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娟伸个懒腰,揉了揉肩膀说:“像是睡了有一堂课那么久。”十分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景天笑着也动动脖子。邹娟的传呼机又在响,景天忙说:“哎呀我把你拖着在这里睡觉,你们同事肯定在找你,你快去吧,他们肯定要骂你了。”
邹娟再次把传呼机按停,说:“不要紧的,我就说在别的出版社的展位上学习他们的工作经验。那我过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景天摇头说:“不要了,我也要回办公室的,我们经理虽然管得不严,但也不好一个下午都不在。等我回来我再找你好了。”邹娟说好,两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景天说那我先走了,再见。邹娟说好的,拜拜。
景天出了展览中心的正门,坐了公交车回单位,一进办公室见孙经理在,马上心虚地说:“我去找资料去了,经理你放心,我星期天肯定做好,这次我有百分百把握。”孙经理正看一些上次拍的照片,随口问:“你去哪里找资料了?”景天说:“中苏友好大厦,在办书展呢,我去那里找最新出版的书去了。”孙经理是老派人,习惯上还是把展览中心叫它原来的名字中苏友好大厦,亏得他不是再老一辈的人,不然得叫“爱俪园”或“哈同花园”才行。
孙经理放下样片,颇感兴趣问:“哦,是吗?那我也去看看。你怎么没买书?”景天现找个理由,说:“我没带钱,现在书那么贵。”孙经理很大方,逗她说:“买了回来报销。”景天哈哈笑了一声,说你又不早说。孙经理把样片锁了,理了一下办公桌就走了。景天暗自吐吐舌头,坐下来拿了只笔,摊开一张纸,打算画一画“霜禽欲下先偷眼”的画境。
随手用铅笔勾出一只鸟的轮廓来,又想这个“霜禽”应该是什么鸟呢?梅花开的时候吧,有什么鸟不飞走留下来过冬呢?这么一想,这画就画不下去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图书馆,要不就再回到书展里去。
她一下午就画图了,快到下班时孙经理回来了,张德飞问经理你买什么书了,孙经理把书扔在桌子上,整个人都倒进藤椅里,唉声叹气地说:“人太多了,书也多,看是我脑子都大了,转来转去,就买了一本书。” 张德飞伸长脖子去有是什么书,能让经理在几万册书中慧眼看中的一定不一般,看着大声念道:“《中国可以说不》,哈哈,经理,这个不算素材用书吧?”
孙经理揉着脸说:“我自己看不行啊?” 张德飞说那我先翻翻,捡起书来看,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景天虽然想过想换工作,但这里老板和同事都这么好相处,她实在舍不得,心想我好好努力,跟上他们,也不一定要辞职的,何况还可以经常去外地看山看水看鸟,不比关在办公室里强多了?
周六那天,她吃了晚饭,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是米色的日式风衣,里面衬贴身浅咖啡色的薄毛衣和斜纹卡叽色布长裤,脚下是一双牛筋底的短帮靴,头发用一支木梳状的卡子在耳边别了一下。只有脸上还是清水洗净,不施脂粉。打扮得像从日剧里走出来的铃木保奈美,笑眼弯弯的,连嘴唇都是樱粉色。她想用这身打扮来告诉蒲瑞安,我不是那个搭你车的沉默女学生,也不是前天不讲道理的邻家女儿,而是成熟的理智的女性。这样的装束就是一个讯号,传递出拒人千里的意思。
从新华路到淮海路有一点距离,换了两部车,花了点时间才到。淮海路早不是从前的模样,它现在围着隔离的钢板,一头延伸到另一天,弯弯折折像一道墙,从两块板的接缝里向里望,淮海路从上面整个地掀开,往下挖掘直到地底。这个巨大的深坑一点不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也不让人看了害怕,这只是一个杂乱的工地。景天从那条缝往看,看了好久,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
时间还早,她先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画册,才慢慢踱进淮海坊去。
这个时候晚饭已过,天色已经暗尽,弄堂里一个人都没有,石库门的墙头上罩着白而圆的大白路灯罩子,冷清清地拖长她的身影。这条弄堂外面就是大工地,里面却静悄悄的,让她想起她和蒲瑞安斗嘴时说的话来,不禁笑了,
二十三号很好找,大门对面路灯照着的光圈下停着那辆银色的车子,景天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三号的黑漆门关着,门旁的砖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电铃按扭,下面有一小块木牌子,用墨字写着“蒲家”两个字。字写得很漂亮,端端正正,是标准的柳体。木牌子边上还用铜包角包着,光这一块牌子,就看出这家人家很注意生活的细节。这块木牌子,不像是随手捡块来用的,倒像是一只小抽屉上的面板,也许就是从一件旧家具上拆下来的。
景天伸出手指按电铃,没听到铃声,她又摁了摁。二楼一扇窗户伸出一个人的头来,冲她说:“门没锁,自己进来吧,顺着楼梯走就行了。到二楼。”听声音不像蒲瑞安。景天仰天应一声,推开虚掩着的门,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天井,放着两辆自行车。她正找楼梯,就见头顶上一盏灯亮了,跟着有脚步声下楼来,估计是蒲瑞安亲自下来接她。
景天有点心慌,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下来。一楼的房间没有开灯,暗着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局促不安的自己。她忽然疑惑起来,她这样贸然找上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大可不来的,她并不是非要得到他的帮助不可。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个蒲瑞安八成是周示楝替她看中的优秀人选,而他再优秀,她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那就这样吧,今天之后,她就离开了,三个月后再回来,早就换了心情。景天打起精神,堆起笑脸,朝迎出来的蒲端安笑吟吟地说:“蒲老师,我来了。”
蒲瑞安倒是一脸的平静,先把一辆自行车挪开一点,再虚虚地护着她往楼门里走,嘴里说道:“当心点,别撞着。这楼旧了,楼梯这块踏脚有点空。这边,请进。”把景天领进假二层的亭子间。这间朝北的小房间只有几个平方,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从屋顶到地板堆满了书,却一点不乱,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上除了图纸计算尺钢笔,还有毛笔和镇纸。蒲瑞安搬了一张方橙过来请她坐,说:“喝什么?我有绿茶红茶咖啡汽水。”
景天总不能说我拿了脚本就走,只好说:“蒲老师不用麻烦了,我吃了饭来的,不渴。”
蒲瑞安说:“总要喝点什么吧?你们小姑娘不爱喝茶,那就喝咖啡吧。我饭后会喝一杯,不麻烦。”说着拿了一瓶依云矿泉水,拧开盖子在一只意式摩卡壶的底座里倒了水,往咖啡斗里量了一勺半咖啡粉,垫上一张小小的圆形滤纸,旋上两层壶身,放在一只小小的酒精炉架上,点上火,那摩卡壶就噗噗地煮起咖啡来,慢慢屋子里就有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来。
景天以为会是速溶咖啡,一冲就得,没想到蒲瑞安却是现煮咖啡喝。他用的还不是一般的美式电滴漏壶,而是意式摩卡壶,比滴漏壶麻烦上许多。这一下更让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人家这么忙碌着来招呼她呢。她只好没话找话说:“蒲老师,这个是摩卡壶吧,我只在咖啡店里见过,还没用过呢。小炉子小壶的,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我家有一只滴漏壶,我爸爱用那个煮咖啡喝,看上去要简单很多。”
“嗯,没错。滴漏壶是美式的,方便是方便,却没摩卡壶煮出来的咖啡香。”蒲瑞安十分悠闲自在地在这个小小的只得八平方米的亭子间里转着,从身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
景天对这个又不懂了,问:“是什么原因呢?”
“你等一下,”转身出去,回来时拿了一杯印有哈尔滨面包房字样的掼奶油,放在一边,“滴漏壶里要用到滤纸,会吸掉大部分的咖啡油,咖啡香就香在这个油里。”这时一股气咖啡壶的嘴尖喷出,蒲瑞安取下壶,用一根长长的铜片熄了火,执了壶,往两只杯子里倒上咖啡,两杯才倒了有八分满,壶里的咖啡就没了,那壶里竟是只有两杯的容量。蒲端安放下壶,揭开掼奶油的纸盖子,舀了一大勺奶油放在咖啡上。那朵奶油花慢慢漾进咖啡里,一点点融化。
景天看他做着这一切,像是又回到在他厂里做实习生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蒲瑞安,在全神贯注看机器的时候,同样是让女同学们看入了神的。她想这个人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好看。
蒲瑞安做好一杯加鲜奶油的咖啡,连着托盘一起递给景天。景天收回神来忙接过,拿起小勺小心地搅拌这一杯细心煮出来的咖啡,先闻一下,才缓缓啜了一口。这咖啡又香又浓又滑又烫,即使是在大酒店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也不过如此了。
上海这个地方,讲究一点的人家,一直都保持着喝咖啡的习惯,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德大、红房子也有现煮的咖啡出售。而文革一结束,上海宾馆、凯司令等地方马上就恢复了现磨咖啡的供应。从前喝咖啡加的是牛奶,后来速溶咖啡兴起,冲咖啡的便是伴侣,很少是用鲜奶油的。而蒲瑞安却心思奇巧,用面包房的掼奶油冲调咖啡,自然比牛奶和伴侣都要香浓稠滑得多。掼奶油是用奶油加糖打成的,用来冲咖啡,连放糖这一步都省了。
景天再一次发现了蒲瑞安的精致细微处,自己那点小心,越发显得幼稚可笑了。他一套做得如此纯熟,可见就像他说的,是每日饭后必喝。只有天天做惯的流程,才会这样杂而不乱,有条不紊。
蒲瑞安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端起自己的咖啡,搅拌两下,也是先放在鼻下闻了闻,才低头去喝,细细品尝过后,才抬头温和地问:“够不够甜?不够的话,把剩下的奶油都放进去吧。”说着把纸杯递上。
景天颇爱甜,也就不拒绝,接过纸杯,用咖啡勺把里面的奶油都舀了进去,再一搅拌,这一杯完美的棕色咖啡,就成了小麦色。
蒲瑞安看了她这杯咖啡直摇头,说:“你这哪里是喝咖啡,不如改喝可可算了。”像是在惋惜她毁了他精心泡制的上好的咖啡。
景天抬头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可可的?”
“你吃得这么甜,就不是咖啡了。你要早说爱喝可可,我就给你冲可可了。我这里有进口可可粉,比上海产的香。”蒲瑞安伸长手臂从书橱里拿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递给景天,“这盒是新的,还没开过封,送你吧,走的时候带上。”看景天有推辞的意思,又说:“带去江西喝,山里怕是不容易买到,出来一次估计也不容易。”
景天听了这话,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只会哦了一声,接过来佯装研究盒子上的英文。
9 亭子间
这个小小的亭子间一时安静下来,连先前煮咖啡的嘶嘶声都没了。景天不敢抬头,蒲瑞安温和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像长辈似地看着她,让她不知怎么和他相处。
蒲端安喝了咖啡,坐着一转身,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开在书桌上。他的书橱像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景天忙把自己的杯子放下,又去移他那杯咖啡,两个杯子都搁在窗台上,回手帮着把他手里的画轴打开。
画里左上角是一只白羽黑翅的大鸟回首下望,羽翅却作势欲飞,右下角是一株老梅,虬枝龙游,墨汁淋漓,老干横斜,皮皴瘿皱,梅花却一朵也无,只有两三点淡墨勾勒的圆圈点在枝头,像是有点梅花花苞的意思,
景天并不懂画,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画上有浓郁的墨气扑面而来,颇有森森之意。光看这墨意,应该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不懂,也知道蒲瑞安很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蒲老师,这个就是‘霜禽欲下先偷眼’吗?怎么解呢?这只鸟是什么鸟,白胸脯黑翅膀的,像是一只鹤。”
蒲瑞安唔一声,先不回答,只是细细地看,半天才说:“你很有眼光啊,知道这是鹤。”
景天暗道惭愧,她是一点不懂,只是凭着在黑龙江拍了大半个月的丹顶鹤,觉得有点像,才胡乱说的,没想到竟然说对了。这一下有了点底气,又问道:“蒲老师,鹤鸟不是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的吗?为什么会和梅花放在一个画面里?”
蒲端安闻言转头看她一眼,景天忙心虚地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蒲瑞安看她这样拘谨,笑一笑说:“看画要明白画里的意思,这幅画的题画诗用的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就要知道林和靖的生平。他号称‘梅妻鹤子’,梅花是他的精神上的伴侣,白鹤是他生活中的小友,这‘霜禽’二字,说的就是白鹤了。你看这白鹤一身雪白,就像披了一层霜雪。鹤要高飞,忽然间看见老梅有花苞将放,一时间欲飞欲还,翅振而眼回,因此这画里是有一种两股力量的僵持。梅花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点到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捕捉霜禽的动态和眼神,反映出它的思想活动,从而回到诗里的意境来:是什么让它这样想上又看下?原来是底下的梅花要开了。”
景天听得只能不停地点头,原来一个霜禽还有这样的意思,她白画那么多只鸟了。眼睛里只剩下崇拜之意,问道:“蒲老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啊。”
蒲瑞安摇头,眼睛又回到画上,说:“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力。这是海上画派的大家蒲华的作品。”
“蒲华?”景天带着点疑问?怎么也姓蒲?海上画派嘛她倒有所耳闻,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这样的名家,这蒲华就没听说过了。
“蒲华,字作英,嘉兴人,别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宗青藤,传杨士猷。宣统元年同钱高吴等组织豫园书画善会,促成海上画派的诞生。”蒲瑞安说得像背书。
景天忽然明白了,“蒲老师,这位大师,是你家祖上吧?”
蒲瑞安笑了,“是我高祖。小景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蒲这个姓这么少见,”景天咕哝道:“我再想不到就是笨蛋了。”又说:“原来蒲老师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周伯伯说帮我找一个懂画懂鸟的人辅导我,一下子就想到浦老师,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蒲瑞安俯身看画,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想到把家里藏着的这幅画取出来看。这近十年一心忙工作,都忘了书画笔墨是什么了。现在想想真不该扔下,再忙,写两个字画一张画,也是调养身心了。唉。”唉声叹气地连手指都不敢落下去抚摸纸张。
景天看他这样一腔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和她熟识的一向冷静低调的蒲瑞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和痴迷的劲头,便说:“那蒲老师,你今天就写两个字吧?我帮你磨墨。”
蒲瑞安有点摩拳擦掌的兴奋起来,说:“好啊。”把画卷了放书橱里,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盒子,取了一锭墨,又搬了一方砚台来,说:“你别看这砚台方方正正一点不花巧,这是真正的歙砚,当年我从安徽歙县买来的。”用先头往咖啡壶里加水的那瓶矿泉水在砚台倒了点水,捏住墨锭慢慢磨了起来。景天说我来吧,蒲瑞安把墨交给她,景天接过来磨墨。蒲瑞安从笔海里挑了一枝笔,又从书橱的抽屉里捧出一叠毛边纸来,铺开来,端详了一下纸,问道:“写什么呢?”
景天这一阵都在读唐诗,最熟的就是《蜀道难》,当下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蒲瑞安点头道:“好。”提笔蘸了蘸墨,落手就是极俊秀的一笔孙过庭行书。景天念一句,蒲瑞安写一句,一边写一边解释,写到酣畅处,笑道:“哈哈,可以横绝峨眉巅。”重重一点摁下去,写到后来写得快了,几成草字。
两人写字写得忘形,景天早忘了矜持和不自在,和蒲瑞安有说有笑,又吵着说我也要写我也要写,蒲瑞安把笔让给她,又问:“你临的谁的帖?”景天抬头故作正经地说:“周伯伯。”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里正高兴,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景天回头去看,房门原就是开着的,那人就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地用指尖琢琢门,光是这样一个站姿和手势,就让人觉得这人有些轻佻,而那双眼角向上的斜长眼睛,更是有些嘲弄在里头。
那人弄出声音,原是要引得屋里的人回头去看,这时见景天一回头,一张精致小脸出现在累累书架间,霎时老旧的亭子间像有光照进。那人眼睛不自禁地亮了一亮,这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懒洋洋的神色重又回到他的脸上。
景天被他无礼的眼神看得有些薄怒。她一向自负美貌,在学校是公认的系花,从来只有男生在她的眼光逼视下转头,而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像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三围。她毫不客气地盯回去,嘴角挑起不屑的微笑,眼神冷冷的,瞄一眼后又回到书桌上,放下笔看前头蒲瑞安的字,再把两人的字相比较,这一比,颇让她汗颜。人家好好的一篇字,加上她后面的两行,简直可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狗尾续貂”。她看了就有想撕去后面半截的想法。
她表面像是在研究书法,心里却留着一只心眼留意着门口那个人。只刚刚那一眼,已经让她看清那男子年龄比蒲瑞安略大一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蒲瑞安是那么沉稳有修养,这个人却有轻浮之相。难道是蒲瑞安的兄长?看相貌倒有三分相似。
她心里还在琢磨两人的关系,蒲瑞安抬头看一眼那人,不着意地低头拾起景天搁下的笔来继续写,嘴里淡淡地招呼道:“小舅舅回来了?对方如何?”
景天急得直想叫“嗳嗳”,他在她的字后面接着写,让她怎么撕去她的字呢,这下献丑献大了。心里又想,原来是蒲瑞安的舅舅呀。这舅舅看上去也就比外甥大个三五岁的样子,这么说蒲瑞安的母亲会比这个弟弟大上很多。景天不禁对蒲家的情况有点好奇,便再次转头去看这小舅舅。
小舅舅掏出一枝烟来,细细长长的带着白色过滤嘴,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来打火,才“叮”一声响,那烟还没点燃,蒲瑞安就冷冷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吸烟。”小舅舅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点燃香烟,吸一口又喷出烟来,那烟直直地朝景天这边飘来。
这亭子间那么小,两壁放满了书橱,窗下是书桌,书桌前是椅子,景天站在椅侧,离房门也就一臂的距离。这一口朝她袭来的烟,让她避也避不开,顿时让她恼怒起来,回头直直地瞪着那小舅舅,眼中怒火快要迸出去。
小舅舅笑一笑,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卖相①灵的,你从哪里找来的?我今天见的那个,就是一根电线木头一样,不动不笑,连话都不会说。问一句话答一个字,就跟算盘珠子没什么两样。头发嘛像是用光了一瓶摩丝,吹得硬梆梆的像戴了一顶头盔,现在的小姑娘连怎么梳头都不会了。”又朝景天点一下头,再次说:“这个小姑娘灵的,侬眼光老好。”
景天再也听不下去,对小舅舅说:“灵不灵也不用你来评。人家小姑娘头发像钢盔,那就是为了抵御风刀霜剑的。依我看光是头盔还不够,还得再加上防毒面具。”转头对蒲瑞安说:“蒲老师,不早了,我回去了。”
蒲端安放下笔,“也好,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把本子给你。”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纸,那文稿纸上还用牛皮纸钉了封面。封面上有四个毛笔字:远映碧山。还是同样的孙过庭书法,看墨迹也新。他桌上现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也许就是特地拿出来写这四个字的。不然这年月,又不是离休老干部,谁在家天天摊着毛边字练书法呀。蒲瑞安这份情意,重得让她不好意思接受。
再看这名字,又是一喜,浑忘了刚才为小舅舅无礼的眼光生气的事,问道:“蒲老师,这是取杜牧的《鹭鸶》里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意境吗?”亏得她这些日子读了不少的鸟诗,看了这四个字倒知道出处,不然,怕不要被蒲瑞安看低。
蒲瑞安锁了抽屉,拿了钥匙说:“对。雪衣雪发的鹭鸟在青山碧水中,可不就是一幅画?”引景天往外走,对堵在门口的小舅舅说:“小舅舅,借过。”
小舅舅非但不让,还把一条腿绕在另一条腿上,把门堵了个严实,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你的女学生。我就说嘛,那里去找这么嫩的小姑娘,嫩是嫩得来,掐得出水来了。原来老弟你喜欢的是真正的小姑娘。”又对景天说:“小姑娘,有姐妹没有,下次带来一道白相②。”
蒲瑞安气得低喝一声,“小舅舅,你别乱说话。”他还要再往下说,景天却抢着说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吸烟毒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