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意悲愤地看我一眼,我失声大笑。今日之事,无奈莫过于此,悲哀莫过于此,可气莫过于此,可笑也莫过于此。
我苦中作乐,问:“大哥,你有多长时间没坐过公交车了?”挽着婆婆在公交车候车棚下的椅子上坐下,这个时候,没人再出门了,候车棚里是空的。“是不是20岁以后就没有坐过?”
罗意不理我的调侃,坐下后望着面前一辆辆驶过的车子发呆。稍等一会儿,911路停在面前,有人下车,我赶紧扶着婆婆上了车,罗意再不高兴,也只好跟着上来。
车上人并不多,到底是过了高峰期,车上有空位,我让婆婆坐下,把公交车是怎么一回事讲给她听。她听得很入迷,直说这个办法真好。我点头称是,眼睛一抬,面前一个男人靠着一张座椅站着,座位上坐着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学生,看样子不超过十五岁,而那个男人却像有三十来岁。我好奇他为什么不坐,他身后就有一张空椅子。这年头,成年男子和老弱妇孺抢座位的多了,他有座位不坐,倒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么一想,不免多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把我给气炸了。该猥琐男把下身紧紧地贴在少女的胳膊肩膀那儿,正随着车子的颠簸在寻求快感!少女手里拿着一个MP4在阅读,看得入迷,头也不抬,察觉有什么东西挨着自己,只是往里让了让,而该猥琐男居然又往里蹭了蹭。看得我怒气高炽,想也不想,跳起来冲他劈面就是一个耳光。
“啪”!
这记耳光打得响亮之极。猥琐男莫名其妙凭空挨了一巴掌,惊慌不已,左看右看,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大喜之下,乘胜追击,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上去,同样发出一声清脆的“啪”音。
我成功了,我有能力了。原来一切能量都发自内心。所谓的狗急跳墙、鸭子上架、兔子急了咬人,身后有老虎追着是个人都能上珠穆朗玛峰都是真的。人在急愤就下,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什么潜力都能发挥。
车上的十几个人也都听见了这两声响,一起望着声音的出处。连那少女都抬起了头,看看不明所以,又托着发着亮光的MP4看去了。而猥琐男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被大家看得浑身发抖,以为他做的事被人家发现了,人家用了什么巧妙的手段在惩治他。
你也有今天!我哈哈一笑,上前再补一脚,正好车子到站,车门打开,他被我踢了一个跟斗翻下了车去。旁边一辆电瓶车高速驶过,无巧不巧撞在他身上,该男被撞得飞出,落在马路中央,头部重重磕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
好嘛,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两起流血事件因我们而起了。
罗意抢上一步,拉住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能打人了?”他眼里流露出的急切之色,丝毫不弱于一个饿了三天的人看见了一只冒着热气的鸡。啊那是我们多么熟悉的画面:一只全鸡冒着热气躺在盘子里。
我兴奋之下拍着他大叫,“大哥,我行了,我行了。你也能行的,真的,不骗你,只要你非常想做一件事,就行。刚才我就想抽那男人一巴掌,结果真的抽到的。大哥,要不你试试?”
罗意一边为我高兴,一边啼笑皆非地说:“我抽谁去?我就想抽你!怎么你什么都抢在我头里?你什么都比我强?你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他叫得忘形,婆婆却淡淡地说:“我早说过这姑娘是天降祥瑞,不一般的,你还不信吗?”
罗意到这个时候,也只有叹服的份了。他说:“先前我以为是你读书多的关系,这下子看来,还真不是那个原因。唉,对了,你为什么要去打那人的耳光?”
我恼怒地说:“你没看见吗?那个坏人在骚扰这个小姑娘,人家往里躲,他还在往上凑。我最恨男人欺负女人了,他一把年纪,欺负人家小姑娘,人家小姑娘这么小,弄得不好将来心里有阴影的。”
罗意听了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真给男人丢脸。”
这还差不多。我大度地说:“都一样啦,刚才那个养狗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男人女人,都有好有坏的。”
婆婆低声问:“那个人做什么了?你要打他?你刚说的我没听懂。”
这种事情,人家婆婆不懂,我哪好意思说?她虽然年纪比我大,却比我不知天真多少,这样的龌龊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于是我骗她说:“那个人是个坏人,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
因为现场有血案发生,车子被拦住不许开,我们再一次被阻。稍后有警车呜呜地开到,跳上车问是怎么发生的。车上的人有人喜欢看热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有人要赶时间,便吵吵嚷嚷说要下车。我们下了车,相对苦笑不已。
正经有事要做,原来是这么千难万难的。
司机被扣下问话,我们上了另一辆911,这次没什么事发生,太太平平到了城市广场后,换了辆13路,继续在马路上穿行。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我想着我的超能力,他们两个也是吧。我忽然疑惑起来,如果有信心有目的就能达成,那我们还去找小马哥做什么呢?
《人鬼情未了》的曲子在我心头浮现,我轻声哼了出来。全神贯注,心力一致,没有触动不了的物品。那下午我们为什么会被赶得像一只老鼠呢?难道只是对自己的关注不如对旁人的关注来得无私?无私的爱力量最大?
我害怕起来,担心我的超能力是不是昙花一现,看着车顶横杆上随着车子摇晃的吊环,我站起来用一根手指去捅了一下。它动了。
罗意看着我的举动,眼里的凄凉让我心里发酸。可怜的大哥,被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着。我上去拉拉他的衣袖,叫一声“大哥”,说:“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大哥强打精神说:“没事,每个人能力都不一样,冷小姐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呢。”
我忙说:“是啊,我还不会演电影呢。那演电影的人成千上万,能成为罗意这样的天皇巨星的,可没两个。你做人做得好,我做鬼做得好。我们两兄妹各有各的长处。”
罗意勉强笑一笑,碰了碰头上的吊环,吊环动是动了,可不是他碰动的。罗意沮丧得我都不忍心看,婆婆一直留心着他,这时怯怯地上来,也学我那样拉拉他的衣袖。罗意只好对她笑笑。
13路车到底,便是乌澧江边,站头离渔人码头并不远,我们三个下了车往那边去,我说:“不知小马哥在不在?会不会又和哪个妞儿玩去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当着和尚不骂秃子,当着罗意的无能,不该提起小马哥的风光。人家做了鬼还可以当老大、泡美女,怎不让罗意气闷。
罗意像是气闷惯了,无所谓地说:“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渔人码头的停车场上,我叫:“小马哥,小马哥,在不在?妹妹找你来玩了,我们再让螃蟹龙虾打架吧。”叫了几遍,没有回应,我们只好等着。等了一会儿,无聊起来,我一时兴起,上了屋顶,也学小马哥那样去碰碰龙虾的钳子,那只龙虾一点不给我面子,一闪也不闪,我哈哈一笑,正要下来,就见乌澧江上烛光一片,一盏盏荷花灯开放在江面上,倒影里烛光温暖在心,温柔如掬。
我大叫一声,指着江面说:“大哥快看,有人在放河灯。”
罗意和婆婆被我叫得好奇,也上了屋顶。
江上荷花灯一盏一盏散开,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那黑幽幽的江水,就是黑幽幽的天空。是什么人在夜深时分放河灯?是什么样的思念,又是什么样的哀绝。放河灯的人一定很寂寞,寂寞得就像幽黑江面上的荷花灯,精致而哀伤,美丽而无奈。
婆婆喃喃地说:“难道是鬼月到了?”
她一提起鬼月,我才想起每年的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也叫中元节,俗称鬼节。中元节长达一个月,因此整个七月都是鬼月。这个月,鬼可以从那边回来探访世上的亲人,亲人们会为他们送上钱财衣物,酒浆果品。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这个风俗,时到今日,与时俱进,送给好兄弟的还加上了手机电脑。
整个七月都可以烧纸,但放河灯却只有七月十四。那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吗?不会呀,如果是,不会这么安静,到时整条乌澧江边都会是人,挤得满满的,哪里像今天这样静悄悄?难道这个放河灯的人是个急性子?等不到七月十四,就先一个人先玩上了?
果然有人被河灯吸引到江边,有人就取笑放河灯的人是个急煞鬼。有人大声说:“喂,七月初七还没过,你还不如先乞巧先过情人节,放河灯还是慢一慢吧。”
我听得好笑,说:“大哥,我们过去看看人家放河灯吧。”
罗意说:“就在上头看好了,近了看是一盏一盏,从上往下看才是一串。你看那边,像是组成了一个字。”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新放的河灯被连在一起,像一簇花一样的浮在江上。我说:“我个子矮,看不全。被那边的树影档住了。”
罗意说:“过一会飘过来就看见了。”
我嗯一声,乖乖地等着。罗意看一个,说一个字:“我看出来了,最早那个串成一串的是个‘一’。这后头的是个‘枕’字吧,为什么会用这个字?这次是一个词:‘清风’。又有了:‘听说’…”
我听到这里,已经呆了,拉着罗意大叫:“大哥,是不是‘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罗意头也没回,就说:“不是‘鬼’,是‘有你’。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我号淘大哭。
有人在找我,有人在想我。在鬼月不可说“鬼”,要以“好兄弟”代替,因此句子里才没有“鬼”这个字吧?但有个人却把我梦中一再出现的句子换了个字,排成河灯放在江上。荷花灯一朵朵亮起,乌澧江就是一卷长轴,字字如花绽放,黑暗中光亮无比。有人在借这个方式向我传递信息,告诉我: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一枕清风,听说有你。
我想也不想就扑下楼顶,直冲亮着灯的地方奔去。罗意在后面叫我,我只当没听见。我花了那么多功夫回来,就是来找家人的,这人放的河灯是我梦中一再出现的句子,那就一定跟我有关系。这两句半通不通的狗屁句子不是什么成语典故,也不是唐诗宋词,不会是个人都知道。再浪漫的人放河灯,也不过是组成一个心形,或是排成520,花这么多心思写这么多字,在不是中元之夜里的日子来放河灯,除了疯子,就是有心人。
我赶到江边,翻过铁链,江面的河灯被漆黑的江水和夜幕映衬,越发的醒目。在这个角度看不见河灯组成的是什么字,罗意的阻拦是正确的。组灯飘过,又是几盏零零星星的灯被放进了水里,一荡一荡地到了我的面前。我顺着灯的来处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被河灯吸引过来,看着热闹,指着河灯说话,听他们的话,赞美的多,讥笑的少。
绕过几簇人群,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放河灯的人。他的脸被一朵一朵的烛火照亮,让我看清他。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脸色阴郁,皱着眉头,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他蹲着,用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点燃脚下的最后几盏荷花灯,然后用一只手托起来,轻轻放在水面上,再温柔地拨一拨水,让拨起的波浪把灯带走。放完最后一盏灯,他站起身,望着江面,对旁人的好奇眼光和指指点点毫不在乎。
这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良久,看热闹的人也不再说话,目送着荷花灯越飘越远。如果不是对故去的人有极大的思念,谁会去做这样的事?还有什么比天人永隔、碧落黄泉更折磨人?对死者的尊重和对长情之人的敬意,让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
跟大家做一样的事,再出格也不稀奇,也不让人难堪。可一个人做,一群人看,就需要巨大的勇气。虽千万人而往,这人的勇气同样令人敬佩。并且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做出这么浪漫凄凉的事,就更是难得。
我看着他,敬佩之情如面前的滔滔江水,恨不得抓住他说:“你有什么为难事,不如讲给我听,我会帮你的。”
因为我不认得他。我以为能写出这两句话的人是我的亲人熟人,我一看就认得。我不是一下子就认识罗意了吗?我不是记得所有我喜欢的老电影吗?如果是一个与我密切相关的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他?我从那边楼顶飞身扑下,是来认亲戚的,谁知他是个陌生人。
我的失望也如滔滔江水,差点淹没了我。我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他。他长得不错,虽然比不上罗意,但也有个七分了。个子甚高,比我高出一整个头,再加半截脖子。很瘦,很憔悴。尤其是眼中的痛苦,看得我心酸,我一心酸,就爱心发作,想对他说:你有难事,讲给我听。我把我自己的伤心抛到一边,只想安慰他。
一个男人,当众流露感情,实在是太催泪了。当然我还想问他:你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有什么出处?有“鬼”和有“你”,一字之差,还是不是我的句子?有些事情,是不能差一个字的,那张飞和岳飞还只差一个字呢。是我自做多情,还是我会错了意?我们之间有没有关系?我还要问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认得你?我要问他:你可认得我?
我伸出手去,想拉拉他的衣角,又迟疑了。如今我有了触碰物品的能力,冒冒失失摸上去,他又看不见我,还不要吓着人家了?在我迟疑之时,江面有风吹起,吹动我的头发和裙角,当然也吹动了他的衣角。他蓦地抬头,盯着夜空,低声问:“小夜,是你回来了吗?”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要不是我就站在他身后,是听不见的。他又面对着江,别人也看不见他的嘴在动。他自己说话自己听,再有就是讲给他的“小夜”听。原来他要招魂的人叫小夜。“小夜”?这个名字仿佛是听见过的?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啊其实从哪里听来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个小夜是个女孩子吧,是他的恋人吗?会不会是我?
我再一次彷徨失措。我不记得他,不认识他,当然对他的感情无从谈起,如果他是我的恋人,我该怎么办?
罗意来到我身后,问:“妹妹,是找到人了?”
我万分凄苦回看他,说:“不,大哥,我不记得认识这个人。但他放的河灯的句子,却几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大哥,我该怎么办?”
婆婆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她说:“你怀着的那个孩子…”
我终于崩溃了,哭喊着说:“我不记得了。我有一个孩子,却不记得是和谁有的。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我对这个人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能想象我生前是和他有了孩子,这个人对我来是个陌生人。
罗意看我难过,劝我说:“别这样,你才来一天,哪里有这么快就找到家人的?慢慢找好了。”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换了我也会这么劝别人,可事到临头才知道揪心,能站着说话的人都是腰不疼的。我看着那个人,觉得他眉毛太粗、眼睛不大、眼眉又挨得太近,一脸凶相;板着脸,抿着嘴,咬着腮帮子,一脸凶相。这么凶的人,我一点都不喜欢。夏天,他的衬衫是短袖的,露出两条胳膊,胳膊上毛绒绒的,我更不喜欢。这么热的天,脚上还穿一双缚带黑皮鞋,这么死板,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人,我从头看到底,就没有一处觉得好的,除了他放的河灯。只是这会儿我又觉得,这么个人放河灯,简直是猪八戒绣花,浑身不搭调。酸溜溜,假扮情圣吗?因失望过大,我一口恶气出向他,差点要揪着他的衣襟问:你私自动用我的句子,你付过版权没有?
那个人等风吹过,又停了,像是没有等到他要的信息,慢慢把眼光收回来,看也不看周围的人,转身走了。
我掉头对罗意说:“大哥,我跟上去看一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去找小马哥吧,我天亮之前自己想办法回去。如果回不去,也不用担心,什么阴暗角落我都可以躲一躲的。”
罗意拉住我说:“我跟你一起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彼此有个照应。”
我眼睛盯着那个人的白色背影,生怕跟丢了,说:“大哥,你的事也要紧,我们分头行动。我不会出事的,我是谁呀,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祥瑞,什么妖魔鬼怪敢动我?我自己就是鬼好不好?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跟紧点。姐姐,你跟我大哥去学艺去吧,回头见。”说完扔下他们就走了。
我跟着那个猪八戒,上了堤岸,过了马路,进了波浪大厦的一个门楼,我的心顿时一跳。他住在波浪大厦里?那他的窗户?我再看看他,这个猪八戒,到底哪里好?他转进一个电梯,我也赶紧站进去,怕慢了被关在外头。电梯门合上,他的样子从如同镜子般的不锈钢板壁上映出来,我借着明亮的灯光再次打量他,从发头看到鼻尖,从领口看到胸口,再看他的眼睛。《孟子》上说眸子正则胸中正,我倒要看看这个猪八戒是不是个正气的人。这一看我发现,果然他的眸子的歪的。他歪着眼睛看着镜面里他的头像的旁边,像是在看他身边的一个人。
吓得我呼一下站直了,离他远远的。不得了,这人该不会也有一双阴阳眼吧?除了冷清清,难道还有第二个拥有特异功能的人士?这概率,也太大了吧。
电梯“叮”一下停在十七楼,他出去,我跟上。他空落落的脚步声回响在深夜的楼道里,越发映得我悄无声息。他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我吱溜一下就钻了进去,直奔客厅的窗口,往下一看,果然看到渔人码头的龙虾螃蟹缺胳膊少钳子地悬在屋顶上。
这幅画面太熟悉,熟悉到我又惊又怕、又喜又忧。我一定要这个窗口站过很多次,我慢慢回过身,眼睛看见客厅墙上挂着我的一幅字:一枕清风,听说有鬼。
再没有错了。这样狗屁不通的句子,天下哪里会有第二个地方出现?我想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呢?我从一见到河里的灯起,就知道是在找我,为什么还会这样质疑它的明确性?我的忐忑不安,是不是只是在害怕它不是,让我这一程的路白走,让我一腔的欢喜成空?还是害怕我记忆中的缺失?我身为鬼,他还在为我招魂,而我却不记得他了。是不是这个真相吓着我了?我那么排斥他,挑他的毛病,是不是在为我自己开脱?原来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我飘过去,右下角的朱文印章上刻的字正是“夏夜”,我在梦中见到过的。夏夜,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吧,他刚才在江边就叫过的名字,他叫她“小夜”。那,我是谁?答案呼之欲出,而我却不敢说。我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我拿什么回报他的痴情?
我看着那幅字发怔,猪八戒也过来看着那字,我俩并肩站着,一人一鬼。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我在旁边。人鬼殊途,阴阳两界。
然后我听见他说:“小夜,你做鬼做上瘾了,不肯回来了?”
老子一气化三清
他这一句话,就把我吓呆了。我像被武林高手点了死穴,一动不能动,只有听他宰割的份。他在跟我说话,他说“你做鬼做上瘾了,不肯回来了”。他真的看见我了,还是感觉到我了?我连脖子都不敢转向他,呆若木鸡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我呆立在他身边,听任他发落。他不再说话,只管望着那幅字看,看了半天,叹口气,转身向窗台走去。原来他没有看到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这才缓过气来,全身能动弹了。我回头看他,他双手抓住窗台,看着外面的乌澧江,那些河灯已经飘得无影无踪,江面上只有灯的倒影,和窄窄的一弯新月。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什么样的痴情和心事交付给流水,都是这样的结果。流水便是时光,时光便是流水。人会死,死便忘,徒让活着的人伤心和惆怅。给人一杯忘情水,给鬼一碗孟婆汤,原来真有这样的东西,事到临头却不肯喝下。
我不知我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在鬼域徘徊不去,宁可身入黑水河受那万剑钻心的痛苦,都不肯喝孟婆熬煮的一口汤,那我的执着也丝毫不逊于他了。面对他,我不用汗颜,我只需找出原因就好。
我上前几步,伸手碰他,差一点要碰到,却又放下了。要我和一个陌生男人拉拉扯扯,我还真做不到。
他站了半天,末了吟了一句诗:“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小夜,你收到我的信了没有?”
他的信就是河灯吧,他把思念的话用最明显的方式写在长长的江面上,如果他的小夜回来了,一定会看见,一定会回来找他。这样的一封信,这样的一个人,任何人任何鬼都会感动。他一句话说得我肝肠寸断,我柔声说:“收到了,我看见了,我就在你身边。你告诉我你是谁,你告诉我我是谁,我们,又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听不见我说话。我可以打人,我可以碰触物品,却不能与人对话。人鬼间的距离那么大,我该怎么和他沟通,是不是要去找个灵媒,还是去找小马哥学艺?小马哥可以在人前显形,小马哥可以搂抱美女,我也一定行的。那我,还是去找小马哥吧,可我又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