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其实都粘连在这条已经宽敞起来的沙石路上。我在专业创作之前的二十年基层农村工作里,没有离开这条路;我在取得专业创作条件之后的第一个决断,索性重新回到这条路起头的村子——我的老家。我窝在这里的本能的心理需求,就是想认真实现自己自少年时代就产生的作家之梦。从1982年冬天得到专业写作的最佳生存状态到1993年春天写完《白》书,我在祖居的原下的老屋里写作和读书,整整十年。这应该是我最沉静最自在的十年。
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新房子是在老房子原来的基础上盖成的,也是一种心理因素吧。这个祖居的屋院只有我一个人住着。父亲和他的两个堂弟共居一院的时代早已终结了。父亲一辈的男人先后都已离开这个村子,在村庄后面白鹿原北坡的坡地上安息有些年了。我住在这个过去三家共有的屋院里,可以想见其宽敞和清爽了。我读着欧美那些作家的书页里,偶尔竟会显现出爷爷或父亲或叔父的脸孔来,且不止一次。夜深人静我坐在小院里看着月亮从东原移向西原的无边无际的静谧里,耳畔会传来一声两声沉重而又舒坦的呻吟。那是只有像牛马拽犁拉车一样劳作之后歇息下来的人才会发出的生命的呻唤。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接受着这种生命乐曲的反复熏陶,有父亲的,有叔父的,有一位是祖父的。他们早已在原坡上化作泥土。他们在深夜熟睡时的呻吟萦绕在这个屋院里,依然在熏陶着我。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冬天。我站在我村和邻村之间的旷野里。
从我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每每送我出家门时的眼神,都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回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在我变换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每逢周日回家,父亲迎接我的眼睛里仍然是那种神色,根本不在乎我干成了什么事干错了什么事,升了或降了,根本不在乎我比他实际上丰富得多的社会阅历和完全超出他的文化水平。那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独具禀赋的眼神,这个古老屋院的主宰者的不可侵扰的眼神,依然朝我警示着: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
北京丰台。我从大礼堂走出来。《西安晚报》记者王亚田第一个打来电话。选举刚刚结束。他问我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后首先想的是什么。我脱口而出: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智慧投入写作。
他又问:还有什么呢?
我再答:自然还有责任和义务。
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绿莹莹的麦苗和褐黑色的柔软的荒草,从我身旁匆匆驰过的农用拖拉机和放学回家的娃娃。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获得的是沉静。自然不会在意“三九”的雨有什么祥与不祥的猜疑了。
遇合燕子,还有麻雀
燕子来了。
刚一打开门,燕子就飞过来,“叽叽叽叽”吵叫着,在过庭的四周旋飞,自然是寻找可以筑巢的地方。有时候多到十余只,在前屋后屋的过庭和屋檐下旋转。整个屋院里,呈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气氛。无论在南方或在北方,燕子都被平民视为吉祥的美和善的形象,也是春天的象征。尽管寒风依旧刺脸,尽管冰雪封冻枯草遍地,心里却已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了。燕子都来了啊!
拒绝燕子,我便闭了前门,也关了后门,不许燕子到屋内筑巢。我十分喜欢这种洋溢着吉祥洋溢着善良的鸟儿,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拒绝它们进屋,确是无奈的事。
20世纪80年代某一年,小燕子在我刚刚建成的前屋里寻觅栖息之地,最后选定了装着电灯开关的那个圆形木盒子,据此便衔泥筑窝。我和妻子和孩子都怀着一份欣喜,在新屋里添一对喜气洋洋的燕子,于心理上似乎平添了一份令人舒悦的吉祥气氛,都十分珍爱十分欢迎这一对客鸟。很短几天,小燕的窝巢极快地长高着,令我惊讶,曾戏谑简直是深圳速度啊!(那时候,深圳建筑业挣脱了中国建筑行当习以为常的慢腾腾,以几天建一层楼房的高速度震惊了中国,被誉为深圳速度,也成为中国经济改革的一个形象化的代名词。)我同时也发现了不妙:燕子用泥筑成大半的窝上,夹杂着一枝枝细长的草枝草叶,悬吊在空中,看上去乱糟糟脏兮兮的。印象中燕子是用纯粹的河泥造窝的,怎么会夹杂这么多草枝?问及村人,老者说,燕子有两种,一为瑚燕,用纯粹的河泥筑窝;一为草燕,用杂合着草枝草叶的河泥造窝。我才大开眼界,知道燕子中也有精致和粗糙的类别。
在我新屋里筑巢的这一对燕子,无疑是属于粗糙类的草燕一种了。但终归是燕子,粗糙就粗糙一点吧,我自己其实也不属于精致雅细之人,粗糙的人和粗糙的燕子正好合拍,正好可以为邻为伍,谁也不必嫌烦谁。到得这一对燕子夫妇开始轮换卧巢孵卵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不妙。墙上开始出现黑一道黄一道的排泄物。留心观察发现,卧巢孵蛋的燕子后急了,便把屁股撅出窝口,完了事又钻进窝去继续孵蛋,墙上就流下来一道儿秽物。我就觉得不能容忍,粗糙也不能粗糙到这种程度嘛!然而还是容忍了,主要是因为那窝里正在孵化的两枚蛋,说不定小燕就要破壳而出了呢。家人已多怨言,说没见过这样又懒又脏的燕子。怨归怨,嫌归嫌,只盼小燕尽早出窝离巢。
及至雏燕出壳,及至嫩雏逐渐长大羽丰,食量与日俱增,排泄量也同步增加,整个那一片墙壁,已经被燕粪涂抹得不堪入目,地上也落着脏物。每有客人来,迎面看见这幅景象,总是说把窝捣了,太不像样子了。我忍耐着那份惨不忍睹,承受着那份脏,直到发现雏燕已经出窝试飞,终于下了逐客令……因为实在无法辨别瑚燕和草燕儿,便闭了门,一律拒绝燕子进屋,有点因噎废食的简单。
拒绝燕子,另有一个更硬的原因。我一个人住在这个祖居老屋里,常有出门的时候,短则一日,长则十天半月,走了就得锁门,燕子苦心巴力筑巢育雏,都会前功尽弃,甚或虐杀幼雏。即使精致的瑚燕,也无法容留。然而心里确实期盼能有一对瑚燕为邻为友,每天“叽叽啾啾”呢喃着,添一分生气和祥和。
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早春时节去南方十天,回到原下老家时,我的第一发现,就是有燕子择定了居地。在前屋的后檐下,在那个粗大的挑梁和后墙构成的三角地带,有一个正在建筑着的燕窝。我一眼就看出来,那窝纯粹是用细腻的河泥垒堆的,一根一丝杂草也不见,据此可以断定属于精致的瑚燕窝。它选择的地方也太好不过,无论我在家或出外,都不妨碍它筑窝和将来育雏。
又是深圳速度。两只燕子轮番衔着泥回来,把泥团搭在茬口上,歪着小脑袋左按一下,右按一下,然后就飞走了。我很奇怪,一团一团的河泥里掺着细沙,本是很松散的,比普通黄泥的黏合力差得远了,怎么会黏结得牢靠?似乎村人说过,燕子嘴里自含胶。是说燕子的口腔里分泌一种可以使泥团增强黏结力的液体。无法验证,不得而知,反正那窝与日俱增着,速度极快。我在暗自庆幸遇合了这一对精致的瑚燕的愉快心境里,看着专心致志忙忙碌碌筑巢的燕子,常常浮出幼年的一幅难忘的情景来。
大约是我刚刚入学启蒙,还没有认下几个字的时候。某天放早学回家,看见父亲在后屋明间的脚地上锯一块小小的薄板,比我的课本大不出多少。我便问,锯这板干什么。父亲说给燕子架一个垒窝的台板。他说有一双燕子在屋梁上飞来飞去,有两三天了,估计找不到可以落泥垒窝的台板。叔父在一边不经意地说,等你给燕儿把台板架好了,它又不来了。父亲自顾自做着,在刨光的木板的一面,用毛笔写下四个大字,并问我,你都算是学生了,认不认得这几个字。我丝毫也不觉得难堪,因为父亲其实也明白我不可能认识这四个笔画很繁杂的汉字。他有点扬扬得意地念道:喜燕来朝。他继续以扬扬得意的口吻给我讲说,燕子是吉祥鸟,也是喜鸟善鸟,在谁家垒窝是喜事。我便问“朝”是什么意思。父亲嗯了一声,朝嘛也不敢说朝拜,咱是穷家百姓……叔父已经走开了。他几乎是个文盲,大约不屑看取父亲咬文嚼字的做派。然而父亲随之端来木梯,先在檩木上砸进两枚生铁方钉,再把木板架上去,又用细绳捆扎牢靠。我在梯子旁边瞅着“喜燕来朝”那四个悬在空中的毛笔字,积着灰尘结着隔年蛛网的老房旧梁,似乎顿然有了可期待的灵气了。母亲在催过我和父亲吃饭之后,随口说出几句关于燕子的歌谣:不吃你家米,不脏你家地,只借你家高房垒窝育儿女,也给你家添份喜……
我对燕子最初的认知和记忆,就是这天早晨留下的。父亲精心搭置的木板平台,真的招来了一对燕子。后来怎么垒窝、孵卵、育雏,年代久远,已不甚了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对燕子不仅自己不在窝口拉屎,连它们孵出的雏燕的排泄物,也都转移到屋院以外的野地里去了。父亲说,燕子叼着虫回到窝喂小燕,出窝时就把小燕拉的屎叼走了,燕子这鸟比有些人还通灵性儿。这是事实,在写着“喜燕来朝”的木板上筑成的燕窝下面的脚地上,从来也没见过一次秽物,直到雏燕出窝。几十年后我才知晓,燕子中还有既脏地又脏墙令人生厌的草燕一类。据村人说,现在的燕子比过去多多了,村里好多人家都有燕子垒窝,十之八九都是粗糙的草燕,弄得屋里脏兮兮的,又不忍心赶出门去。瑚燕已经少得不成比例,愈显得珍贵,也愈难遇合了。我多庆幸啊!
看着最后一团湿泥干涸,再不见有新的湿漉漉的河泥垒加,我就明白燕子的这个建筑物大功告成了。这是怎样奇妙的一幢鸟类的伟大建筑啊:贴着墙的一面逐渐悬吊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兜儿,然后又缓缓地朝前往上垒上去,最后收成一个仅仅只容得燕子出入的小口。我便可以推想,那个悬吊在最下部的兜儿,肯定是为产卵设计的,卵不至于乱滚,雏燕藏在这个兜底儿,恰如一个四面设围的摇篮,避免了瞎滚瞎爬而掉出来摔死的危险。这个燕窝是倚托挑梁和墙壁平面屋檐的三角地带垒成的,根本没有用我父亲在屋梁上架设的木板做基础,也没有十余年前那对草燕在前屋电灯开关的木盒上垒窝的依托,难度就很大了。这是一个完全悬空的建筑。这是燕群里的一对建筑大师出神入化的杰作,令我叹为观止。可以断定,这是它们的父母无法教给它们的方法和技巧,也是无法从它们的同类那儿模仿的,因为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垒窝筑巢的环境,一切都得依据具体环境提供的可能性,去构思去设计去施工。由此可以推想每一对燕子的每一次筑巢,都是一次重新开始的全新的创造,无法仿效同类,也无法重复自己。
我察觉新垒的燕窝呈现出一种静谧,只有一只燕子在屋院里偶尔掠过,估计这是那只公燕儿,母燕静卧新巢产卵了。我无意间也就放轻了脚步,出入后门走过头顶的那个神秘的燕窝时,自然生出一缕拘谨,生怕惊扰了它。想到再过一些时日,那神秘的窝巢里将会传出雏燕争食的声音,该是多么美妙哦!
外出一周回到原下,打开已经积尘的铁锁,首先想看一看前屋后檐下的燕窝,似乎没有任何动静。我便想到,可能正在产卵或孵卵哩,不到饿极或后急,燕子是不会出窝的。几天过去了,我竟然没有发现燕子一次出入其巢,便有些疑惑,担心也就潜生了。后来就站在较远处的后屋前门口耐心等候,许久仍不见燕子出入的踪迹,倒是有两只甚至多只燕子出入前屋和后屋的大门,或在屋院上空旋飞,却不见进出窝口,这是怎么回事呢?又过了许多天,我终于断定,这个燕窝已是一个空巢,心里竟冷寂起来,猜想这对精心设计苦力构建了窝巢的燕子,不可能另择栖地重筑新巢,也不可能是被孩子虐杀,因为即使最捣蛋的孩子,也不会捉燕子的。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农药的绝杀。然而这个时节的乡村里,麦子已经接近成熟,早熟的水果都是不再施洒农药的。然而也不敢肯定,说不定什么人在菜园里喷了药汁……无论这种猜测的可靠性几何,结果却是不可改变的残酷,燕子确凿没有了,难得遇合的不脏我家地的瑚燕儿。
我的心里渐渐平复,在后屋里继续我写字或看书的事。某日中午,我撂下钢笔点燃一支卷烟,透过窗户玻璃无意朝前看去,看到一只麻雀从前屋后檐下飞出来,心里一惊,用水泥板构建的前屋后檐,没有任何鸟雀可以落脚的东西,这麻雀是不是从燕窝里飞出来的?我便走出后屋前门,站在台阶上想看个究竟。待了许久,再也看不到麻雀进出燕窝的奇迹发生,便想到刚才可能恰恰看见了一只从屋檐下掠过的麻雀,怪我多疑了,便又重新拾起钢笔。
当我再次点烟的时候,无意间又看见了从前屋后檐下飞出一只麻雀。这回我没有走出门去,就隐蔽在原位上隔着窗玻璃偷窥,果然,一只麻雀从屋檐上空折转下来,钻进那个燕窝里去了。我几乎脱口而出,雀占燕巢,千古奇观。随之就放声大笑了,笑得我都岔住气了。我读书读到有趣处时哑然失笑,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个人走路想着某些滑稽可笑的事或人,也会暗自发笑。然而像这样的忍俊不禁的大笑,而且是我一个人独居着的偌大空寂的屋院,却是绝无仅有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好你个麻雀兔崽子!任谁都知道鸠占鹊巢的故事,然而恐怕没有谁如我有幸亲眼目击雀占燕巢的滑稽了。那么精美的燕窝里,现在飞出来又钻进去的,竟然是土头灰脑的麻雀。乡村人惊奇这类不可思议的怪事时常说,奇哉怪哉,楸树上结串蒜薹。现在恰好可以套用乡村人的这个句式,奇哉怪哉,燕窝里飞出麻雀。我突然想到那位诡秘奇思的天才作家蒲松龄,编尽了天下妖魔鬼怪的奇事逸闻,怕是也想不到麻雀竟会占据燕巢。我听说过蛇和老鼠钻进燕窝偷食燕蛋的事,并不为奇,只觉得残忍。然而麻雀怎么可能欺侮燕子呢?
在鸟儿的王国里,有益鸟和害鸟之分,这是人类按鸟的习性对自身的利害而做出的划界。如果就鸟儿王国本身而言,有食肉类和以草虫为食物的区分。食肉一类的鸟如鹰、鸠、雕、鹞等,以捕杀各种鸟儿和小型动物营养自己,甚至凶残暴戾到敢于攻击人类,它们是鸟类王国里的侵略者。以各种植物的叶子和果实或小虫为食物的鸟儿,是鸟类王国里的“各民族人民大众”,在广阔的大地上寻觅自己喜好的嫩叶、种子和虫子,互不干扰互不威胁和平共处。鸠占鹊巢就是鸟类王国里恶对善的欺凌。鸠是嗜血成性的凶鸟,而鹊是被人作为报喜禳灾的喜鸟而钟爱的。我却突发奇想,鸠残忍地捕杀喜鹊一类善鸟可能是时时发生的事,而鸠霸占喜鹊窝巢的事恐怕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我见过无数的喜鹊窝巢,是鸟类中最不讲究最潦草的一种,用比较粗硬的树枝杂乱无章地搭压在一起,疏漏如同罗眼。这样的窝,鸠怕是看不到眼里的。鸠占鹊巢无非是喻示恶对善的欺凌,强武对弱势的霸道,没有谁去勘察鸠是否真的霸占过鹊的窝巢。
麻雀却霸占了燕子的窝巢,我已先睹为快。
麻雀在鸟类王国里,无疑属于弱势一族中的弱势,那么小的体形,对任何鸟儿都不会构成威胁。在人类的眼里,不该被视为与人争谷的害鸟而曾被动员起来的六亿人民(1958年全国人口)围歼,即使为其平反之后,人们也没有太在乎过它,小孩子们的弹弓首先瞄准的还是麻雀。这个被凶鸟欺压也被人类轻贱着的小小麻雀,却可以欺侮燕子。而燕子在人的眼里和心里,自古都是颇为高贵的可以享受“喜燕来朝”架板的贵宾。如果用人类拳击的规则来度量,麻雀和燕子属于同一个量级,大约都不过零点一公斤的体重吧。然而麻雀却可以以武力霸占燕巢,怕是燕子生性太善也太娇弱了……我这样推测。
我把这个类似“楸树上结了串蒜薹”的奇事讲给村里人,听者哈哈一笑便解谜了。村人说,麻雀根本不会和燕子动武。麻雀根本用不着和燕子动武。麻雀只要往燕子窝里钻一回,燕子就自动给麻雀把窝腾出来了。为啥?麻雀身上的臊气儿把燕子给熏跑了。燕子太讲究卫生了,闻不得麻雀的臊气。
哦!这又是我料想不到的学问,一个令我惊心的学问。
鸠以武力霸占鹊巢,如同人类历史中大大小小的臭名于世的侵略者,人们恐惧他们的暴力,却不奇怪他们曾经的出现和存在。然而麻雀呢?虽不具备如鸠一样的强力和嗜血成性的残暴,却可以用自身的腥臊气味把太过干净的燕子恶心一番,逼其自动出逃,达到如鸠一样霸占其巢的目的,而且不留鸠的恶。由此类推到自然界,如若蛆虫爬进了蚕箔,蚕肯定会窒息而死,其实蛆对蚕是不具备攻击力的。如若把一株臭蒿子栽到兰花盆里,后果将不言而喻。再推及到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臭与香、丑与美、恶俗与高雅、鸨婆与林黛玉、泼皮无赖和谦谦君子,其实是不必交手结局就分明了。
这倒成为我开心的一大景观。我站在台阶上抽烟,或坐在庭院里喝茶,抬头就能看见出出进进燕窝的麻雀的得意和滑稽,总忍不住想笑。起初,麻雀发现我站着或坐在院里,还在屋檐上或墙头上窥视,尚不敢放心大胆地进入燕窝,一旦我转身进屋,哧溜一声就钻进去了,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心虚,显现出贼头贼脑的样子。时间一久,大约断定我其实并不介入它占燕巢的劣行,就变得无所顾忌的大胆了,无论我在屋里或檐下,它都自由出入于燕窝。我也就对麻雀吟诵:放心地在燕窝里孵蛋,再哺育小麻雀吧!毕竟也还是一种鸟!
在乌镇
车溪河紧紧贴着两岸人家的墙根流淌。这一岸的正门,隔河对着那一岸的后门和后窗。河不宽,水量却充沛,人是无法涉水而过的,就有好多座拱起来的桥,把车溪河两岸的人家连接起来。这条河让我联想到人体的主动脉,镶嵌在这个古老镇子的躯体之中,无声无响地涌动着,也滋润着这一方古镇,竟然有一千余年了。
一千余年的古镇或村寨,无论在中国的南方或北方,其实都不会引起太多的惊奇,就我生活的渭河平原,许多村庄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纪年之前,推想南方也是如此,这个民族繁衍生息的历史太悠久了。我从遥远的关中赶到这里来,显然不是纯粹观光一个江南古镇的风情,而是因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奠基者之一的茅盾先生,出生并成长在这里。这个镇叫乌镇。乌镇的茅盾和茅盾的乌镇,就一样萦绕于我的情感世界,几十年了。
我和朋友们先乘那种古老的小木船游了一通车溪河。船的尾部设一只既能划水又能导向的木桨。木桨用一颗圆头铜钉固定在后帮上,在摇船人的手中十分灵便自如地翻摆着。正门对着河的那一排人家,大多保持着原有的古色古气的门楼,偶有几幅新式装潢的门面。对岸的那一排房屋,是十分随意因地制宜的后门和后窗,呈现着所有作为后部的凌乱与驳杂。从那些尚未关死的后门和后窗里,可以窥见室内墙壁的饰物,可以瞥见围着桌子把玩麻将的老头儿老太太,平静而又悠闲,似乎古老乌镇的老头老太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无法想象少年茅盾玩戏在这条河边时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游览在车溪河上,我的思绪里便时隐时浮着先生和他的作品。周六下午放学回家的路,我总是选择沿着灞河而上的宽阔的河堤,这儿连骑自行车的人也难碰到,可以放心地边走边读了。我在那一段时日里集中阅读茅盾,《子夜》《蚀》《腐蚀》《多角关系》以及《林家铺子》等中短篇小说。那时候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教育主管部门在中学取消体育课的同时,也取消晚自习和各学科的作业,目的很单纯,保存学生因食物缺乏而有限的热量,说白了就是保命。我因此而获得了阅读小说的最好机遇。我已记不清因由和缘起,竟然在这段时日里把茅盾先生所出版的作品几乎全部通读了。躺在集体宿舍里读,隐蔽在灞河柳荫下读,周六回家沿着河堤一路读过去,作为一个偏爱着文学的中学生,没有任何企图去研究评价,浑然的感觉却是经久不泯的钦敬。四十余年后,我终于走到诞生这位巨匠的南方古镇来了,这镇叫乌镇。未进乌镇主街之前在车溪河的泛舟,恰如无意排定的如水般的思绪的酝酿和沉浮。
从车溪河的一座宽敞的石拱桥上过去,才进入乌镇,头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巷叫观前街。茅盾故居就在这条街巷里。街巷石条铺地,洁净清爽。两边或高或矮或宽敞或窄狭的门面,挤挤挨挨不留间隙。令我感到奇异的是,所有面向街巷建筑的前檐的墙壁,几乎一律是用松木板镶嵌而成,而且一律不刷油漆,不涂饰料,不做装潢,裸露着松木木板的原本颜色,一圈一圈木纹丝路乃至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树旋儿都清晰可辨。墙是木板墙,门是木板门,窗是可装可卸的木板窗扇。站在街巷里往前看去,尽是略为陈旧的米黄色木板壁垒,油然而生思古的朴拙。我便惊奇,这样原封不变的整个一个镇子的建筑如何保存得下来,五十多年来频仍的运动的劫难何以逃躲?
茅盾故居坐北朝南,宽大的门面,高耸的屋脊,当是观前街上最气魄的宅院之一。四开间砖木结构的楼房分为东西两院,都有前屋和后楼,中间是庭院。东院购置建造在先,称为老屋,后建的西院顺理成章被称为新屋。东西两院之间有一道隔墙,下有门道,上有楼梯沟通。在窄窄巴巴的小铺店小门面构成的建筑群里,茅盾故居就显示出大家富户的气派,即使今天我站在作为纪念馆的庭院里,依然能感受到当年家业兴旺的气象。
这个宅院的创业者和奠基者是茅盾的曾祖父。原也是乡村小户穷家的农民,却经商有道,在汉口发了财,便嘱茅盾的祖父在乌镇置地造屋,先东院后西院,遂成这幢完整气派的建筑。我在这里看到茅盾落生的那间屋子,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天才落生在任何一间屋子都是合宜的,也无关紧要。我更感兴趣的是那间家塾,内有三张至今仍油光锃亮的小方桌。茅盾就是在这间屋子的某一张桌子上铺开纸笔和书本的,一位中国新文学的大师开始了启蒙。他的老师是他的祖父沈砚耕和父亲沈永锡。家业富足以后首先就让子孙读书,是这个民族亘古不变的传统,南方是这样,我生活的关中也是这样。只有揭不开锅交不出学费和买不起笔墨纸砚,才忍心让孩子失学。茅盾的祖父和父亲在教着五岁的茅盾开始念书写字的时候,寄望自然是深厚至殷的。我想他们肯定没有料及这个在他们膝下一句一句背诵一笔一画练习着毛笔字的后人,后来会成为一个写作新小说的作家。
老屋后楼下层的一间作为客厅,茅盾的祖母曾在这间屋子里养蚕。据说少年茅盾曾参与搭手和祖母一起干。由此自然联想到我曾经在中学课本上学过的《春蚕》,文中那个因养蚕而破产的老通宝的痛苦脸色,至今依然存储在心底。我却顿然意识到养蚕专业户老通宝的破灭和绝望,茅盾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是难能体验感受得到的。他少年时期的生活和读书,得益于这个宅院的创业者;他后来作为一个新文学的作家,眼睛和心灵却又投注到如曾祖父踏上商道之前的无以数计的日趋凋敝的老通宝们的茅屋小院里去了。于今想起在中学课堂上学习《春蚕》时的感觉,竟然没有因为老通宝是一个南方的蚕农而陌生而隔膜,与我生活的关中地区的粮农棉农菜农在那个年代的遭际也没有什么不同。这种感觉对我一直影响到现在,不大关注一方地域的小文化色彩。一个儒家学说,又在同一个历史进程中颠簸着的同一个民族,要寻找心理秩序和心理结构的本质性差异,是难得结果的。
从故居出来,站在观前街上,再回头观瞻这幢宅院,脑海里倏忽跳出了破旧的蛋壳,曾经诞生过一只公鸡的蛋壳。追寻这只蛋壳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只伟大的公鸡是没有答案的,其意义也近乎于无。于这只公鸡来说,那对于黎明近乎本能的呼唤啼叫,才是中国南方也是北方无以数计的老通宝们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