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想他这个决定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要说对,显然目前的境地实在算不上好。要说错,出来经风雨见市面总是好的。
他沉思着,一时忘了是在医院,也忘了仇封建急得抓心挠肝,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看,竟是好久没联络的申以澄。申以澄站在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问:“小徐,你在这里做什么?不舒服?“
徐长卿忙说:“不是不是,是我一个朋友不舒服,我送他们来。你呢?怎么,什么地方不好了?”他回来后就没再和申以澄说过话,有时在路上碰到,也只是笑一下算是打招呼。申以澄对他一直很好,两人在上海钟厂也相处得很好,回来后却没再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怕人说闲话,还是避讳着什么。徐长卿这时猛然和申以澄面对面,心里觉得有点惭愧,好像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似的。又想,我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呀,为什么见了她要心虚?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心虚吧。照两人在上海相处时的熟悉程度,真的不该是这样的,真的应该是要做点什么的。
但申以澄待他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丝毫不带有见怪的样子,她一只手按着手腕上的一个点,努努嘴指着手腕说:“我来吊盐水,这两天晚上冷,我没注意,就发寒热了,吃药老也不退烧,只好吊盐水了。”说着在徐长卿身边坐下。
徐长卿说:“你晚上不要复习得太晚,还有半年时间呢,不急的。你好些没有?”
“好多了,吊了盐水热度就退了。”申以澄把手指上按压针眼的药棉花团扔到一边的痰盂里,问道:“你朋友?怎么了?”
徐长卿想这样的事,三天就会传遍全厂,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不同的。虽然小林怀孕的事厂里人人都知道,转眼肚子平了孩子没了谁都看得见,但他还是不想说。他转过话题说:“你这些时候复习到哪里了?高二的数学题难不难?”
申以澄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在急诊室门口团团打转的仇封建,她虽然和他不熟,但认识总归是认识的,看他那样子,嘴里又直叫着小林的名字,再一想小林的现状,马上就明白了。忍不住悄声问:“里头的人是小林?她…”
徐长卿沉默着点了下头,这才说:“怕是没了。”
申以澄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不好问这些事的,陪着坐了一下,觉得很是尴尬。好在徐长卿马上说:“你也不舒服,快回去休息吧。多喝水多睡觉,别再看书了。”申以澄嗯一声说:“那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别忘了我也姐妹楼呢,等她出来,我会去看她的。”
徐长卿说:“那我先替他们谢谢你了。我要在这里陪小仇,你一人回去行吗?”
申以澄说没事,这才几步路呢?朝仇封建点点头,说声再会,一个人回去了。

林囡囡

小林后来转送去了雄路瑞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来后人瘦了一圈,本来能说会道时常笑的一个人,回来后有点呆了,一时没好完全,不能上班,只能在床上躺着休息。仇封建唉声叹气地陪着,每过五分钟,叹一口气。他请了事假在女青工宿舍陪小林,到很晚才回来睡觉。女青工宿舍的人都嫌他,有他在,她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换衣服擦身洗内衣,说点女人之间话题,平时言谈无忌的,他在那里,别人说得高兴,一看有个男人,就住了嘴,搞得很不痛快。没结婚的姑娘和已婚妇女差别大就大在这些地方。车间里的老阿姨们当着男人也乱开玩笑,姑娘们则要顾全面子。有一天终于有人说,小仇,你别整天整天的在我们房间里,你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好做了。
仇封建瞪着这些不通情理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和她们说话。他说又说不过他们,听上去又像是他没理,可是不让他陪着小林,他又不肯。他一怒之下,摔门便走,回到自己宿舍,就对着徐长卿吐苦水。说女人们怎么这样没同情心?还算是女人嘛?一个个小鸡肚肠的,活该嫁不出去。哪个男人要和这样没人情味的女人结婚?又说老徐,天下的女孩子,就只有小林好。结了婚的女人,就只有你师傅好。他虽然把“小肚鸡肠”说成了“小鸡肚肠”,但是意思却是不错的。
他一提起朱紫容,徐长卿就不自在。就如仇封建所说,这两个女人都是好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可是好人要受苦,有什么办法?真正风流浪荡的女人才不会受折磨,像那个“洋娃娃”,听说她睡过的男人有十几个,从来没见过她哭过,反而仗着和男人的关系,一次次的调动工作岗位,现在去情报所看管资料去了。每天上班带着一团毛线,从在办公室里打不完的毛衣,养得白白嫩嫩,脸蛋红粉绯绯,更加引得男人趋之若狂。要是小林也做这样轻松的工作,她也不会因劳动强度过大而流产了。
那个孩子是救不回来了,医生说它先天不足,母体休息不够,整天弯腰凹胸地坐在工作台边,一坐就是八小时,长期血液供应不畅,环境又嘈杂,周围又阴湿,空气里都是铁腥味,长到六个月的时候,胎停了。看小林的样子,将来也许会习惯性流产,一定要好好将养。
小林的精神实在不好,仇封建又不方便老是呆在女工宿舍,便想把小林送回上海养病。这个也不是想就能成的,需要医生开假条,还要车间主任工段长还有小组长同意。这个月因请假太多,奖金是早就没有了,工资还要按申假天数来扣,又买鸡买蛋给小林补身子,经济上紧巴巴的,回家的话,空着手,又是这样的原因,家里人的脸色好看不起来,邻居也要说闲话。
徐长卿听着他诉苦不说话。刚来时大家都像一张白纸,什么心事没有,唯一想的是回上海,如今才过了两年不到,已经凭添了不少烦恼,再不是当初进山时单纯无知的小青年了。连仇封建这样从来没有心事的人都坐着抽闷烟发牢骚,生活的磨难,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迟或早的问题。
他听了半晌,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那个小人儿,要不要把她葬了?”上海人管婴儿和小孩子叫“小人”,是相对“大人”这个词而言的,不是“君子小人”的“小人”。小林流产了的孩子是个女婴,这个他们那天把小林送到厂医务室去的时候就听医生说了。那个小人儿还在医院的冷冻室里,医院没有处理掉,也不知该怎么处理。它不是一块手术切下来的腐肉,医院自己会按正规流程处理,那已经是一个成形的婴儿。六个月,手脚长齐了,有的早产儿在这个月份生下来,住在保暖箱里,都能成活了。
这天厂医务室的医生找到徐长卿,让他转告仇封建,把这个事情办一下,说完就走了。对任何人这样的事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转告达到,就完成任务了。他也不想去找仇封建说,他不想见当事人,徐长卿是一起送去的,找他转达一下就可以了。并且徐长卿大半年前冬天的时候在医务室陪老叶陪了一夜,他们认识。
徐长卿听了很是为难,换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做,何况仇封建和小林还是伤心之中。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为主意,只好去求助朱紫容。朱紫容听了“嗯”了一声,脸上有不忍的神色,过了一会说:“把她葬了吧。”
“葬哪里?”徐长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葬在哪里呢?本村人的墓地是不会让他们这些外来的人葬的。墓地对村人的重要性,那是比一棵千年古树重要得多,更不要说厂子和村子间发生了这么多不愉快的事情。接受一个没出生就死去的女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可是这厂子里也不能葬吧,整天是机器的轰鸣声,她在母亲腹中就受不了这样的震动,要她长眠在这声音里,是她的父母不能接受的。
朱紫容想了想,说:“你找几块好点的木板,钉个箱子。我找两件软和的衣服把她装裹了,再带到百鸟墓村后面的山里,找棵大树或是大石头,偷偷地葬了吧,别让他们村的人知道就是了。那里是百鸟墓,山里好多鸟,让鸟儿陪着这小姑娘吧。可怜她听不到鸟儿唱歌了。”
“好的,我这就去做。”徐长卿知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老叶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有个孩子,那朱紫容现在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孤清。这些日子来他和朱紫容维持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彼此知道对方在关心着自己,表面却是淡淡的。
朱紫容说:“做好了交给我吧,我来把小人装裹好,葬的时候我和你们一起去。小仇以前和你一起总来我家玩的,算是朋友一场吧。”
徐长卿依言去木工组找木板。他是趁人家去吃午饭的时候偷偷翻窗进到木工车间去的,这又不是为车间做木器,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这是给一个没见过阳光没出世的小人儿做小棺木,有的人不那么通情达理,见到这种事,谁知道会说什么?他懒得和人费话,还是偷着干比较好。
他在木工车间里一阵乱翻,要找正正好好的木板还真是不容易,找了一阵,看到一个旧工具柜里有两只抽屉,看一下觉得合用,拿了走了,临走还顺走了几张粗细不同的砂纸。
回到宿舍,先拿榔头把两只抽屉全松开了,拿刀铲去木板上看不见的钉子和木刺,用手再摸一遍,确保没有一点钉子头藏在木头里。再用砂纸包着一块木头,细细地把木板上原来涂的草绿色油漆磨去。这是个最花工夫的活儿,好在抽屉不大,磨了大半天油漆没了,露出原来的木色,这才发现这两个抽屉用的木料是杨松。杨松木虽然不算好木头,总比本地的松木要好,更兼有一种淡淡的香气,磨的时候倒是不恹气。粗磨之后,换了细砂纸再打磨光滑,一边磨一边背《石钟山记》,背不下去的地方伸长脖子看一眼书,接着再背。一篇古文背熟,木板也磨平了,用钉子重新钉成一个盒子。
他不会打榫头对接,只能用长钉子钉起来,便是人家嘲笑的“洋钉木匠”。盒子钉好,上班时用张报纸包了,到车间去找认识的油漆工把这个木头盒子油漆了,人家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放书,宿舍里有老鼠,把书都啃坏了。人家听了大笑,说这么小个盒子,能装几本书啊。他笑笑也不解释。
等油漆彻底干了,已经又过去三天了。他取了盒子回宿舍,把盒子递给仇封建看,仇封建先是不明白,后来忽然懂了,抱着盒子就哭了。这么大个人,快一米八的汉子,抱着个空的木盒子,哭得像个孩子。
徐长卿把朱紫容的意思讲给他听,问他同不同意,又说小林的意思也要考虑一下,如果她不愿意,想把小人葬回上海…
仇封建摇头说:“不要,就在百鸟墓,这样我们星期天的时候可以去看她。上海那地方,她一个人都不认得。我们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了。”
徐长卿听了心里实在难过,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拍拍他肩,说:“你说行的话,我就去找我师傅了,她说她由来装裹小人。小林怕是不忍心看的。你看呢?”
仇封建点点头,“好的,谢谢你师傅,我会对小林说的。”
徐长卿仍旧用旧报纸把盒子包了,说:“医院那边,还要你签字才能领出来的。”
仇封建抹了抹脸说:“好的,我去。”
两个去朱紫容家敲门,朱紫容出来,手里挽了一只包,包里鼓鼓的,估计是给小人儿穿的衣服了。见了仇封建,朱紫容也不说什么,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说声走吧,三人往医院去,找到冷冻室的负责人,仇封建签了字,把小人领出来,才拉开冷库的门,就哭得不成人了。徐长卿也没法看,扭过头去。
朱紫容倒是十分冷静,对仇封建说:“你去接小林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小徐,你也去吧。”
徐长卿哪里肯把朱紫容一个人留在这里,摇摇头,不说话。
仇封建擦干了眼泪去接小林,徐长卿到门外去等着,耳朵却竖着在听朱紫容的声音。里头朱紫容一个人喃喃低语,徐长卿细细辨来,听出是上海人在给小人儿洗澡时常唱的一首儿歌:拍拍胸,拍拍胸,三年勿伤风;拍拍背,拍拍背,三年勿生痱。
徐长卿听了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忙抬头看天。这首儿歌他从小听熟,小时候每次姆妈为他洗澡时都要唱。原来朱紫容不光是给小人穿衣服,还在用兑了酒精的水给人小擦拭身体。那个血泊里的小人儿,洗干净了穿暖和了,可以长眠在百鸟墓的山里了。
朱紫容替小人儿穿裹好了,仇封建扶着小林也来了,见了朱紫容就叫“阿姐”,说:“阿姐,谢谢你。”朱紫容说:“你病了我也没去看你,好些了吧?”小林嗯一声说:“好多了。”一眼看到那个盒子,眼睛眨了一下,泪水就下来了。朱紫容忙说:“别哭别哭,你现在哭伤心了身体就不容易养好了。小仇,你扶着小林,我们走吧。”再拿一块旧被单把盒子包起来,四只角打个结,方便提拿。
徐长卿去接过来自己拿了,领头往百鸟墓村走。他往日早就把这个村这个山这片老林逛得熟透,什么地方可以葬这么一口小棺,他心里一清二楚。出了厂过了河,穿过百鸟墓村,往林深处走,走到一个老墓圈前,停下说:“这是百鸟墓村的祖坟,坟上头有棵老枫香树,就葬在树下如何?”
仇封建小林看看四周,都没有异议,朱紫容毕竟要大几岁,想得周到些,问他:“这是人家的坟圈,怕是不太好。”徐长卿说:“我早看过了,这祖坟里的人活到八十多岁,有这样的长者呵护小人,我们可以放心。将来老仇他们来找,也不会找不到。我们不说,村里的人不知道的。”
朱紫容说也好,仇封建在坟圈旁边用树枝挖了个穴,找了些石头来护住穴壁的山泥,小林泪眼婆娑地把盒子放进穴里,仇封建再用一块大一点的石板盖在盒子上,徐长卿在一旁帮着在石板上壅土,壅得厚厚严严的,最后撒上一些枯叶,看不出这里有一个新坟才罢手。
仇封建扶着小林站好,看看周围说:“很好认,这个坟圈后头第三棵树前就是。”
小林听他这么说,本来就哭得站不住,这下更是要坐在地上了。仇封建把她死死抱住,两个人哭成一团。
朱紫容安慰他们说:“好了好了,入土为安。等你好些了以后再来看。今天就回去吧。山里阴冷,小林的身子还没好完全,再呆下去要做下病了。小仇,你快带她回来休息。”
仇封建这时早就没了主意,朱紫容说什么他应什么,半搂半拖的把小林往回带。徐长卿陪着朱紫容走在后面,走出一段后回头望去,那棵大枫香树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只长尾巴的绶带鸟,侧着眼睛看着他们,见人不惊,好不稀奇。
徐长卿轻轻拉一下朱紫容的衣袖,示意她看。又拍拍仇封建和小林,叫他们也回头。几个人一起抬头看那绶带鸟,那鸟的尾巴美丽地垂着,长长的,像小姑娘连衣裙上的腰带,羽毛颜色也斑斓炫目。这只绶带鸟,徐长卿曾经在老叶做的麻将牌的幺鸡那一张牌面上见过它,也曾经在一次进山时偷窥到一眼它美丽的尾羽在前面飘过。而这一次,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近的与它对视。
百鸟墓之名不虚传,朱紫容想到在这里为小人找一块地安葬她,难为她是怎么想到的。有绶带鸟为伴,小人儿不会寂寞。
见这么多人在看它,鸟儿轻轻叫了两声,一振翅,朝林深处飞走了。
朱紫容说:“囡囡,走好。”

小人书

小林后来还是被仇封建送回上海去休养了,走时穿得厚厚的,棉袄棉大衣套了好几层,坐的是仍然是厂里回上海的货运班车。他们打算班车先坐到杭州,在杭州再换火车回去。为此仇封建问徐长卿借了些钱。路上实在太辛苦,小林身体又弱,只好绕一下道,在路上多耽搁一天。
那个驾驶室说不上舒适,三个人挤一在一起,冬天穿得又多,挤得抬一下手臂换一下坐姿都不便。她的脸被藏青色的棉衣服衬着,越发的苍白。仇封建陪她回去,坐在她边上,脸上的神情沉稳了不少,愣头愣脑的表情早被严肃取代。徐长卿早上到厂门口去送他们,想小林的父母看到女儿是这个样子,不知要多么难过,而仇封建在岳父母那里,怕是要受不少的骂了。
送走了小林,过一天师哥舒回来了,刘卫星吃着他带来的“利男居”的萨其玛,问他:“你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不如再拖一阵就过春节了,连在一起就混过去了多好?多乘这种车子两趟,受罪伐?听说马上渍溪到上海的铁路要修通了,会赶在春节前通车,到时候我们乘火车,才不要坐厂车。”
师哥舒把带来的零食一样样往外来,除了“利男居”的萨其玛,还有泰康厂的“万年青”饼干。他们有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两件点心了,油多糖多,费工费料,价钱还不便宜,市面上早就停产了,这下恢复生产,师哥舒特地带了点来,实属难得。刘卫星和徐长卿各自抢了一块来吃,师哥舒一边大方着一边肉痛,说:“没办法,混不下去。病假条医生再也不肯开了,说我一点毛病没有了。再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上海的节日供应还是和以前一样,我不从安徽带点东西过去,让家里怎么过春节?”
刘卫星和徐长卿对看了一下,心里起了疑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从来不算大方,这次请他们吃萨其玛,有点奇怪。
师哥舒挤眉弄眼地笑了,说:“瞒不过你们。我不是老是去医院泡病假条嘛?那医生和我搞熟了,听我说了我们这里的情况,就问我能不能搞到花生山核桃,我说我们这里多的是,又不要副食品票子,只要有钱,随便你买多少。医生就说帮他带点,等春节的时候好做汤团馅子。他们家人多,又爱吃汤团,商店里供应的那半斤猪油黑洋沙的馅子一顿就吃完了。糯米他已经托人去常熟搞了,猪油又有邻居做肉摊头的师傅提供,现在就缺芝麻花生和山核桃。我一听就想这个生意可以做的啊,就答应帮他带。这一下别的医生也要了,把钱都交给我了,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来跑单帮的。”
徐长卿想起上次坐老王的车子回去,老王也是这么一路带东西,不过老王是老手了,师哥舒会这么做,颇让人稀奇。再天真无知的少年也会被社会教得油滑,一年比一年懂得老成。
师哥舒又说:“这个萨其玛还是医生送我的,说是病人送他的。手上有点权,就是不一样。”
刘卫星同意他的说法,说现在走后门成风,哪怕是一个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也可以仗着那点小权,提早通知亲友,把处理商品和不要票子的商品卖给自己人。在上海,光是淘淘便宜货,就可以抵得过一个人的工资了。又说,现在的人都讲实惠了,不抓革命了,讲究吃穿了,那我回家也多带点山货,看是不是可以发点小财。现在没人抓黑市了,我老娘拿了粮票到小菜场换鸡蛋也没市场管理员管了。又说全国粮票比上海粮票值钱,让我把每个月五斤全国粮票寄回去,我这里有安徽粮票,用不着那个。
刘卫星现在也没什么怪话了,再多的牢骚,也架不住成年累月的发,发完了又重发,重发了这么些时候,发牢骚的人已经累了,认命了。他的认命不光表现在对生活的牢骚上,也表现在追女人的事情上。这一阵他改了目标,换了一个不像申以澄这样额头上凿了“飞马”牌两个字的女工,容貌不是最上等,也不是最聪明最伶俐,但是人老实。老实得在这样一个男多女少的环境里呆了两年也没个男朋友,光是这一点,就可以说明一切了。她在人堆里是最不显眼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被人忘了,做什么事都想不起叫她。她也不声不响的,老实得让人忽略。忽然有一天刘卫星发现了她,回来对徐长卿说起这个名叫江芸的女工,两个人不记得任何有关她的故事。
江芸长得瘦瘦小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淡淡的眉眼,淡得容貌都在模糊掉了。刘卫星会认识她,也是凑巧。那天上午快下班时停了电,车间便放了工,提早下班。下午上班时,刘卫星去工具室换磨损了的刀具,正好遇上江芸值班。上午停电时她去车间的小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直洗了有一个多钟头,把一把厚厚的头发搓洗得透亮,到下午上班时还湿着,一个人坐在工具室里用木梳梳着长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多,打散了披在背后,从侧面看过去,就像是头发重得把她的后脑勺拉得下坠,那让她的下巴翘起。侧面出现一个优美的线条,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和脖子,细腻而柔和。
这个侧面让刘卫星看了心里一跳,不由自主上前去胡说八道。他挑逗小姑娘的本事大得很,马上就和江芸从不认识到熟悉,又约好了去她们宿舍玩。江芸第一次有男青年来约,激动得脸都热了,她转着眼睛把长发辫起,脸又缩回到小小的一点,在刘卫星眼中,那点魔力随之消失。
刘卫星想起申以澄那种夺人的美丽来,要放弃她确实心有不甘,但现实不得不让他低头。这一辈子看来是回不了上海了,只能在这里战斗到底,那只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了。
前一阵他家里写信,说要在上海给他找个相亲的对象,他回信给拒绝了。就算人家肯,他也没那个信心可以让人家守得空房,也没那个耐心去等下一次的见面,也没那份浪漫的情绪去享受一下相思之苦。他是最最现实的一个人,在飘在半空中的飞天仙女那里碰了壁,这下要找个脚踏实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