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容在老叶死后挂出这样的照片,那是永远也忘不了他的意思。徐长卿明白所有人的心思都是白用了,包括他自己。朱紫容哪里用得着别人来操心,该怎么生活,她自有主张。徐长卿就算有千般的相思万般的仰慕,都成不了现实。
她挂出这样的照片,她请他来吃饭,其实就是告诉他她的决定,婉转地拒绝了他的心思,把他的告白拦在他的嘴里。像朱紫容这样聪明的人,是不用徐长卿这样的毛头小伙子说出心事的,她肯定一早就感觉到了。就像她用宝根来阻止老童的邪念,用徐长卿来打发老童的纠缠,她什么都不用说,却把什么都讲清楚了。先前借酒抒怀,也不过是要安慰徐长卿,到底他是真关心她,她不想让他误会。事实上除了徐长卿,她的朋友实在是不多了,她不想连这个徒弟也失去了。
徐长卿自然是明白了,他看着镜框说:“师傅,叶哥真是个人物。”这间屋子什么都没变,甚至还多出来几张照片,朱紫容何尝忘记得了老叶?“师傅,那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徐长卿跟朱紫容告别。
“好,你也早点休息。今天都没怎么吃菜,连饭都没吃,尽喝酒了。”朱紫容说:“要不把这个石蛙带回去,请小刘小师他们吃?”
徐长卿说:“不用了,他们早就吃过了。师傅,我走了,你锁好门。”
朱紫容答应着,把他送出门去。徐长卿下了两级楼梯,听到咔嗒一声弹簧锁住的声音,才真的走了。
回到宿舍,只有师哥舒在,见了徐长卿一脸的晦气,便问:“吃好中秋宴回来了?”徐长卿话都不想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蚊帐顶发呆。师哥舒挤过来坐在他身边问:“有什么好菜?”见徐长卿不答,又闻了一下,问:“你们喝酒了?说嘛,你们都说什么了?你们三个月没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的。还有,她说了她和宝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没有?”
徐长卿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说:“老帅,跟我一起读书吧,我们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师哥舒虽然单纯,却不笨,听他这么说,就冷笑一声说:“好得很,你在你师傅那里碰了钉子,就想一走了之了。老子也想走,老子也要回上海,你以为人人都可以上大学?老子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老子回去搞个病假,就赖在上海不回来了。老子今天还觉得我的肺不好,咳起嗽来就痛,肯定是肺吸病。老子车间空气里有粉尘,吸进去了咳不出来,我去瑞金医院照个X光,肯定肺部老大一个阴影。”起来拍拍屁股离开徐长卿的床铺,回到自己床上两脚一蹬鞋子,扯下蚊帐睡下了。
师哥舒这次发脾气发得很厉害,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整天板着一张脸竖出竖进,刘卫星怎么撩拔他他都不说话,问徐长卿,徐长卿只说“想家了”,刘卫星听了没话可说。师哥舒听了瞪他一眼,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词来回驳。其实说白了一句话,就是想家了。春节时候回去过一次,这都过中秋了,能不想家吗?徐长卿在上海进修了三个月,几乎没把师哥舒眼红得哭出来。
转眼到了国庆节,师哥舒真的去泡到了病假条,搭了厂里的顺风车,回家去了。他自从上次肺病过后,就没好完全。中秋之后天气变凉,山里潮湿阴气重,一不当心就感冒了,咳了几天转成肺炎,这下如愿以尝,拿到假条抱病就上了长途车。徐长卿劝他养两天病,你这个样子坐车病情要加重的,师哥舒看马上就要回家,心情一好,也肯跟他说话了,当即笑眯眯地说,我就是回家养病去,最好病再严重点,我就不用回来了。我把医生开好的病假条寄回来,你帮我交给小组长吧。
徐长卿无法,只好在为他准备的军用水壶的水里动脑筋。壶里冲的不是白开水,而是加了藿香叶泡的茶。他中医家庭出身,一点医药常识还是有的,山里到处都是草药,只要认识,随便采点都可以治病。
这段时间,老童倒也没有再刁难朱紫容,也许是在等什么良机。他没动作,徐长卿也就不去理会他,每天空闲下来只是读书做题背政治,白天上班如常的和朱紫容相对,晚上不再到她家去。一来避免老童见机使坏,二来免得朱紫容难做人,三来他到底年轻,流言蜚语还是要顾忌的。
这里相安无事,仇封建和小林却出了差错。这两个人同居以来,一直防护措施做得很好,这次却不知怎么搞的,小林几个月茶饭不思,腰围渐粗,开头还骗自己说可能是身体不好又说是长胖了,后来再瞒也瞒不过去,才说是怀孕了。
小林一不当心怀了孕,仇封建急得鸡飞狗跳的,先是要瞒,只是怀孕这件事,就像怀才,时间长了,总是要被人知道的。后来才想着要结婚。结婚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想结就能结,没到结婚年龄,单位不给开介绍信,要结也结不成。上海又一直奉行的是晚婚命令,男青年不到二十四,女青年不到二十二,不准结婚。仇封建和小林都没到这个条件,有心结婚,无力回天,孩子一天天在小林的肚子里越长越大了。

打毛刺

在这个厂里,婚前同居的不算什么,毕竟没住在一起,男青工单身宿舍偶尔留宿女青工,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能体谅。但是搞得大肚子了的,还也就仇封建和小林这一对青年。仇封建上上下下活动,要结婚,要打报告,要申请住房,找了小组长找工段长,找了车间主任找党委书记,找了工会主席找计生办,凡是结婚生孩子需要经办手续的有关关部门他都去找了。他这么大张旗鼓地闹,各级领导被他缠得头痛,早忘了要批评他,工友们也忘了耻笑他们,大家都同情他们没房子结不了婚,而不说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腐化堕落,是反面教材。
世事从来如此,有的人什么都不顺,每走一步都掣手制脚,行动受人诋侮,比如朱紫容。而有的人就占尽便宜,哪怕是真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但也能得到大家的认可,比如小林。
如果说,索性豁出去了,人家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仇封建那样见人就说我要房子我要结婚,你们不让我结婚,我跟你没完云云,人家好鞋不踏烂泥,懒得理你,随你们怎么折腾。最多听得烦了,说去找房管所去找方书记。可是朱紫容也同样豁出去了,不怕你们说三道四,我就是搞破鞋了,你们怎么样?这下旁观者的姿态则换成了:好,你是破鞋,那大家都穿得,那个宝根试得那个老童试得我为什么试不得?就像阿Q想要去摸小尼姑的头,事先要说和尚摸得我为什么就摸不得?
只能说朱紫容挑战了大家的思想底线。在这些人眼里,第一你朱紫容是有夫之妇,你乱搞就是搞破鞋,人人可以践踏之。第二你是死了丈夫,身为寡妇不守贞洁,人人得而骂之。第三你是上海女人,自轻自贱和一个乡人男人搞不拎清,你坍了我们全体上海人的台,人人都要唾弃之。
而小林做了什么?无非是先上车后补票的问题,人家四处张罗着要补票,现在是补票的人不在,不是人家不补,那再晚点等补票的人来了补上就是了嘛。至少人家态度好,嚷得全厂的人都知道他们找人要补票。而朱紫容除了继续散发浑身的冷气,用沉默和全厂人对抗,哪里有一点做低伏软的意思?当大家是傻瓜吗?看不出你朱紫容是个什么态度?
因此朱紫容背尽了骂名,小林却赢得了同情。
小林现在情绪波动极大,一个不对,在车间做着做着工作就可以哭起来。她本来做的是看弹壳内膛的工序,组长为了照顾她,特地把她换到了较为轻松的打毛刺岗位上。
弹壳的内膛有一个豌豆大的眼,那是穿炮弹引信的,这个眼不能有毛刺堵上。每一个弹壳都要经过十八道检验工序,流水线上每天有六千到一万枚的弹壳要检验,每一个弹壳的内膛都要经过她的手和眼睛。不要说费眼睛,光是每天把那几千枚弹壳抱起来凑到一百支光的灯泡下看一眼就是体力活,跟搬运工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工作强度自然不适合一个孕妇,小组长便让她去打毛刺。也就是看内膛后挑出来有毛刺的弹壳扔在钻机边的一个木箱里,一台机器上有一个加长的钻头,工人把弹壳套在钻头上,用钻头钻一下那个小眼,重新打磨光滑了,再传到下一道工序去。看内膛的人工作一天,多的时候有几十上百枚,少的时候只有十多枚弹壳有毛刺,打毛刺的工作比看内膛的要轻松了不少。
但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的工作,小林仍然不能胜任了。她坐在弹壳车间里,四周全是冲床冲压弹壳的沉闷声音,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把一整个检验小组的人都看傻了。组长忙让她先回去休息,自己坐到钻头机前打毛刺去了。
过了两天,组长安排她去另一个车间的另一个小组去干更轻松的工种,这次是检验一粒钢珠,工作的地方不再是森严阴暗的车间,而是向阳而光亮的房间。小房间里放了两张长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年长一些的女工,个个埋头看钢珠。钢珠易滚落一地,这桌子的四边钉了拦水边,地上更是铺了橡皮地垫,走在上头软绵绵的,环境是又干净又明亮,确实适合孕妇。
小林做了两天,又嚷吃不消。那些小钢珠滚来滚去,时间一长,眼睛发花,分不清哪些看过哪些没看过。别的老工人手里拿一把木尺,手一伸拦过一批来,左右一看,一只手把有问题的珠子赶到桌子中间去,木尺一扫,合格品就到了一个工人那里,完成得是又快又好。
而小林肚子越来越大,坐着顶到桌边,伸长手去够那些珠子,刚捞过来又滚回去了。她和别人又不一样,那些年纪大一些的女工怀孕的时候也工作,但人家是做熟手后继续工作,便没什么问题,她是生手来学,加倍吃力。
这自然又让她大哭一通。仇封建守着她毫无办法,只能拍拍她的背搂搂她的肩哄哄而已,然后问她想吃什么,他给她做去。小林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哭,抱着仇封建的腰坐在他们宿舍痛快痛快大哭了一阵。
徐长卿和刘卫星让了出去,直到听到哭声歇了才回来,仇封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服侍她洗脸。小林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举起手把哭得乱蓬蓬的头发掠到后面去。
仇封建看着她的手,忽然叫起来,说:“你看你的手都肿了,怪不得珠子拦不住,你不好再做这个工种的,明天我去找你们组长,以他再给你换一个。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检这么小的产品呢?”
小林看看自己的手,叹一口气说:“算了,再换还能比有这个更轻松的工种?我们检验科一百多个人,全厂最大的科室就是我们了,所有的检验工种,就数这个最轻松,除非我不上班,否则还能调到哪里去?”
刘卫星躺到自己的床上,阴阳怪气地说:“调到工会去写黑板报卖饭票,这个轻松,一个月只要工作两天,其他时候都在工会办公室坐着看报喝茶。”
“我又不是办事员,哪里有这个资格。”小林没精打采,“我是方书记的小姨子还差不多。”她也没精神和刘卫星斗嘴,要换了以前,早软绵绵一个软钉子让他碰过去了。
徐长卿一直没说话,看了看小林的手指头,取过一张运算草稿纸来,拿了尺和铅笔在纸上划了起来,划完了交给仇封建,说:“你去找木工组要三根木头 钉个这个三角形架子来。”仇封建研究了一下图纸,问这个是什么用的,徐长卿说:“这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木框子,只要把这个框子往珠子上一罩,拉过来就不会滚动了,并且一个框里装多少珠子是个死数,不会变,这样你看了多少心里也有数,看的的时候只要拔一拔珠子就可以了,是不是方便很多?”
仇封建看了一眼,交给小林,说:“你看看,好用不?”小林接过来看了一会就笑了,对仇封建说:“这个好,你快去做,我有了这个就省力多了。”仇封建得令,拿了图纸飞奔而去,小林说:“小徐,这东西说起来这么简单,可是这么久了,就没一个人想到。活该你去考大学,脑子确实比别人灵光。
说到考大学,非但回上海泡病假去了的师哥舒要不高兴,刘卫星也没好脸色,他哼了一声说:“看来是山沟沟里要飞出金凤凰了。”
小林收起了笑容,正颜对刘卫星说:“小刘,你别不服气,你要是有能力,你会不会不去考?”
刘卫星说:“我知道我没这个能力,就让有能力的去考呀,我看一定能考个北大清华出来,”
小林嗤一声说:“北大清华有什么好?我们要考就考复旦同济,考回上海去。我跟你说,有好些人都在复习功课,我们姐妹楼的申以澄不说你都想得到,还有装配车间的陈钢,工会的张卫红。据我的观察,全厂起码有几十个人都在温书,不是想考都能考得上的。因此小刘你也别泼小徐的冷水,小徐你也别泄气。”
“有这么多?”刘卫星问,“你怎么知道?”
“我换了两三个车间四五个小组,男生女生宿舍来回跑,看到的听到的,就有这个数。不过他们是才开始温习,不像小徐,春节回来就开始背英文。还有,别怪我没告诉你,申以澄天天温书到晚上十一二点,早上六点就起床,到后面的竹林里去背英文。能努力的都在努力,你再不高兴,别人也不会为了让你高兴就不留下来陪你。”
她提起申以澄,刘卫星便没了话,半天才说:“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管她那么多。我是早就看穿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我不过是逗逗她,追不到就追不到,万一追到了呢?不是赚了?”
他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话,倒把徐长卿和小林震住了,小林半天才回过神来说:“这样就对了嘛。好姑娘有的是,看看苗头不对,趁早换目标。”
刘卫星说:“不,暂时我不考虑这个问题了。谈恋爱太伤神,我要另外找事情做。”
“你?”小林不相信。
“是的。我看你们谈恋爱就够受了。看看老徐,天天搞得像丢了魂,看看你们,连个婚都结不成,再看看我,一个姑娘都追不到。老子不要谈恋爱了,老子要谈就直接谈结婚。以后看中哪个女的,就去问她,愿意跟我结婚不?愿意就谈,不愿意就完。老子的青春也不能白白浪费在哪一个人的身上。”
小林和徐长卿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他们本来以为从前的刘卫星不见了,被单恋的对象抛弃,弄得失去了斗志。哪知人家不过是明白了单恋不是目的,结婚才是重点的道理,搞通了思想,将来要只问结果了。
小林安慰他说:“但是你想一想你在想她的时候,心里甜蜜蜜的不是吗?你只要对得起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刘卫星一拍大腿,“没错,老子心里一想起她,就又苦又甜。”
徐长卿像是被这句大实话感动了,想起一句诗来,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林哈的一声笑,说:“这才是有感而发,我倒忘了你们是同病相怜。”
刘卫星瞥他一眼,不屑地说:“我和他?别做梦了,我不知比他强多少。我对申以澄讲过不下一百遍我喜欢她,老徐是一次都不敢说。他也好算个男人?”
徐长卿苦笑一下不说话。谁知道当初就不想做朋友的两个人,被命运捉弄着,倒成了莫逆,住一间屋子,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并且互相安慰着。
仇封建去木工组做了那个三角形木框来,小林拿去用着,效率提高了不少,组长一看有了兴趣,拿过来研究了一下,去木工组要求多做一批,每个人一个,又表扬小林活学活用,刚来不久就能技术革新,带动组员增加生产效率。月总结的小组会上表扬了小林,还奖励了她一块新毛巾。

急诊室

下班后小林拿了那块毛巾到徐长卿他们宿舍来玩,一整天腰腹都有点坠涨,以为是开会坐久了,便在宿舍里溜溜达达地走着,算是散步。仇封建午休时去村子里人家地里的苹果树上偷偷摘了两个微红的苹果,这时献宝一样的洗了捧出来给小林,正找刀子要削皮。
徐长卿坐在床边用一根针缝衬衫扣子,抬头笑说:“六车间后面的山上有一棵柿子树,结了好多柿子,我去年就发现了,一直没人摘,看来是野生的。等熟透了我们再去,现在让它多挂一阵。”
仇封建把苹果削了皮,一片片切下来喂进小林嘴里,最后剩个果核,自己啃了。
小林摸出手绢来擦嘴,问小刘呢?仇封建说去旁边宿舍打牌了,“他嫌我们房间不好玩,那边悄悄又开了牌局,就过去了。”小林摇摇头,放回手帕,从包里拿出那块毛巾,对仇封建说:“喏,今天的奖品。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么个木头框子,又不是什么有技术的活儿,怎么以前就没人想到要做一个呢?我们厂搬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个个都这么将就着,就没想着要改进一下?一个一个天天做同样的生活,偏让一个去都没去过的人想了个简便的方法。小徐,”转头把毛巾递给徐长卿,说:“你厉害的,这块毛巾应该是你的。”
徐长卿笑笑不接,“这个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仇封建把新毛巾拿来扎在头上,像个陕北羊倌一样的打扮,学唱起《河边对唱》来:“徐老三,我问你,你的聪明在哪里?”
引得小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哎哟一声,手扶着腰,一跤坐倒在地。唬得仇封建一把扯下毛巾去扶她,一惊一乍地问:“怎么了?肚子痛?”
小林痛得牙齿打颤,身子发沉,两条腿抖得要抽筋。仇封建这么大个人,一身的力气,一向是抱惯了她的,这会儿居然抱不起来。徐长卿一看不好,忙上前搭把手,两个人合力,才把小林抬上了床。小林在床上半倚半靠的,还没躺平,就尖声叫了起来,又用手指朝外指着什么地方,却又没个准头。仇封建吓得扑上去问:“要什么要什么?”小林一把揪住仇封建,痛得一张脸都歪了,死死地抓住仇封建的衣服说:“把蚊帐放下来。”
她这话仇封建听是听见了,却没听懂。什么把蚊帐放下来?徐长卿却明白了,忙把蚊帐放下,连仇封建也一并罩在了里面,在帐子外面说:“老仇,小林怕是不好了,你把她用被子包起来,我们两个送到医务室去。”
仇封建掀开蚊帐钻出来,一张脸吓得又青又白的,抓着徐长卿问:“什么叫不好了?”
徐长卿替他们难过,这个厚道人不该遭这样的罪。还有小林,这么个通情达理活泼可爱的好姑娘也不该受这样的苦。他摇摇头,拉开仇封建的手说:“小林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不好了。”
仇封建看看徐长卿,耳中听到的是小林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他这才醒悟过来,忙钻进蚊帐搂住小林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嘛?你痛不痛?啊?你痛不痛?”说到说着就哭起来了。他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大事,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林在床上痛上死去活来,她的身下,是一滩殷红的浓血,慢慢在蓝白格子的床单上洇开来。仇封建看着那么大一摊血,哭都哭不出来了,眼睛直往上翻,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一下一下的直抽抽,好像出事的不是小林,而是他。
徐长卿先也是惊慌,但看了仇封建这个样子,强自镇定了,先把仇封建从床边拖了出来,一边抖开被子盖在小林的身上,把被角在她身下垫严实了,气说:“小林,我们送你去医院,你不要怕。”
小林已经痛得额上全是汗,闭着眼睛又是哭又是喊,徐长卿对她说些什么,她是一点没听到。
仇封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一会,倒清醒了,爬起来把小林抱起来,哭着说:“别怕别怕,我们去医院。”一手抄在她腿弯里,一手托起她的背,要把她从床上抱离。徐长卿看他总算是明白该做什么了,松一口气,在一边帮着把被角掖好,在仇封建的对面用同样的动作托起小林的身子,两个人连门都没关,就这样捧着小林往厂医务室而去。
好在已经是晚饭过后了,初冬阴冷,天黑得早,厂里的主干道上没什么人,徐长卿和仇封建互握着对方的手腕,就像是小孩子做抬轿子游戏一样的抬着小林到了医务室,号也不挂,直接送进急诊病房,放在病床上,小林已经痛得叫不出声了。仇封建抱着小林一直叫着她的名字,以为会把她叫醒。
急诊室里的夜班医生正巧是给老叶看了一夜的那位医生,徐长卿对他很放心,知道他是个认真负责的,拉过医生小声说小林怕是小产了。医生一听,把两个男人赶出急诊室,拉上帘子,就见帘子后面影子晃动,让仇封建再急也使不上劲,扒着门缝往里看。
徐长卿累得坐在急诊室外面的长椅上休息。算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医院为朋友守护了,第一次是替师哥舒,第二次是为老叶,这次是送小林。
他想起做中医的爷爷说,从前女人怀孕,等于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直到他年轻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情况略有好转,还是在建国后。徐长卿知道在他出生之前,他曾经有个姐姐,生下来三个月就死了,这还是有医生的家庭。他和他大哥之间差这么多,便是这个原因。他母亲因伤心过度,身体一直不好,多年没再生养。徐长卿从小就知道要孝顺父母,尤其是对姆妈要好,不可让她伤心。而不让她伤心最简直的方法就是健健康康,他一旦有个伤风咳嗽,姆妈就战战兢兢,生怕咳成肺炎,高烧不退,以至引发什么不可想象的后果。他老老实实不做任何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连自行车姆妈说不许学他都不去学。这一生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偷偷报名来了安徽,终于可以离开姆妈的母鸡翅膀,让他好不开心。可是结果呢?不还是想尽办法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