苑因看他走远,回头问唐绍武说:“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事?不然大哥不会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特为跑到南京来。”唐绍武皱着眉说:“大哥喊我来,我敢不来?你又不是你晓得大哥是啷个紧张你,那个人也是个没得用的,只会儿女情长。小吕读书人,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信他?信他火车都要飞。”苑因被他说得笑了,说:“唐大哥,我看你比吕先生大不了几岁,语气却老气横秋,像他的长辈。”唐绍武说:“我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教训他两句还不是应该的?”苑因笑说:“原来唐大哥拿盐当饭吃,怎么没变成蝙蝠?”唐绍武笑骂道:“小幺妹嘴巴狡,怪不得没得人敢要。”
一路过了丹阳、常州、无锡,火车最后一次靠站,停的是昆山,眼看就要到上海,唐绍武靠在卧铺上休息。车上的茶房司务忽然过来,在唐绍武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唐绍武听了骂道:“龟儿子,消息倒是传得快。看来两个死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儿,他们手下没有接到消息,就报告到上头去了。晓得了,你马上到站上去,传话给上海的兄弟,就说一辆火车都不许离站,全部给我堵到站上,火车站上挤得人怕多越好,挤死他龟儿子幺台。兄弟伙们在月台上集合,家伙都带到身上,老子来个以势压人,趁此机会,把我们在上海的地盘扩大。青红帮青红帮,愣个大个上海滩,青一半红一半,不能让他们独大。今天不死一坝坝人来摆起,老子不姓唐。”
茶房司务听了,领命而去。唐绍武坐起来,拿出一副长长的“川牌”来打。
车上的掌炉司务听说马上有大事发生,劲头百倍,将一炉煤炭烧得红红的旺旺的,列车一路呼啸而行,比平时提早十来分钟到了上海。
唐绍武在窗户里头朝外一看,几条月台上果然都挤满了人,到站的旅客出不了站台,出发的旅客也上不了车。行李物品压得肩痛手酸,骂骂咧咧,闹闹哄哄,十月初的天气,居然人人都捂出了一身汗。这一出汗,脾气更是暴燥,又有谁挤了谁的箱子,又有谁踩了谁的脚,马上就有好几处地方吵起架来。上海人骂人,专骂“插那娘的X”,旁边被骂的人就说“侬只戆卵”,先头那人就问“我戆卵侬那能晓得格?侬拨我插过了?”立时哄笑一片。跟着污言秽语满天飞,旁边还有人轧闹猛划翎子,引得笑声不绝。这里头又有些看着不三不四的青皮流氓夹在其中,一来二去就被人群挤得分隔开来。几十个流氓挤在几千名旅客和他们的木箱藤箱、铺盖包裹、黄瓜番茄当中,那是再有本事也施展不开。
唐绍武看得笑眯眯的,端起茶房泡的茶来喝一口。
修女嬷嬷们和苑因也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只等着下车,等来等去也不见有人打开车门,而月台上挤着这么多人,下去了也走不出去,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苑因跑来问唐绍武,说:“唐大哥,你看外头是怎么了?怎么挤这么多人,我们像是出不去了。”她当然不知道这场混乱全是由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唐大哥引起的,只是跟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出了事直接去问身边的男人,希望他们能告诉一个答案,拿出一个解决方法,然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们。男人们从中得到满足,女人们因此得到安慰。男人和女人,就这样互相支持地走了过来,亘古至今。
唐绍武得意洋洋地说:“不晓得。我们不忙出去,就在里头等到起,外头再乱也乱不到我们这里来。他们又不可能在外头站一天,真要站一天,累也把他们累死了。你们不要开窗,不要趴在窗口看,去做祷告好了,求你们的上帝保佑保佑,他老人家一显灵,说不定那些人就跟红海的水一样自动分开了,到时我们就好走了。”
苑因听了发笑,说:“唐大哥,你故意胡说八道逗我开心是不是?开头把嬷嬷叫尼姑,这会儿怎么就知道摩西出埃及的?你放心好了,我们都不开窗,嬷嬷早就在祷告了。”唐绍武哈哈笑道:“老子手下的人要是都像尼姑们一样乖,我就省事好多。你去和尼姑呆在一起吧,等到好走了,我来喊你。”苑因答应去了。
外头的人群像海水一样暗流汹涌,唐绍武的人仗着一身铁路制服,拿着白铁皮大喇叭,指挥人群站好,暗中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一个盯一个,盯住那些青皮。有人问为什么不开门放人,司务用大喇叭吼道:“前面铁路断了,走不脱了,在抢修。好久修好不晓得,你们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躺下,躺累了就站起。”又有人说:“那放我们到车上去等啊。”司务就说:“列车在打扫卫生,你们是不是上去就踩一块西瓜皮?”吼得众人群情激愤,司务跳上列车,拉响汽笛,跟着在站上的其它列车也一起拉响汽笛,鸣声震耳,震得人群一时闭上了嘴。
三分钟后汽笛声才停,人群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一声枪响。这一声枪响并不如何响亮,却比汽笛的长鸣更令人心惊。然后人群真的像红海一样分出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黑色香云纱裤褂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黑衣短衫人。旅客一看这几个人架势就知道不好,心里直怨为什么偏是今天。
香云纱男人抬抬下巴,问司务说:“把你们的老大请出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司务说:“列车长?列车长吃坏了肚子,在茅房里,正等人给他送草纸。要不你跑一趟?”香云纱男人说:“不要跟我装糊涂,光棍眼,赛夹剪。你们红帮的人今天想干什么,划出道来。”司务说:“哪个跟你说我是光棍?老子屋里头大老婆小老婆七八个,就等我回去风流快活,偏生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害我下不了班,回不了家,老子心里急得要死,巴不得把这些龟孙子们统统赶走。”
人群里有人接口骂道:“哪个是你龟孙子?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不许你走。”司务说:“看到没有?人家不放我走。喂,你们让开点,没看到别个手上有枪?子弹又不长眼睛,你啷个晓得不往你龟儿子身上钻?”人群人又有人说:“哪个是你龟儿子?你要做乌龟自己去做,你屋头七八个小老婆,个个都让让你做得。你龟儿子龟孙子不晓得有好多。”司务跳脚骂道:“老子龟儿子龟孙子硬是多,面前一坝坝都是。啷个嘛?龟儿子龟孙子要造反?当心你祖爷爷火冒起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摁到马桶里去淹死。”人群里有人说:“一坝坝人,你两只手,怕是忙不过来哟。”底下人群嗤嗤声笑成一片。但危险就在眼前,谁都不敢放声大笑。
司务说:“忙不过来,不晓得找帮手吗?”手一挥,列车上一股白气冲了出来,直逼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却是在吵架的时候,香云纱和他的手下已经走到了列车上的蒸汽排放口。司务就等这个时候,一挥手,车上管蒸汽炉子的人一拉闸,滚烫的蒸汽就直扑那几个人的脸,那几个顿时惨叫声不绝。等白烟蒸汽散尽,看几个已经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哀号不绝,那脸和手都被烫得通红。
近旁的人群都吓得退后几步。这一股蒸汽,如烟如雾,却比刚才的枪声更让人惊心。
过了一阵,上来另一个香云纱男人,戴着一顶礼帽,这次后头只跟了两个黑短衣。香云纱男人见了司务拱了拱手,说:“到底要什么?开出条件来。”司务说:“没得条件。”香云纱男人说:“那就这样僵持下去?总要有个交待吧?”司务说:“我等的就是这个交待。事情是哪个先起的头,他自然晓得啷个煞各。”香云纱男人说:“这话对你也一样适用。”司务不理,香云纱男人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刚要从腰间抽出枪来,就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镖,钉在他的礼帽上。要是低一点点,就要扎进脑门或眼睛里去了。
香云纱男人把礼帽揭下来,拔下飞镖,放下帽子里,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上头说了,不晓得她是你们红帮的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不要闹到分家。上头说放她走,但要以命抵命。我们有两人兄弟死了,交出动手的那个人,这事就算揭过了。”司务还是不理。香云纱男人说:“还要怎样?今天你们红帮是要借机咬一块肥肉?”
司务冷笑说:“你不要给我揣起明白装糊涂,还想要以命抵命?那人家就白受惊吓了?不要一桌安魂酒,一桌谢罪酒,一桌赔礼酒嘛?那两个死鸡娃就是安魂的、谢罪的,赔礼道歉的我还在等呐。”香云纱男人也冷笑说:“想得倒好,我们老头子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气。你以为你们占了火车站,我们就会怕你们了?上海滩我们兄弟多过你们几倍,怕你?”司务说:“这话才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是占了火车站,但还不够,我们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不然,这一座火车站的人都是你们杀的。”
这两人周围不过百多人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但这百多人听了马上就傻了。怎么自己好端端地出个门,竟然成了肉票?没人绑没人捆,但性命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当下人人都默不作声,这阵静默慢慢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人被这种沉默吓住,更多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忽然传来几声儿童的哭声,马上就被大人用手掌捂住了。
香云纱男人哈哈一笑,说:“老子不怕。反正有你们陪我。火车站里头我们兄弟是不如你们多,不过百十来人,但外头却随时可以召集上万人。今天就算人都死完了,你们只要一出去,还是我们的天下。”司务说:“只怕未必,算盘人人会打。到时我把火车直接开到华格臬路福煦路去。火车上马路,上海人都没见过吧,要不要让全市市民都开开眼界?”香云纱男人说:“那就大家屏牢,我看你们能在火车站上呆几天。”
司务也哈哈一笑,说:“哪里要得到几天?马上就可以见分晓。过两天就是双十节了,这些天有好多在上海的军政官员都要坐火车去南京,他们走不成,还不是要来找我们打商量?”指一指后头,说:“喏喏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却是他站在火车上,站得高看得远,看见有一小队军人操着正步过来了。

 

基督悲悯

人群再次像红海一样地分开,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排成两列纵队,到了司务跟前,前头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细眼长目的年青军官。司务和香云纱男人一时都不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他的身上。
苑因在车厢里头看见了,跑来对唐绍武说:“唐大哥,今天的事情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不如向他求救吧。”她趴在窗户底下,看见了司务和香云纱男人在说话,虽然关着窗户,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形势危急,也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唐绍武说:“哦?你认识这个人?”苑因说:“嗯,他叫陈蹇生,是罗白萍小姐的先生,罗白萍小姐是罗白棠的姐姐。”
唐绍武说:“原来他就是陈蹇生,从前放出话来找你的就是他,怎么你觉得可以找他帮忙?”苑因苦笑一下,说:“后来罗家姆妈爸爸认下我了,他也对我很好了。”心里有一句话没说,他还给了我一把手枪让我防身,现在那把手枪就藏在我的修女袍子里。唐绍武听了,心头一亮,向后招招手,过来一个茶房,唐绍武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那茶房一点头,出去了,过一会出现在大司务身边。
陈蹇生看看这一站台的旅客,还有躺在地上叫痛的几个被烫得像虾米一样的人,冷着脸皱着眉头问大司务:“这是这么回事?为什么火车站里会堵塞这么多人?”
大司务瞪着眼说:“不知道,他们大概在听我讲评书,听得好听,都不肯上火车了。”转头问旅客说:“刚才说的一段‘智取生辰纲’好不好听?要不要再听?你们想听,老子还不想说了,嘴巴都说干了,茶房,来茶!”众旅客哪里敢吱一声。“智取生辰纲”,自己都是人家眼里的囊中物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火车站都是人家的,来了二十个兵有个鬼用。
茶房趁机把一个茶缸子递到他手里,附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大司务喝了两口茶,把茶缸往他手里一塞,说:“好,茶也喝过了,口水也有了,我接到起再说。这次要说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一只螳螂,为了捉一只金色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啥子呃?你说金阿知没得羽毛?去去去,那是你鼠目寸光没见过。你问金阿知是啥子?就是你们上海人说的‘热死它’。”他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话来,居然还说得像模像样的,有两人忍不住就笑了,马上自己绷住了,旁边的人也横他一眼。
大司务又接着说:“哪里晓得金阿知认识了一个穿白袍子的哥哥,躲在白袍子里,硬是让螳螂找不到。螳螂气毒了,就去找了只黄雀雀来帮忙,他以为黄雀雀飞得比他高,看得比他远,一定可以逮到金阿知。结果黄雀雀白忙活一阵,也是找不到,心里头就不安逸了。过了好久了,螳螂都不找了,他还记到起的。有一天黄雀雀突然看到那只金翅膀绿羽毛的金阿知在树上唱歌,这下不得了了,把黄雀雀逗得翅膀乱扇,丑态百出,又喊些麻雀乌鸦青皮脑壳的贼鸟们都起来逮它。金阿知这次还是躲在白袍子的哥哥的袍子里头,让他们莫奈何。正好这个时候螳螂来了,就问啷个回事。我不晓得啷个回事,我就是个摆龙门阵说故事的人。这回书说得好不好?说得好为啥子不拍巴掌?”底下人群中马上有人拍起手来。大司务盯住陈蹇生又问一句:“你说螳螂应该啷个办?”
陈蹇生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出点意思来,狭长细目往紧闭的车厢里一扫,又沿着列车走了几步,隔着玻璃看见了一身修女袍的苑因,两人目光对视一霎,苑因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对他微微一笑。陈蹇生背对着所有人,也就笑了一下,然后打量她身边的唐绍武。
唐绍武哈哈一笑,打开窗户,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陈兄,终于见面了,我们两个是神交已久。两年前交过一次手,不过没有分出胜负,这次狭路相逢,陈兄打算点嘛?”最后用了一句陈蹇生的家乡话“点嘛”,意思是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也就这几个人听得见,香云纱男人伸长了耳朵,仔细看着这两人要干什么。
陈蹇生伸出手说:“唐绍武先生?幸会。令尊唐继尧将军与家父有过一面之缘,算起来我们也算世谊。古人说得好,四川人出了夔门就是龙,唐兄不愧此名。”唐绍武握住他的手,再把左手加在两人互握的手上摇了两摇,说:“广东人翻过庾岭就是虎,令尊人称广东陈老虎,陈兄更是虎虎生威。”两人相对干笑几声,放下手后,陈蹇生对苑因说:“弟妹,你好,又见面了。”看了她穿着修女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他听罗太太说过苑小姐要做修女,没想她真的去做了。但就算做了修女,也不得太平,可怜乱世红颜,难逃捕捉之网。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终。
苑因听他叫自己做“弟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出错,陈蹇生果然是个可依靠的人,笑着应道:“姊夫,你也好。阿姊和宝官都好吧?姆妈和先生呢?”说到这里,泪花一闪。陈蹇生说:“都好。”苑因问:“姊夫,你今天是要乘火车?看来是走不成了,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挤在这里,把我和嬷嬷们都吓坏了。”陈蹇生说:“我是去南京开会。今天这个样子,看来是走不了了,那我送你和嬷嬷们一程吧。”
唐绍武嬉皮笑脸地说:“只怕是出得了火车站,也要被几万青皮围追堵截,你二十个人就可以占尽上风了?”陈蹇生说:“你的意思?”唐绍武把身子探出窗户,在他耳边低声说:“坐下来谈呗,不但要放幺妹走,还要走得安全,并且一辈子不许动她。另外我还要火车站周围五公里的地盘。张老头子这次做事太绝,看看把幺妹逼到啥子地步?别个都去做了尼姑了,他还要扭到起不放。他做事不上路,就不要怪兄弟不讲情面了。”实则苑因做修女,和张老头子没关系,但手上有这么好的牌不打,岂不可惜?
陈蹇生再上前半步,盯着唐绍武,说:“你要我和你联手?”唐绍武把脸色一正说:“当初要不是你去惹来的黄雀雀和张老头子,哪里来今天的事?”随即又是一笑,说:“放心,有你的好处。我的人可比那边的人要规矩得多。我们都是凭苦力吃饭,有正当职业,烧个煤掺个茶,开开火车。不像那边,开赌场窑子大烟窟,打呵欠割舌头,没得一个好人。你清白身家,何必跟他们搞在一起?”陈蹇生说:“那这一站的人?”
唐绍武眉毛一挑,说:“马上放行。你做鲁仲连,我们三家坐下来谈。谈出个结果,双十节前保证平平安安;谈不出个结果,全国铁路停运。我听说蒋委员长在往陕北调兵,到时半路上铁轨出事,十几万人停在路当中三天,那就好耍了。我才不管你们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陈蹇生眯起眼睛说:“你这是在要挟。”唐绍武扯起嘴角一笑,吊儿啷当地说:“手里没得牌,就不敢坐在牌桌边。”
陈蹇生当机立断,说声“好”,招来士兵,围在自己身边。香云纱男人见势不妙,走上前说:“原来你们是连裆码子。那好,这一车站的人,是你们留下来的,我们就帮个忙,替你们解决了。我们两家联手,血洗上海火车站,明天的报纸头条,要哄动全国。”唐绍武讥笑道:“老子怕死人?要是怕,就不留下这些死鸡娃儿。”
苑因一直在旁边听着,慢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因为自己,又要死人了吗?她把放在袍子里的枪握在手里,心里清楚,就算眼下自己死了,也解不得面前的困局。
这在这时,有人用大喇叭喊道:“大家让开点让开点,再让宽点,留出的地方大点,我们才好摆机器。啊,这么多人啊?太好了,场面太热烈了。来来来,小李,把事先准备好的彩旗分给大家,大家拿在手上,要举得高高的,大家使劲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来,大家练习一遍,跟着我一起喊:热烈欢迎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载誉归来!怎么大家都不热情?哦,你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来告诉你们,我们这是在拍新闻影片,要在电影院里放的。到时大家都可以在电影里看到自己了。这边,灯光打亮点,那边,再退一退,空出点地方来,要让唱诗班的嬷嬷们有地方站。”
跟着灯光摄影机架了起来,一小队人忙前忙后,拖电线架灯,站在前面的人莫名其妙地手里就多了一支小小的三角彩旗。“啪”地强光一打,照着人眼睛都睁不开。马上又上来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对着人群“噗噗”地闪着镁光灯拍照。大喇叭站在一张凳子上,兴奋地说:“大家挥起手来,脸带微笑。这么多人来欢迎唱诗班,赞美我主耶稣!万福玛丽亚!”
众人被他们弄得张皇失措。黑香云纱男人的手下看着强光照着,把伸进腰间准备拔枪的手又放下了。
大喇叭又说:“啊,看啦,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也来了,他们来迎接为教会为上海为全体市民带回荣誉的唱诗班嬷嬷们。大家一起鼓掌啊。”人群中响起几下零落的掌声。大喇叭说:“大家的热情不太够喔。我告诉大家,这次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去北平比赛,一共有三十七个团体,有北平天津武汉等地的唱诗班的,有美丽歌舞团奇声歌舞团等十几个歌舞团,还有大学合唱团,高手云集,一时瑜亮。但我们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艺压群芳,过关斩将,一路领先,拔得头筹。这是我们上海的光荣,也是我们全体市民的光荣。圣母圣子的光辉不但赐给了唱诗班的嬷嬷们,还同样赐给了每一个上海市民。诸位见证了这个伟大的时刻,请跟我一起赞美我主耶稣。阿门。”
人群跟着喊“阿门”,声音比先头响了不少。所谓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眼下就有大难要发生,有圣母圣子耶稣基督来保佑大家,正是值得大加赞美的圣迹。“阿门”。
唐绍武转头问苑因:“这是怎么回事?”苑因双手合掌在胸前,先低头赞美一声“阿门”,再抬头说:“唐大哥,上车之前我打电话告诉了李太太,嬷嬷也通知了国际礼拜堂。看来他们两处并做了一处,电影公司派了人来拍摄礼拜堂迎接玛丽亚嬷嬷的盛况。李太太跟我讲,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嬷嬷们不敬。”唐绍武笑骂道:“好个灵光的小幺妹,我们都小看了你,原来你暗中埋伏下一支奇兵。”
苑因双手乱摆,说:“没有啊,没有啊。国际礼拜堂唱诗班拿头名大奖,难道不该让电影公司记录下来吗?我们光排练就排了一个多月,花了好多工夫,还不要说平时也聚在一起唱诗的。”
陈蹇生说:“很好。到时你跟嬷嬷们一起走,我的人会一路护送你们到国际礼拜堂。回头我就去找黄老板,让他出面做个和事佬,这里的无辜市民,就不要让他们受牵连了。”
说话间国际礼拜堂的神父们一身黑袍出现在了列车前,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们拎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下列车接受他的祝福。神父身后又有一小队黑袍白帽的嬷嬷跟着出现,排在人群前,翻开手里的福音书,齐声唱起赞美诗来,玛丽亚嬷嬷和修女以及苑因都跟着唱。电影公司的摄影机和记者的照相机一起开动,咔嚓声一片。赞美诗唱完,有记者上前提问,玛丽亚嬷嬷做为领队,仔细详尽地做了介绍。
所有过场走完,再次赞美过耶稣基督,记者们边后退边朝外走,还在不停地拍照。神父和嬷嬷修女们随后,苑因也夹在其中。再后面是电影公司的人,最后还有陈蹇生的军人压阵。
唐绍武满意地一笑,偏偏头,身后的茶房得令,转报给了大司务,大司务拉了三下汽笛,马上出来一群铁路制服人员,喊着大喇叭,指挥疏散人群。该出站的出站,该上车的上车。旅客无端端受了这场惊吓,能够死里逃生,哪个不走得飞快。而有这几千人拥着神父修女们离开,那真是水泼不进,针插不入。不多时站台上只剩下香云纱男人和他的百多名手下,以及全站的铁路员工,唐绍武坐在空了的车厢里,喝着茶,等着消息。
苑因跟着神父和嬷嬷们回到礼拜堂,对基督的信仰愈加虔诚,回去后便正式做了修女。每天花五六个钟头念祷,跪在地上刷洗教堂的地板,礼拜天就在教堂里等神父做过布道后,跟唱诗班一起为信众唱赞美诗,过得清苦却欢乐。
李太太和李丽华跟从前一样邀请唱诗班来家里做客,见了苑因,又是舍不得,又是忍不住要哭。李丽华仔细看看她说:“看起来比住在这里的时候还要漂亮,皮肤也好,眼睛也亮,嘴唇也红润。如果做修女能让你这么快乐,那也是件好事。”
苑因微笑说:“我是真的很快乐。阿姊,说起来还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把我从西园带来,让阿姨带我去教堂,我哪里会有这样的重生。不过,阿姊,怎么你看上去却有些不开心?”
李丽华无精打采地说:“我过些日子想去美国念书,下次妈妈再请你们来,就看不到我了。”苑因忙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要出去念书?你不是说不想念书的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丽华瞥一眼李太太,她正和别的修女聊得亲近,便轻轻地和苑因说:“这事妈妈也不知道,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说。阿苑,原来蔡先生原藉家里是有太太的,还有一个女儿。瞒得这么好,外头谁知道?”
苑因吃一惊,说:“蔡先生有太太?”猛地省悟道:“阿姊?原来你一直都喜欢蔡先生。”李丽华眼神有点呆呆的,说:“他告诉我说他家里早就有太太了,女儿都七岁了。让我不要再浪费青春了。他要是一早就说,我怎么也不会去喜欢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啊。我家是信基督的,这种事绝不能做。”苑因厌恶地说:“怎么男人在乡下都有老婆的?有老婆不陪老婆,有老婆不带在身边,尽惹是非。哎哟,我怎么说出这种话来?耶稣基督宽恕我的罪过,阿门。”
李丽华被惹得笑了,说:“算了吧,我们两姐妹,闹这些虚文做什么?你要是跟我这样一本正经的,我就不跟你说了。我也是实在烦闷,也没人可以说说。再说,等我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苑因不好意思地说:“阿姊,你尽管说,我不念阿门就是了。”
李丽华转过话题说:“阿苑,你快十八岁了吧?”
苑因说:“嗯,还有半个月,你不提我倒忘了。怎么我过来过去过了这么久,还没满十八岁呢?我像是过了两辈子那么长。”低头想想,可也真是,怎么就还不到十八岁呢?
李丽华看着她的脸说:“好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就过去了,不舒心的日子才度日如年。你小小年纪,经历过这么多事,才会有这样的感叹。我以前二十年的日子就像飞一样地过去了,但这两三个月,也是老了许多。不过比起你,还真不算什么。像你这样的美丽容颜,锁在教堂里,真是可怜又可惜。你人又善良心又好,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呢?我第一次在你家见到你,就想,怎么有这样美丽的女孩?我鼓励你唱歌是为了让你快乐,后来鼓动你拍电影,却不能不说有些私心。这世上人心险恶,差点让你落入大奸巨恶之手。要不是你自己解救自己,我哪里有脸再来见你?”
苑因忙说:“和你不相干的,阿姊,这场祸早在两年前就埋下了,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在修道院里清修一生。”
李丽华出神地说:“富如石崇,保不住一个绿珠,任她坠楼而死。尊如唐玄宗,保不了一个杨玉环,赐她三尺白绫。勇如楚霸王,护不住一个虞姬,让她自刎而亡。这么多权重势大的男人都不能保护一个女子,我李丽华又怎么能行?”
火车站青红帮谈判,红帮有军方CC派撑腰,占了周围的地盘。这事早就哄传开来,外头只知道是青红帮内讧,只有几个人知道,这里头还牵涉到一个小小的修女。说出去没面子,大家都当没发生过。男人家做大事,千万不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徒留人笑柄。
李丽华却知道苑因在里头受的苦。有些细节不甚明了,稍一琢磨也就清楚了。她再想不到一部《桑园会》会引来这么大的祸患,而苑因,也像罗敷一样,用她自己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自我救赎。李丽华得知后,赞叹不已。

雪落无声

苑因生日那天,有人来探访她。嬷嬷让她去见客,庭院里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四人都穿着厚厚的新棉衣,女人头上还围着一条西洋的紫姜红羊毛围巾。苑因看了大喜,笑得泪眼迷朦,上前拉住阿妹的手,叫一声“阿姊”,就说不出话来了。
阿妹也哭了,抱着妹妹就骂:“侬格做孽的小姑娘,哪能好走格条路啊?爹爹姆妈来屋里哭得来要死,姆妈骂来骂去罗先生,勿是伊带侬出来,侬哪能会得变成格样子。伊倒是死脱了好了,留侬一家头在世上吃苦。吃了苦又不肯讲,一家头摆了肚皮里闷牢,苦啊苦煞脱侬了。阿囡,侬勿要做迭格嬷嬷了,侬跟我回去,勿想嫁人,就来屋里陪陪爹爹姆妈。我伲屋里林子里开花多少好看,不比此地四面墙壁好?”
苑因只是不说话,努力地笑着,但眼泪却流了一脸。低头看见小阿宝,小阿宝快六岁了,快到她腰间了,小脸板板正正,很像阿妹。见她在注意自己,就叫“小阿姨”,说:“小阿姨,我快要勿认得侬了。”苑因蹲下身和他平视,说:“乖宝,长了介大了,小阿姨才要不认得侬了。会得认字了伐?”小阿宝“嗯”道:“会了。爹爹送我去学堂读书,讲勿读书勿懂道理,人要轧坏道格。”苑因“嗤”一声笑出来,说:“是勿是下头还有一句,勿要像侬小阿姨?”小阿宝不好意思地笑了。
余阿宝赧颜相对,说:“阿囡,我勿是格意思。”苑因笑说:“姊夫侬讲了对格,人是要读书。侬让伊读下去,上大学,到外国去留学,懂道理,勿要像我。”看看他怀里的婴儿,大红的虎头帽里,脂玉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瞌着眼在睡觉,长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玫瑰花苞一样的小嘴唇半透明,睡梦中吮吸了几下,像是一个笑容。苑因看了欢喜非常,问道:“几辰光养下来格?几个号头了?囝囝头还是小姑娘?”余阿宝说:“三个号头了。是小姑娘。”苑因又问叫啥名字,余阿宝说:“还没取名字,就叫伊阿囡。姆妈讲伊跟侬小辰光一式一样,又勿哭,又好养,见子人就笑,是个小阿囡。”
苑因抱过来大哭,说:“勿要叫伊阿囡,勿要叫伊阿囡。阿囡勿好,勿要带拨伊坏运道。拨伊取个大名,勿要叫阿囡。”余阿宝的眼睛也红了,说:“我伲没读过书,勿晓得取个啥名字。阿囡侬帮伊想一个好伐?”苑因把脸贴在婴儿的粉颊上说:“让我取名?勿要了,弄了勿好,我的坏运道要转拨伊了。”阿妹擦着泪说:“侬取,勿要紧,侬比我伲懂了多,见格世面也大,侬想格名字一定是好格。”苑因想一想说:“叫伊玛丽亚。万福玛丽亚,所有格祝福都是献拨伊格,伊一定会得太太平平过完一生。”把手里的孩子交给阿妹。
阿妹接过孩子,和余阿宝一愣,乡下姑娘叫玛丽亚?余玛丽亚?苑因看出他们的困惑,说:“大名叫余玛丽,小名就叫玛丽亚。”余阿宝说:“余玛丽,唔,蛮好听格。”苑因问小阿宝,“侬上学堂了,有大名了伐?”小阿宝说:“有,先生帮我取格,叫余宝玥。先生讲‘玥’是一种神珠,宝玥就是宝珠。”苑因皱了眉说:“余宝玥?鱼包肉?格先生不通格,伊大概帮侬取名字迭辰光肚皮饿了,想吃荷包鲫鱼了。下趟有人取侬绰号‘鱼包肉’,侬就好去寻先生麻烦去了。”说得大家都笑,小阿宝不乐意了,说:“小阿姨欺负人。”
苑因笑说:“小阿姨教侬,要是真格有人叫侬‘鱼包肉’,侬就搭伊讲,格叫肚皮有货色,好过侬只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伊骂侬,侬就骂回去。”小阿宝听了开开心心地说:“嗯,我记牢了。木鱼脑子镗锣鼓,白肚皮田鸡河豚鱼。小阿姨,侬顶来塞。”脸上是一片的仰慕。
阿妹嗔道:“哪里有侬格能教小囡格?好格勿教,教伊骂人。”苑因吐吐舌头,说:“小人嘛,哪里个小人不吵相骂?吵相骂不好输拨人家,勿然要一路拨人欺。勿过人家勿欺侬,侬就勿要去欺负人家,做人勿单单要小聪明,还要大聪明。格大聪明就是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有辰光不需要讲闲话,就一定勿要讲,闲话多了招人烦。有辰光一定要侬讲,就要讲到人家心服口服。有一句顶一句,一句勿好浪费脱。”想起“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八个字是谁教她的?
小阿宝点头说:“我记牢了,小阿姨。”苑因摸摸他的头,说:“好好交读书。”抬头问余阿宝和阿妹:“倷今朝哪能会得来格?”阿妹说:“今朝勿是侬十八岁生日?又快过年了,我伲进城来买点年货带回去。再讲小阿囡,勿是,是玛丽亚,玛丽亚三个号头了,好出门了,特为带伊出来让侬看看。姆妈开始辰光还讲伊太小,天又冷,勿要带伊。我讲勿要紧,衣裳多着两件就是了。”苑因拨拔婴儿的小脸,从胸前取下一根悬着十字架的项琏,戴在婴儿帽子外头,说:“见也见过了,倷快点回去伐。天冷,马上要落雪了,回去还有交关路呐。阿姊侬刚刚养好小囡,勿好介吃力格。”
余阿宝说:“好格,格我伲就回去了。侬一家头当心点。”苑因点点头,说:“回去问姆妈爹爹好,就讲我对勿起伊拉。”说着三个人又要掉泪。余阿宝把一包自家店里产的点心放在她手里,抱过婴儿,说:“格我伲走了。”三人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回头挥挥手,苑因还站在庭院里目送着他们,也朝他们挥挥手。那天上已经开始飘雪花了。
雪越下越大,圣诞节越来越近,欢乐的气氛也越来越浓。教堂里各种事务也比平时多了。擦洗更多的烛台圣器,准备更多的圣餐,唱诗班的练习更多更密。苑因觉得有点累,经常回到房里在做睡前祷告的时候就睡着了。时不时会头晕,心跳也不齐,忽然间会猛跳两下,跳得她脸色发白。她只当是这一阵事情太多,一忙,又忘了。到圣诞前三天,恰是礼拜天,国际礼拜堂一如既往地做礼拜,来的人比平时更多。神父布完道后,唱诗班开始唱赞美诗,苑因随意往座中的人群中一扫,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就坐在最前一排,穿一件深藏青的棉袍子,因是在教堂里,没有戴墨镜。眼睛看着自己,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的神情。苑因霎时间觉得心头发紧,嘴巴发干,眼睛发潮。一句也唱不出,只是跟着管风琴的音乐和别人一起张张嘴。
苑因强忍眼泪,看着他,用目光和他对话。
“大少爷,侬回来了?”
“嗯,我来看我格小阿囡,看伊做子修女是哪能样子的好看。”
“大少爷,修女有啥好看格?侬人勿正经,想格事体也勿正经。”
“心里想想勿要紧格。”
“侬下趟勿要来了,来了就让害我难过。介许多人面前让我哭,侬人哪能介坏格。”
“侬好勿要哭伐?就会得哭。”
“哭也屏得牢格?”
“屏勿牢就勿要做修女,出来,做我老婆。”
“侬勿要再瞎三话四,格是来教堂里,侬当心基督耶稣惩罚侬。”
“我已经在受惩罚了。阿囡。我已经在受惩罚了。”
“大少爷…”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赞美诗唱完,苑因低下头,和众人一起念“万福玛丽亚,阿门”,在胸前划十字。跟着修女离开教堂的布道大厅,最后回头看他一眼,用嘴型说了声:“再会。”
再会,大少爷。苑因在忙碌中过完了这一天。这一天的每一分钟都在对自己说:再会,大少爷,侬勿要再来了,侬来了让我哪能修行?等到夜深人静,苑因溜出房间,跪在受难的基督像下,失声痛哭。
长长的白烛,一点点的萤光。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戴荆棘编成的冠,手掌和脚掌上被打上钉子,全身在流血。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苑因一遍遍地念着,感觉自身的血也随着念祷,跟灵魂一起从身体里离开。
身下是一滩浓血。
苑因吓得默念:“宽恕我。基督耶稣宽恕我。我不该在你的受难圣像前想着尘俗的人。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我愿用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但腹中的痛疼一阵接一阵,像有把刀在绞着她的肠子,绞得她汗如雨下,痛得她忍不住呻吟,大声求救:“玛丽亚嬷嬷!玛丽亚嬷嬷!”喊了两声,便眼前一黑。
再睁开眼,玛丽亚嬷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浆得笔挺的白色帽子发着荧光,让她看了心安。她半仰起身握住玛丽亚嬷嬷的手,说:“嬷嬷,宽恕我的罪过。我玷污了教堂的圣洁,我会用一天的时间去刷洗干净教堂的地板。”玛丽亚嬷嬷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在胸前划着十字,离开了。
苑因惊呆了。她大口地呼吸,眼泪从眼中喷出,汹涌肆虐。她以为她早在罗白棠死时就将全身大半的眼泪都流干了,没想到这时仍有这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磨难让自己来承受?是自己做错了事,一错再错,无可挽回。不计后果跟棠哥哥私奔是错,不计后果跟大少爷做夫妻更错。自己这一生都是在不停地犯错,不但害了自己,还害得教堂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做修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苑因揭开被子,下床打开自己的那只箱子,拿出藏在最底下那把只有手掌心大的象牙柄的手枪,拈出两枚子弹,放进枪膛里,就要对着太阳穴开枪。一想不行,自杀是罪,自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怎么能还要犯错?看看箱子里那件叠好的松石绿洋服,取出来穿上。在基督面前玷污了教堂的圣洁,自己怎么还能穿这身圣洁的修女袍子?
拿了手枪握在掌心,穿上鞋子离开。
街道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雪积得有三寸厚,路旁的煤气路灯幽幽地亮着,照得空中的雪花像蝴蝶一样的飘飞。冬天的蝴蝶还能活多久?自己这只蝴蝶,最终还是被那个两亿长、三千丈的蜘蛛丝给缠住了。连做修女都不放过,前世我欠你的,这世用血和泪还给你。
她走向熟悉的街道。天真冷,雪真厚。积雪灌进鞋子,冻得她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她身上这件松石绿的裙子是初秋季节穿的,薄薄的挡不住十二月底的凛冽寒风。在这两年里,她有无数次经过当初那幢禁锢她的高楼,那楼高有十二层,那间房在七层楼上。
“阿囡,我还住了老地方,侬要想回来,就去老地方寻我。”
“我再勿会得去寻侬。”
苑因再一次食言,她要去找他。她要把所有的过错都还给他,她不要再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孽。罗白棠不是她害死的,吕季荦不是因为她才走的,火车站的暴乱不是她引起的。这些都是男人们自己的决定,他们决定所有的事,然后把后果推在女人身上。
苑因披着一身的雪花踏进电梯,拉上网格的电梯门。电梯间像间囚室,粗大的绳索上下升降,她被吊在半空,上上下下都不能脚踏实地。雪化了,变成水滴在地上。本来她是赤着脚踩在泥土里的一个乡下丫头,修着树枝,采着花朵。野生野长,美丽绝伦。只因离了泥土上了楼,从西园大厦三楼到十二高楼的七层,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悬。到如今血泪将尽,命悬一线。
电梯停在七层楼上,苑因踏出去,找到那间房,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拍门。里头的人打开门,见了她,笑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阿囡,侬来了?”
阿囡。
我是你的阿囡,我要是一开始就答应做你的阿囡,我就不会穿着秋衣走过寒冬的街道,让冰雪冻结我的血,凋残我的容颜,让我心怀一腔怨恨,手握杀人的利器,对着你。
“阿囡,侬拿了格白相家什想要我格命?我两根手指头就好抢过来。快进来,穿格眼眼要冻煞了。”练意长笑着把阿囡抱在怀里,亲她冰冷的脸,“阿囡,勿要紧,马上就好热过来了。看侬冻得来嘴唇瓣也发紫了,两只手介瀴。早上厢叫侬来,侬就真格来了?
阿囡在他的怀里慢慢解冻,手指也能活动了,嘴唇也能分开了,声音也发得出了:“我杀脱侬。我老早就讲过我要杀脱侬。我上趟讲我打勿过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得杀脱侬。”把枪顶在他的胸口上,“今朝我手里有枪,枪里有两粒子弹。侬勿要小看伊是白相家什,一样可以杀人。”
练意长发觉她的异样来,抱紧她问:“阿囡,出了啥事体?哪能面色介难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那脸上冰得没有一丝热气。“阿囡,侬要冻出毛病来了。我抱侬到床上厢去好伐?”弯腰要将她横抱起来,哪知刚触到她身下,就摸到一手滑腻腻粘乎乎的液体,吓得他收回手来一看,手掌上全是鲜红的血。再看她的脚下,已经有一滩的浓血。这一下吓得脸都白了,忙摇着她问:“出了啥事体?是受伤了,还是生毛病了?”
阿囡再也支持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他的衣服,凝神看着他说:“大少爷,我对勿起侬。刚刚嬷嬷对我讲,我肚皮里格小人没了。侬勿要怪我,勿好怪我呀,我是真格勿晓得。大少爷,我勿晓得呀。”哇一声哭出来,抱住练意长的脖子,大声痛哭。
练意长抱住她,一跤坐在地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勿怪侬,勿怪侬。你是小姑娘,格种事体勿懂格。是我,是我呒没想着,我大老婆小老婆十七八个,没一个搭我有过小囡。是我勿好,放侬走,让侬去做修女,让阿拉的小囡没了。阿囡,我带侬去看医生,养好了身体,做我老婆,阿拉再养小囡。”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这一下,真的美得像白玉雕成的了。知道她再不能够陪他说笑,心凉如冰,愧悔不及,只问:“阿囡,做我老婆好伐?”
阿囡用最后一点力气笑一笑,说:“好。”眼睛看着练意长身后的窗户,窗外白雪纷飞,阿囡想,还没我家的藤萝花好看,忽然想起两句诗来,念给练意长听:“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侬格开皮尺店的,侬用侬两亿长格蜘蛛丝,缠死脱我了。”
练意长抱着半身是血的阿囡,欲哭无泪。心爱的女人就死在自己的怀里,曾经有过的孩子让她流光了所有的血。女人。孩子。一个男人一生梦想的家。都没了。临死,她还记得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阿女斗草屋檐下,门前十丈藤萝花。
过了良久,拉过地上的电话线,把电话拉到身边来,拨了号码,等了半天,那头才有人接。练意长说:“绍武,有空过来一下,把我和阿囡葬在一起。”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从阿囡手里拿过那枝象牙柄的手枪。一只手枪要做得这么考究做什么?只要可以射出子弹就可以了。枪再小,也是枪。把细细的枪管抵在太阳穴上,扣下了板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