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在前座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就咬起了指甲。
回到家,景天迫不及待地拉了傅和晴坐下,问:“妈妈,那个白芩是谁?和小安子的妈妈是怎么回事?”
傅和晴揽过她来,说:“这样的人家,就不要再去想了。小安子人再好,妈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他已经努过力了,我也看到了,但是他的家庭太复杂,你这孩子心思单纯,斗不过人家的。”
景天哦一声说:“妈妈,经过刚才的事,我不会再去想这个了。你讲那个女演员白芩的故事吧。”
景至琛泡了茶来,在她们两人旁边坐下,说:“我知道一些,我先讲吧。白芩是从戏校分到演员剧团的,面孔生得那是相当漂亮,身段也好,又有戏曲功底。当时有好些男演员都追求她,还有军代表和工宣队的。那时候难得拍一部片子,有了片子人人都想去演,后来还是点了她的名。那个时候政审很严,白芩这样的出身可以担岗主演,那是真的不容易了。还有上头有人发了话,才定了她。当时看起来是运气好,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可是后面跟着的就是霉运了。当然换一个人换一种想法,也许可以攀上红色高枝也不错,可是像白芩这样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本来就有根基的,就不这么看了,以为真是凭自己的本事,至少是卖相好。”
景至琛喝一口茶,想一想再说几句,明显是在理清思路,“片子拍完还在审查中,有一封信寄到厂革委会,说白芩有思想路线问题。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信里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的无非是一些普希金的诗啊个人的情绪啊对市里的革委会头头有什么不满啊,她不满很正常嘛,老是点她的名去陪酒陪宴的,年轻姑娘肯定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写到纸上,被人交上去就属于反革命问题了。”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有些词不方便在女儿面前说。“工宣队的头头同意让她当主演本来是想自己借机占便宜的,没想到是便宜了上头的人。这下接到告密信就正中下怀,开她的批斗大会,剪了她的头发,到晚上还在审查,后来关进一间小屋,据说是有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发生了,到凌晨就跳了楼。那年月跳楼跳井开煤气上吊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人都不敢吭声,生怕下一个被批斗的人就是自己。这事喧攘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后来听说文革后她妈妈来闹过,要给女儿平反,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和晴,你是怎么知道其他的事?”
傅和晴神思有些恍惚,回忆说:“我那时不也是演员剧团的吗?我们平时开大会学习上前的红头文件什么的,老见面,不过不熟。她是红人,我只是小巴腊子。但是她在没出事的时候,确实是很风光的,老有包车来接她去市里唱歌表演,也有朋友来找她跟着她去见市面。她有个小姐妹总来,两人挽着手同进同出的。后来听说是她表妹,两个长得还有点像,我见过两次,所以就有了印象。她没注意到我,她就跟着她表姐到处飞了。”
景天问:“是小安子他妈妈?”
傅和晴点头,“嗯,今天去之前我做了点功课,打听了一下蒲家是什么人家,我女儿过去了要是吃了亏我可不干。小安子也算有头有脸的,又住在淮海坊,有名有姓有地址还怕查不到?这一查就被我轧出苗头来了。春节时小安子说他妈妈去夏威夷看她姑妈去了,八十年代初期就去了,现在有八十多岁了。我就从这里查起。我依稀记得有一个什么人是在夏威夷,白芩的妈妈在八十年代初期,刚可以出去的时候,就由那边的亲戚申请探亲接出去了,就是去的夏威夷。那个时候能出去的人实在不多,去夏威夷的更少。两边一凑,就有些眉目了。有了目标再查,比满天撒网容易多了。”
“你真厉害啊,怪不得女儿说你是克格勃出身。这样的事你都没跟我说一句。”景至琛叹气说。
傅和晴说:“那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法肯定,但是还我记得她是姓苏的,白芩总叫她苏西苏西的,我那时还以为是她的英文名字。后来小安子的爸爸叫了她的名字,我就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告密信?”景至琛问:“这样的事,连我都不知道。”
“嗯,你当然不知道,我是偶尔有一次听周示楝说起的。”傅和晴说。
景至深吃一惊:“周兄?”
“他在文革后不是写了一年多两年的检查吗?我后来从演员剧团调到和他一个部门,我们对面坐着,一来二去的熟了,有一次说起文革中冤死的人,我就提到了白芩,说她是刚烈女子,宁死不屈。他说他知道是谁写的揭发白芩的人。他那个时候是革委会里的小喽罗,专门负责作记录,看到过这封信和笔记本,虽然署名是‘一个革命群众’,但是后来还是查到了她本人。你想想看,那么秘密的笔记本,除了近得了身边的人,谁会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本子?”傅和晴沉思说:“我就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照说她跟着她表姐有吃有喝有玩的,不应该反戈一击才是。”
“也许就是嫉妒她的风光?”景天问。
“不知道。”傅和晴说,“唉,过去的事了,没想到过了几十年,竟然碰到了。她肯定想不起我是谁,这下要闷掉了。”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幸灾乐祸,又想起女儿的伤心事来,忙说:“景儿,你看,你今天已经摆足了低姿态,仍然得到这样的待遇,这个婚,你还要结吗?虽然现在不搞血统论搞连带关系了,可是这样的婆婆,你是吃不消她的。何况我把她的老底子掀了出来,她是再不会容你的了。对不起,景儿,妈妈当时也是一个没忍住。”
景天十分平静地说:“妈妈,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再管她叫妈妈?反倒是因为我,让你们被那个女人羞辱了,是我不好。”
“女儿,不怪你,谁能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傅和晴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可怜我的女儿,能够忍下这口气,我都替你委曲。”
“妈妈,我不委曲的,你已经狠狠替我出了口气。我本来是看在小安子的面上,她说什么我都忍下来,至于结婚以后生不生孩子读不读书,她还能把我锁起来?我本来就是敷衍她的,她也明白,才想法子刁难我们。我再忍下十个,她仍然会找第十一个理由来为难我。她既然看不上我,我也用不着再讨好她。亏得妈妈临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出了一口气。”景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一停说:“妈妈,我有点累了,想去睡一下。”
傅和晴看着这么懂事的女儿,只能叹气,说:“去吧,要不要开空调?”
景天摇头,“妈妈我不觉得热。”
回到房间,她换下这条特意去买的裙子,穿上一件棉布睡裙,倒在床上,接受过一条毛巾被来盖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这那样睁着眼睛,湿了一脸。她抱着自己的身体,曲身躺着,好像一个星期前那天躺在小安子身前一样。很久没有出现过的不安全感再次袭了上来,她像是又回到那段睁着眼睛睡不着的时期,眼睛睁得都痛了,就是闭不上。
后来她像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带着泪睡着了,又被外面说话的声音惊醒,下了床推开房门就出去了,嘴里问:“小安子?”
蒲瑞安站在客厅里,垂头丧气地接受她爸妈的训话,听见她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问:“怎么赤了脚就出来了?当心地上凉。”
傅和晴也皱眉说:“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回去换件衣服再出来说话。小安既然来了,就不会马上就走的。”
景天对这些全不理会,拉了他坐到沙发上,把脚收到身下坐着,问他,“你到底是怎么跟你妈妈说的,她又是怎么答应了出来的?”
傅和晴去她屋里拿了毛巾毯来给她盖在腿上,听她这么问,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到底你们是怎么说的,让我女儿受这么大的委曲?你妈妈摆明了是想好了要羞辱我女儿的,她是事先做好了准备的。到底景儿做过些什么让她不满意,她要这样说话?你们家庭里面有矛盾,为什么要拉上景儿做牺牲品?”
傅和晴说出“牺牲品”三个字,就点明了事情的根本属性,这就不是看不看得上蒲瑞安带回去的女朋友的事情了,就根本就是一个态度问题。凡是儿子喜欢的,做娘的就一定要反对到底。这还真是文革思想,“凡是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
“你和你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没必要告诉我们,我们也没兴趣听,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还硬要带了景儿去,就是你的问题了。”景至琛较为冷静,克制地说:“我一直很欣赏你,但今天这件事,你的做法让我很失望。”
蒲瑞安说:“爸,妈…”傅和晴马上竖起手挡住说:“别这么叫,我们受不起。”蒲瑞安不理,仍然说:“爸,妈,今天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们生气失望了,我实在没脸见你们,可是我要不来,才是真正错了。我和我母亲之间是有很多的不愉快,但我之前做过很多努力下过很多保证,最终取得了我母亲的谅解。我是真的以为她会回心转意,我要是早知道是今天的局面,我宁可背着她和小景结婚,也不再奢望她会对我心软。我总想母子之间有什么深恨大恨呢,非要闹到家门外面去丢脸?再加上我父亲回来,也说了很多好话。我想有父亲在,母亲总要顾着自家人的面子。小景做得那么好,我看了都心痛。我真的以为事情会朝好的方向发展的。爸,妈,今天的事是我做错了,我没有辩解的余地。我只求你们同意小景和我结婚。”
傅和晴瞪着他,问:“事情都这样了,我们还会同意吗?我和她爸爸叫你上来,不是给你机会让你说些,而是要你同景儿说清楚,以后就不要再有瓜葛了。”
“妈妈我不会答应的,”蒲瑞安摇头,“就算小景同意我也不会答应的。我宁可从此以后和我母亲恩断义绝,我也不会答应的。”
说得三人都是一愣,景至琛张了张口,正要劝解两句,蒲瑞安先说:“爸爸你不用再说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的。”说得景至琛开不了口,看看傅和晴,示意她来。
傅和晴想了一下,说:“白芩的事,你母亲是怎么解释的?算起来喻白芩是你的表阿姨,在夏威夷的那个姑婆,怕是不知道你母亲就是害死她女儿的罪魁祸首吧?你母亲她还敢去探望老人,应该是还不知道。这样的人家,我们怎么可能把女儿嫁过去,让她受苦?将来还不怎么就死在她手里了。”
她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谁知薄瑞安说:“我登报宣布和母亲脱离关系可以吗?”
三个人听了又是一呆。末了还是景天发问:“我们走后,你们后来怎么了?”
蒲瑞安侧过身握住她的手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位表姨,姑婆很早就出去了,我从没听说过亲戚间还有这么一位长辈。我爸爸略知道一点,但也不清楚。你们走后,他就问了一句,说白芩表姐的事,是真的吗。我母亲起身就走了,回到家里就躺下了,说旧病犯了,要静养,吃了药就睡了。我父亲说对不起你们,要是可以的话,他来道歉。我让他休息,就过来了。你看,除了我母亲,我父亲是很喜欢你的。你不要因为一个人的反对就放弃。”
“不是一个人,”景天说:“我爸妈,再加上我,我们都反对。”
蒲瑞安厉声说:“小景!”
景天睁着大眼睛说:“你是要我穿了睡衣和你私奔吗?以后你要不要见你妈妈?你可以不要你妈妈,我不能不要我爸妈。没有爸妈的祝福,这样的婚我不要结。”她是哭着睡的,眼睛有些红肿。“你们家太复杂了,我消化不了。你来了也好,我们现在说清楚,以后就是陌生人了。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一直要我坚强,你看,我很坚强,我不哭不闹。坚强可以用在很多方面,除了应对你妈妈,更可以应对生活中的一切烦心事。”抱起毛巾被,脚踩在地上,说:“再见,蒲老师。”起身便往房间里走了。
蒲瑞安伸手要拦,被景至琛一把挡开。他到底对景天的父母有敬意,不敢乱动,眼睁睁地看着景天回房,接着关上了门。

3 成茧

景天在家里呆了两天,借口黄梅天下阴雨,呆着不出门。傅和晴请了两天假在家里陪她,到底上班的人磨不过不上班的人,多少假也不够用的,陪了两天又去上班了。为了让她开心,商量着请一个星期的假,出去玩。去什么地方好呢,问景天,景天摇摇头,说妈妈你就随我去吧。我要是立时三刻就有力气出去爬山徒步,就不是人类,是未来战士,是施瓦辛格。又说,妈妈你放心,我早想明白了,我就等着九月一到,就去读书去。
傅和晴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事情弄到这个样子,她除了好言安慰,又能怎样?还好景天还会开玩笑,也许状态不是最差。为了让她分心,隔天回家时让人搬了一缸荷花回来,放在阳台上说是给她画画用的。一个暑假这么长,难道就这样坐在家里发两个月的呆?
那缸荷花有着七八片叶子,两个花蓇朵,和一朵将开的花。碧绿的叶片,粉红的花蕾,可爱精致。景天对着荷花支起了画架,才抹了两笔,就哭了。画画果然是她治疗内伤的药,当初学这个,就是准备了现在用的吧。她抹一下眼泪,运笔如飞。画到一半累了,扔下笔回去睡觉。傅和晴下了班回来,看到张未完成的雨荷,一股颓丧之气从画纸上洇开来,就算她是个不懂画的人,看了也想落泪。
她几乎就要放软档了,但一想到对方当时的态度,叹口气,又不作声了。就算她心疼女儿,也不愿意让女儿再去看对方的冷酷面孔。而对方被她把旧事揭开,只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对女儿更是诅咒到骨子里。真要是嫁过去了,不知有多少晚娘面孔等着她。
这样的事,除了让时间这个大神来解决,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自那天蒲瑞安被他们劝走后,他们为了避免麻烦,把电话线拔了。景天的手机也关了机,整天关在家里,不下楼不出门。而蒲瑞安也沉得住气,自那天后没再上门来过。景天被这样情形弄得神思恍惚,想来按照他的个性,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这几天都不来找她,在做什么呢?
她想起上一次为情受伤,花了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才痊愈,而那一次又怎么比得上这次用情用得深?这要再来一次硬生生分开,她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上一次任性,还可以说是心怀愧疚,这一次呢?他那边都说过要和他妈妈恩断义绝了,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唯一的不安是对不起爸妈。如果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仍要坚持和蒲瑞安在一起,那和爸妈的情分也就到了头了。这样的后果,又是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
她偷偷开了机,看看有没有短信和未接电话,打开一看,全是他的号码。密密麻麻的,前面的没删,后面的已经进不来了。她一条条看那些短信,想他这么个不肯写短信的人,几天之间写这么多,真是难为他了。
正看着,手机响了,她一惊,手一抖,把手机抛了出来,还好她是躺在床上看的,手机只是落在了身边,她看一看号码,不出意外是他打来的,想了一下,接了。
电话里他在那头说:“在干什么呢?这么久不接电话?”口气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又糊涂了,想难道是我在做梦吗?还是午睡睡迷糊了?于是闷闷地答:“睡午觉呢。”
蒲瑞安在那头像是不相信她能这么平静地接电话,嗯了一声,说:“我们说说话吧。就这样不见面了,感觉都不像是真的。为了遵守约定,你下来吧,我就不上去。”景天想了想,说:“你在楼下?”蒲瑞安说:“是。”
景天不置信地问:“那你这几天都干什么了?”景天想,你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让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蒲瑞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甚是烦燥,“我去查了一下档案,问了几个人,事情果然是那样的。我想我妈妈为什么对去夏威夷这么有兴趣,原来是为了赎罪?”
景天听了勃然大怒,说道:“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们家人个个变态,夫妻不像夫妻母子不像母子。问题的关键是我怕了你们家,我不要跟你们家有任何关系。你为了你母亲的清白问题花了几天时间去调查,却由得我伤心难过?你还敢把这个过程讲出来,你还嫌伤我伤得不够深?”她这样质问他,完全是在怪他不来看她,此前说过的什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话,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小景,有一条人命在我母亲手里,我不可能不去查清楚。”蒲瑞安暴躁起来,“你为什么要怀疑我会放弃你?你关了手机掐了座机,到底是对谁有怀疑?我一再告诉你要坚强,你的坚强在哪里?只是用在和我赌气上吗?”
景天被他的质问弄得懵了,“我们那天在我爸妈面前说好了以后各人管各人,我失去了男朋友,难道伤心一下都不可以吗?”
“你下来吧,下来我们当面说清楚,电话里怎么谈?”蒲瑞安求她,“小景,你以为这两天我好受吗?”
景天也确实对他狠不下心来,虽然对妈妈做了保证,可是是爱情面前,什么能拦得住?最后还保留了一丝理智,看一眼自己的睡裙,这是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衫,长度直盖到大腿,上面是她自己手绘的荷叶荷花图案。她找了个现成的借口说:“不下去,懒得换衣服。”蒲瑞安说:“那就别换,在车里坐着说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天才哦一声,关了机。随手把刚才盖在身上的毛巾被披在肩上,趿了拖鞋,拎了钥匙串,关了门,踢踢踏踏地往楼下走。她想用这一身衣着来暗示自己,她就是下去谈判的,说两句话就回去。到了楼下,蒲瑞安的车就停在楼门口,而他就站在车门边。
蒲瑞安见了她这一身打扮,皱了眉头说:“你几天没照镜子了?”景天眼珠子转了一下,扑到车前后视镜前看了一眼,“啊”的一声叫出来,用手捂住了嘴。镜中的人披头散发面青目赤两眼血丝眼底还有老大一片的黑色阴影。蒲瑞安一把拖住她,扔进了车里,自己也上了车,吧嗒一下按了锁窗的钮,发动起车子开了就走。
景天用手蒙着脸说:“丑死了,我不要见人。”蒲瑞安说:“本来也没打算让你见人。”景天叫了起来:“那你要开到哪里去?你不是说就坐着谈谈的?你停车让我下去,我还穿着睡衣拖鞋呢!”
蒲瑞安说:“你不是坐着的吗?又没走没跑。”景天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蒲瑞安也不再说话,只管开他的车。下午一两点钟,路上车辆不多,蒲瑞安把车子开得飞快,转眼就上了高速路。景天很少见他开快车,也很少见他这样气息不定,想起刚才的对话,心道你还有理了?又把她拐上车,骗子!越想越是生气,拉紧身上的毛巾被,抿着嘴不出声。
开出一程,景天看出是往苏州方向去,她心里惊惶起来。她穿成这个样子,老远的去苏州,什么意思?正想说点什么,蒲瑞安冷冷地说:“你别玩抢方向盘跳车的游戏,你也不看看这天气,马上要下雷阵雨了。”话音刚落,一个霹雳就打了下来。景天惊了一跳,又被他说破心思,愈加气得不想和他说话。
外头的天色越发的黑了,下午两点像晚上六七点钟。蒲瑞安打开了车灯。再开出一程,已经黑得像夜里,风声呼呼的,前面路上一片的飞砂走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在九连山那次遇上暴雨,也没这样黑得怕人。她拉紧了毛巾被,白他一眼,心想你一定是看准了天气预报才开车来演这出苦肉计的。
两人在车里沉默着,忽然哗啦一下,有什么东西砸在他们头顶上,跟着有无数的石子在车顶上跳跃,前方的引擎盖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两人同时惊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视力所见的范围里,全是一粒粒的冰雹在跳。他们竟然在一个下冰雹的天气里被堵在了高速公路上。
这么大这么密集的冰雹往下砸,打得视线一片模糊,蒲瑞安打开雨刷,雨刷也不能把挡风玻璃扫干净,一下刚过去,旋即又被冰雹打成水花一片。前面后面旁边都看不到有车,他们像是遗世独立于蛮荒之中,除了他们有这辆车子与自然对抗,周围是白花花的一片水世界。
蒲瑞安把车开到高速路边上一处暂停点,把她身上的毛巾被扯下来,跑出去盖在车顶上。再进到车里时,衣裳已经被打湿了一些,头上也被冰雹砸得生疼。景天因他说都不说一声就抢去她遮身的被子,露出老大一截雪白的腿来没地方藏,也是极度不满,对他半湿不湿的样子没一点同情,扭头看着窗外不理他,看着窗外的冰雹在马路上卜卜地跳。
这一路上蒲瑞安心里都冒着火,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淘气可爱有时还很温柔的女孩子在关键时候居然这么狠心绝情,她坚强是坚强了,这坚强却是来对付他的。心里一簇火呼呼地烧着,身体也被那一簇火苗烤着。
蒲瑞安摘下眼镜扔在仪表盘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拖过去抱在怀里就死命地吻。景天正生着气,他这猛一下子来这么一招强吻,更是触怒了她。就是他在江西九连山的铁路旁边那一次的强吻,致使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走到今天,前途仍然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