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问:“你去哪里?不带上我?”他是去开会三天都要带上她的,他从来没有抛下她不理。但是这次他说:“我去的地方,你还不能去。”
她挣扎着要起来抓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她还在发愣,就见大门口啪的一下亮了灯,蒲瑞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钥匙,弯腰换着鞋,抬头看向她,笑问:“怎么啦?睡觉魇着了?你看你,一个人打个瞌睡都要让我担心。”她见到他,把梦中的情形忘了一半。伸出手臂示意他来抱她。他过来她身边,她娇痴亲昵地在他耳边戏谑地说:“才一交睫,已入梦耶?”用的是一个古典小说里一对夫妻的床帏私语。他在她身边坐下,俯低身子拥住她,吻她的脸,说:“我爱你,你让我怎么舍得下?”
她又惊惶起来,梦里的情景重新浮上来,她正想告诉他她的春梦和他梦中所说的话,就听阿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脆的童音叫着“妈妈,妈妈”。蒲瑞安轻推她一把,说:“阿德在叫你,你回去吧。我是不能带你走的。”
阿德继续叫着妈妈,爬上榻来摇她。她从梦中醒来,仍然不能清醒,下意识地抱住阿德,问:“爸爸呢?”阿德说:“我没看见啊,爸爸回来了吗?爸爸,爸爸!”他又爬下榻,往其他房间找去,一路找,一路大声喊爸爸。
她还在怔忡着,摸一摸脸上,冰冰凉凉的,捻一下手指,上面有水。是哭了?是在梦中哭了吗?她这才猛地想起梦中的情景来,梦中他说舍不得她,告别了一次,又告别一次,推开她,再次推开她。在梦中他说阿德阿娴需要她,他不能带她去。他去的地方,她还不能去。
她这下是真的蒙了。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做这样的梦?发生了什么事,会在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
她坐在榻上,半天站不起来。她叫保姆的名字:“萍姐,萍姐。”
保姆萍姐应声过来,站在门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开灯?”手放在墙上的开关上,等她发话。
影影绰绰地,窗口那里有人,景天伸手召他过来,她叫他的名字:“小安子,你回来了?你过来呀。”那影子滑行过来,在她面前伫立半刻,阳台门的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随着拂起的纱帘,裹着飞进几片雪白的苹果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榻上,那影子被纱帘一打,像一股烟一般的淡了散了。
景天看着这情景,捂了嘴号啕大哭。她想一定是出事了,他才会这样万般不舍地告别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三番两次,他走了又回来,只是因为他舍不下她。
萍姐被她的哭声吓着了,灯也没顾上开,扑上来就问:“阿德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叫蒲先生回来?”
景天哭得肝肠寸断,哽咽到不能说话。
萍姐说:“阿德妈妈,我来开灯。”
景天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开,不许她开灯。她知道灯一开,他是怎么都不会回来了。
萍姐不知失措,只会一迭声地叫:“阿德妈妈,阿德妈妈?”
景天放开她的手,停住哭泣,低声说:“你先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看好阿德,别让他进来。”萍姐哦一声,依言离开卧室,走时还掩上了卧室的门,把景天重又关在一片黑暗之中。
景天拥紧身上盖着的绒毯,像是可以抵御来自地狱里的寒气。她望着影子消失的地方轻声喊:“小安子,小安子。”
这次影子不再聚拢,任她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过来。她停止呼喊,呆呆地注视着影子消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次,她手边的手机响了,音乐是她选的《青春舞曲》,这欢快的调子在这个时候,显得那样的刺耳。
她哆嗦着手按了接听键,那头是一个礼貌的女子声音,用冷静的语气问:“是景天女士的电话吗?你是景天女士本人吗?”景天哑着嗓子说是。那女声又刻板地说:“我是公安处交通厅的办事人员。我姓刘。景天女士: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出现了连环交通事故,一共有七辆汽车被撞,其中小汽车五辆,小货车一辆,大货车一辆。七辆汽车的车主已经确定,其中一名叫蒲瑞安,驾驶的是一辆梅塞德斯奔驰,车牌号码是…”她念一串数字,“驾驶证里有张卡片,上面有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亲属关系。我们接上面的信息来通知你。请问你是死者蒲瑞安的妻子景天女士吗?是的话,请来我局认领死者。景天女士?”
景天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迟疑地说:“我听见了。请问我要去哪里认领…”后面的那个词她没法念出来,眼泪不停地从眼眶里涌出,她的手握着手机贴着脸,霎时泪水就湿了一手,手机都握不住了。
那边的女警清晰地说了地址,她回述一遍,语调已经不成腔了。那位女警见惯了这样的事,再跟她说了到什么科找什么人,怕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记不住,最后又问了一遍,听清楚了吗?景天说,清楚了。我马上就去。
收了线,她把手机拥在榻上,彷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拾起手机给傅和晴打电话,傅和晴才喂了一声,她就哭上了,哭得撕心裂肺,把傅和晴吓着了,忙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阿娴没事吧?
景天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哭道:“妈妈,妈妈…”
傅和晴说:“不要急,慢慢说,我在听。”
景天把哭声抑下,呜呜地轻泣说:“妈妈,阿德爸爸——阿德爸爸,不在了。”
傅和晴斥道:“胡说,不是中午才见过?”
“刚才有公安局交警打电话来,说阿德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景天放声大哭,“妈妈,警察叫我去认尸…”认尸两个字一说出来,崩溃的迹象在她身上发作了,哭声凄厉,早惊了保姆和阿德,两个人一起冲进卧室,保姆打开灯,见了她这模样,吓得拥上来叫阿德妈妈。阿德扑进她的怀里,早哭得惊天动地的,也只是会叫妈妈。
景天两个都不理,只是握着电话叫妈妈。
傅和晴在电话里听到这边乱糟糟一片,提高了声音问怎么回事,景天已经哭失了声,再也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保姆大着胆子取过她手里全是水的手机,喂一声说:“阿德外婆,我是阿萍,阿德妈妈像是受了刺激,只会哭。”
傅和晴用她一贯的理智指挥说:“我知道了,你安抚好阿德妈妈,看好阿德,刚才他吓着,我马上过来。”
保姆说晓得了,按了关机键,把手机放在景天身边,问:“阿德妈妈,要不要我把阿德带出去?”
阿德不肯,死死地抓住她,哭道:“妈妈,妈妈,抱抱阿德。”
景天把阿德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保姆看着她这样,只好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足足一个多钟头,傅和晴和景至琛才赶来,两个阿姨保姆一看见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傅和晴上前把哭得没了力气的母子两个人一把抱住,从她怀里接过阿德来,交给景至琛,自己抱住她在胸前,拍着她的背说:“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景天见了傅和晴,本来已经哭停了,只是在抽噎,这下重又哭的更悲痛了,回抱住傅和晴说:“妈妈,妈妈…”
傅和晴一时不得要领,想找人问一下,这家除了哭成泪人的一对母子,就是三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她看见景天身边的手机,拣起来看上面的来电显示,第一个是自己家里的号码,第二个只有号码没名字。她想景天肯定是接到报信的电话就给自己打了,那这第二个一定是交警大队的。她回拨过去,那边有人接了,她先问是什么地方,什么单位,确定之后才跟对方说清自己的身份,问清发生的事情,又记下要去的地方。挂了电话,她对景至琛说:“看来是真的了,交警大队让我们过去认…我们陪景儿去一趟。”
景至琛抱着阿德一边走一边踱步,阿德从未见妈妈这么哭过,已经被吓得只会边哭边打冷隔了。
景至琛听她说明情况,看了景天一眼,问:“那阿德呢,带着一起去?”他没想过要把阿德放家里,这样的情况下,再让母子分开,总是不忍心看的。
傅和晴本待要说带着一起去,又一看眼前这惨状,摇了摇头说:“我留下看着阿德,你陪景儿去。”
景至琛一听就明白了,两个阿姨加一个保姆,虽说都是用了多年的,但到底是外人,这下主人家出了事,孤儿寡母的,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这样混乱的时候,傅和晴还能想的这么周全,不得不让景至琛佩服。
而景天,已经失了神智,对他们说的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只知道妈妈一来,她的重担就可以交给她去处理了。
暮景长天
景至琛交了车,陪了景天去交警大队。她这个情况,已经开不了车了。傅和晴小声嘱咐景至琛,要他当心她的身体,别伤心过度,对胎儿不好。景至琛点头说明白。
这半夜傅和晴在家等确信儿,提心吊胆的,亏得景至琛不停地给她打电话,报告一路的进展和景天的精神状态等等,好让她放心。阿德哭的一直打冷隔,她让他含一勺糖,不要咽下,治好了打嗝,抱去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他床边上,看着他像煞蒲瑞安的小脸,心头一酸,也是流下泪来。
傅和晴守着阿德,等着景天回来,守了半夜都没睡着。想她这女儿的一生,前三十多年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后来的日子,可就难说了。小夫妻两个感情这么好,一下子去了一个,叫留下来的那个怎么过?这个女儿又是个死心眼的,当初为了要和喜欢的人结婚,宁可不理双方家长的反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奔过去了。现在的情况,是异常的不容乐观,肚子里还有一个遗腹子,和蒲家那边又是死不相往来。有蒲瑞安在,女儿是可以无忧无虑过一生,这下蒲瑞安不在了,苏熙哪里放得过她?想到这里,竟是打了一个寒战。
景至琛陪景天到了交警大队,那里哭的喊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点晚上的感觉。两人找到打电话给她的小刘警官,按照她的指示去办理必要的手续。车牌驾照一一验明,身份证和户口本都让仔细的傅和晴交给景至琛带上了。警察调出监控录像给他们看,原来是前面的小货车主不知怎么突然走上之字路,后面的大货车想要避让,打横驶入旁边的一条车道,旁边车道上的小汽车撞了上去,车头开进了大货车车厢上,几辆车子撞成一片,一时间公路上乱成一团,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子。
景天一眼就认出了紧急刹车的那辆便是自家的车,她捂着嘴一手指着那车,哭着说:“安…安…”景至琛揽过她来抱着,温言回答说:“是的,那是小安子的车。”景天泪不能止,说:“阿娴…”景至琛这样老派的人都在人前流了泪,说:“乖,别再哭了,你还有阿娴。”景天摇头,把手盖在腹部,再指着回放的监控录像说:“阿娴,那是爸爸。”
放监控录像的警察看她一眼,为她奇怪的话好奇了。景至琛低声解释说:“她怀孕了,刚三个月。阿娴是他们两人给宝宝取的名字。“听得那警察都脸露同情之色,主动带着他们去办理一系列的手续,少走了不少弯路。
再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景天早就没了力气,要不是景至琛一直扶持着她,她好几次都要哭晕过去了。回到家傅和晴给她放了一缸热水,替她脱了衣服,帮她洗头沐浴,又把她从浴缸里搀出来,坐在化妆凳上,吹干头发,热一杯牛奶让她喝,再服侍她睡下。
她看看景天睡得甚是安稳,掩上门,回到客房去,景至琛累了半夜,已经洗好澡躺床上了,只是睡不着,开了灯沉思。她进去后把门关上,问他说:“死亡证明拿到了吗?”景至琛点头,“拿到了。”傅和晴放下心来,说:“这就好。”景至琛带了疑问看着她,示意她讲她的想法。傅和晴说:“死亡证明在景儿这里,那她就是主家,办起丧事来,是景儿致词。要是落在苏熙那里,景儿就成了媳妇,是陪祭的了。这个关节可不能错。他们家现在弄成这样,苏熙不趁机要了景儿的命,我就不是傅和晴了。”
景至琛也同意她的说法,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苏熙那里,还要有人去通知过。是让警察去通知,还是?”
傅和晴想一想,说:“警察才不管这些,他们让人认领出事的人,就完了。我看,还是让景儿去告诉小安子的爸爸吧。小安子的爸爸知道了,苏熙当然也就知道了。我们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比较好。只是这治丧的事,要操办起来。唉,想我一生,办了多少大事,多少领导的后事都是我来办的,没想到退了休,还要替女婿办。可怜的小安子,可怜的景儿…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没了。他还去参加过什么环塔拉力赛,戈壁沙漠的都没事,就在回家的路上,就遇上这么个…唉,小安啊,小安啊。”喊着蒲瑞安的名字,眼泪就止不住了。
景至琛拍拍她的背,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来安慰,过一会儿说:“早点睡吧,再过两个钟头又该起来了。”
第二天傅和晴去办理剩下的手续,回来时带了青布、白布、白纸、香烛、锡箔、白菊等物,在客厅的一角布置了一个灵堂,景至琛挑了一张照片去放大,下午取回来,装进镜框里,往灵堂中间挂好,两边是景天自己写的一副挽联。
景天睡了一觉起来,先是去阿德房里看了,后来坐在旁边发呆,发着发着就掉眼泪。景至琛为了岔开她的心思,便一会儿支使她去找照片要放大,一会儿又说要布置灵堂,要写祭字奠字,还要写挽联,让她给找墨汁宣纸,又是琢磨挽联上写点什么内容。景天被他差得失魂落魄,神魂未定的,等从书房里拿出宣纸毛笔和砚台,景至琛才动笔写了个斗大的奠字,景天就哭湿了两条手绢。
景至琛说:“要不挽联你来写吧,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练字的,你和小安子感情深,这个挽联该你来写。”景天止住了哭,去洗了脸,回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在景至琛已经裁好的长条纸上,题了一副挽联:瑞鹤惊飞,碧山远映悲孤影;安魂入梦,暮景天长余只身。
景至琛看了点头说:“写得很好,字好,意思也好,只是太悲了。这副挽联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嵌进去了,又一语双关。爸爸不知道,你这几年古文底子见长啊,是跟小安子学的?就是有点不明白,这里面用了什么典?”
景天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却能保持着清醒说:“从前我经周伯伯介绍,请他为拍摄鸟写本子。花了三天时间给我写好了,还取了名字,就叫《远映碧山》,用的是‘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晚落风’里的词。后来他又去江西看我,说他喜欢我,想请我答应和他共度余生。我答应了,他却食言了,半途一个人先飞走了。爸爸,你别不信,昨天下午我在午睡的时候,梦见他了。他对我说…”她哽咽一下,抹一下泪,“说他舍不下我,但不能带我去。说我还有阿娴,她需要我,还有阿德,他还太小。爸爸,他来道过别的,我在接到电话之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景至琛听了眼圈又湿了,背过身去擦干,说:“我相信他会回来看你的,他不会舍得你们母子三个的。你要注意身体,不可哀伤过度,你还有阿娴。”
景天嗯一声,低声说:“我知道的,爸爸。他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阿娴会平平安安生下来,阿德会健健康康地长大。”
景至琛搂过她肩头,“女儿,你能这样想,爸妈就放心了。”
阿德找过来,缠住景天的腿说:“妈妈抱,妈妈不哭。阿德乖,阿德不哭。”
景天抱起他说:“阿德乖,你想哭就哭吧,爸爸不在了,可怜再没人陪你玩强盗船了。来,妈妈和你写个字,祭奠爸爸。”把毛笔递到他手里,握着他的小手,写了一个巴掌打的“祭”字,旁边再写上“阿德写”。
阿德并不知道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但生平第一次看见一向爱笑爱闹的妈妈哭成这样,心里受了不小的惊吓,有了什么疑问只是藏在心里,寸步不离地跟在景天身边,生怕一眨眼,妈妈也不在了。
傅和晴回来后,景至琛送去加快的照片也印好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布置好了灵堂,把镜框挂在墙上,裁开了青布扎了花,搭在镜框上。镜框下面贴了阿德写的小“祭”,旁边是景天的二十二字挽联,中间是景至琛的一个尺半见方的“奠”字。
灵堂设好,景天打电话给公司的副总经理,告诉他薄瑞安的事,让他告诉办公室主任,拟定追悼会的日期和要通知的宾客名单。副总经理开始听到她如此冷静的叙述,哪里明白,直到她说你去警察大队查询一下昨天下午五点在A7公路上发生得连环车祸,他才相信了,说,景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景天再给薄原打电话,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讲到后来还是哭了,强忍住了说:“爸爸,你要节哀。”
薄原一时间接受不了,再三询问详情。
景天把交警大队那个警官的电话报给了他,让他去确认。又说我已经通知了副总经理,瑞安的追悼会和后事安排在哪一天,我到时再和他们商量办理。我已经在家设好灵堂,爸爸那里也要射的话,我这里有现成的青白纸香烛锡箔,让人送一份过去。
薄原听到这里,心里有八九分信了,说,我过你那里去。景天说,好的,爸爸,路上当心。放下电话,眼泪又湿了一脸。
离开书房回到客厅,她吓了一跳,四个中年妇女围着茶几在扎制纸花。白的花黄的花已经堆了半茶几,旁边还有折好的一堆元宝。她趋前叫一声大大妈妈二大妈妈小婶婶,那三个扔下手里的纸活,都围上来叫景儿,说不要太伤心了,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道哪天会走。景天哭着拉了她们的手说谢谢你们来。
大大妈妈二大妈妈这种称呼,是上海人家里的老派叫法,其实就是大姨二姨。
老姐妹之间感情好,姐妹们的孩子习惯上也管姨妈叫妈妈,根据排行,大姨就是大大妈妈,二姨就是二大妈妈。傅和晴和两个姐妹一直有走动,自己女儿家出了这么大事,自然会叫姐妹来帮忙。
大姨问阿德呢,景天说哭了一会儿累了在午睡,我爸爸在陪着他。二姨说那你也去睡个午觉吧,这里有我们。景天摇摇头,说一会儿公司有人来,还有阿德的爷爷。傅和晴说,那你去洗洗脸化化妆换件衣服,别像刚睡醒的样子,让人看了不雅。景天嗯一声,就去。
大姨横傅和晴一眼说:“就你讲究,都这会儿,她哪里还有心思打扮。”傅和晴说:“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份。”二姨再白她一眼说:“等打起仗来,你也描眉画眼地去逃难吧。”傅和晴说:“那也没什么难的,捡段烧焦的木头就画了。打仗肯定烧房子,烧了房子就有焦木头。”三姐妹习惯了常年斗口拌嘴,这个时候也不肯让一步,景天听了倒微微一笑,扬声说:“张姐姐,换杯热茶来。”
从出事那刻起,这是景天才刚恢复一点力气,能大声说话,还想到要招呼客人了。
张姐倒了杯热茶来,景天说去烧点小点心吧。张姐又去烧了酒酿圆子来,景天吃了小半碗,放下碗,回房去了。三姐妹互看一眼,低声说,有这个样子,算不错了。傅和晴说:“我就怕她一趟下来就起不来。”她并没有告诉她们,景天又有了身孕。
过了足有半个钟头,景天才重又出来了,换了一身黑。
黑色的羊绒开衫,里面是白色的立领亚麻衬衫,小白纽扣直扣到下巴底下,下身是黑色的凡立丁长裤,直到脚面。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反毛鹿皮平跟鞋,鞋面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全身上下,连一个发亮的地方都没有,耳钉戒指全部除下,连衬衫纽扣都是包了布的。脸上只扑了一层素粉,盖住青紫的眼圈。
傅和晴看了她这身打扮,点头说好。再瞄一眼她的腰身,还是纤细一握。
大姨二姨倒忍不住哭了,小婶婶叹息说可怜景儿这么年轻,花朵一样的年纪,生得这么漂亮,怎么就运气不好,碰上这样的事情?
景天坐下来,拿起剪刀剪了一块白布再缝成一朵花,用一枚发卡别在头发上。闻言说:“哎呀,也许是老天爷看不过我前半生太享福了,把我一生的福都享尽了。”
傅和晴听了心里发酸,说:“什么话,你一生还长得很,将来还要享阿德的福。”
景天平静地说:“阿德有福那是他自己挣得,将来有他的妻子去享。我的福是阿德爸爸积的,他积多少我享多少,他走了,我的福也享完了。现在,就等着人家杀过来吧!”合一合眼,本来已经是水洗过的眼睛重又蒙蒙,她拿出手帕印了印眼睛,把钉了白布条的青纱别在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