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交鼓原本一直缩肩耸背,头低低垂着,不敢去看祭天台下的墨珑,听到公良凤的话,身子不自在地打了个哆嗦,转头看向公良律。公良律面无表情地听着丧乐,望着祭天台下的墨珑,目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祭天台下,丹青举步行至墨珑面前,深施一礼,仍像当年那样唤他:“墨家哥哥。”
墨珑收回盯在乌交鼓身上的目光,转向丹青,也认出她来,面上却无半分故人重逢的喜色,只是淡淡道:“曒山军,丹将军。”他虽不能回青丘,但也知晓丹青守燕行关多年。
他不唤自己丹青妹妹,自然是已不想再论当年的旧交,丹青也不恼,微微笑道:“你能回来,真好。”
能听得出来,她此言发自肺腑,墨珑虽不愿与她多言,但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些许。东里长也朝丹青施礼道:“丹将军,多年不见了。”
“东里先生。”丹青认出他是昔日司天台的大典星,也曾是墨家的门客,却不知晓原来这些年他都与墨珑在一起,“我军中也有几名玄风军的旧部,若他们知晓墨家哥哥回来了,定然欢喜。”
见丹青不带人将墨珑赶出去,反而还和他谈起来,丹泽心底恼怒之极,只是这个妹妹压根不受他管束,他也是无能为力。
公良凤讥讽道:“大司空,看来丹将军对墨珑还是旧情难忘啊。这事,对大司徒可不好交代吧。”
丹泽脸色不甚好看。
晔云起忙打圆场道:“都是故人,久别重逢,无可厚非,我自然不会介怀。”
公良凤冷哼道:“既是故人,大司徒怎得不上前去见见?”
尚不知晓墨珑是否还记着两家的仇怨,晔云起自然是不愿冒冒失失往刀口上闯,当下勉强笑了两声,没接话。
丹泽也在犹豫该不该去见墨珑,照眼下形势,几乎是避无可避,却不知墨珑究竟意欲何为,心下不免忐忑。
夜歌声中,忽听见墨珑扬声道:“玄风军下,死生同心,乌交鼓,你可曾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乌交鼓浑身一凛,缓缓抬头去看墨珑。
“夫将有本,心术是也。近而四海,远而九夷,贵而王侯,贱而匹夫,所同有者,此心也…”墨珑望着乌交鼓,朗声诵道。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清清楚楚,听在乌交鼓耳中,如同金钟鸣响。
乌交鼓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三军之众,不言而信,不令而行,不怒而威,古今同辙,万人合一者,此心同而感召易…”
这是昔日在玄风军中日常所读的《正心术》,玄风军的每一个将领都能倒背如流,乌交鼓虽三百余年未再读过,然而当他再次听见,这些字字句句便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淌而出,三百余年如弹指一挥,他仿佛昨日还是那个站在墨珑面前的玄风军副将。
乌交鼓踉踉跄跄地往下走,直至走到墨珑面前,沙哑着嗓子,似竭尽全力唤了一声:“少主!”
墨珑望着他,虽然此前墨陆离的巨大变化已然让他心里有所准备,但他还是没有料到,今时今日的乌交鼓竟然会变成这等模样。按年岁,乌交鼓与墨珑年纪相仿,但眼前的他看上去像是已活过三千余年,面容衰老而消瘦,双目深陷,浑浊之极…
“你…”墨珑原本心中对乌交鼓满满的恨意,看见他这等模样,竟也暂且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痛心,深吸口气才道,“你还认得我这个少主?”
浊泪从眼中涌出,乌交鼓双膝落地,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跪在墨珑面前:“卑职、卑职不敢或忘。”
祭天台上,公良凤看在眼中,冷冷哼了一声,朝公良律道:“爹,我早就说过,有的狗就是养不熟。”
公良律淡淡瞥了他一眼:“凤儿,莫要胡说。”说罢,他举步下石阶,旁边的祭祀官员慌忙上前搀扶。公良凤慢条斯理地跟上,没忘记朝晔云起与丹泽道:“两位,一块儿见见故人吧。”
眼下形势,已是避无可避,晔云起只得硬着头皮步下祭天台。丹泽行在他身后,亦是皱紧眉头。
东里长皱眉看着乌交鼓,低声提醒墨珑:“莫要被他这等模样瞒骗了,再装可怜,他也是将老族长取而代之,当上了大司马。”
墨珑瞳仁微缩,喝问道:“我问你,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此事是墨珑最想要知晓的,虽然在墨陆离口中墨易是病死,但墨珑始终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乌交鼓抬起头来,神情很古怪:“老族长、老族长…他、他…”
行过来的公良律温言接口道:“令尊是因病逝世,其实按他的年岁是不该走这么早,但因令堂先行一步,令尊忧思伤身,这才早早走了。”
昔日公良律只是一名门客而已,墨珑也许曾经见过,但却毫无印象。此时墨珑抬眼,仅凭祭天的衣袍便辨出了他的身份,知晓他便是青丘的大奉常公良律。
东里长却是认得他,当下冷道:“玄狐的家事,公良先生倒是知晓得很清楚嘛。”他并不以大奉常相称,却仍以当年门客的身份称呼公良律,显是对公良律甚是轻蔑。
瞧着东里长竟然身穿与自己一式一样的大典星祭天礼袍,公良凤本就不满,又见他对爹爹这般不敬,当即冷道:“东里先生当年不告而别,致使司天台无主,今日又穿着这袭衣袍出现,难不成以为这青丘的司天台是你家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公良律抬手制止公良凤说下去,温和笑道:“东里先生,好久不见了!这些年一直未有先生消息,我甚是惦念,没想到先生是随墨珑一起离开青丘了。”
旧日里,公良律也曾在墨易门下,与东里长同为门客。但墨易此人醉心兵法,不好门阀争斗,公良律在他门下难以施展才华,不久之后便改投向丹扬门下。
东里长冷冷道:“竟还能得先生惦记,在下着实惶恐得很。”
公良凤不便对东里长发难,便转向乌交鼓,冷笑道:“大司马,众目睽睽之下,你跪一个青丘罪人。此事若传扬出去,青丘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
墨珑看向公良凤,剑眉微挑,冷然问道:“你说谁是青丘罪人?”
公良凤冷笑道:“当年谁被绑在这祭天台之上受天雷,谁就是青丘罪人!”
“当年我是在祭天台上受了三道天雷,但那是为了给白狐族的先辈一个交代。”墨珑字字铿锵,“我所做之事,并无一件对不起青丘,这青丘罪人之名,恕我不能受!”
“你挑拨敌军掘了白狐祖坟,竟还敢说不是青丘罪人!”公良凤冷道。
“我率玄风军守朝天城,与敌军对峙数十日,粮草殆尽,兵士疲惫,都不曾失青丘寸土,我何罪之有!”墨珑冷然道,“当年黑齿国挥兵进犯我青丘,杀我百姓,掠我财物,如今倒好,他们连这个劲儿都不用费了,现下青丘年年主动向黑齿国纳贡。翻遍青丘立国数千年史书,未曾有过纳贡二字,如今沦落至此,我倒想问问,究竟谁才是青丘罪人?!”
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一时之间公良凤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面上有些难堪。周遭百姓、还有在场数百兵士与官吏听在耳中,心下也是各自唏嘘。丹泽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因当初纳贡的协书便是他亲笔所签。
公良律慢条斯理地插口道:“言重了、言重了,纳贡不过是为了表示两国友好之意,哪里谈得上屈辱二字。大司马,墨珑眼下虽不再是玄狐少主,但也是你玄狐中人,身为族长,你理应管束族人,跪在这里成何体统。”后半截话是对着乌交鼓说的。
早已习惯了遵从公良律的指令,乌交鼓茫茫然就预备起身,甫刚抬头,正正撞上墨珑的双目,全身如遭雷电,立时清醒过来:“…少主,我…”
见乌交鼓在公良父子面前唯唯诺诺,全无当年领军副将的血性,墨珑对他着实失望之极:“你既然还唤我一声少主,我要问你拿回族长之位和大司马印,你给是不给?”
按青丘的规矩,大司马印须得由前任首肯,方可接印,墨珑不知晓当初乌交鼓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令爹爹将印玺传给了他,但可想而知,定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笑话!他唤你一声少主,不过是念及当年的一点旧情。”公良凤厉声叱道,“你只是一个被逐出青丘之人,无名无分!你凭什么讨要族长之位和大司马印!”
“就凭这个!”
墨珑从怀中取出一物,亮于掌中,朗声道。
他手中是一枚黑黝黝的物件,看上去并不起眼,圆状中空,隐约可见雕着玄鸟纹路——公良律等人一望之下却是吃了一惊,连同丹泽与晔云起在内。
第三十章
“这是、这是…青铜佩!”丹泽只在青丘史书的记载中见过此物, “你怎得会有此物?”
墨珑淡淡道:“我离开青丘之时,尚是玄狐少主,族长传我此物, 大司空以为有何不妥么?”
这块青铜佩的来历要一直追溯到铸造三足巨鼎时, 浇筑巨鼎完毕,余下的青铜料浇筑成三块错金银青铜佩, 三狐族长各持一块。三狐族长执青铜佩,收集各家灯火, 青铜佩与三足巨鼎相互感应, 当灯火达到足够的数量, 巨鼎之中就会腾起熊熊火焰。这便是最初册立三公的仪式。
只是到了后来,三公代代世袭传承,已经不再需要这个仪式, 便另行刻了印玺,以印玺相传。而这三枚青铜佩,也随着狐族先辈一同葬入墓室之中,渐渐被人所遗忘。
公良律等人万万没想到,当年墨易竟然会悄悄从墓室中取回这枚青铜佩让墨珑带走, 那时候他就已经为儿子设想到了今时今日的困境!
一时之间, 众人皆惊楞住, 虽各人忧虑不同, 但都是忐忑不安。公良律最为老成持重, 短短一瞬便已镇定自若,温颜道:“按青丘古礼, 执青铜佩者,只要能令巨鼎腾起火焰,便是族长,可掌大司马印。可眼下你手持此物,巨鼎毫无感应,这不会是假的吧?”
“我既然到了这里,难道还会拿一个假的来,可笑!”墨珑冷冷一笑,根本不去看公良律,而是盯着乌交鼓,“我玄狐一族,自青丘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在任大司马被夺印之事。乌交鼓!我现下并非为了给你留颜面,而是为了青丘玄狐一族的颜面!你若还认我是少主,就自己把族长之位和大司马印交出来!”
“少主,我早就、早就想…”
乌交鼓双手抖索着,膝行上前,想去抓墨珑的衣袍。
公良律目光暗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大司马,你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一手揪着墨珑衣袍,乌交鼓背脊僵了僵,随即更紧张地揪紧墨珑衣袍:“少主、少主…你救…”
他话未说完,被公良凤冷笑着打断:“墨珑,你可能还不知晓乌交鼓在得知你回来之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吧?他说,你若回来,他就把你绑上祭台,剜族徽,永远逐出玄狐族!”
墨珑眸光幽暗,低头望向乌交鼓。
乌交鼓不安地摇着头:“不是、不是!我没有说、没有说…这不是我说的、不是我…”
公良凤却还是不肯放过他,提醒道:“怎么不是你说的,那夜在大司空府上,你亲口所说,不光是我,还有大司徒、大司空都是亲耳所闻。”
“没有!没有!”乌交鼓仍是想极力否认,但却无力而苍白,他死死抓住墨珑的衣袍,索性把整个头都深埋下去。背脊抽搐般抖动着,口中仍喃喃道,“没有、没有…没有…”
晔云起在旁,看在眼中,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你…”
墨珑伸手想将他拉起来,不料手在刚刚触及他的背部,乌交鼓猛地抬起头,额头青筋暴凸,双目充血,恶狠狠地盯着他,缓缓站起身来,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交出族长之位!”乌交鼓连声音都不似先前那般低哑,骤然高了许多,又平添了几分狠辣,“当年就应该剜你族徽,逐你出玄狐!你竟敢还来觊觎族长之位,觊觎大司马印!真是自不量力!”
“乌交鼓!”墨珑未料他会突然变脸,紧紧盯着他,“你终于说出来了!”
乌交鼓双臂一振,招呼左右兵士,喝道:“来人!把他拿下!今日我就要行族规,将此人逐出玄狐族!”
周遭兵士尚立在当地未动弹,一则是还在愣神之中,另一则是此刻这祭天台内除了守祭天台的兵士,其余兵士皆是铁吾军,分别隶属拓城北军和南军,归公良家和丹家管辖,说白了,乌交鼓根本差遣不动他们。
墨珑上前擒住乌交鼓的手腕,冷道:“我今日来,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你这族长之位究竟是不是我爹爹传给你的!”
乌交鼓想挣脱,无奈墨珑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叫他半分动弹不得。
“你应该知晓,按古律,将你的血滴到青铜佩上,只要你是上任族长指认之人,青铜佩与三足鼎交相感应,鼎中便会燃起火焰。”墨珑伸手,东里长立即递上一柄锋利的匕首。
乌交鼓闻言大骇,暴怒如雷,拼劲全力想要挣脱墨珑:“我本就是族长!你放开我!”
当年墨易突然将族长之位传给乌交鼓,此事确实甚为古怪,连丹泽都没弄明白其中缘故,更不消说晔云起了。当下,丹泽与晔云起皆在旁等着看个究竟。
墨珑牢牢钳制住乌交鼓,匕首寒光一闪,便在他手心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来。乌交鼓心下更骇,发猛力挣开墨珑,倒退数步,怒指着他:“给我拿下他!拿下他!”
此刻血已漫出,只是那血不同于常人,暗沉得厉害,几乎接近于黑色,乌交鼓立时握起掌心,用袍袖裹了裹。
“你到底在怕什么?!”墨珑不肯放过他,手持青铜佩,步步紧逼。
乌交鼓步步后退,梗着脖子喝道:“我本来就是族长!本来就是!”
墨珑待要再进一步,却听公良律在旁慢吞吞道:“大司马,既然有人质疑,你不妨证明给他看看便是。”
“我、我…”
乌交鼓紧张而惊恐地看向公良律,后者朝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东里长冷眼旁观。
“可是我…”
乌交鼓尚在迟疑之中,墨珑手持青铜佩,疾步上前,将青铜佩贴上他稍稍松开的掌心,暗沉的鲜血浸染到青铜佩上…
墨珑松开乌交鼓,退开几步,注视着手中的青铜佩。
乌交鼓紧张地盯着青铜佩,胸膛剧烈起伏,喘气声粗重,惊骇之意溢于言表,口中喃喃道:“我就是族长,就是族长…”
旁边的晔云起,还有丹青、丹泽等人也默默看着。
等了一会儿,青铜佩上不见有任何异常,暗沉的鲜血几近凝结,血污狼藉,而三足巨鼎依旧冷冷地立于祭天台上,不见变化。墨珑漠然抬眼望向乌交鼓,后者恼羞成怒,声嘶力竭道:“假的!这块青铜佩是假的!你故意弄一块假的青铜佩,只是想觊觎我的族长之位…”
“觊觎?!”墨珑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究竟是谁在觊觎?”
他话音刚落,突然听见三足巨鼎发出瓮瓮地轰鸣声,在场众人皆骇了一跳,尽数将目光转投到巨鼎上——片刻之后,三足巨鼎之中骤然腾起一簇玄色火焰,在雪中烈烈燃烧。
黑的火,白的雪。
那画面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叫人看了,从心底里冒寒气。
三足巨鼎伫立在这祭天台上已有数千年之久,像个老者,看着青丘数千年沧海桑田的变化,它始终不曾有任何改变。今日骤然腾起烈焰,便足以叫众人震惊不已。
墨珑冷冷望着,然后和东里长交换了一下眼神,东里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像是一个原本已绝望的人突然得到老天爷的垂怜,乌交鼓怔怔盯着三足巨鼎,片刻之后,突然仰头大笑,然后转向墨珑:“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我才是真正的族长!你想拿回族长之位?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当年的三道天雷你没死,是你命大,今日你敢回来,我就能再绑你受天雷!”
“你们,把这个妄图犯上作乱之人拿下!”乌交鼓朝兵士们喝斥道。
兵士们仍在震惊之中,一时间无人上前。
公良凤及时喝道:“大司马已发话,你们还等什么!”
兵士们这才如梦初醒,持戟挺戈,上前就将墨珑和东里长围住。
“不好!他们要对付珑哥!”夏侯风紧张道。
白曦亦是十分紧张,正待再看看墨珑预备如何应对,是否需要援手之时,身旁人影一晃,夏侯风已经飞速冲了进去。穷奇血脉不可小觑,夏侯风比风还快,周遭的兵士只觉得眼前一花,飞雪扑面,压根看不清人影,夏侯风就已经站到墨珑身旁。
“珑哥,我来帮你!”
夏侯风刚刚说罢,双手一翻,擒住眼前的长矛,一拖一送,将手持长戟的兵士掀翻在地。
墨珑看见夏侯风亦是一愣,没料到他就在围观百姓之中,更没料到他会冲进来。他此行只为试探,眼下已探过虚实,原意并不想动手。
而乌交鼓见状已大怒,亲自夺了一旁兵士的长戟,朝墨珑等人直刺而来。墨珑偏头避让过戟刃,反手擒拿住戟身,牢牢制住,无论乌交鼓如何用力,长戟皆进退不得。
“你我竟也有今日!”
昔日同袍,也终有持戟相向的时候,墨珑掩不住眼底的痛楚,手上猛一用劲,长戟折断,扬手一挥,戟刃带着长缨被抛出,正正落在三足巨鼎的面前。
乌交鼓怒吼一声,丢开断戟,赤手空拳便想上前与墨珑相博,被夏侯风重重一脚踢中心口,仰面摔出丈余,想爬一时竟爬不起来。昔日骁勇善战的玄风副将竟沦落至如此不堪一击的地步,墨珑说不清心中究竟是恨意多些还是心痛多些。
手足挣扎,乌交鼓还努力想起身,终是一副狼狈之相。公良凤鄙夷地低头看向他。晔云起原想上前相扶,刚刚踏出一步,便被身旁的丹泽拉住,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眼前形势尚不明朗,但丹泽至少很清楚一点,为了乌交鼓去得罪墨珑不值得。即便是当狗,在公良家眼中,乌交鼓恐怕还不如街角的一条流浪狗。
公良律压根不看乌交鼓,只喝道:“此人意图刺杀大司马,快快拿下!”
更多的兵士涌上前来,里三层外三层,将墨珑等人团团围住。
白曦心急如焚,拼命往里头挤,可惜他比不得夏侯风,既没那份气力也没那份速度,只得在人群中干着急。
丹青依然站着,双手紧攥成拳,担忧地盯着场中的墨珑。
雪,下得更急了。
巨鼎中的玄色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巨鼎复恢复冷冰冰的姿态,静静伫立在祭天台上。
第三十一章
兵士们步步逼前。东里长虽仍驼着背, 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惧色,咚咚咚敲了几下拐杖,朝公良律笑道:“这待客之道当真是好得很啊!”
夏侯风还从未经历过这般大阵仗, 血液中凶兽的天性抬头, 竟是抑制不住地兴奋,摩拳擦掌就想要大打一场。
墨珑倒依旧冷静得很, 他原并不准备与人动手,当下拉住夏侯风, 低低道:“他们都是青丘的兵士, 无辜之人, 莫要伤了他们,吓唬吓唬就好。”
兵士们挺戟攻来,墨珑劈手连夺五、六柄长戟, 统统丢掷在地,以示自己并无战意,朗声道:“我只想拿回玄狐族长之位,无意为难各位!”
“你一个被逐之人,根本没资格说这等话!”公良凤喝道, “拿住他们!”
兵士们复拥上。
夏侯风瞧着已快要顶到眼珠子前的长矛, 又知晓墨珑不愿伤了他们, 想起前日饭馆之事, 遂大吼一声, 索性现出原身来——作为一头成年穷奇,夏侯风身量巨大, 形如一头巨虎,全身毛如尖刺,双肋又生两翼,吼声浑厚如钟,甚是怖人!
青丘此地甚少出现过凶兽,更不用说是已修得人身的凶兽,一时间连公良父子都有些骇然,更不用说那些兵士。有些胆子小的,见了穷奇的原身,再被吼声一吓,连兵刃都握不住,禁不住就想往后跑。被栓在祭天台外的象队,听见这等吼声,四足不安地在原地走动,弄得铁链哗啦啦作响。
晔云起不在身边,白察察被吓得不轻,本能显出原身,却又无处可去,最后只得扑在叶景身上,把整个头深埋进他衣袍,爪子还刨啊刨的。叶景无奈地看着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想着回头就把它炖了。
事先没料到夏侯风竟会现出原身,墨珑此时想再要阻拦他已然来不及。白曦趁着这股子乱劲儿,终于挤了进来,与墨珑等人会合到了一块儿。
见众人惧怕,夏侯风愈发得意,往前又往前连踏几步,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看那些兵士挣命般逃跑,不由心中大乐。
忽然间,他的身侧传来另一种吼叫声,相较之下,声音更响,可谓是天震地骇,惊得夏侯风都抖了抖,连忙转头望去——一头身量巨大的梼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正对着自己,挑衅般地吼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