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华笑说:“你的事,我管不着。不过吕先生是李氏电影公司的编剧,他要来谈工作,我是不能不让他来的。吕先生,下部片子打算拍什么,有眉目了没有?”李太太也笑眯眯地说:“吕先生,这个花儿真好看,叫个什么名?”
吕季荦被这两母女鼓励着,大着胆子说:“美人樱。阿苑,昨天的紫花叫什么,你知道吗?”苑因没好气地说:“昨天的是麦仙翁,前天的是剪夏罗。我家是种花的,花名你可难不住我。”吕季荦喜道:“太好了,没几个人知道这些草花的名字,我原来是学植物分类学的,这下可算遇上真正的行家了。阿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的花园看一下吗?”
李丽华忙说:“吕先生这个提议好,阿苑家的花地里有不得了的花,我都不识,吕先生去了,正好指点指点。阿苑的爹要是有这么一个内行跟他说说,也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要不哪天我们抽个空去玩一下?”这吕季荦看上去人品不错,要是阿苑能忘记罗白棠,开始新生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她这次受了这样的伤,痊愈后,有什么心结也该打开了。
苑因却说:“大热天的阿姊不用到乡下去晒毒太阳,遭蚊子咬了。等我全好了,我就去国际礼拜堂问一下做修女的事。”
三人听了都是一愣。半晌李太太才说:“倒是我不好,整天带你去礼拜堂,唱圣诗,把你的心引到那边去了。”苑因说:“阿姨,不是的,我在里头真的觉得很平静很安心,像是灵魂得到了宽恕。你把我带去教堂,我感激得不得了。你又请人教我唱圣诗,我在唱的时候,也是觉得满心的喜乐。”
李丽华苦笑说:“说什么傻话,你才十七岁,哪里就能知道多少基督教义?我在中西女塾读了十年的书,教义是我们的必修课,我都没说要皈依,你不过是唱了几首圣诗,哪里就到了做修女的地步?你要是以为教堂是躲避情怨的地方,那岂不起理解错了基督的慈爱?信基督也不必到了做修女的地步,教义也是极力维护世俗婚姻的,不然为什么结婚要去教堂,神父要主持婚礼,还给婴儿受洗?”
吕季荦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忍了半天气才说:“苑小姐,你要为了躲我才要做修女,那可不必,我从明天起不来就是了。我原以为,我原以为…”呼一下站起来,“我谢谢你前些时候天天来医院看我,这些花,就当是我的一点谢仪。”
苑因低头看着沙发扶手上的一朵花,只做没听见。
李太太怒道:“好了,都给我坐下。阿囡先养伤,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对了,说起唱诗,玛丽亚姐妹说下个月礼拜堂正好有个唱诗比赛,要请阿囡参加,我已经答应了。阿囡,你去不去?”三人都抬头看她,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刚才还反对苑因亲近教堂吗,这一唱诗,天天和修女们在一起,不是正好遂了她的心愿?但听她话里有话,又像是另有含意?
苑因说:“我当然去。”李太太点点头,才说:“比赛在北平,我本来想自己陪阿囡走一趟的,但我年纪大了,跑来跑去的吃不消,吕先生,麻烦你陪唱诗班的姐妹北上,一应事宜,都由你去办理。唱诗班姐妹住基督教会崇文门亚斯立堂,阿囡就住六国饭店。吕先生,你负责阿囡的饮食起居,有一点点差池,我唯你是问。阿囡,这是教会的活动,吕先生是我公司的员工,教会和公司的决定,不许你们不听从安排。”说完自己也得意起来。这一下两人整天在一起,感情不就加深了?吕季荦同去北平,也正好避一避风头。
燕京故友
九月中旬,吕季荦奉李太太之命,陪国际礼拜堂唱诗班的四名修女和一名管事嬷嬷玛丽亚,还有苑因小姐一同坐火车北上燕京。苑因第一次出远门,有些害怕,到底年轻,还有一些兴奋。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脸上笑模笑样的,对吕季荦也有说有笑起来。
此番因是教会活动,一应费用全由教会承担。苑因是唱诗班邀请的嘉宾,当然也包括在内,只有吕季荦的旅费是由李氏公司出资的。六人购的是头等的卧铺车厢票,李太太和李丽华送到车站,苑因拉着两人不放手,悄悄说她有些害怕。李太太说跟修女们在一起,不用怕。再有坏人,也不会对修女们有什么不敬。苑因又说阿姨一起去。李太太说我吃不惯火车上的饭菜,秋天北平的气候又干燥,我去了就要咳嗽。急得苑因要哭。
李丽华说:“阿苑,别再多说了。你是知道我们的想法的。再说这次出门不是个苦差,就当是见识一下。顺便替礼拜堂拿个头名回来。”看一眼忙着安顿修女的吕季荦,小声说:“吕先生这个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不搭理他就完了,人家也是读书人,心里会明白的。”苑因点点头,李丽华扶了李太太下车,在车窗下说到了就打个电话来。苑因向她们招招手,说晓得了。
吕季荦做事甚是妥当,跑前跑后的,结行李票,租卧具票,买茶水票。修女们不理俗务,苑因更是对这些一点都不懂,还真亏得有这么个人效力。
从上海到北平有快四十个小时的路程,分为三段。南段是上海到南京为沪宁段,中段是南京浦口到天津,叫津浦段,最后是天津到北平。在南京要靠轮船载了车厢过江,换过车头,才能继续北上。苑因坐在车厢里看火车坐船渡过长江,觉得有趣之极,笑说:“火车坐轮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吕先生是坐过的吧?”
吕季荦说:“我在北平读的书,这一程是常走的。现在方便了,有大轮船直接把车厢运过去,以前人和货物都要下车,乘船摆渡到江对面的浦口火车站,再上那边的火车。行李要是带得多,就麻烦了。我第一次去北平,听说那边冷,连铺盖褥子都带着,也不知道行李可以结票走货运,一只手拎口大木头箱子,一只手拎着洗漱用品,背上还着背着铺盖卷,别提多狼狈了。”
听得苑因哧哧地笑,说:“李太太请你陪姐妹们去北平,还真找对人了?你在北平还有同学朋友吗?这次去会不会一下他们?”
吕季荦说:“我到上海后,也没怎么和他们联系,不过可以去学校看一下。阿苑,要不要一起去?要是不喜欢去学校,那就去颐和园,中山公园,紫禁城。天坛的回音壁最有意思,你贴在上头,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苑因不解地说:“我不用贴在什么上头,也可以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贴在那什么墙壁上头?”
吕季荦哈哈一声笑出来,说:“阿苑,你说话真有意思。我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了那里你一试就知道了。”
苑因把笑脸一收,说声不去,转头看着窗外。是谁一直说自己讲闲话老有意思?这么一想,不由得沉思起来。吕季荦不知道哪一句话说错了,惹得她不高兴,不敢再说了。
其实苑因这次受伤,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伤好之后,精神也好了,脸上也有光彩了,不时还要说几句笑话。比起刚认识时的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和后来的神思恍惚、忧伤哀愁来,倒似换了一个人。李丽华曾说,也许这样也好,把心结解开,就可以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也希望是这样,总不能看着一个少女生生被过去埋葬吧。李丽华说要拿出点耐心来,别被她的冷淡疏远赶跑。想想也是,她对旧人这样长情,要是能赢得她的芳心,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车过徐州,吕季荦对苑因说起刘项争霸的故事来,苑因说这个她知道,霸王别姬嘛,她看过这个戏,说:“虞姬为了不拖累霸王,自刎而死,很了不起啊。过了这么多年,大家说起她来都是说她好,可见有时死了倒比活着强。再说,她不自刎,到最后也活不了的。霸王都活不了,何况是她。”她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想到其它,倒是吕季荦不敢多说,忙说:“我再讲刘备三让徐州的故事吧。”
一路上讲讲说说,消磨时间。一整天修女们都依旧坐得笔直,苑因却有些吃不住了。在外人面前不好上床躺着,按按皮鞋里的脚,偷偷从鞋里脱出来,转转脚腕,要再放进去,就有点难了。吕季荦知道她是有点浮肿了,说你这是坐得太久,血脉不通,你要是跟我一样每到一个站都下去走走,就不会这样了。苑因说我要是下去了,到时火车开了上不来怎么办?吕季荦说:“我不是每次都上来了?”苑因说:“你跑得比我快呀。”吕季荦就笑。
修女们也笑,看到了时间,低下头来祷告。苑因马上不再嬉笑,硬穿上鞋,双手合在胸前,闭起眼睛也跟着她们一起祷告。吕季荦看着那张晶莹的小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到了晚上,灯光暗后,吕季荦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去,好让修女们上床安歇,过了一阵才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睡觉。睡到半夜醒来,像是听见有人在低泣,寻声辨去,不是苑因又是谁?他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她,等她止住了哭声才忍不住轻轻唤她:“阿苑。”
苑因一惊,低声问道:“吕先生,怎么你没睡?”吕季荦说:“阿苑,怎么又伤心了?”苑因说:“我想我阿爹和姆妈,还有阿姊了。”吕季荦松口气,想只要不是她的那个棠哥哥就好,安慰道:“第一次出远门,难免的。我也想我的父母兄长,我离开家乡,有好些年了。”两人又不再说话,苑因看见修女白帽子在黑夜里发出微微荧光,让她安心不少,闭上眼睛又睡去了。
第二天两人都不谈昨夜的事,再次停靠时,苑因也敢下车走动走动了。吕季荦买了站台上的烧鸡请修女们吃,苑因先是不吃,后来闻着香,稍稍尝了点,确实比吃车上的饭菜好吃。再看车上的乘客,一个个都抓着烧鸡在啃。吕季荦说:“这里的烧鸡有名,我有一次回北平,对面是一个沧州人,在上海做生意的,到了这里,买了二十只烧鸡,用油纸包了,装了一柳条箱子。我问他买这么多做什么,他说回家去给左邻右舍一分,他还能赚点。”
苑因咯咯地笑,说:“我当他是送给邻居尝鲜的,原来还是做生意。那得是在冬天吧,在夏天岂不是要捂坏了?”吕季荦说:“这里离沧州不远了,带上些不会坏。沧州出了很多会拳脚的人,陆军上将张之江便是沧州人,他出任中央国术馆馆长,听说很厉害。”苑因笑说:“有平江不肖生厉害吗?你看过他的书吗?”
吕季荦说:“平江不肖生的书讲剑仙修道,仙魔斗法。什么御剑飞行,千里之外飞剑杀人,奇幻诡谲,胡编乱造,与现实脱节,不是什么好书。目前的文艺作品,是要唤醒民众对社会的觉醒,反压迫反封建。鲁迅先生说: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只见歪歪斜斜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字缝里都是写着吃人二字。”他还待说下去,苑因大怒,打断他说:“吕先生,平江不肖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也没见过,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向大哥吃人?哼。我要和嬷嬷们做祷告了,你请让一让。”气冲冲闭上眼睛,合掌念道:“天上的主啊…”吕季荦莫名其妙,不明白又哪里说错了。
往后一路,苑因都不再和他说话,吕季荦想来想去,怕是“吃人”二字让她误会了,忙解释说:“我不是说平江不肖生吃人,而是说他的作品对这个吃人的社会没有什么益处。”苑因一听,就说:“天上的主啊。”把吕季荦弄得哭笑不得。
到了北平,亚斯立堂有车来接嬷嬷们,苑因和她们道了别,约好明天一早去亚斯立堂练习,随吕季荦坐了人力车到了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是一座四层楼房,苑因住三楼上一间大房间,吕季荦住底楼单人小间。第二天吕季荦送苑因去亚斯立堂,自己到琉璃厂去看书。到点去接苑因,问要不要去皇宫紫禁城看看,苑因说累了,回去休息。吕季荦从没接触过这样冷冰冰的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以前的朋友,全是热血青年,谈起国家命运,三天三夜不睡觉。写起文章来,一昼夜可以写出一篇几万字的战斗檄文。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虽然住的是亭子间,吃的是阳春面,但精神饱满,朝气蓬勃。以前只是觉得苑因整个人让他魂牵梦萦,这几天处下来,才知道两人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如此,见了她仍然不知不觉沉沦下去。她一颦一笑,都让他忘我。
在北平几日,苑因除了和唱诗班练习,哪里都不去。到比赛那天,为着服装统一好看,玛丽亚嬷嬷拿出一件见习修女服借给她穿,苑因捧着衣服,到后台去换。后台上人满为患,穿什么的都有。原来这次赛事是个综合性的合唱比赛,不单是教堂的唱诗班,还有歌舞团、大学、民间社团等组织。因此歌舞团的女演员们是金光闪闪亮片熠熠,胳膊腿都露着,穿得像百乐门的歌女。民间社团有的是西洋式长裙,有的是中式旗袍。大学则是一色的学生裙。修女们不用说,都是黑袍白帽。别的女人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只有她们安安静静地坐着候场。
苑因本来穿的是一件长袖松花绿底子黑线斜格子的毛料夹旗袍,长发用两只水钻别住。这下要换装,一看女士更衣室里左右全是人,都不好意思脱下旗袍。她没有上过学,甚少集体生活经验,也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呆在一起过。想一想,直接把修女袍套在了旗袍外头。修女袍宽宽大大,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正要戴上帽子,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用上海话说道:“要命了,我头发上格夹叉落脱了,格记哪能办?”
她在这里猛然听见乡音,觉得好生亲切,又听是发夹落了,自己正好用不着,便从发上取下发夹挤过去,对那个说话的女子道:“小姐,我有多下来勿用格,你要伐?”那女子转过头来,两人一朝面,都是一呆。还是苑因先开口说:“三小姐。”那女子正是董三小姐董言言。
董言言先看看她脸,再看看她的衣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急想那么多,问道:“侬格是做啥?哪能去做子修女了?”苑因从来没听她这么和言悦色的和自己说过话,心中感激,说:“夹叉落脱了?我帮侬弄好。”轻轻拢起她的卷发,把那枚水钻别针替她夹在耳边,笑说:“好啦。”
两人久别重逢,竟是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形下,四周闹哄哄全是人声,过去的纠葛也同这团混乱一样,退到了后面。董言言拉住她的手,温言道:“苑小姐,谢谢。”苑因笑着泪花一闪,说:“三小姐,侬好。”那因同一个人而生的怨恨,随着那个人的离世和时间的流逝,都远去了,却因着那个人,两人成了莫逆,有着共同的回忆。总有些恩怨是撕扯不开的。
董言言问:“这里太吵了,不好说话,你住哪里,我来找你吧。”苑因拼命点头,含泪说:“六国饭店。”董言言说:“那好,明天下午两点,我在六国饭店楼下的咖啡厅等你。”苑因说:“我一定去。”又说:“祝你拿个头名大奖。”董言言说:“你也一样。”两人拉拉手分开,走回各自的小圈子里,又回头望望,目光相触,都是一笑。
比赛开始,一队一队唱过,董言言她们唱的是《鳟鱼》,苑因她们唱的自然是圣诗。到全部比完,排出名次,上海国际礼拜堂唱诗班得了第一名,董言言学校合唱队拿了第三。领奖时领队的嬷嬷高兴得画了无数个十字。
比赛虽然结束了,玛丽亚嬷嬷却被北平的基督教会邀请做客,要请她的唱诗班在各个教堂唱诗。玛丽亚嬷嬷答应了,预备各处赴请。早上打电话到饭店告诉了苑因,苑因自然巴不得多留几天,她要和董言言做朋友。
下午两点不到,她就下楼等在咖啡馆里了,还告诉吕季荦,她和朋友有约,让他别来这里打扰。吕季荦问是什么朋友,苑因说是上海董小姐,昨天在后台偶然遇上的。吕季荦听是女性,便放了心,说去海淀看看旧同学,两人各走各的。果然四点钟,董言言来了。这次没穿学生装,而是一件西洋裙装,琥珀色,领口装饰着白色的蕾丝花边。卷发梳成时髦的卷卷,别着苑因昨天给她的水钻发夹。见了苑因穿的格子旗袍,笑问:“今天不做修女啦?”
苑因说:“过些时候再做。”董言言问:“真的要去做?”苑因笑笑说:“我觉得在唱圣诗的时候特别安静,觉得做修女也不坏。”董言言说:“宗教确实有安抚人心的能力,我有一阵也常去教堂祷告。”苑因说:“还是董小姐懂得,李小姐就不明白。”董言言说:“你和李丽华在一起?”苑因点头,说:“嗯,这些日子多亏了她,还有李太太。”董言言说:“她们母女确是好心人,可见信教是件好事。”咬了下嘴唇,问道:“罗家大表姐怎样了,你知道她的消息吗?”苑因便把这些时候发生的事讲了一遍,讲生了儿子,叫陈余琛,念起来像是“称一称”,说得两人大笑,又把挨打一事也说了。董言言挨了她一记耳光,苑因一记耳光外再加三鞭铜条,两人同病相怜,没什么好隐瞒的。
董言言苦笑说:“这个大表姐,真下得了手。”撇过不谈,问起苑因唱歌的事,苑因又讲一遍。董言言听她讲得兴起,说:“我们两人一起唱首歌吧?”拉了她到咖啡厅里的钢琴边,对弹琴的洋人说:“能让我们弹吗?”那洋人马上做个有请的姿势,把琴凳让出来,两人坐下。董言言问:“唱什么?”苑因看她这么热心,心里欢喜,也随她去,说:“你说吧。”董言言说:“这首歌会吗?”弹了几个音符,苑因听一听,说会。董言言便接着弹下去,低声说:“我明天要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订婚,你千万别来。”说着一笑。
苑因心头一乐,忙说声恭喜,道:“我明天就在楼上呆一天,哪里都不去。三小姐,你把我当什么了,我难道是法海,追来追去破坏你的姻缘?”董言言转头朝她笑,说:“难说。”两人像姐妹一样开起玩笑来,在她们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两人相视而笑,齐声唱道:“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啊,我的梦和遗忘的人。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
我走遍漫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
这首著名诗人戴望舒写的诗甚是哀惋幽怨,而由两个妙龄女子唱出,更是惹人伤怀。咖啡厅里别的客人听了,一时都拍起手来。两人牵了手站起来,朝大家弯腰致谢,回到座位,说些这两年上海的变化,咖啡续了三杯,董言言才告辞。
苑因送走董三小姐,正要上楼,一个穿着日本和服的美貌女子过来,先盈盈一笑,又柔媚无比地向她行礼,再递给她一张纸条,指指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苑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顿时呆了。
欢喜冤家
和服女子貌美如花,肤白如玉,姿态婉娈。更兼身上一件粉蓝底子印蓝白两色樱花花瓣、湖绿色三片柳叶、雪青羽形长叶片的细布花衣,腰间系着织锦的花叶宽腰带,腰带上又饰一条红黄相间的丝绦,脚下是雪白的分趾袜和木屐子,纹丝不乱的日式发髻上插着几枚簪笄。整个人像一幅画一样的漂亮。女子见苑因打量她,转了半边脸,低头一笑,再微微弯腰鞠躬,露出脖子后三寸鹅胰一样的肌肤。
苑因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对她吟诵的两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当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罗白棠教她读书,就把这首诗读给她听,听得她心里美滋滋的。却要到现在真真实实一个日本女子站在她面前,一低头一微笑,她才知道这情形是如何的美丽。这一看让她自惭形秽,自己的格子旗袍跟她比起来,就像粗使丫头一样的寒碜。
再看一眼角落的那张桌子,除了墨镜男子外还有两个西装男人,坐着比墨镜男子要矮一个头,三个人聊得正欢,看也没朝这边看。想起唐绍武说的“我们又高又大,又舍得花钱,迷死好多日本妹儿”,看来真是不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把纸条看一看,折起来握在手里,朝那朵水莲花点点头,转身上楼去了。
回到房里,心里有些不宁,坐也坐不住,胸口觉得憋闷,开了窗透气,窗外是遮天的大槐树,羽状长叶重重叠叠覆盖了一大片屋檐,细碎地过滤着阳光,一点一点洒进窗来,落在地板上,像印花的布帛。如果用这匹布来做一件旗袍,一定非常好看。
苑因抱着胳膊靠着窗户发愣,听见有人扭动门把,推门进来,再关上门,皮鞋声一步一步靠近了自己,心跳得慌乱一片,脸也热了,更是不敢转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