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季荦还是不明白,怎么阿苑既然有先生在北平,又会去做修女呢?她不喜欢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她的先生,却又不阻止呢?那位董小姐,是她先生的表妹吧,怎么也不帮着表兄劝劝呢?她为她的棠哥哥伤心成那样,怎么又另外嫁人了呢?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了,只管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男人来到面前,对他说:“是吕季荦?”吕季荦抬头一看,正是阿苑的那个先生,忙说:“你是阿苑的先生吧?你来找她吗?她搬去亚斯立堂了,你去那里找她吧。”那位戴着墨镜的先生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到底还是去了。”转身就走。
吕季荦觉得这一家子人都好奇怪,忍不住赶上去,问道:“你真的阿苑的先生?怎么你妻子要去做修女,你也不拦着?刚才你的表妹也在这里,也说随她去。”那位先生听到这一句,停下脚步,问:“董小姐来过了?”吕季荦说:“是啊,早上来找过她,我告诉她说阿苑去了教堂做礼拜,刚才她说本来在和同学一起唱歌,唱得好好的,只因为有人认出她的罗敷,就不高兴了,回来就去了亚斯立堂。我是不明白,演电影有什么不好,当初她就千推万推的,好不容易劝她演了,演得那么好,活灵活现的,她却一点不高兴。我的本子,蔡楚生导演的想法,她都能领会,天生的明星啊。”
他还要再说,忽见那位先生握起了拳头,脸色难看之极,便住了口。
练意长看着他,心里骂他蠢货。这些读书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撺掇漂亮女人演电影,不知道对她有什么好处?恨不得打他一顿,但到底是没有用的。死小姑娘脾气硬,木鱼脑子,他是早就知道的。

青帮红帮

吕季荦接到玛丽亚嬷嬷的电话,让他去买两天后回上海的车票,他便转托六国饭店代为订票,票到手后,又回报了具体行程时间。到那天结了房钱、餐费、茶水账,到亚斯立堂去接嬷嬷修女和苑因。再见苑因,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这个女子,年龄虽小,却是一团猜不透的谜,而她的经历,也像谜团一样搞不清。坐上火车,安顿好后,趁她不注意时偷看她,发现她的神情更是捉摸不透。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像是有宝光从里面发出,衬着黑袍白巾,真像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圣洁。点漆似的黑眼珠,就像《老残游记》里写的白妞黑妞两姐妹的眼睛,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清清朗朗,没有一丝阴霾。这样的眼神,只有她在演罗敷时才出现过,下了妆,换下戏服,她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而这丝愁苦,如今却不见了。要是信奉基督真的让她能平静安乐,那也只好随她去了。
这一程火车,与来时又有不同。来时苑因虽然对他冷淡,但还聊天说笑,更兼是第一次出门,有些好奇探新;而回程却是再无一句闲话,基本上和那几个嬷嬷修女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必需说的,只是端坐、祷告、看福音书。间或望着窗外出神,偶尔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脸上柔情忽现,看得吕季荦发呆。苑因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忙蹑神收意,垂眼观心。
吕季荦再有一片痴心,也知道该收敛起来了,可这样的事,哪里是说收拾就收拾得了的?起身离开,站在另一个小隔间的窗边,暗自伤神。
那个隔间里是两个短衫客人,说话粗声大气,不知在聊什么,笑得十分放肆。两人的桌上摆了许多的吃食,嘴上叼着烟卷,肘搁在一条腿上,这条腿搁在床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踩着对面的床沿,坐姿极其不雅。这个隔间脏乱气闷,和嬷嬷们的地方相比,真是地狱。吕季荦皱一下眉头,想换个地方,无意中听到一人说了一句话,里头像是提到什么“罗敷”,心里一惊,留神听他们说话。
一人说:“这个罗敷小妞儿,花了我们这么大工夫,今天一看,果然不差。哈哈,可惜,可惜。要是给她穿上那种金光闪闪的衣服,涂上红嘴唇,还不把以前那些妞儿们都比下去了?”
另一人说:“你小子不懂。老话说:男要漂,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你莫看她穿得像披麻戴孝,那是肉里俏,骨里俏。那些穿红着绿的,哪里比得上这样真货色。”
吕季荦听了这些话,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人这么肆无忌惮谈论的,难道是苑因?如果不是,为什么又是提到罗敷,又是说她穿黑披白?如果是,哪有这么说一名修女的?而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分明知道这个修女就是罗敷?
只听先一人又说:“两年前那件事,闹了我们一个虎头蛇尾,开头叫齐了所有的兄弟,过筛子一样的过,都没找到这妞儿,后来乌里麻里地就收了摊,老子就不服气了。什么样的妞儿,这么好本事,竟然躲得过我们的眼线?老子还不信了。”另一人说:“小妞儿背后不知道有什么靠山,硬是藏得好。我那时就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好货色,让广州陈老虎家的小崽子不惜血本,又让我们香堂大老板发话,不许插手。老子在帮里混了这么多年,大阵小仗见过无数,花了诺大的工夫,连照面都没打到过,想起都冤。”
先一人又说:“现在不是看到了?电影放着,照片登着,海报挂着,确实不冤枉。我就说嘛,有本事就躲一辈子,要是躲一阵又不甘心,硬要出来,就不要怪别人了。老头子说总不能白忙活一场,连毛都摸不到一根。”另一人说:“大老板说不许插手,老头子要硬来,不怕吵翻?”先一人说:“那话是两年前说的,过了时了。现在老头子起了色心,大老板只怕都压不住。说起来他们三兄弟,又哪个怕哪个?要说做事,还是老头子最辣手。”
另一人说:“那是。他们三个,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大帅。光从名号来听,就知道是哪个手段狠做事辣了。”先一人说:“老头子年纪不小了,还是喜欢年轻小妞儿。”另一人说:“这叫采阴补阳。”两人色迷迷地一通乱笑。
吕季荦早听得呆了。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啊,光是听他们说的三兄弟,一个叫老板,一个叫先生,一个叫大帅,难道竟然是上海滩青帮三大亨黄老板,杜先生,张大帅?听他们的意思,是张大帅对苑因起了色心,派了这两个人来?还要想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先一人说:“喂,小子,听够了没有?老子为了说给你听,嘴巴都说干了。茶房!茶房!”
另一人乜着眼睛笑着说:“小子,搞懂了没有?我们老头子看上了你的电影里头的大明星,派我们兄弟两人来请人。罗敷,哈哈,罗敷。”吕季荦再没有想到他们一大篇话是专门说过自己听的,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过道上一个穿着火车司务制服的茶房提着一把大号的白铁皮热水壶走了过来,嘴里一叠声吆喝道:“开水烫脚。开水烫脚。留神,开水烫脚。”却是火车上专管茶水的茶房来送水了。吕季荦让至一边,让茶房经过。那两人大声说:“茶房,怎么这时候才把开水送来?”
那茶房说:“总要一个一个车厢来嘛。”说的是一口西南官话。到了小隔间前,离开小桌还有三尺远,提起大茶壶到肩高,往前一送,一股冒着腾腾热气的白水冲到了桌上的茶杯里,眼力之准、腕力之强,赫人听闻。看看滚热的开水就要溢出茶杯,那茶房微微一抬茶壶,一条水线凌空一断,再注下时已经换到了另一只茶杯里。这茶房冲茶的本领竟是出神入化。
那两人看了也赞道:“好,好本事。”茶房笑着说:“见笑见笑,不过是天天掺茶,熟能生巧而已。”第二杯茶也要将满,忽然火车一晃,茶房立足不稳,壶里的开水一下失去控制,那条水线一偏,就冲着一人浇去。那人痛得大叫一声,骂道:“混帐!不想活了!”那茶房不急不忙地将更多的开水浇到那人身上,那人痛得叫爹叫娘,另一人一看不好,站起来就想把茶壶拨开。茶房眼明手疾,横过茶壶的长嘴,那股水线哗一下就往他身上奔去,只听那人哎哟妈呀一声叫,半壶开水都到了身上。
吕季荦这时也看出这个茶房不是失手烫伤两人,而是有意为之。这一下变生不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茶房堪堪把一整壶开水都浇到了两人身上,抡起白铁茶壶就朝两人头上砸去。开始两人还哼哼两声,后来没了声音。茶房上前在两人鼻下一探,打开车窗,一把抓起一具的尸体就往外扔,另一具尸体也如法泡制,然后捡起茶壶,看也不看吕季荦一眼就走了。吕季荦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一个穿同样制服的司务拿了拖把水桶来,三下两下把小隔间打扫干净了。跟着又来一人,腋下夹着一叠白布床单,把卧铺也归置好了,收了脏床单,把桌子擦了几遍。转眼之间,这个隔间整洁如新。
吕季荦被这一系列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而眼睁睁两个人就死在他面前,更让他心慌。忽然想起苑因不知受到惊吓没有,忙回去看她,却见一个五六岁农家小女孩,穿一件红底小花的衣裳,手里拿着一只竹蜻蜓,在修女们的隔间里玩,修女们和苑因都笑眯眯的,逗着小女孩玩耍,浑不知就在隔开不远的地方,发生过两起命案。吕季荦不敢多说,守在边上,目不交睫地过了一天。
列车过了长江,在南京挂车头时隔壁才有新客人上来,住进那间发生过命案的空铺。吕季荦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有人住进去,不免多看几眼。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色的西装洋服,两接相拼的皮鞋,手里拿着一幅墨镜在拍打。他一住下来,茶房司务就跟影子一样的出现在隔间里,茶泡上,瓜子摆上,桔子柚子都剥开了,冒着热气的小蒸笼、雪白崭新的毛巾也呈在了他的面前。
白西服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坐下喝一口茶,掸掸手让茶房退下,抬眼对吕季荦说:“小吕,来坐,一路辛苦了。我姓唐。”揭开蒸茏盖,拿起筷子,挟起一只小笼包,沾上点镇江香醋和姜丝,一口咬下,蟹粉的鲜美味道立时弥漫了整个隔间。他慢条斯理吃完一笼蟹粉汤包,拿起毛巾擦擦手,轻咳两声,马上有茶房上来,把蒸笼醋碟筷子都收了,换上新茶,又退回去了。吕季荦认得这茶房就是昨天打死两个流氓的人,这人身手这么厉害,见了这姓唐的青年,就跟见了主人一样。
吕季荦看了他的派头,联想起昨天那两人,不知道这人又是什么来路,心里发愁,只怕苑因又有什么灾难。
唐姓青年见他一脸的戒备,笑一笑,说:“你这个人虽然没得用,又没有脑子,尽给我添麻烦,但对我小嫂子还是忠心的。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摆点龙门阵给你听,你将来也好编故事拍电影。来,坐。”
吕季荦满腹狐疑,侧身坐下。唐姓青年低声说:“昨天住在这里的两个死人是干啥子的,你晓不晓得了?”吕季荦说:“像是青帮三大亨之一的张大帅的手下。”唐姓青年说:“不错,你还不算笨到家了。你晓不晓得青帮又是啷个回事?”吕季荦说:“略知一二。清政府原来的漕运在道光、同治年间改走海运,原来靠遭运过活的人没了生路,就慢慢变成了青帮。”
唐姓青年说:“表面上是愣个回事,实际上漕帮的人,本来就拜罗祖,开香堂,信罗教。漕运从杭州到北京,千多里路,又分为安清道友、巢湖帮、清帮、枭帮等。后来各干各的,从走水码头,改行做了旱码头。这其中又以江浙两省的人最巴适,他们的结帮也最严密。这里头弯弯绕太多,就不说给你听了。总之,青帮传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四辈了。姓黄的姓张的是通字辈的,姓杜的是悟字辈的,比那两个要矮一辈。”
吕季荦点点头,唐姓青年又说:“青帮把持整个江浙皖,上海就是他们的总坛。他们手下有十几二十万人,不是开玩笑的。”吕季荦战战兢兢地说:“唐先生这么熟悉青帮的历史,莫非也是青帮的人?”唐先生说:“我当然不是。他们那种污烟瘴气的东西,我是看不上眼的。他们开山堂香水,那是跟我们学的。”吕季荦开始听他说不是和青帮一伙的,还松了口气,哪晓得接下来是这么一句话,又把他惊得跳了起来。
唐先生笑一笑说:“你怕啥子嘛。我跟你说,我不是青帮的,我是红帮的。我们两个帮联合起来,叫啥子?”吕季荦听得额头冒汗,说:“青红帮。”唐先生拍拍他的肩膀,说:“孺子可教。不错,就是青红帮。有个保路运动你晓不晓得?”
吕季荦说:“知道。光绪三十年四川总督锡良奏请光绪皇帝在成都设立‘川汉铁路公司’,自办川汉铁路。到宣统三年,清庭宣布‘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强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转卖给美、英、法、德四国银行团铁路修筑权。四川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会员众至数十万,与清庭周旋。清庭在成都枪杀请愿群众三十余人,制造‘成都血案’。”
唐先生说:“对头,你们读书人还是有点好处,说啥子都沾得到点边。同志会的人用‘水电报’在锦江传递消息,四川全省揭竿而起,占领各处县城州衙,连川西北的藏羌土司都聚众举义了,清廷慌了手脚,急调湖广总督端方率鄂军入川,湖北整个都空了,这才有了武昌起义,推翻了满清,你才不用剃头留辫子。你晓不晓得‘保路同志会’是啥子人在指挥控制?”
吕季荦说:“不知道。”唐先生说:“哥老会。整个四川湖广都是哥老会的天下,哥老会就是外头人家说的红帮。保路运动后,全国的铁路就由我们哥老会把持了。后来哥老会顺江而下,和下江人打起了交道。老子就是重庆哥老会的瓢把子,你说我用不用得着怕那两个死人?”吕季荦赶紧点头,说:“不用。”唐先生又说:“那两个死人打小幺妹的主意,话又说得愣个难听,该不该死?”吕季荦说:“该死。”又试探地问:“小幺妹是不是就是苑小姐?”
唐先生笑说:“除了她还有哪个?张老头子敢打她的主意,老子要把青红帮打个青红不接,皂白不分。青帮的青皮不过二十万人,老子哥老会光是在火车上掺茶的烧煤的扫地的就有那个数,老子下声命令,全国的火车就要停运,老子怕他青皮个屁。死老头子活得不耐烦了,以为幺妹是好惹的。”朝吕季荦抬抬下巴,说:“麻烦你把幺妹请到这里来,老子不想见那些尼姑修女。”
吕季荦忙去找苑因,在她耳边轻声说:“那边有位姓唐的先生让我来请你去。”苑因正拿了本福音书在读,听了这话,微微一惊,随即笑了,放下手里的书,说:“快带我去。”吕季荦领了她往前去,心里对她越发的困惑。
到了姓唐的那里,苑因上前就叫:“唐大哥,怎么你也会在这里?”唐绍武笑着起身相迎,说:“大哥打电报让我到南京来接你,我就来了。幺妹,你的花样硬是多,一下儿拍电影,一下儿又去做尼姑,不晓得你要搞啥子名堂。”横一眼吕季荦,吕季荦马上离开,让他们说话。
唐绍武坐下笑着对苑因说:“才几个月没见,啷个就想起要做尼姑了吔?我大哥硬是可怜,连个老婆都养不家,没得面子得,看我下次见了他不狠狠地取笑他。”苑因也笑着说:“他老婆反正多的是,身边又有个漂亮的日本妹儿,比我好看不知道多少,你尽管笑他好了。”唐绍武收起笑容,说:“小嫂子,他到底哪里不好,你就是不要他?我几天前就接到他的电报,说你坐这趟车回上海,让我一定要看好你。说你现在做了电影明星,怕有坏人打主意,我就只好坐了火车到南京,来接你来了。大哥对你愣个巴适,你就不要再耍他了。尼姑有啥子做头,还不如做明星。你要是怕有人找麻烦,我放出话去,说你是我哥老会的人,没得哪个敢动你一根头发。”
苑因淡淡地笑说:“唐大哥,大少爷都不说什么了,你也别管我们的事了。”唐绍武说:“我不管哪个管?”拿起一个桔子给她,说:“吃个桔子。”苑因说:“我多要几个行不行?”唐绍武说:“拿去给那几个老尼姑?去吧去吧。”

枪声汽笛

火车快到镇江,吕季荦拎着他的一只小藤箱子来找苑因,说:“阿苑,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苑因正在听唐绍武在摆龙门阵,忽然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问道:“吕先生,怎么忽然说要走?你到哪里去?蔡先生和电影公司都在等你呢。”
吕季荦说:“李太太让我陪你北平,照顾你的起居,我本来应该是把你送回上海,送到李太太手里的,但现在有唐先生这么有本事的人在你身边,哪里用到我呢?我什么都不会,尽给你添麻烦了。”
苑因说:“没有啊,这一路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和嬷嬷才会这么顺当。”
吕季荦摇头说:“不是指这个。我现在知道我是做错了,当初不该一心劝说你拍电影,我完全没有想到让你成名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我只想着你是出演罗敷的最完美的人选。我只想表现真善美,怎么围绕它们的却是最最丑陋、邪恶、肮脏的呢?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本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面,但偏偏会有南来的太守、北来的恶棍来侵犯这种美丽。我找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却无力去保护它,那把它暴露在世人面前就是一种错误。”
苑因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说:“吕先生,这哪里是你的错。”
吕季荦看着窗外,江南的乡村田野、河汊池塘从眼前掠过,美丽如山水画。地里的青麻快成熟了,长得比人还高,一片一片,连绵不绝,像一幅绿布,像北方人说的青纱帐起。
吕季荦收回目光,看着苑因说:“这个世界太黑暗,我以为用文艺来唤起民众对现实的思考,来改变这个社会,是会有用的。像鲁迅先生那样,挖出民族的劣根性,用笔做刀,刺破肿瘤。但我的能力和笔尖,哪里及得上先生之一毫。我确实是太天真了。叶紫田汉他们,哪一个不比我做得比更好,结果都进了监狱。这个世界的压迫太重太沉,笔是没有用的,要用枪。要把一切黑恶势力扫除,必须推翻这个压迫,善良的人才能挺着腰做人,阿苑才能开开心心地唱歌演戏。就像唐先生说的,清庭无力对抗外国列强,把路权拱手让给外国人,那国人就起来推翻满清统治。而上海滩流氓恶霸军阀横行,我自己无能为力,那我就去找到一支可以消灭这种黑暗势力的力量。我要扫荡寰宇,还其洁净的本质。唐先生,”
他转向唐季荦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到了陕北,那才是真正的救世之星。我去投奔那块热土,誓要改天换地,让什么老板大帅全都没有生存的缝隙,我要让像阿苑这样的好女子不用害怕任何人的魔爪,我要斩断那些邪恶的爪子。”抬起头轻轻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唱到这里,脸上现显出一种坚强来,一反他过去温和懦弱的样子,“我写什么桑园会?写什么裙拖湘江六幅水?我应该写这样的进行曲。唐先生,阿苑交给你照看,我从这里回去浦口,先到徐州,再坐陇海线去西安,最后北上肤施延安。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希望以后还能见面。阿苑,见了李太太李小姐,代我说声对不起。”
苑因再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她的见识,不可能知道共产党是什么,中华民族又面临怎样的危难,但确知道,他要去做的,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男人们的事情,她是不懂,但却懂得要支持他们。当下站起来说道:“吕先生,阿姨和阿姊那里,我会转告你的决定的。她们也会跟我一样,相信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一个人去那么远,天气又快凉了,路上当心。”拿起两个桔子放在他手里,说:“吕先生,带在路上吃吧。”
唐绍武也赞道:“好,是条汉子。男人就该有这样的志向,做大事创基业,打天下。当年我老子护国讨袁,护法、靖国,也是靠的枪杆子。小吕,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吕季荦说:“谢谢唐先生的鼓励,听唐先生的话,莫非令尊是云南督军兼省长、滇川黔鄂豫陕湘闽八省靖国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先生?”唐绍武哈哈一笑,说:“不是他是哪个?”吕季荦就有点不明白了,问道:“那唐先生怎么不从军,反而入了帮会?”唐绍武笑着拍拍他的胸口说:“我是哥老会的头儿,我老子是哥老会的头头儿,地位比我高多了,你们外头人不晓得个嘛。你也不要到处去打胡乱说,我是看你像条汉子,才说两句给你听的。”吕季荦忙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我走了,再见,唐先生。阿苑,我对不起你,害你受惊了。”
苑因摇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说:“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吕季荦也不多说:“没有就好。阿苑,自己保重。”苑因说:“嗯,我知道,你也保重。”
列车到达镇江火车站,吕季荦跳下火车,向后摇了摇手,告别而去,另寻北上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