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起身去迎,向他们点头为礼,说你们都来了。那些穿了黑西装的人纷纷向她躬身还礼。景天转向站在中间的薄原说:“爸爸,你也来了。辛苦你了。瑞安的灵堂在这里。”便引他们到灵堂去祭拜,傅和晴把缠臂的青纱和佩戴的黄纸花分给众人,大姨分他们一人三炷香,二姨把叠好的锡箔元宝奉上,让他们上完香后再烧元宝。
烧完纸,大姨二姨和小婶婶退到视听室,把客厅留给景天和瑞景公司的高层们开会用。傅和晴却留了下来,亲自招呼薄原。
物是人非
傅和晴自从十年前在花园饭店见过蒲原一面后,两个家庭从此再无往来。这下重见,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傅和晴先招呼他说:“阿德爷爷,请节哀。”蒲原忙回礼说:“小景妈妈,辛苦你。”两个人客气了一番,避去书房谈话了。
景天请各部经理们坐,办公室主任和蒲瑞安的秘书还有景天的助理报告说由他们三个成立一个临时的治丧委员会,商量出追悼会的时间和规模,订多大的厅,什么规格,拟出要邀请的宾客的名单,还有和交警大队的事故认责,民事赔偿。大多数时候,景天都听着,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提出来让他们改。
这边各项细规谈完,事情便有了眉目,下面就让他们去按照流程办就是了。众人告辞,景天送至门口,对留在最后的自己的助理说:“我的工作,这段时间你帮我顶一会儿,回头我升你的职。另外给我找个司机,要忠诚可靠的,新招一个也可以,开车一定要稳…”眼圈一红,强忍了。她的助理是个能干的姑娘,用了三年了,一直和她贴心贴肺,听了这话,也流下泪来,说“景总,你别太难过。”
景天说:“我知道的,你先去吧。”
送走助理,她累得坐倒在沙发上,一时站不起来。说不难过不伤心是骗人的,只是遇上这样的事,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只能咬牙承守着,她坐下来休息,想她这样的情绪,对阿娴会不会有影响?三个月的胎儿还没有胎动,只能凭自己的感觉了。她倒是有心沉沦下去,在哀伤中把自己溺毙,但她不是十年前的景天了。当初她就纵容过自己陷在失去的痛苦中不去想自救,若不是蒲瑞安出现,把她从抑郁症里拉拽出来,她不知还要伤心到几时。正是为了他,她才要坚强起来。这是他一直要求她做到的。她还有儿子要抚养,她有女儿要孕育,她实在是没有退后的空间。但就是这么想着,一屋子的人散开在各个房间里,暮色四合,客厅里暗了下来,昨天的心慌重又泛上心头,她用手盖在眼睛上,眼泪直从眼缝里往外冒。后来是傅和晴送蒲原出来,随手打开了灯,见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惊问:“景儿?”景天带着哭音说:“我没事,哭一下就好。”蒲原在她身边坐下,也是老泪纵横,还不忘安慰她说:“小景,想哭就哭,没什么关系,我也想大哭一通。”景天叫一声爸爸,蒲原看着灵堂上蒲瑞安的照片,摸出手帕来擦眼睛,半天才说一句:“瑞安他可惜了,走得这么早。如果这辈子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做错了的,为什么会让瑞安这么早去世?”
这话让景天不知道怎么劝解好,何况她也是需要人家来安慰的。两个人相对流泪,还是傅和晴过来说:“我替你准备一份你带回去吧。镜框香烛我都备了双份,白布青纱也有多的。”蒲原说:“小景妈妈,你受累了。”傅和晴说:“哪里,应该的。”把香烛黄花青纱白纸包了一份用一只纸箱装了,另有一个小一号的镜框里已经把蒲瑞安的照片也一起放了进去,最后说;小安子妈妈那里,请代我致意。我家小景就不过去了,免得婆媳两人见了面除了哭还是哭,对两个人的身体都不好。到时我们在追悼会上见面罢,希望小安子的妈妈不要太伤心,小安等于也是我们的儿子,失去儿子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何况阿德还小,正是需要爸爸的时候。这孩子可怜,这么小就没了爸爸,他将来还是要靠我们两家四个老人一起扶绑他。过去的事,是我做得不好,请小安子的妈妈看在阿德的未来上,别再计较我家景儿这些年的失礼。“她话里软中带硬,却又说得滴水不漏,蒲原自然是听得出的,他说:”请放心。小景妈妈,瑞安不在了,阿德是我们唯一的后人,我们不会放着阿德不管的。那告辞了,他妈妈还在等我。我来之前只在电话里说了一声,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小景、小景妈妈,留步,别送了。“捧起那只纸箱告辞。
傅和晴还是扶了景天起来,把他送了出去。关上门,傅和晴搂了景天的腰挽了她回到沙发上坐下再脱下她的鞋,抬高脚,让血脉流向心脏,低声问:“感觉怎样?要不回去再躺一下,别硬撑着,还有好几天要你出面呢。”景天也知道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听话回卧室躺下,傅和晴再热一杯牛奶给她喝,说:“吃不下也要吃,千万不能倒下。你要一倒下,阿娴怎么办?这是小安子的遗腹子,你怎么也要保住胎。”
景天说:“妈妈我知道的,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傅和晴说:“这样就好。要伤心就等生下孩子再伤心好了。”景天无奈地说:“妈妈,真要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伤心了,每天光是喂奶换尿布就累死我,根本没有时间去伤心。:傅和晴让她换了宽松的睡裤再睡,把换下的长裤折好,用衣架挂好,回头说:”这么说,阿娴倒来得正是时候。“没听见景天回答,一探头,她已经睡着了。傅和晴叹口气,去阿德房里看阿德,推开门见景至琛抱了阿德在写毛笔字,她坐在旁边看一会儿,和景至琛互相看了一眼,做了手势,表示一切都好。又去视听室和姐姐们商量晚上的菜式。
公司高层回去之后,把消息向外公布了。瑞景这十年发展积下不少人脉客户,光是这些日常往来的建材商供应商拍卖行律师行银行销售商就是一大批,公司副总经理和办公室主任还有秘书和助理在公司接待客户,由他们代为致谢。亲戚们闻讯来,仍是傅和晴出面,只有至交亲友来了景天才出来。
周示栋第二天便和夫人来了,景天见了他们便是大哭,周太太抱着她直哭得说不出话来,周示栋一脸的惋惜,和傅和晴景至琛说了好一阵子话。景天让保姆把阿德带出来,叫周爷爷周奶奶。阿德一脸肃穆地叫了人。周示栋揽过来抱在怀里说:“这孩子,跟小安子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神情都像。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等再过十年,就可以看到我当小安子老师时的样子了。景丫头,将来要辛苦你了。”
景天说:“周伯伯,十年过起来很快的,我和他爸爸,也就十年的时间。好像我们两个去敲他的竹杠要他请我们吃饭才是前天的事情。”周示栋说:“景丫头,周伯伯先给你打打气吧,好日子过起来快,苦日子过起来慢。不过你有阿德,光是看着他写功课,就要花十年,那也不过是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景天说:“是啊,就像你看着我做功课,眨一下眼就长大了。”然后泪眼婆娑地笑了一下,又把周太太的眼泪招了出来。两人稍坐一坐,就告辞了,傅和晴留他们一起吃饭,周示栋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傅和晴景至琛送他们两个出了门,又在小区花园里聊了好一会。临走周示栋说,“老景,小晴,是我对不起你们。”傅和晴摇头说:“世事难料,哪里怨得到你?是小安子福薄,景儿太可怜了。还有一件事,我替景儿说了吧,她现在是双身子,那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
周示栋听了吃一惊,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几个月了?”傅和晴说:“刚三个月。还不显。你是老娘舅,又是介绍人和主婚人,到时蒲家万一要是搞点什么促狭的事情,你给支吾一声。那边的父亲,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你们也见过面。”周示栋说:“晓得哉,那我们走了,你们好好照顾景丫头。”两边合一合手,以示道谢和再见。后来邹娟也来了,景天见了她,是哭都哭不出来了。把头搁在她肩上,两个人静静地偎了一会儿,像从前无数次默然对坐一样。两个人弃了客厅里的人,躲到卧室去说话。邹娟问觉得怎样,景天说了一个“累”字,就红了眼睛。邹娟把她抱住,说:“我这辈子在情路上平平淡淡,光是看你,就累死我了。谁教你生得漂亮呢,自古美女多薄命,情到深时情转薄。”景天垂头不语,邹娟看看这房间,说:“上次我来这里,还是你怀阿德的时候,再来,男主人都不在了。”一时颇有物是人非之叹。
景天对她,从来不隐瞒,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部,说:“我又有了。”邹娟一愣,忽然一喜,说:“哎呀又有了,这次可要给我生个女儿。”再一叹气,说:“我瞎高兴什么呢,这小姑娘生下来就没爸爸。”景天低声说:“真不想活了,要不是有这女儿在身上,拖着我,我早就吃了安眠药了。”
邹娟点一下她的头,“没有这女儿,你还有一个儿子呢。谁死也轮不到你死,你就活着受苦受累吧。等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左边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右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时候你嘲笑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就嘲笑你累死累活是老黄牛的命。我们两个坐在夕阳下看你一对儿女,比数钞票还美。”
景天出事以来第一次笑了,“比数钞票还美的儿女,这算什么比喻?”
邹娟笑说:“是比数钞票还美,这是形容的心情,就像我们说眼睛吃冰激凌,懂吗?”又问:“真是女儿?”景天点点头,“她爸爸就想要个女儿,女儿有了,他却没了。”邹娟说:“万事往好的方面去想,总比他走了,连女儿都没有好吧?”景天说:“我何尝不是这么想?除了这么想,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寻死觅活的,让爸妈难过。”
邹娟转个话题,“你这两天这样哭法,要不要去医院复诊一下?”景天说:“我自己心里有数,又不是第一胎了。上个星期刚去复诊过,发育得很好。到底是个女儿,知道心疼娘,这次怀孕,连孕吐都不明显,就早上起来吐一下,也就一个月。哪里像上次怀阿德,吐得连黄疸水都出来了,又是牙龈出血又是心动过速,半条命差点没了。”邹娟说:“那就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想好给女儿取什么名字了没有?”
景天一笑:“娴。”邹娟哧一声,“这么三十年代,一定是蒲瑞安的品味,他不把你们往古装戏里放,就不是蒲大少爷。亏得我和你们熟,不然要被他酸倒牙齿。”景天故意酸她,说:“是啊,娴她干娘,我们真不熟。”邹娟反倒被她逗笑了,又说:“我也真是不像话,在这个时候笑。”景天说:“苦中作乐吧。”
邹娟吁出一口气,“你的状态,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景天在那张贵妃榻上躺下,“真想睡死过去算数。娟儿,我想他想得不想醒过来。我以前看过一篇什么小故事,说一个寡妇,守了二十年。儿子结婚时她把一箩筐铜钱倒出来,每一枚都被磨得铮亮。她说,每天晚上,她就把这一箩筐铜钱往屋子里一瞥,再一枚枚找出来,少一枚都不行。我倒不相信一个当妈的会把这样的事情讲给儿子听,但是我想也想得到只有一个人的晚上会怎样的难过。我们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也说到过谁先走谁后走。都说先走的有福,他说还是我先走吧,他要不在了,我这么个娇气的人,不晓得活不活得小去。我还发嗲劲,说我比你小这么多,肯定是你先走,你就别跟我假客气了。他认真地说,他一定不会不管我,当初追我的时候,就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你看,心强强不过命。他倒是有心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人去了。”她侧躺着流泪,“没有他,我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吗?”
邹娟拍拍她,“你说吧,我听着,不拦你不劝你,想说多久都行。”
自君别后
三天之后,薄瑞安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景天在那里才和苏熙碰头。苏熙十年来像是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不曾流动过,还是那样的美艳高贵。穿一身黑衣,黑色的高跟鞋。走近了看,还是稍有变化,眼窝更深了一点。景天牵了阿德过去和薄原打招呼,叫了声爸爸,然后才转脸过去,和苏熙说话。她客气地称呼她,还是叫一声妈妈。说:“妈妈,好久没见了。阿德,叫奶奶。”口气平淡得好像只不过才三个月没见面。阿德叫了声奶奶,苏熙摸一下他得头,眼圈竟然红了。
要是换作平时,景天早惊讶的下巴要掉下来了,但在这个时候,苏熙在怎么感情流露,她都觉得不够。薄瑞安是她的独生儿子,再怎么有隔阂,也是骨肉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的人就躺在一步之远的棺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怨恨是不能释然的?他的面容平静如昔,像是睡着了,一点看不出当时死亡降临到他头上时有过什么样的惊险和危急。
景天那天深夜在天平间的冰柜里与他匆匆一别,这时再见,她几乎想推推他说,别睡了,起来回家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在灵床边上蹲下,握着他没有知觉的手,把那只手贴在她的脸上,看着他的脸,哭的喉间发甜。薄和晴上前把阿德抱起,对他说:这是爸爸,在多看一下,以后就看不到了。“阿德蹬着脚下地,在薄瑞安的耳边大声叫爸爸,叫了一声又声,哭的声震屋瓦,叫得所有的人都不住地掉眼泪。
薄和晴再换一块干净手帕在景天手里,扶她起来,说:“时间到了,外面有几百个人要进来,你还有一段话要念,还有一个小时要站,想想阿娴。可以了吗?”景天点点头,把哭湿的那条手帕收进包里。邹娟递上一杯温热得水让她喝。倪慧上前轻轻喊她一声姐姐,在她身后是长久没有见面的苏照。苏照依然是那么倜傥,只是头发薄了一些,发际线往后。在倪慧之后,对她说节哀。
景天已经麻木了,等追悼厅的大门打开,请的客人和嘉宾陆续进来,司仪说先请死者薄瑞安的妻子致悼念词,她机械地把手里的握着的讲稿打开,上前几步在话筒前站好,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念出对薄瑞安最后的思念。薄瑞安短短四十多年的人生在纸上浓缩为几百个字,在哪里求学,办过什么公司,性情脾气如何,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对朋友对同事对下属如何的和蔼,对父母如何的恭敬,对妻儿是如何的尽责。作为一个人,无愧于他的任何一个社会身份。景天最后念道:我会思念你,直至生命终止。
这篇悼词是她自己写的,她对蒲瑞安的感情,不想让任何人置喙,而她也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说那些情深意长的话。她和蒲瑞安相爱之深,除了要和他相伴到死,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说尽。而这个这么简单的愿望,偏偏就是不能达成。她念完悼词,退到边上,两手扶在阿德的肩上,沉静地看着几百个宾客从她眼前走过,去和蒲瑞安作最后的告别。等所有人走完,她让阿德把一支白菊花放在蒲瑞安胸前,俯低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傅和晴将她扶起,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灵床推走。景天不挣不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景至琛过来问你要不要去益善火葬场收殓骨灰,你的身体怎么样。景天点头不语。景至琛也不劝阻,夫妻情深,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的。
宾客散后,主要负责的人安排了车子送至亲到火葬场。景天在车上紧紧抱着阿德,到了益善那边,仍然抱着阿德在车里坐着休息,不言不语。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骨灰装进了景天指定的骨灰坛,封好再装进一只黑檀盒子里。蒲原说租个灵位放置,景天抱着盒子,用围在脖子的黑色丝巾包裹起来,说:“不需要,他跟我们回家去。”
众人都是一呆。上海的风俗是焚化之后把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上,等清明节或是冬至节的时候再入土落葬,没有人把骨灰放在家里。这样的做法在其他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待要劝解,景天抬起满是红丝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眼里竟是充满了仇恨,像是谁敢和她抢骨灰盒,谁就是她的敌人,而她将不惜与他们开战。一旁的人都被她的强悍气势所慑,竟没有人再上来。
未了还是傅和晴开口,才斥了一句,说:“景儿你太胡闹了。”景天就恶言相向说:“哦,妈妈,当初你就不喜欢他,你不想看到我们结婚,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既然当初你不要我们,那现在也不要管我们。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他的事由我做主,他去哪里我说了算。”
把傅和晴气的双手直抖,说:“原来你一只记恨到今天。”景天说:“他活着,我谁都不恨。他死了,谁再想不让我们在一起,谁就是我的仇人。”傅和晴当场下不来台,点头说:“很好。从今以后你的事,我们都不会再理。”
不等她拂袖先走,景天一手携了阿德,一手抱着骨灰盒,扔下众人径自登上了车,对司机说:“回家。”那司机是她的助理刚替她物色来的,对这家人的情况一点不知道,既然老板发话回家,他当然领命,发动起车子就走。把傅和晴和景至琛、蒲原和苏熙、苏照和倪慧,还有邹娟和俞谦,公司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蒲瑞安的秘书、她的智力一干人全都晾在那里。
过了头七,景天带阿德到苏州去休养,随行的还有阿德的保姆萍姐。两个阿姨先两天就去了,打扫屋子整理院子,开窗透气,晒被褥,添花木,整顿的有了生气。
景天去了,连手机都没带,谁的电话也不接,每天清晨即起,叫醒阿德,踩着露水在河边散步,等雾霭散去后,看僻静的老宅区里的居民早起生煤炉,坐在门前摘菜剥毛豆,去老式的街上菜市买点新鲜的白米虾野鲫鱼草母鸡。领回去四个女人坐在一起慢慢准备一日三餐。阿姨说小景你休息我们去买就可以了,景天说我也就是找点事做,不然一天这么长,怎么过。这话说的凄凉,阿姨都不好说什么。
从前蒲瑞安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在周末或是空闲时,会过来住几天。也是这样早睡早起,牵了手从早闲荡到深夜,狂园林听昆曲,有时还去同里木渎这些周边小镇走走看看。两个人也不用阿姨,自己买买烧烧,重温新婚时的情景。这些年来,景天最为怀念的,便是那一段日子。
如今是她依旧携了阿德的手去买菜,看见农人用一掌宽的草席围成圈,里面是刚孵出的小鸡,叽叽叽叫个不停,一个个鹅黄色的小绒球挤作一团,引得阿德蹲下伸出小手去摸,嘴里也学着叽叽叽地,玩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景天,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阿德自蒲瑞安死讯传来那天起,就没有再笑过,偶尔会叫声妈妈,几乎不说话。景天颇为他的情形担忧,也知道他是受了惊吓,小心思里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除了沉默,不知所措。晚上易醒,白天消沉,景天自己也是那样,心想除了时间,怕是没有药能医治得好。阿德不问爸爸去了哪里,但他不离开景天一步。
景天看着阿德的小脸就想,遗传这个东西真是奇妙,除了相貌骨骼神态,就连命运都会遗传。蒲瑞安小时候没有父母爱,他本是想把一腔的父爱都毫无保留的倾注在儿子女儿身上,谁知老天爷不让他满足这个卑微的心愿,他的儿子,同样的不到来自父亲的爱。还有女儿,他一心想要女儿,要捧在手心娇养成豌豆公主那样的女儿,他连面都见不到。
景天无时无刻心里不在流泪,只是不想在吓着阿德。因此看到儿子久违露出的笑容,她的心都哆嗦了。她慢慢蹲下来,温言细语的问:“阿德是想养吗?”
阿德点点头,景天说:“那你问问伯伯是不是同意你养?也许伯伯不舍得呢?这么乖得小鸡,也是他的宝贝,就像阿的喜欢那样的喜欢。”
阿德捧起一只小鸡在手掌心上,问:“你跟我回家好吗?跟我说话,我们一起玩?”小鸡叽叽叽的叫,阿德又问卖鸡的小贩:“老伯伯老伯伯,你让它跟我回家好吗?”如今的鸡贩子卖小鸡,本就是卖给小孩子玩的,他笑眯眯的说:“好格,小弟弟要几只?”阿德回头看景天,看她怎么说。景天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和陌生人谈得有条有理,欢喜的什么都忘了,说:“阿德要多少?”阿德想一下说:“三个。爸爸,妈妈,阿德。一人一个。”景天心里一酸,说:“好的,要三只。”
小贩用一只马夹袋装了三只小鸡,挂在阿德的小手指上,景天付了钱,和阿德踩着街市上湿淋淋的石板路面,闲荡着往家走。走出一截,街市边上传出事物的香气,老年男子用苍老的声音叫卖“海棠糕——海棠糕——”豆沙被炭火烧焦的香气在清晨的微风里散发着,引诱着人的食欲。阿德站在煤球炉子和白铁模子组成的小食摊前站住了,老人笃笃两声从模子里敲出一只海棠糕,递给阿德,“小弟弟,海棠糕吃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