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得要命,不时地低下头劝她:“玉姐儿,咱们回去吧。要是被师母抓到了,我就惨了。” 她恋恋不舍地不肯走,到底还是回去晚了,责骂自然免不了,母亲拿着板子对着她手心抽下 来,抽一声骂一声:“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饭铺的,闲了才 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海安从此也不敢明着找她,两人暗地里书信来往。海安拿给她的信,雪浪笺上满纸工整的小 楷,每到落款总是一句“情深似海,相去依依”。第一次看到信时,她羞得双颊通红,将信笺 紧紧地按在胸口上,只觉欢喜不尽。 后来嫁到陈家,有次坐轿从娘家回来。从海安家的店前经过时,将轿帘掀起缝来悄悄张看, 饭铺里人声鼎沸,堂倌似变魔术般收碗上菜,招呼客人。轿子走了好远了,还能听到锅铲在 灶头上敲得咣咣响…… 当年的心事……又该向谁说清?若当初不执意嫁到陈家,只怕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谁 知道呢? 那横笛吹到尾声处,亮了一个高抛的滑音,紧接着便一丝清音袅袅,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长 漏静,四下里漠漠无声。第十四章 光阴渐转镂花窗
似有人推门而入,院门吱呀轻响。清流笑吟吟地走出,扶着栏杆往下一看,回头道:“祖荫回 来了,我该走了。”雪樱亦随她出来,拉着她的袖子只是依依不舍。 果然是祖荫。他正抬头凝望,勉强一笑,眉宇间尽显疲惫之色。清流被他请来安慰雪樱,本 来心中很替樱儿不忿,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重重将脚一顿,低声叹道:“祖荫也有他的难处, 你莫怪他了。来日方长,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明天我就叫影儿过来,平时跟你作伴。这 丫头虽笨了些,心眼倒实诚。” 清流脚上穿的是高跟鞋,踏在楼板上,嗒嗒作响。楼下却也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紧接着惊 心动魄的一声“轰隆”,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 祖荫本来举步往屋里走,惊得原地站住,道:“进宝,你疯了?把门卸下来做什么?”进宝吃 力地撑着门,一边扭头道:“刚才雪樱姑娘说,晚上要罚少爷在堂屋坐一宿。我自然也得在这 儿陪着您,总得找个睡觉的地方吧。”他将门板靠在板凳上,擦着汗笑道,“少爷,还有一扇 门呢,要不一并卸下来?您要是实在坐不住,也有个躺的地方。”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雪樱本来紧紧拉着清流的袖子不肯放,一听这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那手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清流满脸促狭笑意,将眼眨一眨,悄声道:“你可要狠得下心,连被 子也莫给他。”雪樱脸色微微泛红,扭头笑道:“我记得了。”祖荫送了清流出去,回头便见进宝抱膝坐着,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分明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 样。他又气又笑,沉下脸道:“进宝,今天就叫你去打听几句话,就凭空许了二百大洋出去。 我可没钱给你,你自己想办法补上亏空吧。” 进宝眨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站起来嚷道:“少爷,您可不能过河拆桥。”他眼睛 一转,指指楼上笑道,“您若赖账,我就把下午打听来的话,一总都告诉雪樱姑娘去。” 雪樱在楼上如回应他一般,轻轻咳嗽一声。进宝立刻闭了嘴,吐舌微笑,缩着头站到一边。 祖荫眉头微微皱起,慢慢地道:“那些话连我都不想再听第二遍,你千万别再跟人提了。”他 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惆怅,抬头却一愣,淡淡笑道,“你怎么……下来了?” 雪樱站在楼梯口,一双眸子似明前新茶般清亮,注目间只觉笑意盈然,咬着唇笑道:“你怎么 还不上来?若真想在楼下坐一宿,请自便。” 他长笑一声,突然上前伸臂将她打横抱起,俯身柔声道:“好樱儿,就知道你狠不下心。”她贴身一件石榴红肚兜,在腾腾烛光中异常的艳,榴红底上绣的无数桃花是一种极浅的粉色。 是那日他挑帘而入,正对着窗外一树云雾漫漫的桃花,她站在窗前,衣服的云肩上、衣襟上 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 他的脸庞也似着了火般滚烫,深深埋在她的胸前,那肚兜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销魂入 骨。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悄声在她耳边笑道:“你身上好香。” 她嗤地一笑,翻转身背对着他,拉过锦被蒙着头,模模糊糊地说:“比什么旁氏白玉霜还香吗?” 他也不答话,伸手到她腋下呵痒,她开始竭力忍着不理,却终于忍不住了,扬手拉开被子, 笑道:“我不说了,你快住手吧。”他却紧紧地揽着她,在耳边轻轻吹风,手上仍然不依不饶。 她浑身又痒又酥,笑得连气也喘不上来,断断续续地求饶道:“好哥哥……我知道错了……” 他这才停了手,嘴角含笑,替她盖好锦被,欠身起来,将蜡烛吹灭了。今夜极好的月色,室 内烛光一灭,便见窗户纸上似有淡淡银光透入,晶澈清明。 她伏在他的胸前,心跳声赫然便在耳边,异常稳实的扑通、扑通。她突然轻声叹口气,将指 尖慢慢划过他的肩膀,低声道:“虽然她今儿那么待我,我却恼不起来。少奶奶……也怪可怜 的。” 他似乎已睡着了,久久不答。她也不再说话,脸依偎着他的胳膊,困倦上来,半醒半梦间, 他却深深地叹口气,拿手来抚着她的脸道:“你说这话,是觉得我薄幸吗?” 她并不睁开眼,慢慢地说:“你若这般对她……将来有一天,保不定便会那么对我……” 他立刻翻身坐起,脸上已略有怒色。她却仍闭着眼,小小脸庞如海棠盛开,只是眉心微蹙。 他心里一软,伸手抚上她的眉,叹道:“我只告诉你,凡事……有果必有因。这里头有你不知 道的缘故,可我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她的不是……”不知她听到多少,嘴角含着微笑,鼻息 均匀,已是睡熟了。他低头看她睡得香甜,一头秀发如墨云般散落枕上,摇头苦笑,伸手替她梳理,千丝万缕在 指间只是纠缠不清。连着半月奔波,本已困倦至极,却被她一问,似走了困一般,再也睡不 着了,索性披衣起床,悄悄走到门外。
月华里如含着露水,照着人家屋檐,淡淡微光似从瓦缝中透出。夜航船上挂着的小灯,如几 只极小的萤火虫散落在河心,慢慢游走。是这样清凉安静的夜晚,他默默地立了半晌,突然 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傻孩子,不替你自己想想,倒帮她打算……” 月光透过玉兰树照在栏杆上,斑驳阴影,明亮的地方却并不像日光般刺目。只是注目久了, 那冷光也似能灼烧眼睛一般。他缓缓闭目,只觉得这种灼烧般的感觉十分熟悉,仿佛能回溯 到年少时某一天。 那日午后和暖,塾里的学生见老师不在,都三三两两偷着玩去了,剩他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 在桌前温课。窗外桑树已结了椹果儿,枝繁叶茂。阳光从桑叶间漏进来,落在书桌上,金色 圆斑烁烁闪眼。 窗户被拍得咚咚乱响,他扭头去看,光线乍然从明到暗,眼前一阵晕眩,过了好几秒才渐渐 适应。只见海安趴在窗台上满脸焦虑,见他回头,拼命招手道:“祖荫,你快帮忙去说说情吧, 师母在抽打玉姐儿呢。” 他问清原委,摇头笑道:“你也真是大胆,敢把玉钿带出去玩。” 海安微红着脸叹气道:“她非要去城隍庙看戏,我被缠得不得已,这才领她去了。再说,总不 能让她一个人乱跑吧。” 他只答应尽力试试。走到师母屋外时,听那竹板子啪地抽下去,连他也不自禁打个寒战,正 要出声求情,却听师母似咬牙呵斥:“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 饭铺的,闲了才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又是噼 啪一声抽下去,“现放着祖荫这样的家世人才,你倒不好好上心?若能嫁到陈家去……” 阳光里似有无数的金粉,直直地往眼里钻,灼得人眯起眼睛来,眼前一切都骤然变形。他不 愿再听下去,悄悄地退出来,海安正在外焦急地打转,一见到他喜不自胜,抓着他的胳膊道: “你可求上情了?” 他默默摇头,皱眉道:“师母正在气头上,只怕越劝越火,不如让她责骂几句消气。”海安只 得罢了,却仍不放心,红着脸道:“以后再想带着玉姐儿出去玩,只怕难如登天。祖荫,你文 章最好,帮我给玉姐儿……写封信吧。” 他手里握着栏杆,不知不觉便攥紧了。想到此处如万箭穿心,气都喘不上来,抬手便往栏杆 上重重一拍。栏杆嗡声不绝,身后却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去看,雪樱竟不知何时披 衣出来。他皱眉道:“你不好好睡觉,又起来做什么?” 雪樱并不答话,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眉目间颇有探询之意:“你有心事。” 他不愿回答,仰头看天上那一轮明月,半晌慢慢地道:“樱儿,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你只记得,离少奶奶越远越好。将来等纱厂的日常事务都打理清楚,我就带你 去上海。” 她往他身上靠了靠,良久深深地叹口气。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只觉得心中烦闷稍稍平息, 指着楼下小径说:“明儿找个花儿匠,院子里多种些石榴,到了夏天开起来红艳艳的,又喜庆 又鲜明。”低声笑道:“石榴花儿,多子多福。”
青石小径两侧密密种的都是石榴,临近端午,时令初夏,树上已结了不少骨朵儿。间或有早 开的一半朵,那红便似胭脂点的一般,藏在碧油油的叶子里,艳得触目惊心。玉钿一踏进放 生桥的院子,触目便是如斯美景,赞叹不已,走到花阴里伸手掐下一朵,拢到面前闻了闻, 笑向荔红道:“这花儿看着红彤彤的,倒没什么香味。”影儿端着蚕沙从后屋里出来,正好听 见这句,笑道:“石榴花多子多福,才特意叫花儿匠多种了几棵。” 玉钿“哦”了一声,缓缓一捻,手里的花骨朵儿便被揉碎了,嫩黄的花蕊从指间纷纷落下, 碎绡般的血红花瓣却扑到衣襟上,像溅上了胭脂汁子。她扶着荔红一边往里走,一边微笑道: “雪樱姑娘不在吗?” 祖荫不在青浦时,雪樱便天天往张家去认字学画。影儿从未见过她,以为她只是寻常串门的, 点头笑道:“您来得不巧,她刚去张家画画了,天黑时才回来呢。您若有事,晚些再来吧。” 玉钿停住脚步,眉心微蹙,缓缓问道:“哪个张家?是画洋鬼子像的张家吗?” 影儿扑哧笑出声来,摇头道:“那不是洋鬼子像,是西洋画。雪樱也正跟着张先生学呢,刚刚 出门。太太若是有什么事,不如留个口信吧。” 玉钿长长地“哦”了一声,微笑着道:“瞧瞧,雪樱姑娘可真是大忙人呢。” 荔红眼睛尖,从第一间侧厢的门缝间望进去,瞧见半个破花瓶和一个桃子放在桌上,底下衬 着白布,忙指着告诉玉钿道:“少奶奶,你瞧那花瓶搁得真古怪。”劈手便将门一把推开。影 儿正要阻止,玉钿已迈进去四下张看,扭头惊讶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怎么乱七八糟 的?” 影儿倒不好意思再叫她们出来,只得放下蚕沙,跟进来赔笑道:“这是西洋画室。你们光眼睛 看就对了,可别动手摸。” 荔红冷下脸道:“你是瞎子吗?连我们都不认识。还好大的口气,敢指手画脚的。” 玉钿脸色一沉,斜了她一眼道:“荔红,一处有一处的规矩,你只管听着。”又微笑着对影儿 道,“成天只听说西洋画好,今儿头一次见,你带着我们好好瞧瞧,也长长见识。” 影儿第一次听外人说西洋画好,高兴得脸都红了。她原本是张树之家里的丫环,耳濡目染, 带着她们参观画室,讲解得头头是道。玉钿一边听一边点头,温言温语地询问。 窗户边上的画架用白布蒙着,旁边搁着画笔和调色板,她见板上的油彩十分新鲜,便指着笑 道:“雪樱姑娘天天画的就是这个么?” 影儿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清流姐有时候挺忙的,雪樱就在家里自己练习,这阵子画的就是它。” 玉钿微微一笑,朝荔红使个眼色,又向影儿微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真是个口齿伶俐的好 丫头。” 影儿脸微微一红,笑嘻嘻地看着地面,揉着衣角道:“我是张家的丫头影儿,清流姐让我来给 雪樱做个伴儿。”话刚说完,便见画上蒙的白布从眼前掠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忙俯身去 拾,一边皱眉道:“刚说过不许动手……”指尖刚碰到白布,便听荔红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 玉钿也蹬蹬倒退两步,似不相信眼前所见,目瞪口呆。 影儿站起身来瞧了瞧画,奇道:“你们都是怎么了?没见过人体画吗?”她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你们第一次见西洋画,怪不得这么……” 荔红腾地红了脸,扭头侧脸道:“快把那布蒙上,羞人死了!怪不得不敢给人看,真不要脸。” 语气十分愤慨,拉着玉钿便往外走,“怪不得老太太上次让人连张家的画室都砸了。砸得真好, 画的都是什么呀?伤风败俗。回去我们便告诉老太太,看她怎么说。”影儿的脸刹那间变得煞白,惊叫道:“原来你是……陈家的少奶奶?” 玉钿亦震惊过度,脸色苍白,痴痴地随着荔红往外走。听到陈家少奶奶这几个字才醒过神, 挣脱了她的手原地站住,转脸斥道:“瞧个西洋画就翻了天了?瞧你这点出息。”朝影儿微笑 道,“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惹你笑话。我还没看仔细呢,你再细细给我讲讲。” 影儿见她笑容和蔼,放下心来,拿手抚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这画室又保不住了。” 见玉钿眼神专注,专心倾听,她便指着那幅画儿,把来龙去脉都讲得明明白白,笑着说,“要 学好西洋画,人体画是非学不可的。” 荔红惊叫一声,见玉钿拿眼狠狠横她,忙捂上嘴,再也不敢出声。玉钿凝视着那画半晌,嘴 角渐渐浮上一丝微笑,点头道:“画得很好,你也很聪明。”说毕回身便往外走。 影儿忙将画儿依旧用白布遮好,跟着出来笑道:“少奶奶若是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来。我跟 雪樱说一声,让她在家里略等等就是了。” 玉钿站住脚步,沉吟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着急,我下次早些来。”她目光闪烁, 微一迟疑,微笑道,“影儿,少爷知道雪樱画西洋画的事情吗?” 影儿心地单纯,见她询问,也未多想,笑道:“自然知道。这个画室就是特意照着张家的样子 做的,几乎一毫不差。还说,免得他在家时,雪樱也惦记着老往张家去。”她见玉钿默默无语, 以为她没听明白,赔笑道,“前几日少爷从上海捎信,说是临端午节就回来。眼看就是端午了, 只要少爷在,肯定不放雪樱出门,少奶奶那时再来吧。” 玉钿的脸色越来越差,望着满院石榴呆呆出神。天色昏暗,衬得绿叶间的一点鲜红似火焰般 跃动,闪闪地灼人眼睛。良久缓缓笑道:“知道了,我们先走罢。瞧这天色,只怕要下雨了。”第十五章 芝兰滴露花深岸
临近端午,溽暑初上,梅雨亦随暑气来了。天色潮阴,如黄昏暮冥,那雨丝挂在灰蒙蒙的云 中,细到几乎看不见,只觉触目处皆是湿漉漉的。檐头前、栏杆上纵横地牵着绳子,上头晾 着大簇的新鲜桑叶。进宝在堂屋里拿着毛巾,手脚不停地将一张张桑叶擦干,再摆到大笸箩 里,一边揩一边抱怨:“虽说少爷现在开纱厂,可也不能靠家里人养蚕呐。就这几只破虫子, 弄得又操心又劳累。要我说,到时候只怕连桑叶钱都挣不回来。”他手脚虽快,那笸箩却甚大, 似总也装不满。 雪樱往年在陈家湾时,本就养惯了蚕。三月间偶尔提了一句,祖荫便叫人将后厢房收拾出来 做蚕房,略养了几匾,不过让她有个想头。等到蚕二眠时却阴雨不断,桑叶潮湿,必要晾干 了才能饲食,放生桥的房子便如一颗大树般,楼上楼下都迤逦散着新鲜桑叶。 祖荫昨日刚从上海回来,眉目慵懒,负手站在檐下,听到他抱怨,忍不住回头笑道:“让你多 干点活,就念叨个不停。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的时候,就派你整晚看着。”蚕到了三眠时, 整把的桑叶撒下去,顷刻间便没了,一夜之间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最是辛苦活计。进宝吐 舌一笑,紧紧闭上嘴,埋头揩叶。雪樱端着清扫的蚕沙从蚕房出来,见祖荫站在檐下,悠闲自得,顿足恨道:“大家都行军打仗 似的,就你一人闲着。眼看就要再撒一遍桑叶了,进宝一人哪里忙得过来?你快去帮忙擦罢。” 进宝埋着头吃吃低笑,听祖荫咳嗽一声,忙强忍笑容,抱起篮中揩过的叶子便往后厢溜。见 他背影进了蚕房,祖荫才低声道:“以后别当着人这样大呼小叫,好歹也要给我存几分面子。” 雪樱嗤地一笑,低头道:“我知道了,你快去揩叶子吧,莫把蚕宝宝饿到了。” 祖荫这才装作十分不情愿地挽起袖子,一边揩一边笑着抱怨:“又养蚕又画画,又写字又念书, 自己忙不过来,还连累一屋子的人都跟着你团团乱转。” 雪樱被他说得脸色微红,眼珠一转,咬唇笑道:“再多嘴多舌,等蚕三眠时……”话未说完, 便听大门被笃笃地扣了几下。略停了一晌,又是笃笃几声,极有节奏。祖荫似对敲门声置若 罔闻,朝她含笑挑眉,目带询问之意。她也不好再说剩下的半截话,只得恨恨地笑着横他一 眼,撑起油纸伞去开门。这雨连绵两天,地上已积了不少水洼。雨丝似专扑人衣襟一般,玉钿才下车进院走了几步, 百褶裙面上便蒙上了一层极细的小水粒。青石小径甚滑,一个踉跄踩到水洼里,缎鞋立刻便 湿了,鞋帮上绣的仙桃鹦哥被雨水一淹,血红翠绿,色彩狰狞。她提起裙角淡淡地看了一眼, 神色一丝不变,挽起雪樱微笑道:“不妨事。雨天就是这点不好,糟蹋鞋。” 她也不再用荔红打伞,只拉着雪樱的手并肩往屋里走,笑道:“前天来得不巧,不提防姑娘出
去了。今日特地赶个早……”突然间脚步一滞,直直看向堂屋里,眉头缓缓拧起。 空中铅云低布,堂屋里亦是光线晦暗。半个条案上倒着桑叶,叶面绿得发青,沾了潮气后, 似有幽幽浆水。祖荫眉目专注,正拿着毛巾一片一片地揩那湿叶。揩过的叶子整整齐齐地码 在笸箩里,堆得似尖尖的小山,满箩碧绿青翠。 她平日养成的仪态极好,脸上一丝错愕之色稍纵即逝,慢慢地松开雪樱的手,微笑道:“昨天 听拢翠说少爷回来了,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 祖荫手上不停,只略一侧脸道:“少奶奶今日过来,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吧?” 玉钿心里一酸,百味杂陈,敛眉低目,暗暗地吁了一口气,抬头微笑道:“自然有重要的事情, 才敢上这边来。” 他眉头一皱,缓缓搁下毛巾,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也不知道是否稍有停留,微笑道:“既然如 此,少奶奶请坐。”转脸低声对雪樱说,“去沏杯热茶。”
玉钿看着雪樱的背影,似有半晌失神,荔红在侧咳嗽一声,她才默默将目光收回,微笑道: “五月初八是刘家娶二儿媳的日子。新媳妇就是乡下管家的女儿柳柳,论起来跟陈家颇有渊 源,少爷自然非去不可。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声雪樱姑娘,她那日去不去?” 祖荫正将卷起的袖子慢慢地挽下来,听她说毕微微一怔,皱眉道:“雪樱跟柳柳一起在陈家湾 长大,情同姐妹,自然要去。”他叹口气道,“少奶奶到底想问什么,不如直说吧。”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拧过脸去,微笑道:“少爷上次当着母亲的面说了一番话,虽然陈家上下 皆知雪樱姑娘是家门恩人,外人并不知情。”伸手去摸茶杯,却摸了个空,缩回手停了半刻才 继续道,“论起来,到底当时行事也忙乱了些,什么聘礼婚礼都省了,不像样子。若五月初八 雪樱去刘家,旁人问起她的身份,该如何圆说才好?” 祖荫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旁人谁会问起?” 玉钿正色道:“少爷这话就不对了。天道悠悠,纲理伦常是人世大信。就算旁人不问,自己也 要行得端,走得正。” 祖荫脸色一沉,冷笑道:“照少奶奶的意思,是指责我行不端走不正了?” 玉钿微微一笑,不温不火地道:“雪樱姑娘是陈家恩人,谁敢指责少爷?我也只不过提醒少爷 一句,陈家到底是青浦大户,莫要在旁人口中落了话柄,失了体面。” 他牢牢地看定她,良久良久慢慢地说:“少奶奶句句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微微一笑,站 起身道,“少奶奶若没别的事,就请先回吧。”竟是下了逐客令。 玉钿又羞又怒,眼圈都红了,仰头冷笑道:“若是去呢,到底给我个准信儿,让我把那日要穿 的衣服预备好送来。妻妾有别,不能当着众人面乱了规矩。”定定地看着他,不依不饶。 两人往日在人前相对,总是平静和悦,相敬如宾,此时气氛却隐隐剑拔弩张。祖荫目光中似 有幽火闪烁,转目望着院中花径沉吟不语。石榴树的花和叶上存的雨经微风一吹,聚成水珠 盈盈坠落,仿佛叶梢的绿意也随着淌了下来。雪樱斟了茶出来,见玉钿脸色青白,眼中隐约含泪,心下大是不忍,微笑道:“柳柳跟我从小 玩到大,早就看得不爱看了,何必定赶着婚礼过去?我还要画画呢,就不去了。这雨下得真 冷,少奶奶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玉钿似松了一口气,隐约有感激之色。她方才不小心踩到水洼里,鞋湿得精透,坐在堂屋里 这一会儿功夫,脚下的砖地已湮湿了小小一圈。手里握了滚烫的茶盏,略觉温暖,抿了一口 碧绿的热茶才缓过神来,微笑道:“雪樱姑娘真是个聪明人。平日又养蚕又画画儿,可忙得过 来?我前日去瞧你画的西洋画儿,只觉得是个好,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呢。” 雪樱低头笑道:“在家里做惯了,乍然丢下觉得不习惯,只养了几匾,倒也没什么忙的。画画 才学了三个月,刚开个头,离好还差得远呢。”祖荫眼神一闪,截过她的话道:“婚期定在初 八,只怕新娘子卯时就到。咱们去早去晚都不好,估摸着卯时过半就差不多了,略歇一歇, 正好赶上早酒。” 玉钿款款站起一福,恭恭敬敬地道:“那我早些预备。请少爷寅时三刻来接,莫要晚了。” 祖荫点头应允,唤来影儿送她们出门,见几人身影出了大门,才缓缓道:“樱儿,记得以后不 可让别人随便进你的画室。”他神色凝重,竟是十分郑重其事。雪樱微一点头,怅然笑道:“柳 柳的嫁衣裳还是我做了大半呢,也不知道后来谁替她绣完了。” 他听她语气虽然竭力若无其事,却终究有一抹淡淡的憾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叹口气道: “瞧这雨下得没完没了,我赶紧多揩些叶子吧。”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淅沥之声打在瓦片上,只觉得萧索荒凉。庭院中水洼里溅起无数晶泡, 水气逼人。他低笑一声,挽起袖子道:“等柳柳初八嫁过来,再回了三朝,就请她过来跟你好 好叙话。”初八这日却是天公作美,浸渍了好几日的阴雨竟然停了。刘宅焕然一新,四处以红绸妆点, 只觉乌檐白墙中一片清明的喜气。新娘的轿子果然卯时初就到了,门前下轿处撒过了辟邪五 谷,夹着炸开的百子炮仗,嫣红满地。 祖荫卯时半携着玉钿到来,正赶上吉时。刘家大公子见他到来,亲自领着到堂前坐下,笑着 嘱咐道:“你也算半个娘家人,方才新娘子刚下轿就紧着问你,想要见你一面。一会儿拜过堂 了,你去瞧瞧她罢。今儿是她一辈子的好日子,凡事顺着她的意,以后才能顺顺当当。”祖荫 点头微笑,眼看着堂前一对龙凤烛腾腾点起来,乐器细细吹打,已到拜堂吉时了。堂前花团 锦簇的都是人,喜娘搀了新娘子从轿里出来,鼓乐之声立刻高了一个调子,喜悦华美。大锣 大鼓配着号筒,唢呐的音色又极是喜庆,吹打得一片盛世太平气象,人人脸上俱是喜气洋洋。 少顷拜了堂,新郎抱着新娘子入了洞房,便有个丫头悄悄走过来请祖荫,笑道:“新娘子又问 起您来了,非要见一面才安心。” 祖荫微微一笑,想着柳柳还是这般任性,却到底是她的好日子,不能令她不喜。玉钿自去堂前酒席安坐,他便随着这丫头悄悄到洞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