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圣西尔安顿好了,下次再向您讲述我的圣西尔生活。祝您在罗西雄住得愉快,对我曾经的鲁莽行为带给您的烦恼,致以无比歉意。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
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一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收到您的信,让我喜出望外,您的友谊再次让我感到了您和您父亲罗西伯爵的殷勤好客和温暖体贴,让我和我父亲在伯爵府如同自己家里般的自在。您的来信,让我心里有了一个奢望,希望这封信是我们友谊的一个开始,而不是一个暂停。不知我是否能这么盼望:在可以想见的将来,我会定期看到来自巴黎圣西尔的平安?如果您想知道您远方的故乡的消息和亲人的安康,我会在我的回信中一一告知,以慰您一个人在巴黎的思乡之情。

您在信中说的路上的不便,我深有体会,但我与您不同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无聊和枯燥。至于身体上的不适应,我想是您少于我坐在教室的时间,才会有如上的表述。另外,我有亨利埃特做我的旅伴,她就是我疲倦时倚靠的羽绒垫,昏昏欲睡时醒神的嗅盐瓶。我的父亲,是我的历史地理诗歌神话自然学科的老师,从巴黎到罗西雄的行程,就是一个活动的教室,学课随着眼前变换的景物而做着即时的调整。我十分喜爱这一次的旅行,它让我丰富了书上的知识和活动了凝固的历史,我但愿还能有这样的旅行,只是我父亲的痼疾,怕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旅行,如您所说,它是僵硬的和不舒适的。

我非常喜欢经过卢瓦尔河谷时的美景,不知您是否有这样的同感?我们当初的旅行是在四月初,早春的樱桃花开满整个河谷,洁白如同冬天的雪花,轻盈如同飘飞的羽毛,但雪花没有那一层若隐若现的粉红,羽毛没有那一片随风吹来的幽香,那是人间的仙境,是天堂向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得以窥见此生都难以忘记的梦境。而六月的河谷,应该是青山翠谷,激流湍瀑,蝉声鸟鸣,另有一番美景当前。

星期天克罗伊先生和夫人和亨利先生吕西安先生来伯爵府做客,我们品尝了查理做的阿拉伯式茴香烤肉和鲽鱼馅饼,两天后亨利先生也去图卢兹上学了,这里只有吕西安来和我作伴,他教我钓鱼,我害怕把那肉肉的饵料穿上钓钩,他就穿好了再给我,钓起一条后,再为我穿另一个饵料。吕西安不顽皮的时候很好,我们如今相处愉快,说起第一天上课时的情景,都当是笑话了。

亨利埃特抱怨说家里太静了,没有贝特朗少爷整天咚咚咚的上下楼梯时的脚步声,她都不习惯了。

我们都想念您在家里的欢乐时光。愿您在圣西尔一切都好,等着您告诉我圣西尔的情况。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
致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府的德·拿包纳小姐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

我在圣西尔已经有一个月了,校规很严厉,学监的眼睛像是阿耳戈斯一样有一百只眼睛,只只都长在我们的背上,干什么都会被他点名。我规矩了一个月,并没有交到新朋友,我的手心已经被打了三次,但仍然比另一个新生好,他被打在另一个地方了,以至只好连续三晚趴着睡觉。遵您所嘱,星期天我翻墙出去买维也纳苹果酥了,买了半打,先吃了三个,又带着三个翻墙回校,一溜下围墙就被学监抓住,拎了我的衣领去旗杆下罚站。七月的太阳晒在我的身上,烤得我像查理炉膛里的肉串,滋滋地冒油。但我肚子里有三个维也纳苹果酥,衣服里还有三个,就心安理得地站了两个钟头。围墙外面看热闹的孩子,对我指指点点,恰如同您所说的一样。我亲爱的朋友,要不是您告诉我可以这样,我哪里就这么容易成了一年级新生的领袖·并且得到高年级学生的认可?由于您的从旁指导,我的圣西尔生活十分的顺利和开心,而不像另一名布尼塔尼学生热拉瓦那样被人嘲笑。这一年我们都不能走出圣西尔,我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像我这样在罗西雄的山上放羊一样长大的人,实在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我异常地想念罗西雄的核桃溪和刺柏溪,如果能在这样的酷暑里跳下去捞起一枚河底的石头,我愿意用一打维也纳苹果酥来交换。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
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二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您在十月二十日寄出的信我已经收到了,谢谢您的回信,您能和我保持着通信,让我感激万分。我在罗西雄虽然十分愉快,但也想念着巴黎的朋友,您的来自巴黎的信,好像让我闻到了巴黎的气息。

您想念罗西雄吗?是不是和我想念巴黎一样的想念罗西雄?我如今回忆起和姨母德·费那雪候爵夫人以及她的女儿我的表姐还有别的朋友一起在卢森堡公园散步的情景,就悲伤得没有精神作画,我可怜的年轻的朋友,你在圣西尔有一年多了,仍然一步也不能离开,看着校园里的树叶又一次变黄落下,而不能走出去,到巴黎的街头看上一看,看看皇宫,看看圣母院,去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的悲伤?

贝特朗少爷,又秋天到了,罗西雄的山上一派秋景,山毛榉和蓝桉树的叶子像火烧一样的红,真是美丽如画,可我为什么觉得悲伤呢?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
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二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写上封信时情绪低落,以至写了一些不该写的句子,您看后请不要放在心上。我甚至希望最好那封信能遗失,那样就不会到您的手上了。不过这也就是个傻愿望,我们通了这一年半的信,还没遗失过一封呢。贝特朗少爷,每次接到您的来信,我都不敢奢望还有下一封。您能这么一直跟我通信,讲述你在圣西尔的生活,我快活得像伊阿宋找到了金羊毛。

快过圣诞节了,亨利埃特和查理做了许多糖和饼干,杏仁软糖、椰枣硬糖、燕麦葡萄酥饼、核桃杏仁脆饼,我把它们用小布袋分装好,送去给村里的人家,孩子们见了我都开心得不得了,我已经忘了我只是罗西雄的一个客人,我在村子里的杂货店里挑着新到的细棉布,和店主的女儿尼玛商议着怎么用它来做一条新裙子,我几乎要当我是一辈子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了。

听说鲁斯又一次向玛格丽特求婚了,那是不是很有趣呢?亨利从图卢兹回来了,可惜吕西安又不在,没有你们的圣诞节,伯爵府真是冷清。罗西伯爵说幸好有我和我父亲在这里陪他,不然您离开家乡去巴黎,他一个人不知该怎么过圣诞节。你父亲的身体自从冬天到来后,就又有些复发了,他的肺部的病始终不能根治,只能好好保养,呆在温暖的南方。因此,我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他十分想去巴黎看你,但对巴黎的冬天望而生畏。我们都期望这三年能快点过去,您可以回来看望罗西伯爵。

圣诞快乐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
致罗西雄地方长官罗西伯爵府的德·拿包纳小姐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德·拿包纳小姐:

新年好。我们在圣西尔关了一年半的禁闭后,终于离开了这个大牢笼,新年这一天,我们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走上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凯旋门,接受国王的检阅。我们穿上圣西尔的军校生服装,笔挺的黑衣红裤,肩头钉着肩章上装饰着大红的流苏,我想这身威武的军装您早就看见过了,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向您描述一下,我们的帽子上还有白色的羽毛。这身大礼服,比我们平时穿的受训服威风多了,路边的女士们都在对我们微笑招手。

新年快乐

您的谦卑的仆人贝特朗·伊纳尔于巴黎圣西尔
***
致巴黎圣西尔军校陆军三年级学生拉法叶特子爵贝特朗·伊纳尔先生的信

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拉法叶特子爵阁下:

春天又来到了罗西雄,我的朋友,不知您是否还记得罗西雄春天的美丽?您在上一封信里抱怨说巴黎的煤灰笼罩了天空,让您看不到春天的星空。我的朋友,我都已经忘了巴黎的夜空是怎样的了,我只想到在同样的星空下,您看不到天上那些明亮的星星,就为你感动惋惜。罗西雄的天空清澈得像镜子,我在伯爵府的花园里,甚至可以看到猎户星座上的盾状星云。他的腰带上缀着三颗世上最亮的钻石,他的短剑上还镶着三颗,他是世上最富有的猎人,是宇宙间最英武的战士。我的朋友,每当看到他,就会想到您,不知您在圣西尔被训练成了怎样的勇士?

今年的五月节又要到了,鲁斯这个傻大个,心眼儿也实,他三年来不停地向玛格丽特求婚,求得村里的小伙子没人敢靠近玛格丽特,谁要是和玛格丽特说上三句话以上,鲁斯就会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瞪着他的一双牛眼睛,抱着五月柱般的胳膊,把所有的小伙子都吓跑了。气得玛格丽特大哭大闹,不理他,骂他,踢他,用石头扔他,鲁斯都不为所动。又每过一个月就去玛格丽特家送一只鹅,或是一篮子苹果,玛格丽特的父母都劝她嫁给鲁斯,玛格丽特说,要是鲁斯能够三个月不喝酒,并且从此以后都不喝酒,她就同意。她说鲁斯喝多了酒要打人,她为什么要嫁一个会打妻子的醉鬼?鲁斯就跑到教堂去向上帝发誓,说要是三个月他不碰锡鑞杯,玛格丽特就要和他订婚,要是订婚的两个月里他不沾一滴酒,玛格丽特就要和他结婚。玛格丽特说五个月不喝酒有什么稀奇?她就二十年没沾过酒。听了她这个话,跟着到教堂去看鲁斯发誓的老少爷儿们都笑坏啦,说姑娘家和男人们怎么能一样呢?要男人五个月不喝酒,那是很困难困难的。鲁斯说他都能五个月不喝酒了,那五年不拿锡鑞杯也可以,他一定不会打她,他可以对着上帝发誓。玛格丽特这三年被他缠得没有小伙子来求婚,就答应了。鲁斯高兴得当场就说:走,到格朗泰尔大爷的小酒馆去,他请大伙儿喝一杯。玛格丽特一听,就气得跑了。后来鲁斯把玛格丽特家的牲畜棚都打扫了一遍,玛格丽特才同意和他订婚。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今天,他们两个订婚了,是请您的父亲罗西伯爵大人做的证人。罗西伯爵高兴得在订婚仪式上跳了舞,他的舞伴,您猜一猜会是谁?村里的小伙子也高兴坏了,鲁斯这个五月柱订了婚,那他们就有希望在今年的五朔节上成为雄鹿王了。以前被玛格丽特哄骗了的小伙子想到这个王冠就要落在他们的手里,对玛格丽特的怨气都消了,全都来参加他们的订婚仪式了。

啊,我亲爱的朋友,可惜您不在,不然,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祝您五朔节快乐,虽然巴黎人不过这个节日。

您忠实的朋友芝莱特·德·拿包纳于罗西雄罗西伯爵府

 


第11章 圣路易的女儿

芝莱特在罗西雄做淑女村姑的平静日子里,巴黎的贝特朗如今已经是个高高壮壮的帅小伙了,穿着笔挺的军装,肩头上扛着轻骑兵三等侍从官的肩章和来复枪。在不上课不训练的时候,也会换了便装跟同学一起出去,泡拉古尔第的小酒馆买醉、去咖啡馆发表议论、上餐馆点上一杯波本酒、到小剧院去看第三轮戏的演出。三年级的学生是老兵油子了,在学校是学生霸王,在巴黎是花花公子,他们最大的兴趣是追逐街上的漂亮的制帽女工、咖啡馆女招待,小酒馆老板娘、芭蕾舞女伶、或是某个交际花、某位又老又胖又丑的爵爷的年轻妻子。在他们的眼里,女人不是女神就是□,女神是用金路易来追求的,□是用几个苏来打发的。

贝特朗和其他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有他的女神,这位女神名叫若莎·爱德蒙娜,是潘提翁剧场的首席女高音,据说高到颤音时,可以震碎一只酒杯。贝特朗第一次去看她的《贝蕾妮丝》就为她倾到,若莎·爱德蒙娜的皮肤白得像奶油,丰满得也像奶油,希腊式的半透明裙袍下,奶油像是要泼泻出来。乌黑的头发用东方的薄纱缠着,像水晶里的发晶石。当她在台上吟诵着贝蕾妮丝的悲歌时,贝特朗的眼眶里几乎含着眼泪。

一个月有一次外出的机会,他都奉献给了她。弗卢洛·德·圣-伊雷尔笑话他说:“我的朋友贝特朗是个忠诚的波拿巴党,是个年轻的精神上的资产阶级,血液里流淌着热情和梦想,却躺在他保皇党的爵位上,享受着封地上的什一税,看着古典悲剧。我的朋友,我亲爱的贝特朗,你是个矛盾的综合体。”

贝特朗笑他扯淡,说:“热拉瓦才是这个综合体,我就是个该死的封建地主,享受着封地上的可恶的什一税,是农民挥舞着大镰刀要革命的对象。总有一天我会躺在断头台上,高声诅咒命运对我的不公平,收获一大堆的辱骂和唾沫,然后被刽子手切断颈骨,尸首两处,遗骸不知回不回得了罗西雄的家。我的领地上的农民会在我的坟墓上喝酒狂欢,我的父亲…”随随便便地一笑,住了口。他的父亲,罗西伯爵,芝莱特的信上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芝莱特的最新一封来信,已经在他的身上揣了几天了,还没写回信。

有好多次,他都想放弃继续和她通信的行为,这个行为,在进行了快三年之后,已经成了他颈上的一块石头,吊着他,往下挂坠着他,把他和罗西雄捆在一起。贝特朗觉得芝莱特也是阿耳戈斯,白天黑夜都有眼睛在看着他,逼得他不得不坐下来回复她的信。再短,再简单,也要写上几笔,虽然知道接到这样短的信,那双醋栗般大而亮的眼睛会露出哀伤的神情,但如果连这样的信都收不到,那双牡鹿湿漉漉的一样的眼睛,又会怎么样?

热拉瓦拍着桌子说:“你们这些顽固的吸血鬼,你们这些安分的灰老鼠,你们是农民青筋血管突起的腿上的蚂蝗,是抢夺牧羊人绵羊的秃鹫,来,为了你们这些腐朽成了河底一断烂木头的贵族,为了我们的国王的健康,干杯。”

三个人举起有缺口的粗磁酒杯,撞在一起,撞得杯子里的啤酒泡沫晃了出来,哈哈大笑,喝了个精光。弗卢洛·德·圣-伊雷尔说:“贝特朗我的兄弟,你为若莎·爱德蒙娜花的钱太多了,你花的那些钱,够热拉瓦交三年的学费了,热拉瓦心痛那些变成了花、花又变成了垃圾的法郎金路易。我的贝特朗兄弟,你什么时候去敲响若莎·爱德蒙娜化妆室间的门?”

热拉瓦哈哈笑说:“二十法朗一个金路易,一个金(圣)路易就是五个姑娘,我的贝特朗兄弟,你的若莎·爱德蒙娜值多少个姑娘?你送给了她多少个姑娘?她难道是贝斯罗女伯爵,专吸年轻姑娘的血?你们这些该死的贵族啊,巴黎一个女缝纫工一周挣不了一个法郎,贝特朗子爵送给歌剧女伶的一束来自西印度群的天堂鸟就要五个法郎!天杀的天堂鸟,该死的极乐鸟,你就是巴黎女帽工们的共同敌人,你就是可怜的罗西雄土地上的血腥女伯爵。我亲爱的贝特朗,你要是不敢,我就替你敲门如何?”

贝特朗懒懒地说:“你的那只极乐鸟儿今晚要赴银行家赫尔玛男爵的晚宴,你没地方可去,就想跟我去听若莎·爱德蒙娜夫人的《梅黛》?好,我是罗西雄土地上的吸血鬼,你们两个就是我这个未来的罗西伯爵身上的水蛭,我们是法兰西这棵大树上的瘿瘤,有他就有我们。弗卢洛·德·圣-伊雷尔侯爵阁下,你欠的赌债就是我的债,拿去!这是一个金路易,你有了这五个姑娘,今晚可以在绿台俱乐部睡个好觉了。来,我的朋友们,让我们走吧。”扔下几个苏在酒桌上,三个人踉踉跄跄地离开小酒馆,搭着肩唱着歌,走在肮脏的小街上,往潘提翁剧场而去。

弗卢洛·德·圣-伊雷尔大着舌头唱道:“科西嘉,科西嘉,法兰西有你更伟大。滑铁卢,滑铁卢,哦我那流泪的波拿巴。科西嘉,科西嘉,法兰西有你更伟大…”唱了一半,热拉瓦也加了进去。晚上无人的街道上,三个酒醉后胡言乱语的青年唱歌唱得荒腔走板,没人辨得出他们唱的是什么。“…波拿巴,波拿巴,法兰西雄狮再次征服欧罗巴。”

贝特朗听他们唱着自己写的小调,哈哈大笑,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响一声口哨,叫来一辆马车,三个人跌进车厢里,贝特朗说:“先去玛丽花店,再到潘提翁剧场。”马车夫一提马缰,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雨后的石硌路泛着一些水光。

马车先去塞纳河左岸的玛丽花店转了一下,贝特朗下车去买了一束天堂鸟,这些花是从遥远的西印度群岛移植过来,种在原是路易十三开辟的“皇家草药园”的巴黎植物园的冬园暖房里,玛丽这个神通广大的花店女,一定是和冬园的总管有交情,才会弄到这么难得的花。一束五法郎的天堂鸟只有三支,贝特朗每个月花五个法郎,买上一束送给若莎·爱德蒙娜。

贝特朗每次上潘提翁剧场,都会把他母亲当年那张《辛白林》首场演出的入场券带上,它夹在一本让·德·拉封丹的硬面皮口袋本寓言诗里。贝特朗从胸前掏出那本书,打开来看着那张入场券,曾经明亮的蓝色纸成了毛毛的灰蓝色,上面有若莎·爱德蒙娜的花体字,手签的姓名缩写。听母亲说是德·弗朗斯男爵夫人亲自从她那里得来的,当年的若莎·爱德蒙娜只是刚刚声名鹊起,如今她已经名满欧洲。贝特朗嘲笑自己那简单的想法,想要再让若莎·爱德蒙娜在上面签上名,然后埋进罗西雄伊纳尔家族的墓地里,陪伴他一直想念着巴黎的可怜的母亲。

台上若莎·爱德蒙娜在唱着梅黛的哀歌,贝特朗和两个朋友打了招呼,说要去若莎·爱德蒙娜的化妆室,亲自把天堂鸟送给她。弗卢洛·德·圣-伊雷尔拍拍他胸膛说:“去吧,我的朋友,我们会为你祝福的,我们不单祝你能得够亲手把天堂鸟儿送给你的维纳斯,还要祝你被这只极乐鸟儿摘去了樱桃。”

贝特朗打了他一拳,说:“闭上你天杀的臭嘴。”

热拉瓦醉醺醺地说:“我的少爷,祝你从此脱离罗西雄纯洁的土壤,成为巴黎这块烂泥塘里的一只该死的青蛙。我的朋友,我的爵爷,我的债主,你纯洁得太久了,你是圣西尔的耻辱。”

贝特朗抓起他胸前的领结塞进他的嘴里,说:“比烂泥塘还臭,闭嘴!不要吵着人家看戏。”挺挺胸,壮壮胆,捧着天堂鸟,离开观众席,溜进后台,花两个法郎打发了一个獐头鼠目的挡路人,在弥漫着脂粉香和汗臭气,以及衣物堆积产生出的气味,还有地下室特有的潮湿阴冷的空气里,一间间房间地找过去,找到门上钉得有若莎·爱德蒙娜名字缩写的铭牌。

他来后台并不是第一次了,早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知道怎么躲过演员、龙套、剧务、场监、经理、爱慕者、追求者、情人们…若莎的门他也不是第一次敲,每次都被一个胖妇人挡在门外,接了天堂鸟就拍上门,贝特朗尝闭过的闭门羹已经让他学得聪明了,他不再冒冒失失就去敲门,而是躲在一团阿拉伯服饰底下,等着。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那个胖妇人,肩上搭着一块花里胡哨的布,手里拿着一只水壶,神情快活地哼着曲子,往走廊的另一头而去。

这个妇人是若莎·爱德蒙娜的贴身女仆,她这个时候离开若莎·爱德蒙娜的化妆室,拿着水壶布巾的,是去取水,等若莎·爱德蒙娜演完戏下来,要卸妆用的。化妆室这个时候正好没人,贝特朗瞅准这个机会,推门进去。

屋里豪华得像苏丹的后宫,墙上挂着的是闪着金的银的光泽的丝绸,地上铺的是鲜艳的土耳其地毯,门边有一张墨绿色的天鹅绒大靠软椅,堆着丝织锦缎的一大堆靠垫,另外一角是来自日本的美人儿屏风,上头搭着一件金绿的袍子,那颜色像是用孔雀的羽毛织成的。梳妆台上镶着镙钿,洗脸盆是一个巨大的贝壳,镜子上缀的是土耳其绿玉和琥珀,银烛台里的蜡烛芯里飘出甜丝丝的香气。梳妆凳是捆着皮革带子铺着织锦厚垫的希腊式坐椅。屋子里堆满了花,名贵的,少见的,稀世的,芳香的,色彩缤纷的,多得可以开一间玛丽那样的高档花店了。

闷闷的香气薰蒸着,贝特朗在这个房间里沉醉了,迷失了。他在军营似的学校里度过了三年,在巴黎肮脏的小酒馆庆祝过他的生日,罗西雄干燥温暖散发着蜂蜡的清爽的伯爵府退到了记忆的深处,母亲卧室里雪白的布鲁塞尔蕾丝床罩变得平淡,有一双鹿一样眼睛的女孩快被他遗忘。

贝特朗用手指抚过椅子,摸一摸扔在上面的一条织着金丝缝着小镜片的绿玉色印度腰带,一颗心怦怦地跳。

正出神,忽然门被推开,一个高亢的女声说:“不,我不同意。哪个小妖精也别想找去我的位置!你让她来和我比一比,看谁能三分钟不换气!”一停顿,看见了站在化妆镜前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