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布尼塔尼的散发着海洋气息的臭渔民,不要打岔,听我们年轻的少校讲他的冒险史。我的朋友,你那夜到底去没有去若莎·爱德蒙娜的休息室,又是怎么和拉克萨公爵扯上的?”

贝特朗笑眯眯地看看两人,看见两人一脸的好奇,一个个问号像是要从头上冒出来,就忍不住好笑。要瞒住不说,不但对不起朋友的牵连受罚,也不太可能。可是要是说出来,拉克萨公爵的名声不太好听,也显得自己太不光明磊落,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掐头去尾地说:“去了,就是去了,才遇上了拉克萨公爵。”

那两人忙向前凑点,催促道:“快说,别卖关子。”

贝特朗却说:“先吃鱼吧,冷就可就不好吃了。”那两人哼一声,想听故事,肚子也饿,便切着鱼肉说:“你反正边逃不掉。”吃完鱼,等店主撒下鱼盘,又送上一盘红酒煨牛肉,贝特朗看看桌子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说:“我去了若莎·爱德蒙娜的休息室,躲在外面,等她的女仆出去,就溜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若莎·爱德蒙娜唱完了回来,跟她一起的还有拉克萨公爵,我在里面藏不住,被当场抓住。若莎·爱德蒙娜看了我手里的天堂鸟花,猜到以前的天堂鸟花都是我送的,发了善心为我求情。拉克萨公爵脸黑得像煤炭,我看了吓得腿都打哆嗦,心想这下要糟了。好在拉克萨公爵不是小气的人,不像你们两个,只会唆使人干坏事。”贝特朗说着,还不忘和朋友逗个趣,“公爵当时就问我了,问我是谁。我只好照实说了。他听我是罗西雄的伊纳尔家的人,便说正好,有一封信让我送一下。也没说几时回来。他让我一个人去,我敢叫上你们两人吗?”瞪了两人一眼,“我回家见了我父亲,我父亲看信后说代他走一趟。父亲有命,我怎么能不听?就骑了马去了旺德尔,然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就误打误撞,截了西班牙人的道,拉克萨公爵一高兴,就赏了我一个官当当,允许我提前毕业了。”

弗卢洛和热拉瓦听了疑惑地说:“就这样?那信里说什么了?”

“就这样。”贝特朗喝一口酒,吃着牛肉,“信里就说西班牙人要从旺德尔出海,叫我父亲拦截一下。我父亲身为罗西雄的地方官,这种事正是他管的,所以公爵才派我回去。”

热拉瓦说:“这一来一回,有个两礼拜也够了啊,怎么拖了这么久?”

“哈,你问这个啊,有个西班牙人开枪打伤了我,我就回家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一个礼拜前才回的巴黎,一回来就去圣西尔找你们,谁知你们来了巴比松,我今天是受上司的差遣来枫丹白露宫送信的。送完信就来找你们了,还不够朋友?”

热拉瓦斜他一眼说:“很够朋友,不过我怎么听下来,觉得有点不尽不实?”

贝特朗心一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哪里有?分明没有,我都说了。”

弗卢洛点头,拿起酒杯喝一口,“对,不尽不实。拉克萨公爵再满意,也不会让你穿这身少校军服啊。你老实说,这里面是怎么回事?”

贝特朗偷偷吐口气,忙忙地叉起一块牛肉吃了,才说:“这个呀,是我在回巴黎的路上遇上了夏尔子爵,他正生病,躺在客栈里,我就救了他一下,他一时高兴,就把拉克萨公爵赏我的肩章上的星又加了一颗。”

弗卢洛放下手里的切肉刀,去抓住他的脸,左边扳过来看看,右边扳过去看看,转头对热拉瓦说:“你看他这个样子,像是个医生吗?还敢下毒手谋害国王的侄子,你说他安的什么心?你几时学会的看病?搞的什么巫术?我和你同学三年,怎么不知道你还藏了这一手?那上次我们吃食堂没煮熟的豆子中毒,上吐下泻,你怎么不救我们一救?”

热拉瓦狠狠地切着牛肉说:“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该死的罗西雄乡巴佬老是有惊人之举,也许他明天就会像鸡一样打鸣,像青蛙一样会跳了。”叫住路过的店主说:“你这里有青蛙腿吗?给我来一盘。我要吃光这乡巴佬的钱袋子。”

那店主听了居然哈哈大笑,说:“有,难得有人看中我的招牌菜奶油蘑菇煎青蛙腿,一般人都不点的。先生你要一份?行,马上就好。”

弗卢洛说:“青蛙腿?这个也能吃?你们布尼塔尼不是吃鱼和牡蛎的嘛?真是乡巴佬的吃食。好吃吗?好吃我也要一份。”

贝特朗说:“青蛙腿很好吃,我们家乡也吃的,也就你们巴黎佬不懂吃这个。老板来三份,再给每人来一杯雪莉酒。”

弗卢洛一听,便问:“哦?原来真是好菜?那我要尝一尝。有没有Amontillado牌的雪莉酒?这个牌子的雪莉酒是上品,最好是1804年的。我家里原来有一瓶,我来圣西尔之前的那个晚上,我父亲和我从地窖里取出来喝光了。”

店主眉飞色舞地说:“这两位先生懂得青蛙腿的好处,这位先生会品酒,你们都是行家。确实1804年的Amontillado牌雪莉酒是极品,我店里没有这个年份的,不过有1809年,要不要品尝一下?”

弗卢洛点点头说:“那也将就了。”

店主飞快地去取了酒来,先倒了一点在酒杯里,请弗卢洛品酒。弗卢洛闭上眼睛咂了两下舌头,睁开眼说:“也算不错了。好,就要这个。”店主另外拿了三只干净酒杯来,往杯里倒满酒,看看瓶里的酒还剩一指高,也不够卖一杯的量,便说:“这瓶里的这点也给你们留下吧,我就喜欢懂行的客人。”把酒瓶子搁在他们桌上。

贝特朗说:“行,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半杯也给你钱。”

店主爽气地说:“半杯酒,不值多少,只要有客人会欣赏我的藏酒就行了。”

这里还在客气,就听有客人问:“布鲁诺,你这是什么酒,给我也来一杯。”

店主过去侍候客人,贝特朗笑说:“这该死的侯爵吃喝嫖赌,对酒也这么熟。我从小只喝我家葡萄园和村里农民自酿的酒,这里头这些讲究我就不知道了。你看店主货卖识家,知道你是个行家,就先给你倒的酒。这店主的一双势利眼,厉害得很。”

三人说笑着,等着奶油蘑菇煎青蛙腿上桌,一边品着酒,就见那店主过来,满脸的堆笑,说:“各位,这瓶里半杯酒,你们还没动过,我可不可以拿走?”三人都不说话,瞪着他,店主赔笑说:“那边有位客人,听我介绍这酒好,非要尝一下,我说只有半杯,已经送了给你们了。可那位先生十分好奇,一定要尝尝这种酒。三位先生,可以把这半杯酒让给那位先生?”

三人吃得正满意,没想到会被这样的莫名其妙的事打断,弗卢洛皱着眉说:“你再拿瓶给他不就是了?哪有要半杯酒的人?”

店主哈着腰说:“这是小店最后一瓶了,不然为什么要把这半杯送给你们?我要有,这里半杯,再开一瓶倒上半杯,又可以卖了。”

热拉瓦不乐意,嚷着说:“你送也送了,怎么又能再要回去?再说也不白要你送,不是说了给你钱吗?还有,那青蛙腿怎么还没好?”吃到这会儿,酒也喝了两杯,不免有点酒意上冲,开始说话时的谨慎小心低声,都忘在脑后了。

店主忙说:“对不起,我也是问你们商量,你们不同意,我就对那边的客人说没有了。青蛙腿马上就好,稍等稍等。”

他还在这里客气,那边那位客人却不耐烦了,起身走到三人桌前,问:“吃青蛙的乡巴佬,也配喝什么好酒?何况酒是布鲁诺送的,又不是你们买的,布鲁诺不想送了,有什么要抱歉的?”

弗卢洛听他骂自己是乡巴佬,也发火了。他家祖上几代都是侯爵,一丝不差的巴黎人,平时和贝特朗热拉瓦开开玩笑,说他们一声乡巴佬,原是亲近的意思,却不能容忍别人这么说。站起来问:“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们桌子上的酒?我们就不给。”拿起酒瓶把三个杯子都加满,望着那人说:“现在没了,你怎么要?”

热拉瓦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喝一口,说:“现在喝过了,你还要不要?”

那人被气得要发火,拔出腰间的佩剑说:“出来,我们外面决斗去。你们两个军校的学生,敢跟我皇家剑术俱乐部的会员比一比高低吗?”

店主布鲁诺吓得不轻,忙拦住他说:“普列维尔爵爷,不要决斗啊,国王就在旁边皇宫里,决斗是被禁止的。再说…”看一眼这边,意思是他们有三个人,你才一个人。

这位普列维尔爵爷冷冷一笑说:“是决斗,又不是打架,好仗着人多为胜。我们用剑,不用枪,不会出人命,不会牵连到你。”说着把布鲁诺往旁边一推,轻蔑地说:“你们谁上?”

贝特朗看看有闹大的趋势,学父亲罗西伯爵那样,先咳嗽一声才说:“布鲁诺,把我这杯酒给这位爵爷送去,这杯酒我还没喝过,希望他不会介意。你们坐下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喝酒聊天,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搞得不高兴?”

他一开口说话,那位普列维尔爵爷才注意到他,看到他一身少校军服,不免有点收敛,哼了一声,说:“不用了,布鲁诺,拿你店里最好的酒来。”

布鲁诺看一场决斗就要消于无形,一张脸从愁眉变成笑颜,马上说:“好的好的,普列维尔爵爷,您请坐下,我这就去为你拿。”

贝特朗第二次听到这个“普列维尔”这个姓氏,觉得十分熟悉,想一想又确实不认识姓这个姓氏的人,坐下来后重又打量他,看他年纪在二十二三左右,面貌非常英俊秀美,穿得也华丽富贵,但是脸上那一种傲慢轻浮的神气,让他看了不舒服。贝特朗想我是个少校了,多少要像个做少校的人,弗卢洛和热拉瓦还是学生,可以不顾忌那么多,我比他们高那么多级军阶,应该约束他们。虽然这个人很讨厌,但世上讨厌的人那么多,还能一个个教训过来·所以出言平定纠纷。

而普列维尔爵爷看他的少校军服下居然是这么一张年轻的脸,也是颇为好奇,多看了他两眼。贝特朗见他打量自己,也把再多看两眼,看他相貌英俊服饰华丽,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西班牙贵族唐·璜。他在心里把普列维尔、普列维尔多念了两遍,忽然想起他是谁来。

普列维尔爵爷,芝莱特刚到罗西雄,不是常念着这个名字吗?给他写信,等他的来信,为他伤心过哭过。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第26章 巴比松客栈之争

布鲁诺正要离开去给普列维尔爵爷拿酒,贝特朗冷冷地说:“布鲁诺,我刚想起来,这酒我已经喝过一口了,就算普列维尔爵爷不介意,我也不愿意陌生人喝我喝过的酒。青蛙腿好了吗?去催一下。”

本来他息人宁事要把酒转赠给那什么爵爷,已经让弗卢洛和热拉瓦不高兴了,谁知转脸就听见他又改了口风,倒叫两人搞不懂了,不过他既然要挑事,两人自然是巴不得的好,帮腔说:“就是,我看见你喝过一口,不然我刚才给你加满,怎么加得进去?你让这位尊敬的爵爷喝你的剩酒,不是侮辱他吗?”

热拉瓦说:“皇家剑术俱乐部,有什么了不起?敢跟我们圣西尔比?来啊,来打一架,比个高低。”

眼看又要闹起来,布鲁诺忙端了青蛙腿上来,放在桌上说:“三位先生,青蛙腿好了,这可是我家的招牌菜,先生们请用餐。”

普列维尔爵爷哼一声说:“一群乡巴佬,吃青蛙的粗人。你们也配跟我皇家剑术俱乐部的人比?这个俱乐部,除了贵族,一般人进得去吗?我跟你们决斗,才是失了我的身份。”

弗卢洛冷笑一声说:“布鲁诺,这位先生什么爵位?”他自己不过二十岁,已经身为侯爵,哪里把一个小小的爵爷放在眼里,故意这么问,不过是找个话头,羞辱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人。

布鲁诺说:“这位爵爷是普列维尔爵爷,是普列维尔男爵的儿子,普列维尔男爵是财政大臣路易男爵的第一执行官。”说完就退到后头去了,脸上却有一丝笑容。

来巴比松的客人,贵族有一多半,他这个小店虽小,他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客栈主人,但平时达官贵人见过不少,对贵族的心思和大多数巴黎人一样,是又恨又爱,又憎恶又仰慕,又讨厌又巴结。一方面想砍下他们的头,一方面却又学着他们的行为举止;一方面把骂他们十恶不赦,一方面如果他们肯折节下交,也是大感荣光的;一方面不想侍候他们,一方面又靠他们赚钱;一方面觉得他们荒淫无耻,一方面如果自己的女儿可以做他们的情人,那也是巴不得的;一方面觉得断头台上被砍掉的脑袋还不够多,一方面如果自己能花钱买个爵位,那也是十分美满的一件事。这时眼见两边要打起来,也是一方面担心毁坏自己的客店,一方面想看热闹。该死的贵族老爷自己打自己,那真是太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弗卢洛坐下来,哈哈一笑,架起腿,摇两下,抬起下巴傲慢地说:“热拉瓦,告诉这位爵爷,这里的三个人都是什么爵位。”

热拉瓦被他傲慢的气势引得发笑,敲了两下桌子,才说:“爵位不爵位的,有什么好提的?不过是公侯伯子,低了的没有,高也高不过亲王。大革命后,多少贵族的头颅被砍,多少爵位被削?我提它,难道是想引来刽子手,盯着我的大好脖子?我还要它好好地在我的肩膀上竖上几十年,好安放我的大好头颅呢。至于那些新晋的贵族,才无时无刻不把一个不起眼的小爵位放在嘴边。我们不提它,我们吃我们的乡巴佬的青蛙腿。”

普列维尔爵爷被他这一番话气得要死,抓起面前的餐巾扔在热拉瓦的面前,说:“接受挑战吧,你这个所谓的隐藏身份的公侯伯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剑术如何。如果真像你吹嘘的那样是个老贵族,那我一定可以从你的剑术上看得出来。”

热拉瓦理也不理,继续吃他的青蛙腿,并且用布尼塔尼口音说:“布鲁诺,泥(你)的青蛙退(腿)住(煮)得不错,蘑菇也恁(嫩),奶油也腥腥(新鲜)。”

弗卢洛和贝特朗看他故意用带口音的话来刺激普列维尔爵爷,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整间客店里客人都向这边看过来,笑得普列维尔爵爷恼羞成怒,说:“出来,不出来的是胆小鬼,窝囊废。怎么,不敢说出你的姓氏了?不敢亮出你的爵号了?你以为用你的乡下口音就可以掩盖你的出身?那是不是你的出身本来就不怎么高明,本来就是个布尼塔尼的渔民?”

热拉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弗卢洛对贝特朗说:“我没听说过圣西尔招生扩大到平民了,你听说过吗?还是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传统?”

贝特朗却在两难之间。自从认定这个普列维尔爵爷就是芝莱特心中的那个普列维尔爵爷,想揍他一顿的念头就扼制不住。但他也不再是那个冲动冒进的军校三年级学生,奇里亚隘口一战,拉克萨公爵的欺骗,父亲的谋略,以及芝莱特的冷嘲热讽和绵绵情意,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鲁莽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只会把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这里是巴比松,国王就在隔壁,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闹得尽人皆知,对自己的前途可是没一点好处,何况还要照顾贝卢诺公爵对自己的一番好意。可是这个人,怎么看怎么讨厌,并且越看越讨厌,轻易放过他,也不是他愿意的。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为了你带给芝莱特的痛苦,我要你加倍偿还。芝莱特可以像那个聪明的农家女,用智慧解决问题,我也可以。聪明的头脑从来都要比莽撞的拳头更加有力,芝莱特也不会愿意看到我惹事生非。不然,她送我《堂·吉诃德》干什么?不就是为了让我不那么自以为是,让我不要像个小丑吗?

想明白这一点,便说:“布尼塔尼公爵阁下确实是改不了他北海渔民的口音,为了这一点,他连公爵这个头衔都抛弃了,他只是一个会吃青蛙会撬牡蛎壳的粗人。咱们巴黎人,即使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市民,可是因为是巴黎人,就生来比外省人高一等。巴黎人就是有风度有学识有教养有见地,你外省一个散发着海盐渔腥的臭贵族,仗着的不过是一点祖上挣下的功劳,有什么资格在巴黎人面前神气活现?是不是,弗卢洛?你这个一辈子没有迈出过巴黎门槛一步的得了软脚病的侯爵?还有啊,布鲁诺,”他转而去问店主,“你这个巴比松小镇人,就算你挣得比塞纳何左岸的小咖啡馆的店主多,是不是也要比他们低一个档次?”

布鲁诺忍住笑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的小舅子就在左岸开了一间小小的咖啡馆,一天挣不了一个法郎,但见了我就趾高气扬,说我是个只会卖青蛙的蠢人。哎呀,对不起,我没有骂您们三位爵爷的意思。”

他们这几个人在这个角落又是吵架又是拔剑的,早惊动了一整个客店的客人,大家全都静静坐着,看着他们争吵,这时听见这么可笑的对话,早忘了贵族和巴黎人的教养,全都笑得声振屋瓦。

普列维尔爵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握着剑把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咬着牙说:“布尼塔尼公爵?不是跟路易十六一起被砍了头吗?难怪不敢亮出爵位来。我当是什么了不起呢,原来不过是一个没头的公爵。”

眼开热拉瓦就要跳起来发怒,贝特朗按住他,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我亲爱的路易十八国王陛下,原来您也不过是一个没头的国王。”

他这句话一说,顿时全店的客人都笑得东倒西歪,连热拉瓦也笑了,揍了贝特朗一拳说:“我是个散发着鱼腥气的渔民,你也不过是个带着猪屎臭的农民,你我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一点。来,我们两个,把这个该死的巴黎佬薰死。”两人挤到弗卢洛身边,一起掐住他脖子,大笑着说:“听说你生来就比我们高贵一点?”

弗卢洛拼命叫救命说:“没有没有,我生来就比你们低贱一点。我吃他的猪羊牛肉,吃你的鱼虾牡蛎肉,我不劳而获,长得白白胖胖,我是农民和渔民的死敌,我罪该万死,我是一个该死的巴黎佬。”

贝特朗和热拉瓦这才点点头,放开他,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快吃,这青蛙腿都凉了,可惜了布鲁诺大厨的手艺。”三人坐下来接着吃蘑菇青蛙,喝着1809年的Amontillado牌雪莉酒,再不看普列维尔爵爷一眼,只当他不存在。

普列维尔爵爷气得又要往三人脸上扔餐巾,逼他们决斗,但他自己的那块已经扔在了热拉瓦面前,人家没理他,别的客人面前倒是有一块,可是谁都不像是肯借给他的样子,只有店主布鲁诺的胳膊上搭着一块抹布,并且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就伸手过去抓。谁知布鲁诺这个店主也不是白做的,平时就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哪一桌要酒哪一桌要菜,早练就一身随机应变的本事。既然那一桌的三位客人不想生事了,那他也乐得太平,马上一把扯下抹布,扶住普列维尔爵爷往他的桌子那边走,抹一下桌子,说:“我有一瓶上好的1806的Veuve Cliquot香槟,还没开过封,这酒可比那瓶雪莉酒还要好,还要贵。普列维尔爵爷要不要尝尝?”

普列维尔爵爷到这地步也知道再闹下去不好看,借着店主的殷勤,傲慢地说:“当然要你店里最好的酒,我普列维尔家族,可是没有人被砍过头,没有爵位被夺走,一瓶Veuve Cliquot香槟算得了什么,拿来,整瓶搁下。菜就给我来一份黑海鱼子酱配酸奶油的俄式薄饼搭龙虾汤。”

布鲁诺赞美道:“普列维尔爵爷是美食家,这样的菜,也只有您点得出。您稍等,我马上就去拿酒来。”一溜小跑地去了藏酒室。

一场决斗消于无形,被侮辱的一方热拉瓦非但没有被人看不起,反而把扔手套扔餐巾的挑战一方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店里的客人都对贝特朗的做法表示赞美,暗暗举起酒杯用目光的微笑向他表示致敬,贝特朗也举起酒杯向大家回敬,饮一小口酒,重又和弗卢洛热拉瓦把头凑在一起低声说话。这一番闹,三人的酒也醒了一大半,都觉得这样做最好,军校生在外惹事,回去一定会被关禁闭的。

弗卢洛笑道:“我们完美的主人拉法子特子爵不但钱袋子够重,在灌了这么多酒后,头脑也够清醒,难得难得。贝特朗,要是放在从前,只怕第一个拔剑的人就是你了。怎么,做了少校,穿了这身行头,连人也变得稳重了?该死的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

贝特朗笑一笑,吹嘘说:“那是,我好歹是个少校,是你们的长官,怎么能看着你们犯错误违规受罚?我是你们的长官,我要以身作则,并且要约束你们。你们今后就以我为榜样,好好做个学生,时刻把我放在心上,在任何一种要失去理智的情况下,都要想起我来。想我知道了会是多么痛心疾首,想我是多么殷切地盼望着你们能不丢我的脸。将来圣西尔的后进小子们,提起我们这三位一体的先贤来,该是用何种敬仰的口气?”

弗卢洛听得差点作呕,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说:“去你的,你这个该死的夸夸其谈的家伙。”他这一脚没有踢得贝特朗跳,热拉瓦却叫了起来,说:“哎哟,你怎么踢到我了?就凭你这个准头,我不要和你一起上战场,没准你会把射向敌人的子弹射向我。”弗卢洛说:“我们出去都是当军官的,不会点火绳扣扳机,你就放心大胆地跟在我身边好了,我的没头的公爵阁下侍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