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讲到月亮上来,夜风吹得人微微生凉,苑因才不讲了,抱着胳膊,看着眼前一尺远的虚空处,眸子没有焦点,但眼底的沉郁却没有了。吕季荦叫她:“阿苑。”苑因凝起眼神看着他,瞳孔早被眼泪洗得一片清澈。吕季荦望进她的眼里,说:“阿苑,明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好不好?”
苑因这才惊觉,跳了起来,“吕先生。”
吕季荦说:“是,我是吕季荦。你要是愿意,就让我陪你去兆丰公园吧。”

空屋尘舞

第二天下午,苑因没有再去医院,而是坐上有轨电车去了兆丰公园。她有两年没有来过兆丰公园了,一路走着看着,一时欢喜一时悲伤。露天音乐座上又有学生在演奏,苑因坐下听一阵,往荷花池走去。看一阵荷花,又到鸟笼子那里去看鸟,最后去了向恺然练拳的那个树林子,却没有人。向大哥也不来了。
出了兆丰公园,不远就是西园大厦,看着那扇窗子,心里一阵一阵地难过,慢慢拾级往上走,到了三楼。打开包一看,钥匙还在。开了门,里头幽暗幽暗的,窗帘都拉着,还是她当初和李丽华离开时一个样。那这两年,罗家的人都还没回来吧。打开阳台的落地窗,夕阳射进来,灰尘都在光线里跳舞。
她过去扭开无线电,调到有音乐的地方停下,随着乐曲跳起舞来。灰尘被她搅到空中,沾在汗湿的脸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转得头晕,脚下发虚,摔倒在地板上。膝盖重重磕着,一下子痛彻心肺,忍不住抱膝痛哭。
这样日子活着了无生趣,如果两年都不能忘记,那更多的岁月也是无用。三楼够不够高?煤气是不是够毒?苑因抬起头。
这一抬头,看见一个全身戎装的男人,高高瘦瘦,就站在客厅的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苑因呆视着他,一时认不出这个人谁。
那人一步步朝她走来,马靴踢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回声。走近了,低头看她,半晌才说:“苑小姐,又见面了。”
苑因问:“你是谁?”依稀有些印象,记忆里头有个穿军装的人,但他叫什么名字,却想不起来了。
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说:“陈蹇生。”
苑因要想一想才说:“哦,你从广州回来了?陈太太呢?”
陈蹇生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苑因觉得脖子仰着累,就低下头说:“不做什么,过来看看。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陈蹇生轻描淡写地说:“来看看这间屋子,还能不能住人。”其实不是的。其实他是上李家去,想认识李家的过房女儿罗敷。自那天看了电影《桑园会》,罗敷的俏模样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强按了几天,还是忘不了,稍一打听,电影公司的人便告诉说罗敷是老板娘的过房女儿,现住在李家。
一个攀附老板娘的小演员,大概做梦都想变成大明星吧?这样的女人,迟早是某个要人的禁脔,还好自己发现得早。胶片先封着,人且放了。这样电影公司和蔡楚生处都有交待,他们也不会再托人走关系了。电影嘛,拖一阵子,先把这个女人搞上手,到时公演后走红了,别人都想要,就没这么容易了。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
打定了主意,这天便到了李家。佣人请他坐了,说是去请太太下来。他一眼见到客厅墙上挂着的罗敷的戏装照片,风鬟雾绕,笑靥如花。跟着眼睛一花,客厅外头有个人影飘过,瞧侧面正是照片中人,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这个艺名叫罗敷的女子,从背影看甚是苗条,穿一件月白色的长旗袍,袖子到臂弯,镶着寸半宽淡蓝色的绲边。光看背影,就是个十足的美人。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子,髻上插了几朵小白花,远远有风吹来,却是茉莉的香味。见她出了李家,到了街上,腰肢一闪,上了电车,他也像个少年般跟着上去了,在车尾瞄着,看她到什么地方下车。女子一直到了兆丰公园才下来,然后在公园里停停走走。他想有些意思了,这女子八成已经知道有人在跟踪她,故意摆标劲,引他上钩。他且不急,只管跟着,看她耍花枪耍到几时。
那名叫罗敷的女子出了兆丰公园,过了马路,进了西园大厦。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跟到楼上,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那女子一个人在和灰尘舞蹈。闭着眼睛,脸上是如醉如痴的表情。双臂在胸前微举,手指翻飞,像是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人。头和脖子随着音乐轻轻摇晃,一时像搁在那个人的肩头,一时又像是和那个人亲吻。月白色旗袍里的腰肢不盈一握,柔若无骨。
陈蹇生看得呆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跳出这样的舞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有这样的舞姿?是什么样的伤心,才会在有这样的痛楚?她整个人整个身体整个舞姿,都是在诉说着痛和伤。女人的身体,少女的面颊,沧桑的倦容,遥远和过去同时驻足在她的脸上,镂刻刀在大理石上,留住了时光的流失。
然后音乐停止,舞蹈暂歇。女子跪坐在地板上哭泣,等她抬起头来,魔法消失。尘埃落定。原来如此。
原来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世上多少女人,花钱就能到手,唯有这一个不行。
“苑小姐,又见面了。”陈蹇生先开口招呼。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没有认出她来,还有哪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容颜?天真和娇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那是他当初就惊讶过的。他只见过她三次,一次还是在黑暗中。但就算是在黑暗中,他都能看见从她大理石般的脸上发出的玉石一样的光。即使她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已经有了迫人的容光,何况是如今。
苑因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抬脸问他说:“听说后来你们一直在找我?”
陈蹇生不答。找她?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找她做什么?罗先生罗太太,还有罗白萍当时是一迭声地叫他去把这个害人精找到,却没说找到了要做什么。他花了好些工夫找,她却突然消失了。这样一个无亲无靠的小女孩,找她做什么?他觉得妻子娘家的人有点失控了,只想找个人出气,其实罗白棠的死,岂能全部怪她?但他却不好劝说,只是尽全力去找。哥老会的势力在上海并不大,也正因为如此,找起来就加倍地难。直到罗白棠下了葬,家里催他和妻子回广州待产,他才放下这件事。做事这样虎头蛇尾,在他还真是少有的。
罗白萍在这件事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孩子生下后,把孩子看得紧紧的,生怕有什么意外。休养一段时间后,随他返沪,回到熟悉的地方,才有了些笑模样。他白天忙公务,晚上回家还要哄太太高兴,陪小儿子玩耍,实在有些疲倦了。上海街上花红柳绿的妖娆女人打他眼前经过,看得他有些心痒。男人一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不都是娶房姨太太安慰一下自己吗?这个银幕上的罗敷,这么娇俏可人,做姨太太一定讨人喜欢。
罗敷。苑小姐。罗白棠虽然死了,到底她曾是他的女人。罗白棠是他妻弟,她就是他的弟妹。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种关系?想到这里,有一丝恨意涌了上来。
苑因又说:“陈先生,求你一事?”
陈蹇生冷冰冰地说:“什么事?”
苑因说:“带我去见罗先生罗太太。”
陈蹇生再次惊讶了。这个小女子时时语出惊人,说些别人想不到的话。罗先生和太太,见了害死儿子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她去见他们,不是自讨苦吃?再说,都过去两年了,有什么好见的。冷笑一声道:“当初找你,你躲起来不见人,现在倒要见了?是不是以为过了两年,他们会放过你?就算他们放过了你,我太太也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当初的罗白萍是一个妩媚多情,温柔体贴的女人。上海女人的那一种娇糯软嗲,正是他喜欢她的地方,如今却脆弱神经质,把儿子看得比他重,她冷落他,已经有好一阵了。这一切,不也是这个苑小姐引起的吗?“好,我带你去。”
苑因抚一抚旗袍上的绉纹,月白的衣料上全是灰尘,这一抚,更是抚出一片污渍,手上也全是灰。苑因看一看满身满手的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两位老人?你等一下,我换件衣裳。”离开客厅,往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出来,换了件玉色的圆摆短袄,禳着淡青色的韭菜边,下面是一条蓼叶蓝的长裙。这一换装,苑小姐的少女样子重现,罗敷的清丽隐匿无踪。洗过脸后,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白色的玉簪花。
陈蹇生趁她换衣裳的时候,打电话要了辆黑牌汽车,估计这时该到了,见她出来,便说:“走吧。”苑因点点头,跟着他出去,锁上门。
祥生公司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陈蹇生打开车门请她先坐进去,自己坐在她身边,对司机说:“马斯南路。”
两人各靠一边车门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歇,还是苑因开口道:“陈太太生了个少爷还是小姐?”陈蹇生奇怪她怎么有心思闲聊,还是答道:“是个男孩。”苑因说:“叫啥名字?”陈蹇生说:“陈余琛,小名宝官。”苑因微微一笑,说:“宝官。”陈蹇生看她笑得甚是轻松,知道她又有奇思妙想,便问:“陈余琛又让你想起什么了?”苑因掩不住好笑,说:“没什么,宝官很好。”陈蹇生仍不放过她,追问道:“宝官很好,那陈余琛呢?你识不识得这几个字怎么写?”苑因摇头说:“识字的是书蠹头。”陈蹇生说:“此话怎讲?”苑因笑笑不语。陈蹇生还要追问,苑因说:“把名字多念两遍,不就晓得了。”
陈蹇生依言念了两遍,忽然笑了。苑因说:“宝官还是个囝囝头,我做阿姨的不好弄送伊格。”陈蹇生哼一声道:“你是他阿姨吗?”苑因重又消沉起来,说:“舅妈做不成,阿姨总还是吧?就算在马路上遇上一个陌生人,也可以叫得一声阿姨的。”
车子到了马斯南路,陈蹇生指点司机停在一幢小洋房前,下车付了钱,苑因已经下了车,望着院门,眼中早有了泪意。
陈蹇生按了门铃,退后两步,说:“你执意要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苑因绞着双手,低头说:“我知道,谢谢陈先生。”
院门打开,一个中年仆妇探头出头,满脸笑容地说:“姑爷来了?是来接小姐和宝少爷的?宝少爷刚睡醒,小姐正喂他吃鸡蛋羹。”看一眼苑因,不再多话,延两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洋房的底楼大客厅。
陈蹇生对那仆妇说:“去请老爷太太来,说有位小姐要让他们见一下。”仆妇应声去了,陈蹇生站到熄了火的铸铁壁炉前,把手臂搁在大理石的炉台面上,交叉双腿,懒洋洋地说:“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苑因不理他,偷偷打量这间屋子。整间屋子镶有比人还高的黯赭色护墙板,壁炉前是几张深紫红泛黑的藤椅,当中一张紫红的厚地毯,椅与椅之间有几张黑沉沉的旧几,她自是不认识这些硬木家什,只是觉得阴森森的怕人。通往花园的落地木质百页长窗前挂着白纱窗帘,隔开外头的阳光。盛暑天时,这间客厅仍然一室清凉。苑因从外头进来,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穿灰底印花旗袍的富态中年妇人出来,见了陈蹇生说道:“来了就上去休息一下,这大夏天的,在外头跑来跑去,累了吧。还穿着靴子?去换双鞋吧。”语调透着关怀,面容甚是慈爱。
陈蹇生过去扶她坐下,说:“妈,这位小姐想见你和父亲。”
罗太太看一眼苑因,问:“是什么人?你找的媬姆?太年轻了,不好。”
苑因等她注意到自己,才一步一步走过去,拿起壁炉边的白铜拨火棍,双手捧在头顶,跪在罗太太面前,说:“太太,我是苑家阿囡。”
罗太太一怔,指着苑因,说不出话来。
苑因低下头继续说道:“太太,阿囡罪孽深重,早就该死了,只是没有拜见过老爷和太太,不敢擅死。今天能见到太太一面,阿囡就可以跟棠哥哥一起去了。太太,阿囡宁愿被你打死,也好过一个人活着受罪。”
罗太太站起身来,捂着嘴哽咽了两下,高声喊道:“伯鹰,伯鹰,快来!”陈蹇生扶着罗太太站着,眼睛盯着苑因,心想这个女孩子,太过匪夷所思了。
罗先生应声从客厅旁边的一扇门里出来,忙忙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楼上一个年轻女子也跟着出声,问道:“妈,怎么了?”
陈蹇生说:“爸,先坐下再说吧。阿萍,你也来,把宝官留在房里,让人看着。”
罗先生惊疑地看一眼跪在屋子当中的女子,说:“这是干什么?打丫头也不是这个打法。我家从不打丫头的。把铜条放下,有话起来说。”
罗白萍冲下楼来,指着苑因尖叫道:“是她,是她。爸,就是她。害死阿弟的就是她。”转而问向苑因说:“你来干什么?你害死白棠一走了之,现在倒有脸来了?你以为你摆出一幅负荆请罪的架式来,我就能饶过你?”抓起铜条就往苑因的背上抽去,苑因不躲不让,挺直背脊挨了两下,打得罗先生呵斥道:“白萍,住手。”罗白萍又抽了一下,才扔下铜条,一下坐倒在藤椅里,掩面痛哭。
罗太太也坐了下来,哭得说不出话来。罗先生说:“白萍,你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这样暴戾?当心吓着孩子。”说得罗白萍一惊,抬头看一眼楼上,没见有人,才放了心,哭声也放低了一些。罗先生过了一阵才说:“是苑小姐吧?早就想见见你了。白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他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当他是孩子家闹着玩,没有当真,还回信说了他两句,说他这个年纪,学业为重。他是怕我们反对,才瞒着我们把你接来的吧?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父母都不在,怎么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要早知有后来的事,当时就不说他了。现在想起来,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骂他的。”
苑因背上的伤痛得她火烧火燎地,只是咬牙死命忍着,一动不动地跪在两位老人面前,双目赤红,泪流了一脸。
罗太太从腋下的钮襻里抽出手绢擦着眼泪,颤声问道:“你们,没有孩子吗?”
罗白萍惊得跳起来,说:“妈!”
罗太太哭着说:“白棠没了,有个孩子也好啊。”
苑因再也想不到会从罗太太这里听到这样的话。她早就把生死扔到脑后,两年来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只是想能见一见罗白棠的父母,她也不想求他们能原谅,只是觉得他们的儿子因她死了,她应该让他们处置。他们让她生,她就生;他们要她死,她就死,决无异议。
但母亲的心,跟恋人的心一样,都是只想着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恋人死了,那抱着他穿过的衣裳也是好的,有他的味道就好;儿子死了,儿子能留下血脉也是好的,那也是儿子的一部分。
苑因膝行两步,趴在罗太太面前,泣不成声,说:“太太,阿囡对不起你,棠哥哥没有给你留下孩子。”

 
铜条弱骨

一屋子三个女人都在哭,陈蹇生看得心中百味杂陈。罗先生叹口气,说:“你多大了?”苑因低头半晌,才答说十七了,说完眼巴巴地看一眼罗先生。那小小的一张脸,光洁圆润,额角全是碎发,泪珠挂在腮上,说是十五岁都让人信。罗先生“啪”一巴掌拍藤椅扶手上,不知是气还是恼。罗白萍哼道:“你那天不是说十八岁了吗,怎么过了两年又成了十七了?人家都越活越大,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苑因哭了两声,才说:“陈太太,医生说我太小不能抽血,我就只好骗他说十八了。”罗白萍冷笑说:“你倒是好意了?”苑因长跪默然。好意确是好意,真心也是真心,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是多余,那就不用再说。
罗先生生了歇闷气,才无奈地说:“两个都是孩子,让我说什么好?白棠刚死的时候,我还为这件事生气,现在,他也死了有两年了,难为你还这么想着他。这个儿子,就算是我们白养他一场了。”罗太太呜呜地哭,问的却是:“棠儿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苑因听了,嘴角朝上一抿,有了些笑模样,抬起头来痴痴地说:“开心啊。棠哥哥说他顶开心了,每天放了学来看我的辰光,伊就开心得要跳起来。伊带我去看电影,讲《红烧红莲寺》给我听,讲他早两年差点去了峨眉山,要不是家里拦着,他就坐火车去了南京,再从南京搭大轮船去四川了。讲那天姆妈对伊老凶,差一点点要打他,多亏阿姐拦住。伊讲伊睏了地板上耍无赖,讲要从楼梯上滚下来,练一个叫什么“铁布衫”的功夫。伊讲爸爸就讲伊要是敢滚下来,就拿根绳子把伊捆在房间里。棠哥哥讲,你们敢捆,我就火烧红莲寺了。”说着就笑,笑了两下又哭。哭得罗太太一声声叫“棠儿”,罗先生也湿了眼睛。苑因说:“太太,棠哥哥搭我来一道,是真格老老开心格。”
她一声声“太太”叫得罗太太心都化了,搂过来就叫:“阿囡。”苑因抱住罗太太大哭道:“太太,阿囡对不起你。”
这两人哭做一团,罗白萍先是跟着哭,后又怒道:“你们就饶过这个小妖精了?你们是没有看到,阿弟就死在我面前,头上一股股地往外冒血,血厚得把我的鞋都沾在了地上。我一步也挪不动,你们一个人也不在我身边,宝官在我肚子里闹。言言晕倒在我身边。阿弟胸口的伤裂开来,半个身子都泡在血里。”上前几步揪住苑因的头发,摇晃着骂道:“你这个狐狸精,你敢来见我?讲什么阿弟和你在一起开心?开心得死了?你是不是要看看他真的就心打开来死掉了?”挥臂就是一巴掌,打得苑因别过头去,发髻散开披了一身,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半边脸没了知觉。
陈蹇生忙上来抱住罗白萍,拖住她坐下,低声道:“阿萍,收声啊,莫吓住个仔。”罗白萍一时压不下心头的火,仍然愤慨地道:“就是为了去找你。你被什么黑道白道的人架走了,阿弟醒来跟我要人,还怨我不救你。我救你?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怀着七个月的孩子去救你?你也配?”狠狠地啐了一口在她脸上。
苑因这才知道罗白棠死的时候是这样的情景,那是真正的为她而死。这两年的相思之苦再苦都不算什么,都不能赎得半分的罪。低头看见地上的铜条,捡起来就往腹部插去。
众人看了大惊,忙上前抢下,看那伤口,倒是不深。一来年小体弱;二来背上挨了三下铜条的鞭打,臂上无力;三来跪了这半天,血脉不畅,手脚软麻,铜条只刺进腰肋间就滑到一边去了。再看苑因,早痛得晕了过去。
罗先生惊得手都颤了,说:“打电话,叫王大夫来。”陈蹇生打通了罗家私人医生王先生的电话,说有人受伤,马上来一趟。放下电话说:“王大夫马上就来。苑小姐让她躺在这里不太好吧,送医院又不好听。”罗太太抚着胸口,惊魂稍定,说:“把她放到棠儿的房间去。”陈蹇生应了,俯身抱起来,两级楼梯并做一步跨上去楼去,推开罗白棠早先住的房间的门,放在早没人睡的床上,看她的脸,白得跟身下的床单一样。罗白棠死后,这房间仍然每天开窗换气,床单半个月换洗一次,和罗白棠生前一个样。
陈蹇生安顿好苑因,让家里的仆妇看守着,回到楼下,坐到罗白萍身边,搂着她抚着她的手臂说:“都过去两年了,怎么还这样气性大?阿弟活不转来,怪别人也是没用。你看你,把爸妈吓成什么样子了?”
罗白萍这时也后悔了,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只当陈蹇生到现在都还在找苑小姐,因此不疑有他,只是问在哪里找到的。陈蹇生心里有愧,说:“我查到她住在李丽华小姐家,后来又在西园三楼找到了。原来当初我怎么都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她是住在西园里。这个丫头鬼机灵,她又住回去,我们哪里想得到?”
陈蹇生一看那房子里的情形,稍一思忖,便明白西园三楼就是当初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苑小姐的藏身之处。心里暗赞这个女孩子聪明,把他耍得团团转,却不知是输给了向恺然。他一个军校出身的行武之人,脑子哪里是写奇幻剑侠小说之人的对手。输给了平江不肖生,那是一点不冤,反是他的荣幸。
罗白萍道:“不知她又怎么从人家手里逃出来的?”陈蹇生说:“她这么聪明的丫头,总有办法的。阿萍,别再记恨了,就当阿弟是前生欠她的。”心想我也是心智糊涂了,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小丫头弄得动了心?一想到电影里罗敷巧笑嫣然的模样,心又是一荡。暗思难道我也是前世欠她的?又安慰自己,我是因罗敷的美貌才动的心,可不是为了这小丫头。银幕上和活人,天差地远呢。
罗太太擦着眼泪说:“时到今日,我也只好认命。看这两个孩子爱得这样死去活来,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是这两个孩子,一个才十八,一个才十七,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罗先生叹口气说:“没听她说吗,两年前才十五。也只有孩子家,才会这样不要命地自由恋爱。自由,自由,自由到不要命。到底自由有什么好?还不如像早两年,大家盲婚哑嫁,爹妈给娶个什么就是什么,省得闹恋爱,闹得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