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哼了一声道:“左不过是些生意上的事,还敢跟我多嘴多舌?当年刚嫁给你爹的时候, 我也经见过些风浪。生意场上成者王败者寇,一着不慎,前头几辈人的心血就打了水漂。只 要你能守住祖业,一辈子衣食无忧,安逸富足,陈家的家底难道还不够你花的?又何苦劳心 费神去弄什么纱厂?” 这杯茶本不欲接,却见祖荫眉目间尽是憔悴之色,自然是大半月劳碌奔波而致。她到底不忍 心,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摇头道:“你自小爱读书,不喜营营,娘还以为从牛栏里出了一匹马…… 结果这马到头来又变回牛了。” 祖荫眉目清明,但笑不语,半晌轻声道:“娘,我总不能靠祖宗的荫佑过一辈子。家业日后还 要传给后世子孙。”说到此处心神一荡,缓缓道,“我哪能一辈子不思进取,分毫不添?”
老太太却大不以为然:“你爹辛劳了一辈子,没日没夜的忙,到头来有什么意思?这几年瞧你 安于守成,稳稳当当享福,娘心里极赞成的。至于添不添家业,娘本来就没指望过你。”突然 神情一肃,徐徐道,“可是你既然接手纱厂,就莫要小看这盘生意。十五万本钱砸下去,你若 经营不好,陈家不因你富,却要因你而败了。”
祖荫恭恭敬敬点头道:“娘说的是,儿子记住了。纱厂有二百号工人,我若不上心,把厂子弄 砸,他们也就衣食无着。若因此流落街头,我的罪过就数不清了。我此番既然立志做事,自 会尽心竭力,先求无过,再求有功。”
老太太眼里却生了倦怠之意,摇头道:“你先做一年半载看看罢。唉,等你真正做起事来,才 晓得里头的难处。”她将盖碗放回茶盘,挥手道,“翠儿去菩萨面前接着敲木鱼,还是它听着 踏实。” 祖荫不敢答话,默默侍立,半晌见老太太只随着木鱼声一粒粒拨拉手中佛珠,闭目不言。他 原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结果竟这般轻松过关,心头陡然一松,正欲告退,却想起一件重要 的事,忙问道:“娘,听说少奶奶大半月都不在家里了,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大门方向远远地传来隐约喧嚣声,像马儿被抽时的疼痛哀鸣。老太太霍然睁目,皱眉朝窗外 看去。祖荫忙轻声道:“我一会儿便吩咐家里赶车的,不可再这般抽打牲口。”老太太轻轻咳 了一声,拢着手里的佛珠,又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走的第二天,玉钿娘家那边传过信,说 亲家太太突然得了急病,我就忙打发她回去照应着。前几日荔红回来禀告,亲家太太病已渐 愈,没什么大碍了,少奶奶不几日就回来。你明儿去瞧瞧,若是亲家太太好了,你就接她回 来。” 祖荫目光闪烁,到底什么也没说,悄悄退出侧厢,正欲向大门去,却想起该给樱儿拿字帖, 便转身往书房来。 书房前植着疏疏的百十竿燕竹,春阳照进竹林里,竹叶间似有青烟袅袅。新发的燕笋才二指 粗细,笋壳微黄,与竹竿疏叶相映,黄绿披拂,煞是好看。竹林里的雀儿并不避人,灰扑扑 一群在地上跳跃,不知被什么惊动了,唧唧飞到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头扎下来,如风呼啸。 他从书房里取了字帖,便急急往大门去,刚走到前院的游廊上,只见一个人影从门房处飞也 似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急急道:“好少爷,你怎么倒出来了?你没见到少奶奶和……雪樱 姑娘?” 祖荫差点被扑倒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扶着栏杆站住了,挣扎着把胳膊抽出来道:“进宝,你 不好好收拾院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忽然脸色大变,一把抓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进宝抽手后退一步,哭丧着脸道:“唉,我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低着头也不敢看他, 期期艾艾地说,“您前脚刚走,少奶奶不知怎的,后脚就到了。她让荔红上楼把雪樱姑娘叫下 来,说要带过来给老太太见见……”话未说完,便听耳侧边轰的一声巨响,栏杆上的大栲格 子竟被祖荫一拳砸穿,碎屑纷飞,露出里面白森森的木头。他手上鲜血淋漓,目光如困兽般 愤怒到了极点,咬牙道:“她竟然敢!你怎么不早点进去找我?” 进宝吓得张口结舌,眨着眼睛道:“少奶奶说让我在门房侯着,不准乱走。” 祖荫似未听见,极快地将眼睛闭上了,再睁开眼时神态已安静平和,淡淡地道:“进宝,你立 刻去替我办两件事。”凝眉思索,慢慢地说,“第一件,今天从大掌柜家带来的丫头是什么来 历。第二件,去打听清楚,少奶奶回家侍的是什么疾,都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 进宝十分为难,低头踌躇道:“头一件还好办……第二件可真够难人的。” 祖荫啪地把字帖往他怀里一扔,喝道:“若不是你先前嘴漏,又死撑着不告诉我,如何能惹出 这事?”脸色一沉,一字一顿地道,“若再办不好,你小子就真个找绳子勒死自己得了。”说 毕略一挥手,转身便往里宅飞跑。从前院到后厢,游廊栏杆无穷无尽,他一路狂奔,好容易看到院里的花架了,才放缓脚步, 只觉得心怦怦地似要从胸腔跳出来。刚才若直直往大门去,恐怕就能碰上玉钿。谁知道偏偏 去书房找卫夫人的字帖,与大门方向正好相反,两下里便走岔了。
屋里荔红的声音如一把利刃,四平八稳,说话极是流利:“少奶奶听说从乡下来了个姑娘,便 要打发我去接,不想少爷急急去了上海,也不知道将人安置在哪里,只好暂时撂在一边。”她 顿了一顿,接着道,“后来刘家大少奶奶来探病时提了一两句,才知道她的来历。原来少爷下 乡住了几日,回城时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躲在少爷的车上,偷偷跟了来。咱家少爷最是心 善,便替她找了一处房子暂住着。她却痴心妄想,想飞上高枝儿。现在青浦城里传得乌七八 糟,说哪有这般不要脸的女子?情愿无名无分,也要缠着陈家少爷不放。老太太您看,要怎 么……”刚说到此处,却听门外祖荫含笑道:“少奶奶怎么悄没声息就回来了?方才还正商议, 我明日亲自去接你呢。” 帘子一动,屋外阳光漏进来,铺了一地金影,屋里乍然明亮。只见少奶奶玉钿穿件香色地红 茱萸纹的缎袄,喜气盈盈,坐在乌木椅上捧着一杯茶水,含笑倾听。雪樱被荔红按着肩膀跪 在地上,虽然脸色煞白,却并无畏惧,腰杆挺得甚直。 见祖荫进来,屋里各人俱是一惊。玉钿放下茶盏,款款站起笑道:“听大掌柜家的说,你这次 去上海办大事,奔波劳累。我无德无能,替少爷分不了什么忧,却也不敢劳动少爷去接。” 祖荫微微一笑,转脸对荔红道:“你去找进宝,把我特意买的旁氏白玉霜给少奶奶拿过来。” 荔红话才说了一半,如何肯走?迟迟疑疑地转目望着玉钿。 玉钿握着帕子抿嘴微笑道:“虽是少爷一片心意,不过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去拿也一样。” 祖荫摇头道:“明日我又要忙了,还是早些拿来的好。”见荔红仍跪在原地不动,眼风一扫, 淡然道,“我离家几日,连家里的丫头都差不动了。”看着玉钿含笑道,“想必少奶奶平日也差 不动她。这样的丫头还留着做什么?” 荔红吓得不敢再辨,只得站起来低头出去了。雪樱肩上少了压力,腰杆却动也不动,仍挺得 笔直,目光直直看着地面,嘴抿得紧紧的。她发髻蓬乱,衣领微松,想必从睡梦里被乍然拍 醒,便被立刻带到此处。 祖荫满胸翻天覆地的恨意,面上却不表露半分,含笑问玉钿:“方才荔红在说什么?听她讲得 兴兴头头的,有什么欢喜的事,也说给我听听。” 玉钿脸一红,微笑道:“也没什么,闲聊罢了。” 老太太摇头道:“方才听荔红说了一长篇,又快又急,我还没听真呢,就被你进来搅和了,也 记不得她刚说到哪里了。” 祖荫目光冷凝,看着玉钿微笑道:“荔红要说的话,少奶奶自然知道。既然她说得不清楚,倒 不如让少奶奶亲自表白。” 老太太欠身坐起,点头道:“玉钿说话分明。你若知道她刚才想说什么,你表白也是一样。” 又看着雪樱笑道,“这孩子生得真是齐整,好可怜见的,惹人疼爱。如今早不是宣统年间了, 青天白日的跪在地下做什么?拢翠扶她起来坐吧。” 玉钿目光一寒,端起茶盏欲喝,又轻轻放下,唇角却慢慢浮起一丝细如水纹的笑意:“老太太, 玉钿要给您道喜了。”她缓缓转目看向祖荫,他亦炯炯地与她相望,嘴边含着微笑,一如往日在人前与她相敬如宾。 侧厢里光线不好,屋外春阳满地,屋内却深邃晦暗。佛龛前的铜炉里焚着香,极淡的青烟飘 袅,混着木鱼笃笃,宏静庄重。在这样的宏远里,人世若有恩爱夫妻……就只能相敬如宾。
第十三章 人间咫尺山千丈
木鱼笃笃,如棒槌捣衣声。做女儿的时候,挽着扁圆的竹篮去溪边洗衣裳。草木灰加了颜料 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地敲打,水滴浆浆, 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做得久了直起腰来,远远便瞧见村里人家的草顶上浮着 淡淡青烟。 那青烟却含着陌生的幽香,哪里是炊烟的烟火气?人世斗转星移,她又何尝仍是无忧无虑的 女儿家?陈家少奶奶的声音赫然在耳侧,温柔和蔼:“今天头一次见妹妹,赶得匆匆忙忙,也 没预备什么见面礼。这翡翠镯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爱之物,就送给妹妹吧。”雪樱猛地 醒过神,只觉腕上一紧,右手已被人抬起。 玉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侧,满面含笑,将镯子强往她腕上一套,端详道:“回头妹妹只 管拿着它往阳光里看,水头十足,比玻璃还透亮呢。”扭头对老太太笑道,“见了妹妹这样天 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这个了,让给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没细看,过来给我好好瞧瞧。”玉钿一边将雪樱推 过去,一边扯起帕子遮着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进宅里来,就不用走了。老太太还怕没得看? 我刚才去放生桥的院子里瞧了一眼,虽说也略有几间房子,可院里污秽一片,缺东少西,到 底比不上宅里诸事齐全。” 她忽然住了嘴,如梦初醒般轻声惊道:“我真是糊涂。乍一看到妹妹,心里欢喜得什么都忘了。” 她眼圈微红,拉过雪樱的手叹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时候,听到些杂七碎八的坏话, 我才听到一半句,就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了。说什么一个已经许过亲的乡下姑娘,却不知廉耻, 连聘礼彩礼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缠着陈家少爷……”缓缓地将雪樱的衣服理了一理, 摇头叹道,“妹妹这般人才,竟被糟蹋得如此不堪。” 老太太皱眉道:“这都传的是什么啊?祖荫,玉钿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还未答话,玉钿在旁紧紧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乱嚼舌头的话,理它做什么?” 祖荫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一双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惊人,盯着玉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说得不错,自然不是真的。” 雪樱穿着件家常玉白描青竹叶的夹袄,衬得一双眸子明如清水。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 半日,又怜又爱,转脸瞅着祖荫道:“婚事嫁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简直越 大越不知道礼数了。难道还怕玉钿拦着你纳妾不成?现在倒好,成了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即 使那些传言是假的,日后叫雪樱怎么在青浦做人?”
玉钿握着帕子掩上嘴,轻轻笑了一声道:“也怪不得少爷。他最近忙着上海的生意,只怕那边 催起来,比动刀兵还着急。事有轻重,说不定便把这边疏忽了。”又含笑道,“今日我一早醒 来,便听见外头树上喜鹊喳喳报信,原来应在这件事上。少爷今日也回来了,阖家团圆,再 美满不过。” 她扫了祖荫一眼,见他面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么。将心一横,微笑着道:“今日阖家团圆, 雪樱再搬进宅里,越发热闹了。不过日后却要教下人如何称呼?”她握住雪樱的手,对老太 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该称呼姨奶奶,可说起来到底没写婚书,名不正言不顺。若按着收 通房丫头的例子,以姑娘称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还以为我没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为难, 不如请老太太一并拿个主意吧。” 雪樱的眼神渐渐发虚。腕上镯子微凉,一线凉意由腕至臂,渐渐渗到心底。眼前这女子笑意 盈盈,谈笑间三言两语却教人万劫不复。而大庭广众之下毫无矜持之色,伸手与她紧紧相握, 似缠在树上的藤蔓,亲密无隙。 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清流的话,“旧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当作私有财产, 本来就够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争气,把男人的宠爱当作阳光雨露,像缠在树上的藤蔓一 样,为了一线空气,拚命地互相绞杀对方的空间。”清流的眼睛闪闪发亮,满含期待,“你是 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千万别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如何争宠斗气上。” 雪樱浅浅地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少奶奶……”刚说了三个字,却被祖荫打断。日光穿窗棂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只觉面色淡定,眉间似有一抹极浅的讥诮之意。见她回 头,以目默默示意。她心里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终于缓缓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许是奔波日久,他的声音略带嘶哑,“少奶奶恭谨贤良,心怀堪比清风明月。此心不但我知, 天地亦知。恐怕青浦城里,这份贤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忽然声音一沉,“可少奶奶这次贤 惠太过。若雪樱搬进宅里来,恐怕陈家便要香火不继,只能寄望于螟蛉之子了。”
铜炉里烧着檀香,很温和的香味,定心安神。屋里突然静得出奇,连笃笃的木鱼声也顿了一 顿。老太太愣了半晌,笑道:“祖荫,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祖荫脸上却极是平静,微颔首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并非儿子不知婚娶大礼,隐瞒家里, 只是为了陈家子嗣,不得不如此做。”
他似被触动往事,神色肃穆,眼中夹杂一丝恍惚,低声叹道:“上次母亲为了香火的事情大动 肝火,我亦是忧心如焚,骑着马在青浦城中乱转,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刚出城门,便有人 在身后唤我下马。开始以为是个穷极要钱的,并不理会,结果这人竟在背后缓缓念了两句话,” 顿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高堂不称怀,孤单少弟兄。” 此话暗合心事,老太太不由得念了一声佛:“我的天,难道遇上有道高人了?” 祖荫深深点头道:“不错,只怕是母亲平日里持斋念佛,虔诚感动天地,机缘凑合,引得高人 来指点一二。” 他眉头微蹙,略一沉吟道:“这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说陈家一脉,白手起家,财运不衰, 却注定有禄无官。”老太太叹道:“这话说得极是。好容易见你是个读书的料,结果科考的路 子又断了。” 祖荫微笑道:“既然命中无官,又何必强求?后面的话才是真正要害,他说陈家历几代以来, 家道兴旺,但在子嗣上头却越来越艰难。若再不加约束,只怕……要认养螟蛉子了。”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地便落到了地上,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子嗣艰难……确实如此, 你爹那辈原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你爹一人。到你这辈,兄弟姐妹俱无……” 她脸色都变了,急道,“那高人可说有什么禳盖之法?花多少钱都使得。” 祖荫笑道:“娘,若无禳盖之法,他又何苦叫住我?你千万莫着急。”他叹道,“高人说,陈家 做了几代生意,由无至有,由有至盛,欣然富足。虽是命中注定如此,但生意场上锱铢必较, 不肯宽厚为怀,有伤阴德。财帛积得越多,就好比钢刀磨的越利,越利则越伤,此长便彼伤 ——子嗣如树木,木逢金而枯,竟报应到它上头了。” 老太太听得两眼发直,话也说不出了。玉钿神色一凝,拧眉道:“那却如何禳盖?难道要散尽 家财?” 祖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涌上,冷笑道:“你这话糊涂,难道要因噎 废食不成?况且我本来已经依言禳盖,却被少奶奶搅得乱七八糟,枉费我一片苦心。”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低头注目地面。祖荫却看着老太太笑道:“娘也不必惊惶。自从高人指点 我后,立刻机缘巧合,禳盖约束的法子随后便找到了。”轻轻吁了口气,正色道,“财禄如利 刀,刀能伤木,却不能伤水。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若能找个命相属水的女子,命若属阴 水,则引阳水助之。命若属阳水,则引阴水缓之,务必阴阳相合,就能躲过此劫。” 玉钿突然抬头微笑道:“咱家几个出色的丫环里,好像只有荔红命相属水。” 祖荫默了一默,皱眉道:“命相属水,不过其一。高人还说,这女子替陈家消灾,便是陈家的 恩人。我若有朝一日见到她,必然要为她所救,先受了她的恩情,如此才是命中注定的救星。” 玉钿只“哦”了一声,款款笑道:“这位高人说的话,令人眼界大开。却不知他现在何处?” 老太太方才听得入神,此时却摇头道:“玉钿,你年纪轻,经见得少,哪里知道这里的玄机? 他们都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肯出言指点,那是天大的面子。”轻叹一声,慢慢地说,“当年 我才嫁到陈家,祖荫他爹接到一桩生意,虽然利钱多,却要到远地交货。他仗着地理熟,硬要出门。也是刚出了青浦城门,有人拦下他,指着天空告诉他,西方一道白光,起了兵气, 不能去了。果然后来知道,那边闹长毛了。” 祖荫含笑慢慢点头道:“我先前听爹也说过这事。所以此次分外留心。”将当日在陈家湾被马 蜂蜇一段往事粗粗一讲,末了说,“我受了雪樱的恩情,已经灵验一半,又找陈诚婶打听,果 然她命相属水。”众人早已悚然惊动,他的声音醇厚平静,“既然如此,她虽然已许过亲事, 但只要是陈家命中注定的恩人,那又有什么要紧?但事出仓促,更不能逼人退婚,我迫不得 已,只得将她藏在车中带回来。” 他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她正巧也转目看他,视线交会间仿佛若无其事,眼底却分明有冷冷 的光芒闪烁,稍纵即逝。 他微微一笑,索性提衣跪下,郑重其事地说:“雪樱既是陈家命中恩人,自然不可以妻妾之礼 等闲待之。什么名分俗事,统统不必再提。”见老太太缓缓点头,趁势接着道,“雪樱命相属 阴水。放生桥边的那处院子,后面便是漕河,烟波渺弥,日月斜照,让她住在那里,正好取 阳水相助之意;况且离咱们家的宅子远,离得越远,就好比刀势越弱。”嘴角浅浅一勾,语气 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毅,“若是本家的人前去,多少要带财帛打扰,就不灵验了。所以求母亲答 应,免了雪樱平日的晨昏定省,让她一人清清静静地住,只怕能速速奏效。”说毕目不转睛地 看向玉钿,颇有警示之意。 玉钿也只得随着跪下道:“老太太,少爷如此苦心安排,我今日确实行事莽撞,日后定然约束 下人,不得前去打扰。” 积年心事一解,老太太只觉眼睛发酸,立刻点头道:“雪樱不许搬回来,大家也都只准当作没 这回事,谁也不准混说去。若真灵验,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能合着眼睛去见祖荫他爹了。” 亲自站起身,拉着雪樱的手,眉开眼笑,“好孩子,平日你不用过来。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 悄悄地叫丫环来告诉一声。我天天让拢翠念佛,保佑你早日替陈家消了灾祸。” 祖荫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侧目扫了玉钿一眼道:“少奶奶方才有那般心胸,我也是极欢 喜的。既然雪樱不能搬回来,少奶奶也照看不到,不如以后每日跟着老太太念佛祈福罢。” 玉钿默然半晌,终究从容一笑:“我定然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陈家香火得继,少爷请放心。”虽然节气已将近谷雨,白昼却并不甚长。吃过晚饭略待一刻,便是暮色青森,半轮明月渐渐 升到半空,素辉倾洒,花木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如水底藻荇纵横。远远的有人吹横笛,笛 声悠悠,直吹得人思心徘徊。荔红在檐下立了半晌,悄悄的不见人来,终究叹了一口气,默 默回转厢房。 因着房子已空了半月,关门闭户,通风不畅,特地将窗户全部掀起。夜风犹有凉意,呼呼地 穿窗而入,纱帐微动,帐上绣的花鸟鱼虫亦如得了生命般的鲜活。玉钿抱膝坐在帐里,呆呆 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见荔红进来,抬眼问道:“你听那笛子吹的是什么?” 并不待荔红回答,她又垂目看着床上铺的纹金缎被面,默默伸手去摸那缎上织的两只鹦鹉。
缎面微凉,如春水柔软,她突然万分失意,叹口气道:“咱们回家商议了半月,结果竟被他三 言两语就全盘否定,倒不如当初不去招惹,任那乡下丫头自生自灭的好。” 荔红劝道:“今日确实……出人意外,谁知道少爷怎么恰恰在那时赶回来了?小姐,您可不能 灰心,她也不过眼下讨少爷的欢心。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玉钿半晌无语,起身穿了红绣鞋,走到妆台前,将蜡烛点亮了。烛光荡漾,铜镜里的人亦是 面目模糊。挽起袖口,欲把镯子褪下,手腕上却空荡荡的,才想起那翡翠镯子已经送人了, 她扶着镜子冷笑道:“你懂什么?就算少爷今日不回,还有明日。只要他回来,就总有理由将 那丫头挪出府去。” 荔红正将窗户一扇扇放下来,转身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前两天把小榕送到大掌柜家时, 早就嘱咐过了,那乡下丫头的一言一行,要时时向您禀告。再者娘家太太也天天打发人去瞧 着。我就不信,还能抓不出她的错处?” 远远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荔红惊喜地道:“小姐,是不是少爷来了?” 玉钿凝神倾听,并不答话,却从粉盒里拿起粉扑,往脸上匀了两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款 款站起身,烛光倒映,只觉得一张脸残酷的白。 那人走到门外,静了一静,声音怯生生地道:“少奶奶,小榕真是没用……少爷打发我把翡翠 镯子还回来……说那边不必我伺候了。”上好的翡翠,在烛光下透光透亮,如汪着一潭最深最纯的春水,水意荡漾。玉钿面色惨白, 盯着那镯子慢慢地问:“小榕,少爷除了打发你回来,还说了别的什么?” 小榕不敢抬头看她,嗫嚅着道:“也没说什么,就嘱咐我把镯子还给少奶奶。” 玉钿冷笑一声,忽然将桌子一拍,厉声道:“你若不说,我立刻叫人来把你卖了。” 小榕吓得双膝落地,颤声道:“少爷本来要自己过来的,走了一半又回去了。除了让我交还镯 子,就说了一句‘少奶奶侍疾时花的心思太多,日后好好静心养性,别弄那些暗刀暗箭’…… 还有,别再让他看见少奶奶娘家的人在放生桥的巷子里来回转悠。” 玉钿唇边渐渐浮上微笑,伸手摸到妆台上摆的一个铁盒,劈手便扔到地上。那盒子咣啷啷地 打了两个旋儿,慢慢停住了。盒面上印的美人,在烛光里笑得花枝招展,她满腔怒火似乎找 到一个宣泄点,恨声道:“把这破白玉霜给我扔了。”又指着窗户道,“谁让你们把窗户关上的? 全部都打开。” 轩窗一开,悠悠笛声随风而入,清明皓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慢慢柔和,像梦呓一样 低声道:“别关窗户。听听这笛子……”那笛声渐渐到了高潮,悠扬高昂,从轩窗中望出去,只觉檐间夜色俱是笛声。她忽然忆起自 己,那年刚十四岁,趁着母亲歇中觉,偷偷地唤了海安去城隍庙前的戏台子看戏。 锣鼓敲得好生热闹,笛声嘹亮,台下食摊上小贩吆喝叫唤,庙里香烟缭绕,海安比她高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