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
作者:蓝紫青灰
第一章 趁着今夜星光明辉1
这是一间位于四十九层高楼的屋子,大面的玻璃窗里映着的是深蓝天幕上的星星。满窗的星。下半夜了,星斗移换,窗户里这个时候嵌的一幅飞马座,飞马座的四颗星星明亮地照着他们的窗户。
她的一个嗜好就是看星座,可以抱着膝盖坐在窗前一看就是半夜。中间有时也闭一下眼,打个盹,随时会醒来,不知道刚才已经睡过一觉。
她在亲友圈有个名号叫不睡觉的人,她听见了,也不分辨,笑一笑。
谁都不睡觉呢,那不成神仙了?她自认还没有到那个段位。
但她的修炼已经有些仙气了,他们都说。
当她的面,他们说那是仙气;背着她的时候,他们说她身上阴气重,鬼气森森。
她都不理会,只当没听见。这些年,肯亲近她的人,也就只有身边这一个罢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一觉,待回过神来,才觉得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冰凉。她推推身边的人,“快半夜了。”
他被她吵醒,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但没有回答。头在堆得乱糟糟的枕头里转了转,找个更舒服的位置。
她的枕头他一向嫌软,又多。在床头一个挨一个的码放着,圆鼓鼓的,像商品的广告宣传页。那么多靠枕,睡觉前得一个一个往沙发上放,起床后又一个一个往床上捡,不嫌麻烦。刚才酒意上来,他把她的怪癖爱好忘了,这会儿,头陷在一堆靠枕里,一时不知她的脸在哪里。她的声音忽近忽远的,在耳边飘。
酒是真喝多了。他费劲地从枕头里欠身,随手抓了一个垫在脖子底下。明天早上又该颈椎酸痛了。
“你要是酒还没醒,我替你叫辆车?”她说。很体贴的样子。
他的意识还没彻底清醒,躺在棉花堆里,软绵绵的,贪这一晌的欢娱。他把她的手臂拉进被子里,放在胸前暖着。
她的手臂放在外面太久,冷得起了小疹子,被子里暖暖的。他侧一下身,用胸膛压着,一手抚上她的肩。
肩也冰凉,但肩头上的皮肤从来不起疹子,这真是奇怪的现象。她曾经为这个问题思考过好久,最后不得其果,只好罢了。
看来不只是她有这个发现,他也同样知道。她的肩头圆润滑腻,肩胛骨薄而轻盈,穿着露肩露背的晚礼服,那对蝴蝶骨就真的像一对蝴蝶的翅膀,随着她的手势和腰肢的款摆扇动,随时可以振翅而飞。
冰肌如玉,夜凉如水。他把隔在他们两个头之间的一个枕头扔到床下,这才身子相贴紧了。他搂紧她,热唇贴在她的冷肤上,一点一点吻上去,吻到耳下。她的耳垂软软的,像一滴半融的蜡,在他的舌下,可以塑成任何他想要的形状。
麻痒的感觉从耳垂蔓延到心上,又从心上催眠到全身。
有夜风吹进,窗前的一只铁铃叮的响了一声,在静夜里分外的清脆。
她醒了醒神,顿了顿,说:“嗳,别。”看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说:“你要不想起来,那我换个地方睡吧,别吵着你休息。”
他充耳不闻,继续做他想做的。他知道她的脾气,虽然待人冷,但也不会真的拒绝他。他不坚持,她乐得逍遥;但只要他耐心好,总能哄得她心软。他一年里也会有那么几天耐心好的日子,那她也会由着他的性子,随他去。
而他今晚打定主意要放些耐心出来,他要犒赏一下自己。在喝了两瓶酒,睡了两个小时后,精神养好了,脾气也收敛了,情绪也平和了,气氛也培养好了,怎么能不天遂人愿,她遂他愿。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休息好了。”
她听着铁铃再响一声,夜风凉凉的拂过来,让她感觉到脸上的炽热。她微微有些窘迫,迟疑了一下,才说:“既然休息好了,那就…走吧…”
“才两三个钟头,酒精浓度还没淡,给警察抓住,就是半年班房。你又不会来送牢饭,你存心让我半年不开车吗?”其实是他存心,他在用话挤兑她。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他还是乐意做这些无聊的事的。
男人和女人,不做些无聊的事,怎么排遣漫漫长夜呢。这就叫不做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她轻啐了一声,说:“咳,你这人…”便没了声音了。
这在她,已经是少有的温柔婉娈了。他是知道的,倒也知道惜福,不敢造次,只是轻轻地吻她的耳根。
她扭捏了几下,有些不习惯他了,算起来,他们有好久没在一起了。她认命似的长叹了一口气,说:“等一下。”用右手去转左腕上的一付金臂钏。这金臂钏做成缠丝状,在她手臂上绕了好几圈。她扭着,想从手臂上取下来。
他说:“我来。”托着她的左臂,慢慢往外褪。从前他耐心好的时候,也喜欢为她卸妆。刚才在酒会上,她穿无袖齐膝小黑裙,配上这个金臂钏,看上去又高雅又美丽。他一见就心乱,情不自禁上去打招呼。借着酒壮了胆,又遮了脸,厚颜无耻地跟着她回家。谁知酒劲上来,倒下就睡着了。
金臂钏被他褪了下来,他放在手上掂了掂,轻笑了一声,问:“有三两吗,你就不嫌重?”她也笑了。
难得两个人都这么好心情,他随手把金臂钏搁在床边的一只柜子上,俯身吻她。
那一夜,铁铃在窗前叮叮叮的响了一夜,他们也没想起去关上窗。四十七楼的星光,直到启明星升起,才隐去了魔法。
到清晨她才睡实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是在梦里知道,他是在她身边知道。这样的睡眠在她实在是少,他不想惊扰她,让她枕着他的手臂,睡到天亮。
后来他也睡着了,迷糊中想,小钰这张床垫不错,等明天早晨,问问她是什么牌子,回头他也买一个,方便的时候,可以邀请她去他哪里。当然邀请她去,她未必肯的,可是他要是心情好,像今晚这样,耍个什么花招的,把她骗去,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他做着美梦,梦中梦见从前她那张水床,把他害得很惨。当时两人吵过多少次,为了他要换掉她的宝贝水床。没想到今晚心情好,想起从前的荒唐,居然能在睡着了的时候,都差点笑出声来。
他一惊,真的醒了。他就怕吵醒睡着的她,哪怕他是睡着了,仍分着一半的心神在关注着她。
醒过来的一刹那,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他脑子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意识到被子里的两个人不着寸褛,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又想什么人会在大清早出现在人家的卧室里,太没礼貌了。
他睁开眼,想发火,又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会让她不高兴。在发火还是不发火的考虑中,他彻底清醒过来,一定神,眼前是一双严肃的眼睛和一张严肃的脸。
他尴尬得不知道该发怒还是该笑。手悄悄在被子里把被角抓紧,努力不让两个人的脖子以下脱离被子的保护。
床边那双眼睛还在严肃地盯着他,不说话。他只好那从一堆枕头里抬高两寸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主动打招呼说:“早上好。”
那双眼睛的主人绷着圆圆的脸,看着床上这一对宿睡未醒的人,显然对这个情况没有思想准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圆脸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就要拔高声音尖叫,吓得他马上说:“嗨,想吃蓝莓煎饼吗?加多点枫糖。”
听他这么说,小圆脸闭上嘴,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赶紧又说:“那芒果班戟?浇多点巧克力酱?”
小圆脸再次摇头,脸却没那么严肃了。
他知道已经成功了三成,继续编造谎言说:“牛奶吐司?”
小圆脸这次点了点头,蹬蹬蹬离开了。
等小圆脸走了,他才推一推怀里的人,问:“你装睡是吧?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她侧睡在他的胸前,把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她很少开心得笑,笑出声来的时候更少。他颇为惊奇,坐起来探头看她。她把脸藏进枕头里,避开他。他不肯,把她的肩头扳过来,看见她脸上掩不住的笑容。
在那样的夜晚后有这样一个清晨,那让谁都没了脾气。他俯身吻她,她躲开,低声说:“你快起来穿衣服吧,别再让她堵在床上。”
他无奈只得揭开被子下床,一边朝卫生间里走,一边嘴里咕哝说:“长这么大,活到这把年纪,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堵在被窝里,下不了床。这人还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女儿。”
在卫生间门口他回头说:“你刚才可是说错了,不是我一个人被她堵在床上,你也一样。”
她听了继续笑。
他也一样在笑,镜子里的人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朝里头那个竖了一下拇指,赞他表现不错。他飞快地洗了淋浴,穿上她的浴袍,用她的牙刷刷了牙,拿一块干毛巾擦着头发出来,随意地问:“她去哪里了?”
“去给你拿牛奶吐司了。”她笑着答。她仍然侧身躺着,没有看他。但他在窗户的玻璃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什么?”他问,透过那玻璃,他看向背朝着他的她,在那里面,可以看见她的脸,隐隐约约的,透过玻璃里的云彩,一派慵懒。
“你不是说要吃牛奶吐司?她去给你拿了。”她闭着眼睛说,脸上隐然还有笑意。
“不是啊,”他诧异了,“我是问她要不要吃牛奶吐司。我开始问她要不要吃蓝莓煎饼,她摇头,我又问要不要芒果班戟,她又摇头,我再问她牛奶吐司的。”
“她点头了,表示家里有。”她不耐烦起来,窗外光线渐强,她一向怕亮,怕强光刺眼,摸着拉过一个枕头来,压住上半边脸。“你说的蓝莓芒果什么的,家里正好没了,所以她摇头。”
她语气里透出的不耐烦,他一听就知道了,何况还用上了枕头。她的身体语言,他一向能够领会无误。她不喜欢多说话,也讨厌旁边的人喋喋不休,今天早上能说这么多,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当她一表示出她的不耐烦来,他的热情也跟着减退了。再多的爱情再深的感情再烈的热情,遇上她的冷漠,都会消失无踪。
他慢慢地去拣起昨天晚上的衣服:衬衫带着酒气,长裤有皱折,袜子是脏的,外套团成一团,一只袖子还翻了过来。所有的衣服都乱糟糟地堆在沙发上,散发着隔宿的气息。他看着这些没清理过的衣服,实在不想穿上身,压着脾气问:“这里有我的衣服吗?”
她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没。”
他也知道不会有,问她不过是白问,只好忍着穿了。正穿皮鞋,小圆脸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有一只玻璃杯,杯子里有一半的牛奶,另一半已经泼洒在了托盘里,边上还有一片吐司,一半被泼出来的牛奶泡着。
他看着她这严谨的小仆人样,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蹲下身和她齐高,接过托盘放在床尾的一只矮柜上,说:“谢谢,这是给我的吗?”
她点点头,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小圆脸的瞳仁儿漆黑,几乎要占据了整只眼睛,像一只弱光下的猫。
“你想吃什么,还没告诉我呢?”他看得心都痛了,只想把她搂在胸前,又怕突然的大动作会吓着她。
“吐司。”她说,声音轻轻的,说完还瞄了一眼床上,像是怕说话的声音会吵醒睡着的人。
他不知道她已经有这么清晰的思路,和这么敏锐的观察力,还有体贴心。才四岁啊,他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别的四岁孩子还在戴纸尿布,打滚哭嚎,赖床赖学不肯去幼儿园。
而他的小女儿,留着齐眉的童花头,圆睁着猫一样的黑眼睛,已经会给父母送早餐了。这一早上的偶遇让他对她心折,他想死心塌地讨好她。“不要别的?”他问。她点头。
“那我们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鸡蛋。”
她连连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你会吗?”他回头看床上的人。床上那人继续装睡,不吱声。
她嗯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暖暖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手里,他的心都快像一块黄油融化在热锅里。他不动声色握住她的小手,一手拿了那托盘,说:“带我去厨房,我们来做鸡蛋吐司给妈妈当早饭。”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前,“嘘”了一声,要他轻声点,别吵醒床上的人。他点头,眨一下眼,表示明白。她挪动小腿,领了他离开。
第一章 趁着今夜星光明辉2
当年他和她结婚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反对,所有的朋友都吃惊。他们背地里都说,这两个人不是一路人,过不了几年,一定会离婚的。说得多了,他们索性当他们的说,异口同声,一致说。
他笑而不语,她当没听见。果然没几年,还是分开了。他们又大惊小怪起来,说你们两个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怎么就分了?爱开玩笑的朋友说,连你们都分了,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相不相信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不如他爱她那么深。当初提结婚的她,提离婚的也是她,他怎么想,她从来不在乎。而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没有自尊,求她,或是表白,他做不出。一天他喝了点酒,仗着酒壮怂人胆,发了狠心,大了舌头,麻醉了胆子,说:你要离婚,我成全你就是。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她的脾气他知道,从来说一不二。口头协议就等于是盖了章公了证的官方文件,从不容对方反悔赖账。而他一时英雄气长,儿女情短,生生断了两人的情分。
其实感情这回事,谁先认真,谁就认输。他先认的真,他应该愿赌服输。但他又不肯服软,一认真,就输了。先是输掉了他的感情,接着又输掉了他的婚姻。因为她是一个顶顶认真的人,从来把自己的话当真,也就他的话也当了真。她虽是个情场浪子,却从不做假。
在一般人的眼里,情场浪子这个词,都是冠在男人头上的,女人要这么做,那是水性杨花。而她,却真真的是一个情场浪子。谁都知道这一点,因此才不看好他和她的婚姻。
他现在站在她的厨房里,为他们的小女儿做着早餐,心想,有什么好争的呢?为了争当时那一口气,付出的却是两年的心苦。其实夫妻怎么过,那真的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自己愿意,是谁先认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说明白了,对,我就是爱你,我就是不想离开你,我就是…就是愿做你身边的一只羊。
就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就算她因此看不起他,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能求得她心软,放弃她的想法,他口头上认了输,实际上却赢了不是吗?说不定她会因此而感动了,放弃离婚的想法。只是至始至终,他没说,也就无从知道,她是不是会收回成命。
现在因为昨天晚上,以及这个早晨,他的心情很好,好得让他哼起歌来。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他轻轻哼着一只老情歌,用一支叉子打着盘子里的鸡蛋,打好了,放在炉灶边上。
小圆脸站在一张木头矮凳上,把浸在牛奶里的吐司拎出来,滴滴洒洒地放进盘子里,沾上蛋液,细心地翻个面,让另一面也沾上。然后指指炉子开关,示意他打火。
他看一眼炉子,是电磁炉,放心了。她的厨房没用明火,可见是细心到家,生怕女儿会出意外。这孩子这么能干,会送早餐会倒牛奶,她万一要是去点火烧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要讲细心,他哪里比得上她。
他取下墙上一只方形煎盘,切下一小块黄油放进锅里,按下电磁灶煎蛋的一档。小圆脸看着那一小片黄油快融化了,抓起那片浸过牛奶又裹了蛋液的吐司,放进煎盘里,抬头朝他笑一笑。
他回她一笑,学她的样子,用手把那片吐司翻个面。
她唱那半个章节:“…一只小羊…”看看他,点了点头。
他明白,接着唱:“我愿放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每天看着她红润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灿然一笑,露出嘴角下边两粒小小的酒窝。
米窝。他想,她曾经纠正说,在脸颊上的较大的小坑叫酒窝,在嘴角下边,小如一粒糯米的小坑叫米窝。她的脸上,有最甜美的迷人的米窝。像两粒细长的糯米,可以酿出最甜蜜最醉人的甜酒酿,在她那张轻易不笑的冷冷的脸上。但只要她笑,就是春风拂面,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曾经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四粒糯米,可以酿出供他醉上一辈子的甜酒,但他为了赌一口气,放弃了。
什么叫愚蠢,他现在是知道了。
他和小圆脸合作,一个浸蛋液一个煎吐司,一下子就做好了早餐。那炉灶边上的台面上,漓漓拉拉,都是小圆脸拖出来的牛奶和蛋液,她的两只手等于是泡在牛奶蛋液里。
盘子里的蛋液用完,她不再取吐司片,而是伸长了小手臂,放在龙头下。他赶紧给她拧开水龙头,调好大小和温度。她洗净了手,扶着台面爬下凳子,在橱柜门上挂着的一块擦手巾上擦干手。蹬蹬蹬走到冰箱前,打开来,倒了一杯牛奶。回过头,问:“你要什么?”
他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呆了一呆才回答:“橙汁,谢谢。”他看见冰箱门里有一盒橙汁。
她嗯一声,放下那杯牛奶,再拿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橙子。放好纸盒,关上冰箱门,指着地上两个杯子说:“可以吗?”
他忙过去把两个杯子放在餐桌上,说:“可以。请。”
她爬上餐桌边的她的高凳坐好,“谢谢。”
“不客气。”他受宠若惊地答,把两片煎好的吐司放在她的面前,自己也端了盘子坐下。
她没有动手,他醒悟过来,又回到橱柜前拉开抽屉,找到刀叉,拿了两副过来,放在两人的盘子边上。她又说:“谢谢。”这才拿了叉子吃起来。
他喝一口橙汁,看她怎么用刀叉。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着迷。她的妈妈是怎么把她教育成这样的?一个四岁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些餐桌礼仪?
他看着她,见她用满掌抓握了叉子,把吐司拨到盘子边上,再把小嘴凑到盘子边,一口咬住,啃下一点,嚼了两下咽了,又啃一点。他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和所有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至于会像大人那样左手使刀右手使叉,那样他会觉得恐怖到叫出来的。她不过是在学大人的样子,过的还是儿童生活。她的这些在他看来的所谓餐桌礼仪,只不过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
她吃了两口吐司,停下来喝一口牛奶。
他没话找话,问:“几点去幼儿园?”
她摇摇头。
“不用去?”
她点点头。
“为什么?”他没有看到保姆,阿姨也没出现过。由得他们父女两个把厨房弄得脏乱不堪,等下有得收拾清洁了。
她没有回答,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他,大半张脸埋进杯子里。透明的玻璃上面,是两只乌黑的眼珠子。这幅画面太可爱,他几乎想抓过一支笔来,把她的样子画下来。
他发现了,她不爱说话,跟她的妈妈一样。
“星期天。”她的妈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头。看见她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白色长袍子过来,那袍子成A字形,下摆大大的,垂在她的脚踝处。袍子不知是什么面料做的,又软又贴身。这么简单式样的袍子,没有一点装饰,仍让她穿得别样风情。
“哦,我忘了。”他说。他真的忘了,经她提醒,才想起昨天是星期六,有行业酒会,在大酒店里巧遇上她。他一时冲动,死皮赖脸缠上她,跟她回家,来了这里,春宵一夜。
她走到女儿身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早上好。”
女儿回亲她一下,“早上好。我们做了牛奶吐司。”
“谢谢,我很喜欢。”她把炉灶边的煎吐司拿过来,倒了一杯橙汁坐下,喝一口。
“凉了吗,要不要我给你热一下?”他说。
“不用了。”她切了一个角,送进嘴里慢慢嚼着。
餐桌上安静下来,三个人各吃各的。女儿先吃完,放下杯子说,“我吃好了。”
她弯下腰,让女儿在她脸上亲一下,“今天做什么?”她问。
“车库。我有八辆车,没有车库。我要建个车库,好让它们晚上有床睡觉。”女儿答。
“不给我看病了?”
“今天不,我改主意了。”女儿看一眼他,“今天我建车库。你等一下来看好吗?”
他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好的,等一下我就去。”
小圆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蹬蹬蹬地走了。
“她知道我是个建筑师?”他问
她喝光杯子里的橙汁,把吐司推到一边,“不然呢?”
一句话,她就让他回答不上来。昨夜那个温婉软绵的女人不知去了哪里,他一夜的工夫都白做,不过一顿早餐的时间,他们又回到从前相敬如宾的状态。
“小钰…”
“你去看过她建的车库后,就可以走了。”她冷冷地说,站起来要离开。
“小钰,”他定一定神,下了决心,说:“我想搬回来。”
她看向他,像是颇为吃惊,“再来一遍吗?我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精神。你明知道你来我这里,你休息不好,我也休息不好,何必让两个人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