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意长闷声发笑,说:“侬又勿要做我老婆,侬管我有多少个小老婆?”苑因听他还笑得出,恨恨地说道:“侬没小老婆就勿来事?”练意长说:“男人格事体侬勿懂格,对侬格种小姑娘讲也是白讲。”苑因说:“我是小姑娘,伊有几岁?”练意长说:“已经讲过搭侬没关系,侬问也是白问。”苑因气呼呼地说:“我是搭侬没关系,格侬上来做啥?”练意长笑说:“我刚刚听见有个小姑娘唱歌唱了蛮好听,就想讨回去做小老婆。”
苑因气得转身瞪着他,练意长穿一件鸦青底子起细条纹的棉布长衫,平肩端背,整洁细致,离她不过半尺,脸上笑嘻嘻的,像是被逗得很开心。苑因恨意上涌,握拳就往他胸膛捶去,捶了几下,就被练意长拥住,抱在胸口。苑因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由他抱住。
练意长抚着她的背,从脖子一直摸到腰下,说:“格呛倒是养了蛮好,身上有得肉了,算盘珠子也没一粒粒凸出来了。”苑因扑嗤一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练意长放开她,说:“就会得哭。”苑因回道:“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看她脸上笑意荡漾,眼神也清澈欢愉,放下心来,仍不忘取笑她说:“我叫侬勿要放过董三小姐,没叫侬搭伊做朋友。倷两人来一道做啥,是勿是要寻一处桃园,结拜做姊妹?”
苑因捂着嘴好一阵笑,说:“勿是要做姊妹,是伊特为跑来警告我,叫我明朝不要到中山公园去。”练意长问为啥,苑因眼睛一眨说:“伊明朝来中山公园啥格雨轩里订婚,生怕我去搞搞蛋。侬叫我不要放过伊,格明朝我就去好伐?”练意长假意沉吟一下说:“格能啊?意思是侬听我格?”苑因“嗯”一声,歪着头看他怎么说。练意长说:“既然伊格能讲了,侬就放过伊。索性明朝阿拉跑了远点,城里厢也不要呆,就出城去白相相,到香山去。格两天香山上黄栌树的叶片开始红了,去看红叶好了。”
苑因听了一呆,不再嬉笑,转身背朝着他,说:“勿去。”练意长悻悻地说:“就会得讲勿去,勿要,勿好。侬有其它闲话讲伐?好了,勿搭侬瞎三话四?侬哪能会得到北平来的?”苑因不说,反问道:“侬勿来啦日本,到北平来做啥?”练意长说:“做生意。”苑因说:“做啥生意?开皮尺店?”练意长哈哈大笑,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阿囡,阿囡。”苑因被他叫得心烦意乱,说:“大少爷,勿要。”看他没有放开的意思,生怕他有什么花样,到时犟又犟不过他,便说:“阿拉出去白相相好伐?我来子北平一个礼拜,一趟还没白相过。”练意长说:“侬讲来做啥,我就放开侬。”
苑因说:“我来唱歌呀。我跟国际礼拜堂的嬷嬷一道,来参加唱歌比赛,三十多个合唱团,阿拉拿了头一名,侬开心伐?”心里得意,转过头去对他一笑。练意长脸色一变,问:“礼拜堂?嬷嬷?阿囡,侬要做啥?”苑因不答,回过头去看着窗外,背上却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
练意长等气平了,才说:“侬格小姑娘,戆是戆得来要命,勿想出点花头来作死,侬就勿太平。好了啦,勿要烦了,侬想出去白相是伐?走走走,我陪侬去。我晓得格,侬就勿想跟我来一只房间里,生怕我对侬要哪能。侬放心,我小老婆十七八个,哪一个勿比侬听闲话。”拖了她就往外走。
东交民巷出去不远就是紫禁城,练意长带了苑因去看皇宫,指给她看哪里是金銮宝殿,哪里是交泰殿,又说这交泰殿就是皇帝和皇后结婚的地方,苑因横肘撞他一下,说:“啥地方不看,就来看此地,侬人坏,看格地方也不好。”练意长说:“格地方还勿好?来来来,带侬去看看还要勿好的地方。”带了她去看珍妃井,说:“珍妃是光绪皇帝的小老婆,因为勿听闲话,欢喜洋人洋货洋家什,还有洋人基督耶稣,就被慈禧太后厾了井里厢淹死脱了。小老婆勿听闲话,就是格种下场。”苑因撇撇嘴说:“慈禧太后是大老婆伐?伊格坟墩头也拨人家撬脱了,下场啊呒没啥好。”这时离东陵被盗还不过六七年,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她在上海这两年,也听李丽华说起过。
练意长又被她逗得发笑,说:“侬蛮有长进格,连格种事体也晓得了。勿过伊不是大老婆,伊开始辰光也是小老婆,等养了儿子,儿子又做了皇帝,伊就做二老婆了。”苑因“呸”一声说:“男人要介许多老婆做啥?一个就好够了。还是基督耶稣好,一夫一妻,天下太平。”练意长这次不笑了,看着这黄瓦红墙,重重院落,一间一间,全是寂寞女子的怨气。就像阿囡说的,老婆要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就够了,可这一个,怎么也要自己心爱的才行吧?带着一丝愧意说:“要是头一个不如意呢?爷娘帮你娶的,只看门第财产,连长相都不知道,性格也合不来,看了就触气,还不让人另外找个自己欢喜的?要是欢喜了,就要这一个,别的都不要了。光绪皇帝一后二妃,珍妃就是皇帝欢喜的,皇后和瑾妃,他看都不看一眼。珍妃死了,他也没有再纳妃子。”
苑因听懂他是什么意思,说:“所以要自由恋爱,欢喜了再结婚,省得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娶。”练意长强笑一下,说:“倒要侬格小姑娘来教我?走吧,此地怨气太重,真的不是好地方。”两人慢慢往北走,出了神武门,练意长指着对面的景山说:“这里原来叫煤山,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就吊死在上头。”苑因说:“侬今朝做啥?一歇么带我去看跳井的,一歇又叫我看上吊的,没啥好看格?”
练意长看看夕阳西下,说:“走了介许多路,吃力了伐?饿了伐?去吃饭好伐?”苑因说好,练意长说:“侬肯讲好,倒是难般格。”叫了两辆人力车,说到西长安街。转弯进入北长街,一路往南到了南长街,再到西长安街,那里饭馆云集,有庆林春、方壶春、东亚春、大陆春、新陆春、鹿鸣春、四如春、同春园等大小馆子,拣一家清静的坐下,要了潘鱼和江豆腐,说:“格两只小菜是从南方厨子处传开来的,侬大概好吃得惯。”苑因说:“我一个乡下小姑娘,嘴巴呒没介刁,吃啥都可以。”练意长就问她欢喜吃啥,苑因想一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讲了侬要笑我,我欢喜吃螺丝肉。”练意长果然笑了,说:“真真是个乡下小姑娘。”
吃了饭出来,天还没黑透,也不要车,漫步从西长安街往东长安街走,东交民巷在东长安街那边。两人一时无话,苑因有些心乱,不知道他挨下来要做什么,左右一看,看见一家“平安电影院”,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正是《桑园会》。看来电影拷贝被解禁了,北平都在放了,那上海一定早就放过了。心里替李家和蔡先生高兴,偷偷一笑,说:“大少爷,阿拉去看电影好伐?”练意长看她一眼,看她眼睛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促狭,不知她想要做啥,不过她既然说要看电影,那也不错。看看排片时间,正好夜场就要开始了,便去买了两张双人包厢的票子,拉了她走进电影院,心里竟然有些少年人的欢喜。
两人坐下来,练意长说:“侬老会得敲竹杠,吃了饭还要看电影。侬晓得格包厢要几钿伐?一块两角,三等座位只要廿只铜板。”苑因笑说:“我讲看电影,呒没讲要坐包厢,是侬自家要包厢,侬反正钞票老多格,六国饭店吃吃咖啡,看场电影还要搭我讲斤头。”练意长看着她笑,心里实在欢喜,表面却淡淡地说:“六国饭店吃咖啡是谈生意,赚得回来,搭侬看电影我好赚点啥?”苑因说:“等歇侬就晓得了。”把头埋在肩侧一径地暗笑。练意长说:“小姑娘,勿晓得哪能介发痴。”
说笑着灯光暗了,电影开始。演职员表打完,桑林里传出歌声,罗敷插了满头的花转过身来,练意长看了一怔,转头看一眼苑因。苑因没看着银幕,正看着他,等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哪知才第一个照面,就被他看出来了,心里竟是一怕,叫一声大少爷,眼中都是恐惧。
练意长强按怒气,扭头继续看电影,低声道:“侬不要命了是伐?侬觉得得意煞了?侬又唱歌又拍电影,想做啥?嗯?想做戏子?做戏子比做小老婆好?做小老婆是我一个人的小老婆,做戏子,就等着做十七八个人的小老婆。我勿是吓侬,眼门前的事体。侬要是勿相信,我可以跟你横东道。”
苑因被他吓住了,嘴硬地辩道:“蔡先生讲人家认不出是我。”练意长说:“认不出的是戆大。天下头没介许多戆大。”苑因说:“我连名字都调脱了,上头写格就是罗敷。”练意长说:“原来戆大是侬。人家有心来查,两分钟就好查到侬屋里去。”苑因气得要走,练意长按住她,凶巴巴地说:“坐下来,侬叫我看电影,就要等电影看好。我还有闲话要讲呢。”苑因带着哭腔说:“早晓得侬要骂我,我就不讲拨侬听了。”
练意长冷笑一声说:“早晓得,早晓得侬就不该拍电影。早晓得我就勿该放脱侬。阿囡,格桩事体搞了勿好,我一条命要送了侬手里。”苑因嘟囔说:“啥人要侬格命。”练意长说:“侬要我格命。”手上一紧,苑因的手腕顿觉得一痛,泪花四溅,小声说:“痛。大少爷,侬轻点好伐。”练意长说:“晓得痛了?痛还来了后头。”话虽这么说,手却松了。
苑因这一场电影看得如坐针毡,好容易等到电影散场,练意长抓住她回到六国饭店,把她往沙发里一扔,就在她面前踱起步来。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人敲门,还问道:“阿苑,在吗?”
练意长看她一眼,把苑因拎起来,在她耳边问:“什么人?”苑因说:“吕季荦先生,《桑园会》的编剧,这次陪我和嬷嬷们来北平。”练意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说:“有得介简单?平常编剧会叫你阿苑?去把他打发走。”松开手,推着她到门口,自己藏身在门后。
苑因把门打开一条缝,说:“吕先生,看好朋友回来了?”吕季荦说:“赶在关城门之前回来,不然要被关在外头了。你吃过饭了吗?”苑因说:“吃过了,谢谢吕先生,明朝会。”说着就要关门。吕季荦忙推住门,又说:“阿苑,怎么了?像是有不高兴的事?怎么脸色这么差?”苑因心里直叫要命,这吕季荦真是纠缠不清,这个时候说这些,不是让练大少爷更加生气吗?便恶声恶气地说:“我本来要睡了,被你叫起来,脸色当然不好了。”使劲关上门,看一眼练意长的脸,心里怕得要死,一跺脚,扑到床上去用被子盖住身子和脸,说:“我吃力煞了,要睏觉了,侬回去陪侬格日本小老婆去。”
练意长不理她,把门锁了,关上灯,靠在床头坐下,双臂叠在脑后,心里想着办法。过了一阵,听听被子里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拉开一点,苑因果然已经睡着了。摸摸额头上,已经焐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把被子替她盖好,自去卫生间洗漱了,回来躺下。轻轻把她旗袍领口第一粒钮头解开,好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早上,练意长坐在小桌边看早报,面前是让饭店送上来的几样早点,听见床上有动静,说:“起来,换件衣裳,侬看侬一件衣裳团得来像啥样子?揩把面过来吃早饭,等歇去香山,我已经订了辆马车送阿拉去。”苑因咕哝了几句,迷迷糊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床往卫生间走,走出几步尖叫了起来,回头问道:“侬是刚刚来格,还是昨天夜到没走?”练意长抖抖报纸,继续看。苑因冲过去拉下报纸,瞪着他。练意长任她把报纸拿走,拿起筷子吃早饭。
苑因哼一声,扔下报纸,跑回卫生间去,说:“侬就会得欺负我。”练意长说:“勿要着旗袍,没办法走路格。”苑因含着满口的牙粉泡泡出来说:“我除脱旗袍呒没其它衣裳,对了,有一件。”匆匆吐掉泡泡,胡乱擦把脸,把箱子里的见习修女袍拿出来拎在胸前,比给练意长看,说:“格件来事伐?”练意长举起手作势要打,没戴黑镜的眼睛却没什么凶相,许是看惯了。苑因咯咯一笑,逃回卫生间去。有意磨蹭,开了热水洗了个澡,还把一头长发也洗了,穿了饭店的浴袍出来,坐在桌前吃早饭,看也不看练意长。
练意长把所有的报纸看了一遍,听见有人敲门。敲了三下,说什么“衣裳来了。”练意长过去开了,摸出钱来递给来人,关上门,手里捧着一只大纸盒子。苑因咬着筷子看着他,见他把盒子打开,探头过去看,里头是一件领口镶有蕾丝花边的洋装。
客途秋恨
苑因换了那件松石绿缀蕾丝边的洋装,把半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照照镜子,自己觉得很好看,出来往练意长面前一站,练意长看了直摇头。苑因不悦地说:“我是没侬日本小老婆好看。”练意长放下报纸说:“侬两根辫子跟衣裳不衬。算了,走吧。”戴上墨镜,两人出房。才到楼下,吕季荦就迎了上来,说:“阿苑,我正想上去找你。”看看她的新衣,问:“你这是要出去?去哪里?还是会昨天的董小姐?”苑因说:“吕先生,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下,要是玛丽亚嬷嬷叫我去,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就说我见朋友去了。”吕季荦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对北平又不熟,迷路了怎么办?”
苑因说:“谢谢吕先生,我不要紧。”说话间到了饭店门口,有一辆西洋式马车停在那里,弧形的底座,玻璃窗门,后头还拉着白纱,是一辆非常高级的出租马车。练意长拉开车门,自己先上去了,苑因握住把手,回头说:“再见,吕先生。”
吕季荦这才看见苑因身边有一个男人,而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出去,关系一定非同寻常,怎么她天天在旅馆呆着,却有这样的男人来接她?急白了脸,拦住低声问道:“阿苑,这人是谁?你和他不熟,怎么就坐上他的车了?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李太太李小姐那里不说,我怎么放心?”
苑因看他急赤白脸的,尽是在替自己担心,心里也十分愧疚,知道是前些日子自己天天去医院陪他,让他误会了。好好的一个有为青年,因自己一时糊涂便这样失魂落魄,罗白棠的影子又浮现在眼前,心里一酸,不想再贻祸他人,索性把话说死,好断了他的痴念,便道:“吕先生,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什么。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先生。”
吕季荦一时没明白,问:“哦,是先生啊,那就好。是教哪一课的先生,音乐还是美术?”朝车厢里打声招呼说:“这位先生,你好,我是阿苑的朋友。先生是哪间大学的,我是师大的学生,不过毕业好几年了。也许我的先生中有先生认识的?”
苑因想怎么有这样实心眼的人?再次轻声说道:“吕先生,他不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他是我先生。”吕季荦把这句话细细嚼了两遍,才知道她的是什么意思,惊道:“阿苑,你说什么?”苑因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吕先生,让你误会了。我不单有一个死了的棠哥哥,还有一个活着的先生。我是一个坏女人,你别再想着我了。”踩上脚踏板,上了车,关上门。练意长敲敲车壁,马车夫驾一声,起程了。
苑因闭上眼睛,合掌胸前,默默念祷:“万福玛丽亚,满被圣宠者,主与而皆焉。女中而被赞美,而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在心中默念了几十遍《圣母经》,才平静下来。拉开一半窗纱,看着窗外。
练意长在她念《圣母经》时一直不说话,等她放下手,才冷笑道:“万福玛丽亚?我看我该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却是苑因在念祷时,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苑因白了脸,低头说:“我罪孽深重,念上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练意长气得要死,问她:“你有什么罪,要念上一万遍都没用?”
苑因低声说:“我后来见过罗白萍小姐了,她告诉我棠哥哥死时的情景。讲他头摔在地上,血厚得像浆糊,粘得她动不了脚。棠哥哥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大少爷,他本来就缺血,再流这么多血,可不就死了?罗白萍小姐说棠哥哥是听说我被你带走了,急得要来寻我,伊肋旁骨断了,立也立不稳,就摔在地上死了。一个人为我流光了所有的血,命也没了,难道勿是我的罪孽?我不把我全身的血再加上命都还给他,我怎么算赎得了罪?我那天拿了铜炉条刺我的肚子,差一点就死了。还好没有,不然自杀也是罪,我不能罪上加罪,那我更赎不清我的罪了。”
练意长恨不得把她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抠出来,还他那个天真无邪、水灵干净、俏美得像春天的藤萝花一样的少女,忍了又忍,才说:“跟你没关系,人是我打的,气是董三小姐给他受的,你硬要揽在自己身上,活该你受罪。”
苑因摇头说:“不是的。是棠哥哥先对不起董言言,棠哥哥跟我要好,勿要伊了,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伊。”练意长说:“那你就怪我好了。”苑因说:“我也不怪侬。我哪里怪得上侬?侬对我好,跟我结婚,屋里厢的大小老婆都不睬,伊拉也不晓得哪能样子恨我呢。所有的罪孽都是因我而起,我一人承担。万福玛丽亚,万福玛丽亚。”
练意长骂道:“你这些年都跟什么人在一起,灌输给你这些迷惑人心的妖言?我当时就不该放你走,拖也要把你拖到日本去,你跟了我,好过你信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苑因不满地说:“你不要再说这些对圣母基督不敬的话了。”
练意长瞪她半晌,忽然抓住她解她的衣服,苑因吓得轻声哀求道:“大少爷,勿要。”练意长说:“侬当我会做啥,我就看看侬的伤口。”苑因弯腰抱着身体说:“伤口有啥好看?侬要看照照镜子就看见了。”练意长放开她,重重地靠向车厢壁,说:“短命格小姑娘,真是要把人气煞。”
苑因说:“大少爷,我背壁上拨罗白萍小姐用铜炉条打了三鞭,伊打了我,气也出了,罗家姆妈也原谅我了,伊让我叫伊一声姆妈,我也叫过了。罗家姆妈搭罗先生人老好,一句闲话也没骂过我,让我在罗家养伤。介好的人家,儿子没了,侬让我哪能办?”说到这里,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练意长不耐烦地说:“死样怪气,勿要讲闲话了。”苑因就真的不讲话了,掏出手绢来擦泪。练意长忍了一下,到底没忍住,揽在怀里,摸她背上的鞭痕,问:“打了啥地方?其它地方还有伤吗?”苑因伏在他肩头说:“呒没了,就是心上有只洞,长也长不好。”练意长为她的话发笑,说:“侬到底是拿我当啥?是侬‘先生’,还是告解牧师?”
苑因一愣,坐直了,怔怔地说:“侬讲了对了,我为啥要对侬讲格些?”想想从昨天起,自己就跟他毫无拘束地在一起,把得意的事讲给他听,把伤心的事也讲给他听,直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人,只是因为他懂得她的痛,知道她为什么哭。不会嘲笑她,不会看低她,骂过了之后还会疼惜她。告解牧师?哪一个牧师会这样待她?“先生”,她这么跟他撒痴撒娇,是不是拿他当她的先生?心里又烦又苦,回嘴道:“先生个鬼,结婚证都烂在太平洋的鱼肚子里了。”
练意长好笑得要死,说:“只要你承认有过有好。”
马车到了香山,练意长在山脚下买了几只香瓜,带了苑因上山,说:“侬从来没爬过山,慢慢交走,勿要急。”苑因点点头,说晓得了。进到山里,树林还是一片绿色,只有不多的几片朝阳的黄栌树叶开始变黄。山上游人也少,山道上有些学生模样的人,一路欢笑,脚步轻快如飞,转眼就从身边掠过了。
苑因看了他们好生羡慕。这些学生的年龄应该都比自己大,但自己还没长到他们这般大,就已经暮气沉沉了。不再多想,指着红叶说:“还没我家的乌桕树红得好看。”练意长说:“等再过一个月,满山的树都变红了,就好看了。你要愿意,就在北平住下来,住到所有的树叶都变黄变红,到时我再带你来。”
苑因说:“你现在就住北平,不回上海了?”练意长说:“上海又没什么人让我回去。”苑因说:“屋里大老婆不要了?就守着你的日本小老婆?唐大哥说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多日本‘妹儿’喜欢你们。你昨天夜到没回去,就勿怕伊生气?”练意长瞪她一眼,说:“跟侬搭界伐?要侬操啥心。看好路,当心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