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听了这话,竟搭不上腔,吃惊得张了嘴,那香烟就沾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景天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在马路上电车上这样跟我说话,我早就巴掌问候了,今天是看在蒲老师的面上,放过你。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由得你瞎三话四?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这个小姑娘从十三岁起就打流氓了,你要是再敢上腔③,我让你知道小姑娘的厉害。”
“哦哟,厉害的,小姑娘煞气这么重?啧啧。”小舅舅这下是在真的惊叹了,“今天我碰上的那个小姑娘要是有这么烈性,我倒欢喜了。老弟,侬眼光真好。”
蒲瑞安认识这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她安静沉默,后来看她在长辈面前装痴乔颠,如今才发现她竟是火爆刚烈,性格这么多变的人倒真是少见。而且刚才对小舅舅的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辞严,小舅舅一惯对女性吊儿郎当朝三暮四的看不上眼,这只怕还是头一次遇上让他吃亏的女性。心里实在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小舅舅,我要锁门了。”
小舅舅这才把嘴合上,那根烟又安全地回到了两片唇中。小舅舅用两根指头捏着烟,吸一口说:“看来会是自家人了?也不介绍一下?我是你蒲老师的小舅舅,他妈妈的小弟弟,叫苏照。”
蒲瑞安说:“不用了。”景天说:“没必要。”两人一同出声,说的又都是一个意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小舅舅苏照讥讽地笑说:“哟哟哟,两个人这么要好,得意煞了。老弟,你是想气我是不是?我今天去见钢盔女人,你就带嫩气嫩来的小姑娘上门?还是这么厉害的?你以为就凭她这张嘴,过得了我姐姐那一关?”

10 心痛

刚说到他的姐姐、蒲瑞安的妈妈,就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嗒嗒嗒地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景天先看见的是一双葱绿的绣花拖鞋,然后才是茶色踏花的大寝衣下摆,最后才出现的是她的脸。景天老电影看得多,第一个直觉是有人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了。这足踏拖鞋的妇人就像是跨过屏幕跨过岁月来到面前的旧时人,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卷儿,寝衣系了带子,打着整齐美观的蝴蝶结。一张长圆脸,细眉凤眼,十分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眼神更是凌厉。
蒲瑞安的妈妈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说:“你们在下面吵什么,吵得我不能休息?知道我头痛,怕闹,要静,你们还这么吵,烦不烦人?瑞瑞,天晚了,送这位小姐回家。阿弟,上来,跟我说一下今天的那位小姐。”眼风略略扫了一眼景天,点头示意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上楼去了。
苏照拎着那支烟,朝景天耸耸肩,颇洋派地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手势,眼睛笑眯眯地朝景天传送着信息,像是在告诉景天:看,这位妇人难对付吧?我刚才的话没说错吧?比起这位太后的架势来,我的话虽然轻薄,却是无害的。
景天看着就有想笑的冲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笑不得的,便咬住下唇忍着,但一双忿忿的眼睛再看向苏照时,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苏照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子,一条腿抖啊抖的,对蒲瑞安说:“老弟,我姐她呀,那是把我当小儿子养,把你才是当接班人养。我们两个应该掉个位子,你来做我的这个乖弟弟,我来当你这个的浪荡儿子,让她操心才对嘛。现在弄得来她虽然住在你们家,却是当着我的家。我这话有些拗口,你们听懂了没有?”
景天听了又要想笑,蒲瑞安却气得几乎白了脸。景天顾着他的面子,才强自忍住了。但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心思,那眼珠子灵活地闪着,不露出些玩笑的痕迹都不可能。
苏照看了赞许地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灵的,卖相灵,脑子也灵,眼睛更加灵,会得讲话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妈的态度,是不允许家里有和她一样灵光的两个人在的,要是的话,家里是要吵翻天的。你看她弄得来让我见的那些老姑娘,她看得中的,哪一个是有脑子的?她叫住是看我年纪大了,不给我弄个老婆说不过去,不然,她宁愿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才对得起我们死掉的老娘。我倒宁愿有个老娘在,也好过有个比老娘还要管得牢的大阿姐在。哎。”
蒲瑞安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小舅舅,我有朋友在这里,请不要乱讲话。叫你上去呢,你快去吧,我要送朋友,先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听下去的。偏景天是听得又好玩又好笑,但也知道蒲瑞安会不自在,便正了正颜色说:“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蒲老师请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苏照啧啧两声说:“蒲老师!你几时做过人家老师了?当老师好啊,学生里有的是年纪轻的小姑娘,随便挑。那个《秋海棠》里的什么军阀不就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专门去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吗?眼光好的,手段妙的,比我高明一百倍。”
蒲瑞安气得脸都青了,伸手拨开苏照,护着要景天下楼,前楼厢房有隐约的电话铃声响起,又有人跑动接电话讲电话的声音,有人扬声说:“苏先生,侬的电话,是张小姐寻侬。”
“来了来了。”苏照摊一摊手,对蒲瑞安说:“烦是烦得来,电话寻到此地来了。”丢下他们去接电话,才算肯放他们过去。
蒲瑞安像是十分抱歉家里的私事被景天看到,有些难堪的样子,带点解释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正经是注册会计师来的。”
景天只得说:“也许是工作太正经了,错不得一点点,所以在生活中就随便了点。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要不要道歉?看他倒是不介意。”
蒲瑞安忙说:“是我想请你不要介意才是,他刚才的话全是他自以为是乱讲的。他只比我大七岁,从来没个长辈样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话了。”
“我没什么的,不过我见你对他,那也是没什么对长辈的样子的。”景天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说,实在是这个情况太奇怪了,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跟蒲瑞安又不熟,却偏偏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家庭矛盾。景天想蒲瑞安这个时候一定后悔请她上来,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想有负周老师的嘱托,完全可以约在一间咖啡馆茶馆里见面嘛。一想又不对,人家本来是请自己来看古画的,他总不能把一幅家传的古画带到外头咖啡馆去。只是把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请到家里来,见到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是谁都不会愿意的。还有,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往家里带吧?还有,听苏照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蒲瑞安的女朋友,可是上次蒲瑞安说,他是有女朋友的。难道他把他有女朋友的事瞒着家里?就像连周伯伯都不知道一样。景天觉得蒲瑞安真是高深莫测。
蒲瑞安淡淡地说:“那也要长辈做得像个长辈,才能让人对他有长辈样子。”停了一停,又说:“我怎么说话跟他一样,说得绕来绕去的都听不懂了。”摇摇头,拿了那盒可可粉和用牛皮纸钉过的稿子,锁上了亭子间的门,和景天出了蒲家。
按说这样的屋子,楼下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每层楼的房间是不用上锁的,但蒲瑞安显然是习惯了人走落锁,而苏照对他要锁门的行为也不表示反对,可见是见惯不怪的。这样一个人家,行为习惯如此奇怪,景天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但这分好奇只是埋在心里,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才下了半层楼梯,就见前楼厢房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蒲瑞安十分亲热地说:“瑞瑞,这就送人走啊?没说多坐一会?我刚切了一盘生梨,正要给你送上去。就进来接个电话,你们就要走了。”这妇人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有切开的梨片和猕猴桃片,显然是要送来给客人吃。
景天听她的声音,像是开头她按门铃时应答的那个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对蒲瑞安的态度,应该是蒲家的老阿姨,也许还是把蒲瑞安带大的旧人。现在这个年代,家里还有这样的老人在的人家,实在算不上多。景天对蒲瑞安一直有一分尊敬在,忙带上笑和她打招呼。像她这么伶俐的人,旁人对她如何,她是一目了然的。蒲瑞安的妈妈明显眼中无人,她也不必应酬,而这位阿姨,却是带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爱护蒲瑞安,进而对他带回来的朋友都热情相待。
果然蒲端安用亲昵的口气对阿姨说:“送上去给我妈吃吧,她还没睡,我去去就回来,给我留着门,别上锁。”
那阿姨笑着说:“晓得了,路上当心。”又看一眼景天,说:“下趟再来玩,要多坐一歇哦,我烧点心给你吃。你欢喜吃什么?酒酿圆子水果羹阿好?”
景天听她一口软糯的苏州话,便笑着也用苏州话回答说:“好格。”苏州话“好”发“赫”音,开口音短而促,又好听又好学,地域色彩十分明显,上海人学说苏州话,“好格”一句多半是最早学会的。
那阿姨听她用苏州话回答,开心得脸得笑成了一朵花。
蒲瑞安说:“你在苏州实习了三个月,除了这句,还学会了什么词?”在前走着引她下楼,“工业区里苏州人不多,我想找人说苏州话都找不到人。”
“你的苏州话,是跟这位阿姨学的?”景天问:“学一句来听听?”
蒲瑞安笑一笑,却不肯说,景天也不追问。不过是闲聊,找话题罢了。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用外地方言说笑话的程度。
到了大门外边,蒲瑞安把可可粉和稿子替到景天手里,这个时候景天要再说客气的话,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只好接过来,借着门口的路灯的光亮,把两样东西放进她的双肩背包里,正要回头和蒲瑞安说再见,就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作了个有请的动作,让景天坐进去。
景天一见,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就行了,就在弄堂口就有车站,换两部就到家门口,很方便的。你送了我还要再开回来,来来回回,叫我多过意不去。”
蒲瑞安摇摇头,坚持说:“我送你。来就是一个人来的,回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深更半夜的,万一碰上坏人,就是我的责任了。难道你还真的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吹牛啊?”景天说:“我和男生打过好多架,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蒲瑞安看看她的身材和胳膊,笑着摇摇头,把副驾驶位那边的车门再拉开一点,一定要请她坐进去。
景天看着这车位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头摇得更快了,退了两步,飞快地说:“蒲老师,真的不用你送我,这里出去就是车站,没必要的。你送了我回去还要再开回来,这大晚上的来来去去,你是我老师,怎么好让你这么辛苦?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再送,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礼了。”
蒲瑞安为她的固执弄得很是恼火,“我都说了,那是为了周老师。不管是谁,只要是周老师开口了,我就一定会帮忙。而你是一个年轻姑娘。让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夜路,我是不会安心的。如果你要坚持坐公交车,那我就不开车了,陪你也坐公交好了。”
景天瞪着他,为他的固执恼火,又不能解释自己不坐他车的原因,只得赌气说:“随便你。”转身就走。
蒲瑞安被她晾在当地作声不得,愣了一下就追了上去,他身高步子大,只两三步就追上了景天,在她身后说:“景小姐!请留步,请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行事,可不可以?你在梅龙镇吃饭的时候已经发过一次小姐脾气了,我像是没理由要忍受这样的事情两遍。”
景天被他喊得只好停下脚步,悄悄用手指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转过身,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对不起,蒲老师,你真的请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等片子拍好,我送录影带给你。蒲老师,晚了,我回去了,再见。”
蒲瑞安第一次见这么情绪化的人,看她执意不要他送,又为自己先头莫名的火气感到抱歉,便退让一步说:“那我送你到车站。”
“你车还没锁呢,蒲老师。”景天提醒说:“当心被人偷了车载音响。”说完就加快步子急急地走了,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只猛虎随时要扑出来,抓住她撕咬一番。
她急促的步子在深长黑暗的弄堂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弄堂里有零落的两三盏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再一盏路灯过后,她已经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在一拐弯的间隙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弄堂底的蒲瑞安,看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是那辆发出银色亮光的车子。
本来她不用这么慌张的,她已经得到了蒲瑞安的谅解,两个人在亭子间里写字吟诗那一段时间里,相处得可以说得上融洽。可是一看到那辆车,她就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她不能再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和他言笑殷殷,一路由他送回家去。
她坐上公交车,晚上乘客少,居然还有空位,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有泪意要涌出眼底。这下好了,她也许已经彻底把蒲瑞安得罪了,他也许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那部银色的车子,它像个后现代电影里的科幻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咬她的喉咙。
她以为她差不多痊愈了,原来心痛这个怪物只是被她挖个坑就地埋了,并没有长了翅膀飞着离开她。在它认为适当的时候,它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抖一抖就迎风长大,伸展魔爪和牙齿,啃舐她的心。

11 天一神水

景天回到家,累得像是跑了八百米。也没说和父母说两句闲话,道个晚安,就躲进自己的卧室。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门外她妈妈来敲了敲门,说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吃银耳红枣汤?她只是咕哝了两声,踢掉鞋子,脸都没洗,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
困扰她半年多的失眠这一晚跑得没了影儿,半夜睡来,起来上过卫生间,换上红色格子的绒布睡衣裤再躺回床上,以为会跟从前一样睁眼一直到天亮,哪知才想了一个问题:她的行李还没有整理,还没轮到她想要不要起来收拾包包,就又睡死过去了。
这一觉一睡就到了早上,到她彻底清醒,看看钟,才六点,看看窗户,有晨曦照进。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坐起后伸伸懒腰,精神也是少有的振奋。这种感觉她好久没有了,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求学时期,身上有不安分的因子想蹦,她去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运动装,穿了跑鞋,轻手轻脚离开家,下了楼,在马路上跑起步来。
想不起有多久没跑过步了,这一跑一时有点腿打颤,跑过一条街后身体的协调功能恢复了过来,呼吸和步子也配合上了,思想在运动的节奏感里一点一点的被排空,脑子是少有的轻松,连头痛和紧张都不见了。在一呼一吸之间,体会新鲜空气达到肺里的刺激感,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发痛,但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力量感和爆发力。
跑完从前跑步时拟定的路线,景天停下来放松拉抻肌肉,看着晨光里锻炼的人,发觉他们都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健康的面容。是时候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了,景天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好好生活。
她买了豆浆油条和粢饭糕回家,把豆浆从袋子里倒进一只煮牛奶的小锅里,放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放糖,等豆浆煮开后把火关了。油条和粢饭糕放在盘子里,马马虎虎准备了早点,然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跑步出汗打湿了头发,便连头发也洗了,这才去收拾行李。
去的是山里,她又是刚从学校毕业,平时的衣服以运动装为主,收拾起来一点不花时间,只捡这个季节和将要来到的夏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收了一包,两双鞋,最后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条卡叽布的A字裙进去。
所有的出发的工作做完,也不过才七点半,她想原来早上起得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啊。又想起原来她好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归置她的早晨和晚上了,她这一阵都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她想起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她就要背上行囊,离开城市,去一个山明水秀花开鸟翔的地方了。明天她将跨过许多的山和河流,她可以为它们一一取上温暖的名字。本来她上次就可以这么做,但上次她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她爬都爬不起来,惶论跑步。这次她可以了,她睡了一个好觉,和朝阳一起跑步,她有力气做这一切。这次她一定可以。
这一天她都在家里看蒲端安给她写的脚本,里面把鸟儿的生活用时间的顺序写下来,早晨的鸟可以配什么诗,中午的鸟又可以配什么诗,在求爱中的鸟是什么样子,衔枝筑窝的鸟,在风雨中守窠的鸟、夕阳下归巢的鸟…除了与画面相配的解说词,还有用钢笔勾勒的白描画,画面简桔如同丰子铠的《护生画集》,内容却是让人看了感动,最后会落泪。
景天想这样的人,去做实业真的浪费了,每天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穿着工作服,有着如此的才华和这么细腻的情感,却深藏不露。她认识蒲瑞安有半年了,从表面上来看,她以为他是个冷静的不苟言笑的人,但看了这个脚本,却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蒲瑞安。要是她的那些女同学知道她们崇拜的蒲老师是这样的感性,又不知要发怎样的花痴。
她摸着这个本子,想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了出来,一笔一划,一字一画,都一丝不苟,又装订得这么漂亮。心里实在不舍得把这么珍贵的手稿拿出去,一时性起,拿起钉器把钉子起了出来,跑到外头的图文影印打字店里,把整本手稿复印了两份,回家再把原稿钉起来,收好。复印的一份交给孙经理,一份留着自己阅读和做笔记。
她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份虔诚在做。即使是在她求学的阶段,也没有这么用心过,在书上乱写乱画,折角撕页,什么没做过?她唯一一次对一本书认真,是在大学里听一位著名的人物来演讲,她拿了一册他的著作去请他签名,为此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后来那本书也就塞进书架里了,并没有成为她的宝贝。什么样的热情都可以随着时间和心情的改变而消退,但当有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时,怎么可能忽视。她拿着蒲瑞安的手稿一看再看,才知道这份人情真的大得她无法承受。
如果说真的只是看在周示楝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认同。周示楝对蒲瑞安来说,不过是少年时期仰慕过的一位长辈,就像她对那位学术权威一样,可以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去排一个小时的队,但也就这样了,再多的也做不出。但是蒲瑞安为她做的,何止是花了一个钟头?这里面要查多少资料,要花多少时间,她是想也想得到的。光是她为了录那些鸟诗,就花了一个星期,更不用说又要构思又要编写还要画插图。
看到这些,再想她在他坚持要用车送她回来的时候对他的说的话,她心里的后悔,是倾尽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了。她想打个电话去道谢兼道歉,却想起没有他的电话。周示楝那里倒是有,却不是她想去获得的途径。
她抱着手稿,忍不住要想一个问题:蒲瑞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见得会为别人花这么多工夫,他那么忙,苏州上海两边走,除了对她有好感,找不到可以说得通的原因。如果真的是对她有好感,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只是,他对她的好感从何处而来?又从何时开时?要是说从她到他厂里实习就有,那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虽然算得是女人中漂亮的,也没到这个地步,可以让人一见倾心。
如果说是在重逢之后,倒也说得过去。周示楝出面介绍她与他认识,等于是做了保。就像他夸口要替她介绍一个靠得住的男士一样,他也会为他认可的男青年留意一个好女孩。至于蒲瑞安说的他有了女朋友一说,她基本可以肯定那是在敷衍她说的托词,不然就无法解释苏照的态度、他妈妈的态度、以及他家阿姨的态度。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一个男士是不是对自己有意的揣测,简直就跟雷达一样,直觉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景天从不觉得自己会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如果是,那前男友也不会是吵完架说分手便真的不再联系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面魔镜,都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最美的,只是谁也不会拿它当真。
景天从前男友那里受到的打击,比她所知道的要深得多。她不再充满自信,而是变得怀疑,怀疑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话说过了头,什么意思没有表达清楚,以至让人家有了误会。不然为什么好好的男朋友,就成了前男友,狠起心来半年不和她联系,让她一个人忍受失去心爱的痛苦,几乎痛不欲生。
失恋是那样一种深切而缓慢的凌迟,它不是一下子发作的,它就像是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吞噬人的欢乐。它不是韦小宝的化尸粉,沾上血水就一下子肉秃见骨;它是水母阴姬那神水宫里的天一神水,无色无味,却可以慢慢把一个少女的苹果脸变成只剩下空洞洞大眼睛的骷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