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门铃响了,佣人请进王大夫来,一家人都站起来相迎,客套几句,陈蹇生说:“我领王大夫上去吧。”一边陪着上楼,一边说:“是家里的亲戚,在底下玩,不小心被壁炉的铜条扎到了。”延进屋去,仆妇已经清洗干净伤口边缘,王大夫看过后,做了一些消毒处理,敷上药,用纱布包裹了,留下药品和纱布棉签碘酒等,下楼对罗先生罗太太说了几句,说是不碍事,没有伤到内脏,只是腰肌被刺穿,注意卫生,每天换药,休息将养一下,等长出新肉就好了。罗先生罗太太连声道谢,命陈蹇生代他们送客。
王大夫走后,四人沉默了一下,罗白萍说:“打算怎么办?留她在这里养伤吗?这倒好,索性登堂入室了。”罗太太说:“总不能这个样子把她送回李家去。再说,除了腰间的伤,还有背上的伤,让李家看见,说我们把人打成这样,也不成话吧?”罗白萍赌气说:“你们要留她在这里,那我就不来了。她几时走,我几时来。你们要想留她一辈子,我就一辈子不来。”
罗先生喝斥道:“白萍,你是个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这样心硬?小姑娘做错了事,那是大人没有管教好。白棠大她三岁,又是大学生,这小姑娘只是个没读过书的丫头,怎么也是白棠错在先。这事我们也有错,平时对白棠太过溺爱,才宠得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要是我和你妈都在上海,他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拾。把人家姑娘从乡下接到城里,学大人金屋藏娇,人家姑娘的父母还不知怎么怨天恨地呢。如今又弄得浑身是伤,难道就把她扔到街上去?”
罗白萍从没听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过自己,委屈得直哭,说:“阿弟难道就白死了?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了也会恨的。”罗先生说:“白萍,你是个大家小姐,做事要合附你的身分,你在葬礼那样的场合打三小姐一耳光,就做得非常失当。大家体谅你,才不说你。你今天又动手打人,将来打顺手了,只怕连宝官都要挨两巴掌。”罗白萍说:“我怎么会打宝官?”罗先生说:“火气上来,难说得很。白棠闹着要去峨眉山那回事,我也是气得好几次要打他,忍了又忍,才没动手。”
罗太太听到这里,又抹起了眼泪,说:“棠儿把这件事讲给阿囡听,你们听他说得多高兴?火烧红莲寺。这家竟成了红莲寺,还管我叫主持。唉,我就当棠儿去了峨眉山。伯鹰,要是他和阿囡有个孩子就好了。”
罗白萍皱眉说:“妈,你又来了。这丫头小得一点点,哪里生得出孩子来?我看她自己也没长大,孩子生孩子,像话吗?”
陈蹇生听了别转头去暗笑,罗白萍撞他一下,说:“笑什么?”陈蹇生马上正一正脸色,说:“我们别在这里打扰爸妈了,把宝官抱下来,回去吧。你不想见她,她也未必想见你。等她伤好了,她自然会走的。爸,妈,那我们先走了。”
罗先生说:“也好。”陈蹇生上楼去抱了儿子下来,罗白萍洗了脸梳了梳头,一家三口坐了车子回自己家。罗先生和罗太太悄悄地去看了沉睡中的苑因,罗太太说:“你看她,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棠儿那么喜欢,真真是个害人精哪。”罗先生说:“怎么你跟白萍一样的口气?”
罗太太悲伤地说:“我是可怜我们儿子,才十八岁就去了。”
罗先生扶着她的背说:“我倒是看开了。儿女就像是我过手的古董,再好再完美,都是暂借来的。花上十万两银子,买来一卷三王的画,你以为会在手里保存一辈子,但到了最后,还是转到别人手里去了。千百年来,有哪一家人哪一姓的人可以留在家里超过百年的?便是皇帝也不能够。每个持有这个宝贝的人,拥有的也都只有那么或长或短的日子,这就是缘分。儿女也是缘。我们和白棠的缘分只得十八年。就像你说的,就当他是去峨眉山修道去了,哪也曾是他一心想要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和白棠有缘,那我们就结这个缘分吧。”
苑因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痛得轻轻嗳哟了一声,醒了过来,看了看陌生的屋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怕是在罗家。而腰间的伤口火烧一样的痛,背上的鞭痕也痛得她翻身侧躺,这一转侧,又牵动了腰间的伤,竟是痛得汗出了一额。躺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仆妇陪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进来,朝她微笑一下,说醒了就好,我是王医生。揭开被子,又揭开她腰间的衣摆,换药换纱布,又扶起来喂她吃了几粒消炎药片,嘱咐仆妇不要让她洗澡,不要沾生水等,收拾好东西又走了。苑因看仆妇落在后头,赶紧问道:“先生太太都在吗?”仆妇说在,在楼下见客。苑因想有客人在,我还是等一下吧。
谁知等了一会儿,罗太太和客人倒上来了,一进来看见躺在床上的苑因,上来就抱住哭,一迭声地叫“阿囡”:“阿囡,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吧?昨天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你在罗家出了点小事,把我急了半夜,今天一早就要来的,是丽华拦着,说大清早来人家家里不便,我才等到这时。阿囡,伤得怎样?让姆妈看看。”
苑因含泪笑说:“阿姨,不要紧,刚才医生才上了药。医生都说不要紧的。让阿姨担心了,阿姊呢?”
李太太说:“她等一歇和蔡先生一道来看你。”苑因忙说:“阿姨,别叫阿姊来了,蔡先生又是个忙人,怎么好惊动他呢?阿姨,你要不嫌我累赘,我想回家去。”
李太太擦着眼泪说:“这孩子,尽说傻话。你是我女儿,怎么是累赘呢?要养伤还是回家去的好,不过你现在这样,能搬动吗?要不要先问过医生?嗯,医生还在楼下,我去问。”风一样地就旋出去了。留下罗太太和苑因互望着,苑因叫一声太太,凄惋地说:“太太,我罪孽深重,不敢在这里让你烦心。我本来只是想来认罪的,反倒让太太受惊,让我更没脸见你了。”
罗太太过去坐在她身边,叹气说道:“阿囡,你是个有骨气的,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跟自家人讲什么骨气呢?你伤成这样,说什么要搬出去,不是在李太太面前打我的脸吗?怎么说你也曾是棠儿的人,棠儿做事莽撞,让你受委屈了。”
苑因的眼泪登时如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忙说:“没有,一点没有。棠哥哥对我很好,是我害了棠哥哥。太太这么说,让我明天死了,也觉得值了。”
罗太太不悦地说:“在老人面前,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已经没了儿子,不想再看到有孩子死在我们前头。”苑因看她不高兴,马上说:“是,太太。”罗太太看她这么乖巧,曲意奉承,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转眼李太太又进来,说:“医生说最好过两天才搬动。罗太太,阿囡只好先在你这里住两天了,等她一好得可以走路了,我就派车来接她。”罗太太冷冷地说:“阿囡是我家棠儿的人,住在这里还不是正该住得,没有什么搬不搬的。”李太太笑一下说:“阿囡是我过房女儿,这两年都住我家,何况又是她自己说要走的,你想留,拗得过她本人吗?”罗太太说:“过房女儿?我可听见她叫的是阿姨。”李太太点头说:“阿姨就是姨妈,那也是妈。”
两位太太差点斗起口来,门口有人扑嗤一声笑了,却是李丽华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揽着两位太太的肩头,笑说:“阿苑成香饽饽了,两个妈妈这样抢着要,也不管我听见怎么想?伯母,好久没见了,一向都好?言言在北平好吗?这两年都没和我联系过,也不知她回来过没有。”
罗太太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从广州回来,也是这半年的事。李小姐,两年没见,你可变样了,又时髦又漂亮,走在街上我一定会认做是位大明星的。”李丽华说:“我哪里是什么明星,阿苑才是。她新拍了一部电影,在里面又是演又是唱,这部电影要是一公映,马上就会红遍上海滩的。罗太太,到时我送票子来请你和罗先生去看电影,包你们看了要认不出。”苑因难为情地说:“阿姊,说这些做什么?我巴不得人家认不出才好呢。”
李丽华笑说:“晓得晓得,你是要学嘉宝,藏起来不见人。你人还没红,明星架子倒是搭得十足,连大导演都亲自来看你来了。还有大编剧,听说你受了伤,生磨硬泡要出院,嚷着来看你,这会儿都在楼下。我说我先上来看看你的情况,见不见得人。要是还过得去呢,就见他们一下,要是见不得人,就让他们回去,我家阿苑可是明星,不能让人看见没上过妆的样子。”她一篇话说得花团锦簇,大导演大编剧都等着要见苑因,气势上先压罗家一头。但听上去却波澜不生,只是在拿苑因打趣。她为苑因抱屈,已经很久了。这莫名其妙来了罗家,又莫名其妙受了伤,还不知在罗家受了什么罪。因罗太太是长辈,又没了儿子,何况又是苑因自己愿意吃这个亏,才不好硬出头。但一早就想做个虬髯客昆仑奴,这次可算逮着了机会。
罗太太如何听不出,不想输这口气,马上说道:“阿囡是我罗家的人,要见客人,先问过我。阿囡刚上过药,不便见男客,让他们回去吧。”
李丽华拍手说:“可不就是罗家的人吗。阿苑演的就是罗敷,做明星,艺名现成的也叫个罗敷。罗敷小姐,吕大编剧为了你,可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你不见可说不过去。我扶你坐起来,见一见,让他们好放心。”上前在她头下加个枕头,半躺半倚着,又替她盖好被子,借机在她耳边低骂一句说:“你这个傻子,来也不告诉我一声,看弄成这样。”
苑因知道她是好心,感激地叫声阿姊。李丽华回头说:“罗太太,你还没见过《渔光曲》的导演蔡先生吧?我介绍你们认识啊。”轻轻一笑,下楼去了。

天生尤物

苑因在罗家住了几天,吕季荦天天上门拜访,却只是送上一支鲜花让仆人转送就走了,一天是玫瑰,一天是香石竹,还有一天是几支玉簪,用张棉纸包着,棉纸湿湿的,外头又包了张薄油纸。又一天送来的是一大把金黄色的剪夏罗,李丽华当时正好送衣裳过来,便笑说怕是在兆丰公园里采的,不要花钱了。又一天送的是一大束长长的淡紫色花,花心作白色,五瓣,中间还有三四条细细的线纹,小小的只得一枚铜板大小。花虽小,却很是醒目。罗家的人都不认识这是什么花,苑因羞怯地一笑,小声说是麦仙翁。
罗先生罗太太被这个人弄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本来愿意接纳苑因就有点无可奈何,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才忍痛不提过去。没想到才住下来,就来了个追求者,还热烈积极,天天送花。
苑因在第一天送花来的时候就托开门的阿妈告诉他说,不要再来了,是住在别人家里,不好这样。但吕季荦却不听,越是在罗家住着,越是要送。他生怕苑小姐一住进去就不肯出来,那还有什么盼头?每天花尽心思送花。花店里的玫瑰花香石竹太俗,他就自己去采,誓要用花把苑小姐给请出罗家。
苑因在罗家住得浑身不安,一直说要走,罗太太看留不住,只好说你在家里也没法安心养伤,你即执意要走,我不拦你。苑因忙说道:“太太,你和罗先生对我好,那是看在棠哥哥的份上,但棠哥哥不在了,我真的没脸住在这里。你们不记恨,反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本来就是想见你们一面,如今不但见了,还得到你们的宽恕,我的心愿也完成了。太太,阿囡做牛做马也不能报答你们。但我住在这里,你们见了我想起棠哥哥要难过,我害你们再次伤心,这不是我想要的呀?”
罗太太说:“你这孩子这么懂事,让我怎么舍得?好在李家也是好人家,住那里我是放心的。”又问道:“那位吕先生,像是对你很有意思?”说起这个,心里又有点酸酸的。儿子死了,他喜欢的人要喜欢别人了,想想又觉得替他不值。
苑因捻着衣裳边,低头说:“太太,吕先生的事,又让你烦心了,我会对他说清的。这一世,没了棠哥哥,我是不会再嫁人了。太太你别当我年纪小,说的话信不过。我早想好了,过些时候要去做修女的。只是想着还没有在先生太太面前认过错领过罪,不好就这么去。如今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去得也轻松了。”
罗太太看着这小女孩子,真不知说什么好。要她忘了儿子,嫁给别人,她做不到;但眼看她花儿一样的年纪要进修道院,又觉得不忍心。望天只好垂泪,说:“真是孩子话。那你别叫我太太了,叫我一声姆妈,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苑因开颜一笑,叫声姆妈,又说:“姆妈你放心,棠哥哥会一直活在我心里的。我会天天替你和罗先生祈祷,求上帝保佑你们无病无痛,看着宝官长大。保佑宝官平平安安,像棠哥哥一样上大学,只是别遇上狐狸精,让陈先生陈太太担心。”
罗太太被她说得笑了,拉着她的手说:“说你是个大人,又尽说些孩子话。说是孩子,又有哪个孩子能想得这么多。你们真是我前世的冤家。”
苑因说:“太太,我今天就走了,我给你磕头吧。”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抬起脸来,已经泪湿面颊。罗太太忍着泪说:“我去替你叫车。”转身走了。苑因看看这个房间,罗白棠十八年的生活印迹都在这里。书架里有许多剑仙小说,墙上挂着画,衣橱里还有穿过的衣服。这里他用过的东西比西园三楼要多出太多。能在这个房间住几天,这一生也就无憾了。长窗外还有一个半圆形的铸铁曲线阳台,记得罗白棠说过他有多少次从阳台上跳下去,躲过父母的眼睛溜出去玩。
她抱着胳膊靠在阳台栏干上看着楼下的小花园,想罗白棠曾有多少次也这样靠过,一时沉入自己的迷乱中,没有听见有人推开门来看着她。
陈蹇生奉罗太太之命来送苑因回李家,上到二楼推门看见的就是她站在阳台上的背影。穿一件极浅紫色碎花的布旗袍,窄窄一束,就像桌子上的那束麦仙翁花儿。阳光照在上头,像随时会变成一缕烟升起飘走。
这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罗敷啊。罗敷是什么?她也许就是男人心里的梦想。少年如罗白棠,十八岁的青春风华,罗敷就是他的最初萌动。青年如练意长,三十岁的成熟年纪,罗敷就是他的笑傲红尘名士风流。而像他陈蹇生,已婚的普通男人,罗敷就是他跳脱平凡生活的梦想之境。而对于蔡楚生吕季荦来说,罗敷就是他们的灵光乍现,缪斯女神。等这些男人都老了,成为庸俗的中年人后,只剩下对青春的回忆渴望时,罗敷就成了他们的欲念。当欲念都没有了,那就是墙上的美人画,书里的风月篇。这样的女人,世俗还送给她们一个词:天生尤物。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
这样的尤物,哪里用得着上银幕,一经世人品评,那就再无埋没之理。但这样的绝世容光,又岂是锁得住的?也许最好的出路,就是她自己选择的,出世做一名修女。难得她看得这么清楚明白,早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虽然冷清,却是在这个男人世界中唯一的保全之道。
陈蹇生轻咳一声,罗敷转过头来,阳光照着她的半边脸,光线似从脸上散出,明艳不可逼视。陈蹇生呆了一呆,忽然原谅了自己和罗白萍。自己动心,那是男人天生对美貌女子的喜爱;而罗白萍对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却是女性与生俱来的警觉。她们本能地守住自己的地盘,不允许别人来分割。
苑因回头看见是他,问道:“罗太太让你送我?这怎么敢当。”拿起桌上一个小包袱,里头包着她的几件衣裳,说:“陈先生,有劳了。”
陈蹇生点点头,带她下楼。楼下罗先生和罗太太都在,苑因走到罗先生跟前,说:“先生,刚才我已经给太太磕过头了,先生要是不弃,让我也行一下礼可好?”罗先生和罗太太对望一眼,说好。苑因把包袱放在脚边,跪下磕了几个头,站起来说:“罗先生罗太太,谢谢你们。”把包袱抱在怀里,回头温婉一笑,出门上车。
这车不是黑牌汽车,是陈蹇生的车,司机是他的人。这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坐在后座的女客,竟是一呆。
陈蹇生上来和她同坐后座,说声开车,去静安别墅,司机才定定心发动起车来。陈蹇生和苑因当中隔开一人的距离,却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冷丝丝的阴气透过来,而外头却是八月的骄阳。两人一言不发,陈蹇生转头看她一眼,那侧面是精致如象牙雕刻。想了又想,还是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盒子,放在座位上推过去,说:“苑小姐,我太太对你太失礼了,我代她向你道歉。这样东西代表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收下,也许在危急关头,会用得上。”
苑因吃惊地看他一眼说:“我不怪她,我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她。她恨我是有道理的,我都恨我自己,何况是陈太太。”低头看一看那皮盒子,说:“东西我不能收,怎么能收陈先生的东西呢?”
陈蹇生冷静地说:“你先看看是什么,再做决定。”
苑因听他口气不寻常,依言拿起来,拨开搭扣,翻起盒盖,里面是黑色丝绒衬垫的一件闪着冰蓝弧光的冷冰冰的手枪,柄上却是镶着别的东西,乳白色泛微黄。苑因吓得结结巴巴,问:“陈…陈先生,你送我这个…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往座位上一抛,像是要咬她的手。
陈蹇生捡起来,用两根手指从严丝合缝的凹槽里取出手枪,托在手里,那枪小得只有手掌心那么大,说:“这是德国造Kolibri手枪,两点三毫米口径,里面只能装两枚子弹。枪管是钢的,枪柄是镶象牙的。是专做给女士用的。苑小姐,我想我不用说,你也知道你生得什么模样,男人会为你做出什么事情。你现在住在李家,深居简出,自然是用不到。但你拍了电影,做了女明星就不同了,只怕到时再不会遇上罗家这么容易说话的人。你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旁边没有人帮你,就可以用这个来自卫。”
苑因白了脸,心知他说的都是对的,仍然说道:“陈先生,你一番好意我明白了,但我过些日子要去做修女,这个东西怕是用不着了。”
陈蹇生说:“用不着自然是好,给了你也不是一定要你用它,不过带着好防身。你年纪小,身子又弱,不要拿着它要挟人,不然人家一只手就夺去了。要等人近到身边了,才出其不意借此脱身。枪小威力弱,只要不是直接命中心脏太阳穴,就不会夺人性命。”从衬垫上拈起两枚子弹,按进枪膛里,示范了一下使用方法,说:“会用就行了,近到身前再射击,不必求什么准头。”退出子弹,把枪放在她手里,再用自己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就这样,往下扣就可以。”那双手小小的,凉凉的,握在手里,就像捧着一颗柔软的心。陈蹇生知道这颗软心就是自己心脏的一片碎片。碎片离自己而去,夏日的一场绮梦也随之而逝。将来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一次悸动了。放开手,收起子弹放进盒里,那里头还有两枚子弹。再把盒子和手枪一齐压在她的手上,“收好,带在身边。用不着最好,万一用得着,就不算你白挨我太太三鞭铜炉条和一巴掌了。”
苑因看着手里的象牙柄小手枪,说:“陈先生,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再不收,就真是不识好歹了。”打开膝上的包袱,把枪摁进皮盒内的枪型凹槽里,收进小包里,再把做包袱布的大方花绸披巾系好,抱在怀里。
车到静安别墅的李家门口,有一个青年怀抱着一束花站在那里,看见车停下来,上前两步,看见里头坐着的苑因,便笑着拉开车门。怀里那束花,白的黄的紫的都有,全是伞一样的花朵,每朵小伞花又是一朵一朵小如女子尾指指甲一样花簇聚在一起。
陈蹇生随口问道:“那是什么花?”苑因说:“美人樱。”陈蹇生“哦”一声,又问:“那罗家桌上那瓶呢?”苑因说:“麦仙翁。”美人樱。麦仙翁。陈蹇生想,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也只有恋爱中的少年男女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弄清楚,他是听也没听说过。人家送美人儿别致的花儿美人樱,他也够别致,送美人儿手枪。但愿手枪比花有用。他坐着不动,说:“再见,苑小姐。”
苑因下车,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吕季荦也向他弯腰道谢,说:“谢谢你,陈先生。你把我放出来,我还没谢过呢。”陈蹇生不理他,对苑因说:“苑小姐,你离这种人最好远一点,当心有一天受他牵连。这种赤色分子,说不定哪天又被抓进去了。”敲敲前车座,司机把车开动,陈蹇生说:“我就不进去了,替我问候李先生李太太。”
苑因等车子开走,才转身对吕季荦说:“吕先生,不知罗家阿妈对你说过没有,请你不要再送花来了。”吕季荦说:“说了,所以我没去罗家,改送到这里来了。阿苑,你身子还没好完全,不好累着,快进去吧。”推开李家的门,扶着苑因进去,在沙发上坐下。苑因硬着腰在汽车里坐了这么久,也确实是吃力了,坐下便歪着靠在沙发里,脸色又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