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示楝说:“是嘛,你们没学过,怪不得你。这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原诗有这么两句:‘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合知欲断魂。’要让我画,我也不知怎么下笔?小安子,你是怎么画的?”
蒲瑞安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过两天我拿画给景小姐看吧,你们什么时候走?”景天说下礼拜一,蒲瑞安说:“那好,那就这个星期六吧,我把画和脚本都准备好。”
景天瞪着他说:“今天都星期二了。”
蒲瑞安笑说:“那么你认为要多久?”
景天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那我去找蒲老师好了。”
蒲瑞安点头,说:“嗯,那你直接来我家吧,要不要我开车去接?”
景天忙摇头,说不敢不敢,又问:“蒲老师家住哪里?”
蒲瑞安说:“淮海坊23弄7号。”
景天再一次瞪着他,说:“你家住淮海坊?”
蒲瑞安笑一笑,淡淡地说:“你呢?”
景天气鼓鼓的说:“新华路。”
周示楝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得有熟悉感了,一边吃着松鼠桂鱼,一边笑眯眯地说:“都是不错的地段啊。一个是民族资本家的大本营,一个是文艺界的老巢。要是换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是我专政的对象。”
景天和蒲端安听了都笑起来,一个说:“周伯伯,你自己也住康定路的。”一个说:“周老师,拿起笔作刀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周示楝说:“谁说的?我可是看到文汇报上有人在炮轰谢晋。”景天说:“那个作者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
蒲瑞安点头说:“是的,那篇文章我也看到了,我的想法和景小姐一样,作者是想借评论谢晋出名。在单位讲的是论资排辈,老人升上去,才轮得到年轻人,可是年轻人不肯慢慢等的,只好出奇制胜。不过走这样的捷径,名是出了,人品就不好了。”
周示楝指着蒲瑞安说:“小安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有原则。即使离开了学术界下了商海,也能坚持本我真心,实在难得。来,我敬你一杯。”蒲瑞安忙举起酒杯说不敢不敢,和周示楝碰了碰杯。
景天说:“我也要。”举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说:“周伯伯,这位蒲先生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像孙道临邱岳峰那样的人?”
周示楝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周老师怎么会把我那两位大师比?”蒲瑞安问:“景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天眨眨眼睛装天真说:“周伯伯一向是难得夸人的,要夸也就夸夸孙邱两位大师,这下把蒲先生夸得成了一朵花,我就问一下。”说着冲周示楝鬼鬼祟祟地笑。
周示楝摇摇头,说:“不能说不能说。我要说是,小安子不答应,我要说不是,景丫头要失望。来来来,吃菜吃菜。”
听他打太极,那两人也无法。蒲瑞安随口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奇人逸事,逗得两人十分开心,景天也慢慢忘了尴尬,和蒲瑞安有说有笑的。蒲瑞安则完全掌握了谈话主动权,景天丝毫没察觉,还当是说开了,胡混过关了,蒲老师叫得也顺口了,不怎怎么说起两人住的地方来,景天说:“淮海坊不灵光的,出门就是大马路,太吵,灰又大。从前么还是可以的,现在我去都不要去。”
蒲瑞安不服气,反驳她说:“新华路那边树倒是大,可是树大了就太阴森,住在那里阳气不足。”
“淮海路现在开膛破肚挖地铁,”景天哼一声说:“已经成了大工地了,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蒲瑞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了一下,笑意浮在闪动的眼神里,“哪个工地晚上还开工?他们敢开工,我就敢打110。”
周示楝笑眯眯地看他们说话斗嘴,闷声不响发大财,桌上的菜他一个人吃了一多半,吃到饱得撑住了,那两人还在争论是淮海坊好还是新华路好。蒲端安说“淮海路都在修地铁了,新华路不知捱到几辰光去”,景天就说“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都被挖光了,到夏天的时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晒死你们,那时你就知道新华路阴森森的好处了”。周示楝用餐巾擦擦嘴说:“你们慢慢吵,我先回去了。”
那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长辈在,不好意思住了口,说一起走一起走。景天说我送你回去,蒲瑞安说我开车送二位。周示楝说:“不用不用,我吃得太饱,要溜达溜达消消食,回去正好午睡。”
景天问:“你在办公室怎么午睡?”
周示楝说:“我有一张藤躺椅,是我专用的午睡橙,办公室别的人都不敢坐的。我跟你们说,每天午睡十五分钟,对身体大大的有好处。不过说了也白说,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谁都不听,午休的时候就知道打牌。唉,你们这会儿是不会知道的。”摸着肚子站起来,朝两人摆摆手说:“你们慢慢吃,就听见你们在争了,筷子都没怎么动。小安子,下回有时间我们再聚过。景丫头,回见。”
虽然他说了不要送,景天还是起来挽着他到了外边,蒲瑞安也送到门口,周示楝朝两人挥挥手,先走了。蒲瑞安回转身对景天说:“景天同学,请问为什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景天没想到他发难发这么快,她以为已经蒙混过关了,以前带他们时也从来不为难学生,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呢?景天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回击说:“不想多跟周伯伯作解释,不行吗?”她和蒲端安斗了这些的嘴,已经不再把他当老师了,口气不自觉地少了敬意。
“可以,如果是你和周老师两个人,或是和别的人,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可现在我在场,是当事人,你的个人决定,就影响到了我的决定。你使得我要对我尊敬的老师撒谎,并且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谎,它违背了我一贯对人做事的原则,因此我想得到一个解释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蒲瑞安丝毫不肯让步。
景天咬了咬牙,硬撑着一口气说:“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我没有必要一定要给你做出什么解释。”
蒲瑞安薄怒道:“就算是不小心踩了人一脚,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
“对不起。”景天干巴巴地说。
蒲瑞安怒视着她,“就这样?”
“要不你也踩我一脚好了?”景天索性无赖上了,“你不也没有当时就说我是你的学生?你不问你自己,也就没道理来问我。”
蒲瑞安盯着她看了一会,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很好。”朝路过的侍者招手说:“结账吧。”转身进了包房。
景天转身也要走,迈出几步才想起她背的包还在房里,只得返回去拿,万般不情愿地磨蹭进了房间,想道歉,却期期艾艾地张不了口。
蒲瑞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拿了一张擦眼镜布在细细地擦着眼镜片,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她,便冷冷地开口说:“画和脚本请星期六晚上八点来取。”
景天也知道自己过分,说错了话,撒娇找错了人,当即用十分诚恳的语调说:“蒲老师,我进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的。我刚才不该乱说话的,真的对不起。还有,蒲老师,你真的不用再帮我做这些了,我不该托周伯伯,我没想到周伯伯找的人是你。你刚才的提示对我很有启发作用,我回来好好想一想,我想我能行的。再见,蒲老师。还有,谢谢你的午餐。”
蒲瑞安举起眼镜向着光亮处检查,是不是还有雾气,看也不看景天一眼,说:“我请你吃饭,是看在周老师的面子上,我帮你写脚本,也是出于对周老师承诺,我不想哪一天周老师问我,上次拜托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没做,因为景小姐发小姐脾气,觉得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因此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我只是在履行我对周老师的承诺,景小姐宁愿辜负长辈的好意,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那是景小姐的事情,与我无关。”
7 谢谢你问
景天被他的话给难住了,两人在房间里一坐一站就僵持着,侍者拿了账单进来,蒲瑞安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来付了钱,侍者说:“请稍等。”拿了几张百元大钞快步离开。景天一看要这么多钱,心里过意不去,忙说:“蒲老师,让你破费了,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
蒲瑞安用匪夷所思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说:“不用了。请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那是当然,听说蒲老师很大方,当初请了我们一班同学在松鹤楼吃饭,菜都点了三轮,请我和周伯伯吃顿饭当然请得起。”景天马上顺竿子往上爬,抓住机会说:“蒲老师,我家和周伯伯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有时候太熟了反而不愿意多说,他们就喜欢什么事情都要管,我交什么朋友都要问,我省得他们啰嗦,就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蒲老师也曾经年轻过,想必也会有些事确实不想和父母长辈说的。我这么说,是不是可以让蒲老师对我的坏印象改好一点点?”
“确实有你所说的情况发生,”蒲瑞安说:“只是和我打声招呼,跟周老师说我是你实习期间的负责人,这个应该不算是很麻烦吧?”
景天看他脸色稍和,心里一高兴,坐在先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笑了一笑说:“对你可能不算是麻烦事,可是对我就很麻烦了。”
“比如呢?”蒲瑞安带了些笑意和好奇,语气也随和了好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
景天一看更是放了心,装模作样地说:“比如我们一见面我就大叫,哎呀蒲老师啊,好久没见了,你后来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带我们了呢?我们好多女同学一直都在议论蒲老师呢。蒲老师就会说,啊,景天同学是吧,是的是的,好久没见了。那个,我不是干什么什么去了吗?我就问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你就说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然后我们什么什么说很多,然后周伯伯就会说哎呀景丫头小安子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那太好了就不用我做介绍了。哎哟景丫头你爸妈一定不知道你和小安子认识吧,这可太巧了,回头我就打电话给他们说,他们嘱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等我一回去,我爸妈就会拷问我说女儿啊,听说你和你们实习老师过从甚密?他多大了?有女朋友没有?家里情况如何?一问就没个完,非逼着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不可,我要没有一二三,那你就完了,他们会问周伯伯要来你的电话,在电话里逼着你承认跟我有一二三,回头你就会打电话质问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景天夸张地比划一番,最后说:“我在电话里听到这样的问题,连死的心都有,真不要活了。”
蒲瑞安忍不住笑了,摇头说:“哪里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一个实习老师,你一生当中不知有过多少老师,还能一一问过来?”
景天看他被她说得笑了,知道这下是真的挺过了这一关,马上笑嘻嘻地说:“才不夸张呢。我的老师们都是半老头子,他们才不会问。可是蒲老师就不同了,首先是周伯伯就对你赞不绝口,来之前说要为我找一个好导师,之前又说过要帮我找一个好男人当男朋友,我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
“孙道临和邱岳峰?”蒲瑞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怎么提起他们,话又说得莫名其妙。一个吞吞吐吐,一个莫棱两可。”
景天脸一红,转又嘻皮笑脸地问:“是吧?蒲老师,连你都觉得怪了吧?要是这样,也会装着不认识的。”
溥瑞安看她没大没小地耍赖皮,只好摇头笑。
景天又贼忒兮兮地问:“蒲老师,你有女朋友的吧?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定是有的。我们班女同学就想知道你有女朋友或太太没有?我估计是没有太太的,不然周伯伯不会找你为我做顾问,周伯伯诡计多端的,我很怀疑他的。我猜你是有女朋友的,像蒲老师这样的人,周伯伯夸成一朵花的人,怎么会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呢?”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费心思的难题。
蒲瑞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点头说:“谢谢你问,我有女朋友。诚如你所说,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侍者这时进来,手里一个小盘子里放着零钱和发票。蒲瑞安把大张的钱收了,剩下几张小票子留在盘子里,侍者道过谢收了盘子和盘子里的钱走了。蒲瑞安对景天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忙说“可以可以”,拿了包站起来。
蒲瑞安收拾了西装钱包说:“那就走吧。”虚托着景天的肘把她送到门口,指一指停在饭店前面空地上的一辆银灰色奔驰车问:“我开车来的,景小姐要不要搭我的车走?”
景天看一眼那车,认出就是那天从苏州一路开回上海的车,当时她在车上痛得几乎咬碎牙齿,心里对这个车实在喜欢不起来,镇定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跟周伯伯一样,吃得太饱了,想走走消消食。来的时候我看见展览中心正好有书展,我去那里看看,买几本书。”
蒲瑞安说:“那好,到时候我在家等你。”说着又把地址报一遍。
景天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后说:“那就先谢谢蒲老师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去蒲老师家。”说完再挤出一个笑容,挥了下手,向左转朝展览中心那边去了。身后蒲瑞安进了那辆银灰色奔驰车,发动起来,经过她身边时还向她点头示意,景天也做个再见的手势,等车子开走了才继续晃悠。
梅龙镇酒家离展览中心不过隔着一条马路,慢慢走过去也不过才十分钟,景天晃晃悠悠晃到了展览中心,在门口排队等着领票。她目光呆滞脸色灰暗站在队伍里,五分钟过去了都没人过来搭讪,从前她在学校哪怕是排队买个午饭都有男生过来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的。景天嘲弄地想,就我现在的模样,周伯伯还想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也就长辈们看着自家的孩子是个宝吧,像蒲瑞安这样有才有貌有车有产的成功人士,还用得着别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不过呢,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周伯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应该不会有把三十多岁的男士介绍给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这么一想,安了心,脸色也好些了,嘴角也不耷拉着了。脸一放松,人就漂亮,马上有人拍了她的肩,她转头一看,惊喜万分,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巧?”
邹娟箍着她的肩膀摇着她说:“死丫头,这么久没跟我联系,在做什么呢?”
景天傻呵呵地笑说:“上班呢。我刚从黑龙江回来,下个星期又要去江西,没时间。”
邹娟推开她看一看,嗯一声说:“还真有白领丽人的范儿呢,忙成这样。”
“什么白领啊,你看看我的脸,都成非洲兄弟了。”景天笑说。
“一毕了业就各奔东西了,以前的人都联系不上了。我找你好几次,你妈都说你不在家。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手里呢,怎么,现如今毕业证书不流行镶在镜框里挂起来,就连证书都不要了?”邹娟开着玩笑,看看她的脸,确实比在学校里要黑一些,“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梅龙镇吃饭,就顺路过来看看书。你呢?”景天看看邹娟,邹娟头发扎成马尾,上身是旧的棉T恤衫,下身是洗得又薄又白的牛仔裤,大腿上磨得破了一个洞,是她用一块蓝印花布补了一朵花在那里,那块蓝印花布还是两人一起去西塘玩时买的。衣服裤子都还是从前的,脚下仍是球鞋。毕业大半年了,邹娟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脸上更是一点化妆品都没有,她像是长驻在大三女生的时间里不肯走出来。而自己,头发是新剪的极有层次的流行发型,衣裙是套装,鞋子是高跟羊皮鞋,因是出来见长辈和老师,还施了些淡妆。两人站一起,自己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
邹娟恰似对两人的现状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她黑了的脸,摸一下她瘦削的腮帮子,笑说:“你以前脸上的那点婴儿肥都上了哪里?刚才在那边,我都不敢认。”景天无奈地笑一笑,答不上来,她的事,邹娟都知道,她用不着再装轻松和笑脸。邹娟叹口气,岔开话问:“都上梅龙镇吃饭了?那里一盘炒白菜要不要五十元?够我吃三天食堂了。”两人相对傻笑,邹娟拉了她离开队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胸卡夹在她衣服上,“跟我走不用排队。”
景天看一下胸卡,是工作人员的标志,问道:“你怎么又成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开书展嘛,我们学校出版社也在啊,我当然要来了。”邹娟说,“你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景天笑笑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邹娟过了一会儿才问:“想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带了她到主楼侧翼的马蹄形露天楼梯前的中庭小花园里,拂一拂石凳上的落叶就坐下,景天从包里拿了一个薄文件夹子放在石头上才坐上去,摇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你也别讲给我听,我对他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管他是不是去了北极工作,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邹娟拍手说:“好,就是这样,你前一阵的状态很吓人,今天看好多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
景天抬头望着蓝天,两腿前伸,抻了一下腰肢,笑说:“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好想再去,好在下星期一就可以走了。”悠然神往地笑说:“也许我前世是一只鸟呢?”
邹娟伸过手臂把她的肩头揽过来,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景天慢慢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邹娟问:“到底怎么了,讲给我听听。”用手撸撸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都摸得到骨头了。
景头把头垂着,低声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只小熊掉进深洞,一直往下掉,一直都没有到底,我怕得要死,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熊,还是它是那只熊。我不想记得有他有关的一切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她的话零乱而破碎,指代词不明,但是邹娟听得懂。
“你这个傻子。”邹娟把她的披到脸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你应该告诉他的,不是要他承担什么,而是你讲了,你就解脱了,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你这是在内疚,在害怕你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人,但是你又怕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你就在心里给他判了罪,还是判的死罪。你是在藉着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景天被她说破心底的恐惧,眼底的雾气积成了水,积多了留存不住,还是突破眼框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事。我后来看了好多书,说我那样的情况,是不能拔牙的。这是常识,我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活该我受罪。”景天絮叨得像祥林嫂,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积郁得太久,堆在心头,成了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朝前走。“我受点罪也没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受点罪吃点苦有什么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爬山,我摔破了膝盖,牛仔裤都撕破了,不也咬着牙从山顶走下来了?”邹娟把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给她一点力量,告诉她有她的支持。景天接着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是吧?我很能吃苦的是吧?我从不娇气。我要是不去拔牙,就不会出事了。我就是一个凶手,亲手杀了它。你说我怎么还能和他在一起?”
邹娟摸出纸巾给她擦泪,安慰说:“这个人不要也罢,为一点小事就生这么久的气,不是男子汉。是他没福气,他不配得到你,也不配得到它。我祈祷上天开眼,让他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儿子。”
景天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个人身上,只是抽泣着咕哝说:“它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它会来找我,你看它找到我,晚上不让我睡觉,我一睡觉它就来找我,它在怪我。”
邹娟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得自己都要哭了,过了很久低声才说:“我永远都不要受这样的苦。”没有听到景天的回答,低头一看,景天靠着自己的肩头,阖上眼睛睡着了。邹娟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睡着。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睡好了,但她知道她的心病有多久了。自从那天她在宿舍里发现她一个人躺着,一直到今天,她始终没有能够痊愈。
8 咖啡香
邹娟任她睡着,盯着院子中间一丛植物出神,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睡着睡着被“蛐蛐蛐”“蛐蛐蛐”的叫声惊醒,恍惚间以为是蟋蟀在叫,清醒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口袋里的BB机在发出传呼的讯号。邹娟掏出来看一看,知道是一同来布展的社里的同事在叫她回去工作,她犹豫了一会,按停了呼叫,让景天继续睡。
景天靠着邹娟的肩膀睡了一个下午。展览中心开着书展,一丛树篱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人群发出的声浪传到这个午后寂静的小庭院里,神奇地被空气隔绝了嘈杂,只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乐,像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那么吵,却总能以人安心地趴在课桌上睡觉。景天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午后的太阳晒在脸上,温暖而安宁,像是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