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程,一路上坡,苑因微微有些气喘,但仍然跟得上。到了半山,停在一个亭子里休息,练意长拿出随身带的短刀来,剖开一只香瓜,两人分着吃了。苑因望着山下,绿树如云,间有几点红叶,青翠夺目。山风吹拂,畅快莫名,展开手臂深吸了一口气,说:“真好看。我从来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没有站在山上看过山。大少爷,上海佘山上有个天主教堂我去过,那山可比这个矮多了,也没这里好看。”
练意长坐在亭子里,看着她的脸重又像花儿一样的鲜亮,忽然说:“阿囡,勿要回上海了,就留了此地,做我老婆好伐?”
苑因闻言一震,放下手臂,也不回头,说道:“勿好。”练意长哼一声说:“就晓得侬会讲勿好,侬好只讲一个字伐?”苑因就说:“覅。”练意长气得笑出声来,又问:“侬讲过一个字伐?”苑因说:“朆。”练意长恨得牙痒,说:“死腔。”又说:“我讲真格,侬好好交想一想,啥人有我对侬介好?”苑因说:“侬跟向大哥保证过的,侬打勿过伊,就放我走。”
练意长说:“我勿是走了?走了好回来伐?再讲阿拉两人住了北平,伊来上海勿晓得,阿拉勿讲拨伊听就是了。”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话说得这么无赖,简直像个少年人。
苑因也笑,说:“大少爷,讲话算话才是男子汉。”练意长说:“想做就做才是大丈夫。”苑因取笑说:“原来男子汉大大夫就是无赖。”练意长说:“瞎三话四。侬小姑娘勿懂,这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苑因转头看着他说:“我是勿懂,我就晓得棠哥哥死在阿拉两人当中,侬对我再好,我心里厢再哪能明白,也是不可能的。我对罗家姆妈也讲过,过些辰光我就做修女去。格趟来北平,我跟嬷嬷和修女们整天在一起,我看到伊拉格袍子帽子就觉得安心。我已经想好了,等回到上海,我就去了。大少爷,棠哥哥因为我死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练意长怒气又生,说:“原来你是要替我赎罪?”苑因说:“你是因我而犯罪,我是罪无可恕。”练意长冷笑说:“我讲哪能侬转了性,见了我也不讲打讲杀了,也有说有笑了,原来是要普渡众生。”苑因说:“普渡众生是阿弥陀佛讲的,基督讲宽恕你的敌人。”练意长纵声长笑,道:“好,好,阿囡,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才两年,你就成了个圣徒。你宽恕了罗白萍和董言言,把罗白棠放在祭坛上,心甘情愿挨鞭子,就是不肯放过我?你何不连我也宽恕了,做我的老婆,天天在我耳边念一百遍万福玛丽亚,往死里折磨我,或者说是拯救我的灵魂?我也罪孽深重,就等你来宽恕。”
苑因呆视他,忽然明白他不是在要自己做他的小老婆,他是在求自己做他的妻子。平等的,敬爱的。他不再把自己当成那个他看中的乡下小姑娘,只是因为生得好看,就想讨回去做十七八个小老婆当中的一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带了家丁耀武扬威四乡选美的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强凶霸道打伤情敌的恶人,就像自己因为罗白棠的死,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成了如今的苑因,他也因为喜欢的女子因他而受到的伤痛,变成了这个练意长。经过同样的事,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自己。
所以昨天的重逢才变得那么的惬意和轻松,就像是家人相聚。原来经过了那件事,两人早就牵扯不断、纠缠不清。原来自己的意识要比自己的心更早地明白了,昨天才由得意识行事,跟他撒娇,使性子,胡搅蛮缠,耍赖,甚至吃飞醋。棠哥哥呢,棠哥哥哪里去了?难道这么快,自己就把他忘了?苑因摸摸自己的心,那颗心有个大洞,长也长不好。那颗心要偏了,它要吓死自己了。
苑因看着他,泣不成声。
练意长看着这个小小女子,心里也是发冷。堂堂七尺男儿,受过最严格的武士训练,年龄更是长她一倍,却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还让她听懂了,叫他面目何在?他要是手里有一把武士刀,马上就横一刀,竖一刀,切腹自尽算数。
那个小女孩不是见了自己只会躲在母亲身后发抖吗,怎么就这么玲珑剔透,看得穿他的心?那个小女孩不是只会说些瀴瀴涴涴的孩子气十足的话吗,怎么就可以让他笑了又笑,听不见就想?怎么就可以让她来拯救灵魂宽恕罪恶?怎么就让他看轻天下红粉,就要她一个?练意长,练意长,你真是白活了三十二年,倒为一个小女孩动了心。
不是,当时她确实只是个标致的小女孩,声名远播,传到自己的耳里,一见起意。却因自己的行为,让她成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出尘脱俗,一半是天生的花为精神玉为骨,一半是自己的烈火烘焙冰雪漫浸,才炼出了这一块心尖子肉。
心尖子肉,拍着怕痛,含着怕化,捧着怕摔。这么可笑无用易受伤的蠢东西,要来做什么?
练意长恶毒毒地看她一眼,起身往鬼见愁走去,只听见她在身后发出压抑的低泣。哭,就会得哭。哭死算数。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她捧起剩下的香瓜,一步一步跟了上来。稍稍放慢步子等她赶上,接过装香瓜的蒲包,开始爬这最后的陡峭石阶。
陡吗?不觉得。心里有事,走着走着也就上去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在他身后,他放心了。这样的女人,一声不响前后脚地上了鬼见愁,世上还有几个?那他的少年情怀也不算丢得没有道理,扔下手里的蒲包,把那个脸上都是汗水的女子抱在怀里,心痛地说:“阿囡,阿囡。”
阿囡在他的胸口擦擦额上的汗,笑说:“大少爷,你走得这么快,我差点跟不上。”练意长说:“不,你跟得上。就算真的跟不上了,我会等一等你的。阿囡,鬼见愁你都跟我上来了,做我老婆你还怕什么?”
苑因心里也是大痛,转身面对四极八荒,云气山岚,大声说:“我怕棠哥哥在天上看着。”
练意长说:“死心眼的小姑娘。”
苑因蹲下拾起香瓜,把碎开来的几瓣捧起来,说:“嘴巴干了,吃块瓜好伐?”
练意长接过一块说:“格是头一趟侬叫我吃。”两人对望一眼,苦笑一下,埋头吃瓜。这个动作虽小,却是一个转变。苑因不再受练意长的控制,她和他平起平坐,她不用怕他,反过来可以用女性的细心来照顾他。女人天生就会照顾她们的人。
等汗水收去,寒意上来,练意长拉着苑因的手小心下山。下到一半,苑因的腿开始发抖,练意长把她背起来,慢慢走着,说:“阿囡,唱首歌来听。”苑因就唱“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等下到山脚,天色已晚,远远听见有钟声传来,练意长说:“要关城门了,今天是回不去了,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苑因说好。练意长就笑了,又说:“肯讲好了?那做我老婆好不好?就一天。”苑因把头藏在他背后,想了想,说:“好。”

弦歌一堂

从香山回来,苑因跟着玛丽亚嬷嬷在几间礼拜堂唱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那件见习修女袍快成了她的常服。但是礼拜天这天,她换回了松石绿的洋服,和别的教徒一样,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听布道。礼拜结束后,她一人回六国饭店,玛丽亚嬷嬷她们另有教务。
就在快出教堂门时,有人碰碰她,她心里一跳,转头去看,却是董言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惊喜地问:“董小姐,这么巧,你平时也在这间教堂做礼拜啊?”董言言朝她微笑,说:“不是,今天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先去六国饭店,你的同伴一位姓吕的先生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你来得早,在前排,我坐在最后。”
苑因也笑着问:“找我有事?”董言言说:“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我和和合唱团的同学在中山公园聚会,昨天我偶尔说起得第一名里有一个是我的亲戚,唱歌唱得好,我们还在咖啡厅里合唱过一首《初恋》,那些同学就嚷着要我来请你去。我一想也好,你们怕是要回上海了,再要聚在一起就没机会了,去不去?”
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想只怕这也是真的最后一次享乐了,那就去吧,何况董言言从饭店追到教堂,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便笑说:“好。怎么你今天不怕我去捣蛋了?”董言言嗤地一笑,说:“不怕。今天是和合唱团的同学,他不是这个圈子的。”两人笑成一团,坐了一辆人力车到中山公园去,苑因想起她先头说的,便问:“我是侬啥格亲戚?”董言言笑说:“表嫂。”苑因心里感激,叫声“三小姐”,董言言又说:“不但是亲戚,阿拉还是同乡同镇。”苑因说:“我倒忘了侬也是叶榭镇的了。”董言言说:“我在上海的时间比较多,镇上是不大回去。你呢,后来回去过吗?”苑因“嗯”一声,说:“两年里回去过三次,也没什么脸去见他们。”
董言言叹口气,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你这个人了,北方人说‘一根筋’,‘轴’。阿拉上海人哪能讲?梗?”苑因想一想,说:“木鱼脑子?”两人又笑,不多时就到了中山公园,董言言要付车费,苑因早就摸出钞票来,说:“三小姐,我来。”董言言说:“怎么好让你付钱,你是我请的客人呢。”苑因说:“侬是学生,又是我表阿妹,应该我来。”董言言只好由得她去,领着两人一路漫步到了水榭,里头已经候着十几个学生,男的女的都有,见了两人,都起身相迎。
一人笑说董言言,我们以为你领一个修女来,没想到来的是一个漂亮小姐。一人说这位小姐年纪这么轻,是在哪间学校念书。一人说笑说是神学院,马上就被人嘘下去了,说怎么能对小姐这样没礼貌。一人又问小姐贵姓,一人就说姓修。有人问中国有姓修的吗?一人说当然有,少昊帝的儿子名修,他的儿子就以修为姓。历史系有个女生叫修玉。马上就有人说连历史系的女生姓什么你都知道,手够长的啊,史海钩沉。引起一片哄笑。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苑因像是又回到了当日罗白棠带了他的同学来看她是时候。
等说笑够了,董言言才介绍说:“这位是苑小姐,在上海唱电台,很有些名气。国际礼拜堂特地请她做的嘉宾。”一人便说:“要早知道,我们就请来做嘉宾,我们拿第一了。”引得大家又笑。有一个男生端了一杯茶过来,说:“苑小姐,喝口茶吧,上好的茉莉香片。亏得是国际礼拜堂的嘉宾,不然岂不太可惜了?这么年轻漂亮,歌唱得又好。”一人说:“对对,请苑小姐唱只歌吧。”打开一只小小的手风琴,说:“苑小姐唱什么?”
苑因微红了脸,说:“还是先听听大家的吧。”一人说:“哦,苑小姐不好意思,都是被你们吓着了。来,我们一起来唱。”拉起手风琴,热烈的曲子响起,学生们一起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如此慷慨激昂的歌曲,苑因听过,但没唱过。这首歌让吕季荦听了肯定热血沸腾,苑因却只有局促。还好,那个拉手琴的学生等大家唱完,停也不停,转而拉起了一首缓慢忧伤的调子,一个女学生开口唱道:“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段唱完,女学生走到苑因身边来,拉起她的手,往人群中间走去,序曲过后,朝她点一点头,苑因会意,也开口和她一起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第二段唱完,女学生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让苑因一人演唱:“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为你违背了爹娘,离开那遥远的南洋,我预备用我的眼泪,搽好你的创伤。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你的可怜的梅娘!”
众人听了都静静地不发一言。拉手风琴的学生意犹末尽,又回头拉第一段,苑因只好又把第一段重唱一遍:“哥哥,你可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
一曲唱罢,有个女学生已经哭了起来,苑因自己也眼睛有些发潮。有人轻声埋怨拉手风琴的道:“你知道她是南洋人,还拉这个曲子。”转头对苑因说:“苑小姐,你唱得真好,听得我都想哭。苑小姐有没有灌唱片?这么好的嗓音不能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苑因摇摇头,说:“谢谢你,没有,我是唱着玩的。”
拉手风琴的说道:“苑小姐太谦虚了,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技巧,这样的感情,这都要是玩,那我们只好不玩了。苑小姐,再唱一首?”苑因说:“不了,你们玩吧,我看着,休息一下。”那人也不强求,又和同学们唱起来,一首又一首,有的忧伤,有的欢快。
董言言坐到苑因身边,小声问:“怎么样,还好吧?”苑因笑着说:“很好,你们真是开心,一起读书,一起唱歌,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忘了。”董言言点头说:“是啊。我刚来北平的时候也是闷闷不乐,你知道,因为二表哥的事。后来被他们拉了进来,跟他们在一起,我才变得开朗些了。”苑因说:“可不是吗,你以前很傲气很冷冰冰的,我那个时候很是怕你。”董言言转头看她一眼,问:“真的吗?我那时是这个样子?”苑因笑问:“你自己不知道?”董言言说:“我怎么会知道?又没人跟我说过。”两人一起失笑。董言言说:“也许二表哥就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他自己柔情似水,当然不喜欢被冻成冰块。”两人又再发笑。
有人看见了,笑说:“这两姐妹在一起说私房体己话,来来来,你们两人唱一首吧。”董言言说:“刘雪庵先生的《红豆词》吧。”转问苑因说:“李丽华很喜欢这首歌,你跟她学唱歌,应该会吧?”苑因说会,两人站起来,曼声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得所有的人都拍掌,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全都扭头过去看他。他指着苑因,张口结舌。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惊异,又像是不敢置信,还有一半的狂喜。有人被他吓住了,说:“喂,你干什么?快把手指放下,这样指着人家小姐,太没礼貌了。”那人双手发抖,嘴里乱嚷嚷,说:“你们看呀,你们看呀,咳,怎么你们都没认出来吗?她就是罗敷呀。”先一人还是不明白,问:“什么罗敷?”那人说:“电影《桑园会》里的罗敷呀。”
所有人一齐掉头看着苑因,苑因吓白了脸。果然天下没那么多傻子,一张脸放在眼前,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个认出苑因的人冲到她面前,激动地说:“罗敷小姐,没想到罗敷小姐会在我面前。我把《桑园会》看了三遍,真是太好看了,太美了。罗敷小姐,能请你签个名吗?哎呀,你们也不说带个相机来,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应该合个影留个念。罗敷小姐,你是艺名叫的罗敷是吧?我在看第二遍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演员表,看到秦罗敷,罗敷饰演的时候,还愣了一下。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想出这么好主意。你在电影里把罗敷真是演活了,里面的歌也是你自己唱的吧?真是好听。”左右一扫,抓过一个男同学插在学生装上口袋里的钢笔,打开笔帽,捧到苑因面前,满含期待地说:“罗敷小姐,给我签个名吧。”
苑因瞪着他,摇摇头,说:“不,先生,你认错人了。”那人不信,一个劲地说:“没有没有,不会不会,我决不会认错。罗敷肯定就是你,你在唱《梅娘曲》的时候,我还没听出来,但这首《红豆词》一唱,就肯定无误了。只有这样民族风格的歌曲,才能展现你完美的古典气质。你的罗敷,也恰恰是这种古典气质的完美演绎。导演是蔡楚生大导演,也只有这样的大导演,才能充分发掘出你的美。”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说,苑因直视着他,坚定地说:“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三小姐,时候不早了,嬷嬷们还在等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玩。三小姐,再见,谢谢你的邀请,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转身就走出水榭,快步离去。出了中山公园大门,要了一辆人力车,说一声六国饭店。回到房间,跪在床边,把头埋在握着的手上,开始祈祷。
北平才放映了几场,就有人这样痴迷。果然电影不是好拍的。这还只是一个热情的大学生,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看了,又会怎样?想起练大少爷说的,“这桩事弄了不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你手里”,果然不是吓她的。天下坏人有的是,要坏得像练大少爷这样的,没有第二个。而自己的身心,又哪里经得起任何一点的风波?这么一想,心意立决,打开箱子,取出那件见习修女袍,脱下松石绿带蕾丝花边的洋装,换上黑袍子,披好白色的修女头巾,把那件洋装叠好,放进箱子里,最后用手抚摸了一下,一滴眼泪掉在上头。轻声说道:“再会,大少爷。”关上箱子盖,咔嗒一声锁了,环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拎了箱子到了大堂,对仆欧说:“请给1013的吕季荦先生留个口信,说3011的苑小姐住到亚斯立堂去了,什么时候回上海,玛丽亚嬷嬷会跟他联系。3011房间的账,是教会来结,请吕先生代劳处理一下。再麻烦先生为我叫一辆车,送我到亚斯立堂去。”仆欧一一应下,叫来了车,送她上去坐好,一边目送她,一边心里在想,怎么有这么美丽的修女?
才过不久,就有一位小姐来问这里有一位上海来的苑小姐回来了没有?仆欧说回来了,又出去了,那位小姐忙问去哪里了,仆欧说客人的事,我们不知道,不过苑小姐有话留给吕先生。
董言言忙去找1013房间的吕季荦,说:“苑小姐留了话给你,你去听一下吧。”吕季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到了大堂,找到那个仆欧,问苑小姐说了什么,仆欧一一说了,吕季荦把3011房间的账结了。董言言觉得这人真是死样怪气的,怎么这种人可以出来办事?听苑因没事,也就放心了。转身要走,谁知吕季荦叫住她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说要搬去亚斯立堂?”董言言看他一眼,忽然看出点明堂来,他那死气沉沉的脸下,是绝望的眼神,难道这个吕先生对苑因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也难说啊,从上海陪到北平,不会只是办事的吧?还有苑因走的时候的表情,那样的决绝,难道她真的是艺名罗敷的女演员?这部电影她还没看过,不敢肯定,便试探地说:“有同学说苑小姐是演电影《桑园会》的罗敷小姐,苑小姐说他认错人了,本来唱得好好的歌,一下子不高兴了,就一个人走了。我怕她有什么不舒服,赶来问一下。她既然好好的回来了,又去了亚斯立堂,那我也就放心了。吕先生,苑小姐真的是那个什么罗敷?”
吕季荦还是呆呆的,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喃喃地说:“为什么要去亚斯立堂?”董言言说:“她一心要做修女,搬去亚斯立堂不是很正常的吗?”吕季荦摇头,说:“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要避开我。既然她有…为什么还去?”董言言不明白他说什么,又问一句:“她真的拍电影了?还是蔡楚生的导演?”吕季荦点点头,眼睛直直地说:“是,蔡兄的导演,我的编剧。她演得那么好,唱得那么好,蔡兄都一个劲的夸她,她却说要做修女。我以为是为了避开我,怎么就真的去了?”
董言言也是颇为诧异,说:“这个表嫂,做事真是令人吃惊。我只知道她要做修女,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拍电影。”吕季荦听她一句表嫂,精神也有了,问道:“表嫂?她真的是你表嫂?”董言言说:“是。”看他一眼,说:“再见,吕先生,你见了她,代我跟她道个别。她既然决意这么做,你就随她去吧。”心想罗白棠的事,苑因怕是没跟他说过,所以他才这么难过吧。朝他点点头,说声再见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