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生旦开始对唱,这青衣起初发音略有些生涩,唱了几句渐渐流畅,与眼神身段搭配, 十分有戏,将落魄相府千金被歹人逼迫的模样演得楚楚可怜,台下又喝了一遍彩。 及至后来薛平贵唱到“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 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时,满是调戏之意,王宝钏本应该又气又怒,指着薛平贵痛
骂,台上这青衣嘴角却挂起一丝微笑。 二姨太轻轻噫了一声,女眷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必大家都觉得此处表情不对。接下 来更是匪夷所思,王宝钏竟将水袖舞得如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回旋甩出,恰恰搭在薛平贵的 肩上,竟成女调戏男之势,众人立刻大哗。 台上这王宝钏浑然不管台下乱纷纷,眼波斜飞,满脸笑意,一句句接着唱这段快板,口齿伶 俐,咬珠断玉:“这锭银子奴要了,与我娘做一个寿礼的钱。买绫罗,做衣衫,寻翠钿,添妆 奁,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又合着摇板唱道,“来来来,一马双跨往南京赶,给我 娘祝寿礼才端。” 全场皆轰动,翠峰惊叫道:“二少爷!”话一出口忙不迭拿手捂嘴。 二姨太听着唱词本就满腹狐疑,一听提点便醒悟,向大太太笑道:“二十四孝里有老莱子斑衣 娱高堂,咱们二少爷也仿着这出给您上寿。不是我说,他这份孝顺劲儿,就算是亲生的也未 必赶得上。”大太太握住帕子捂着嘴,乐得笑眯了眼,半晌向台上招手道:“快将戏停了。云 昊就知道瞎闹,还不换了衣服下来。”云昊又扯着水袖朝台下团团一拜,才笑嘻嘻地回后台。他从上海乘火车时本穿着西装,此时 回到南京老宅中,便换了一身竹根青长衫,英气稍敛,倒添了三分儒雅之色,走出来给大太 太行了大礼,笑道:“娘,这出《武家坡》唱得如何啊?” 大太太满脸笑意,端详着他道:“扮相不差。不过你好歹也是钱庄的大东家,怎么还跟小孩子 似的贪玩?” 云昊正色道:“我一年也难得回来尽孝,借着您过寿,哄您乐一乐,哪里是贪玩了?” 他的眼睛里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见底,语气诚挚:“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这大 东家不过帮大哥几年忙。我在上海没日没夜辛苦,把钱庄做得兴旺发达,将来等大哥病好了, 就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
大太太日夜悬心此事,本来还担心这次如何对云昊开口,现在听他亲口应承,心里一热,几 乎坠下泪来,笑道:“忙也要有个分寸,别把你自己身体熬坏了,到时候可叫娘指望哪一个?” 拿帕子拭着眼角道,“云腾将来要像你一样争气,娘心里就踏实了。”招手叫过翠峰,“二少爷 回来了,吩咐开席。”
这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再与祝寿的亲戚一一寒暄,诸事消停,大家各自回房睡觉时已将近 三更。陆豫岷跟着云昊回屋,把明日的事情又叮嘱了一遍,忽然间笑了,见云昊诧异地拿眼 看他,忙笑道:“看过好多回《武家坡》,头一次见薛平贵反被王宝钏调戏。少爷这出戏真是 出其不意。” 云昊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斜飞,英气勃勃:“我在车上看到大太太身边的人捉贼似的神气
在下面等着,心里就有气,偏偏叫他们扑个空。” 陆豫岷笑道:“齐二少千里奔波,斑衣效彩为母祝寿。恐怕满南京城的人,明天都要传颂您的 这份孝心。” 云昊笑道:“今天台下那么些人眼睁睁看着,口耳相传,这孝子的名声我就算想推也推不掉。” 唇角浮上浅浅促狭笑意,“我在上海跟影星名媛约会,报纸天天追着拍照写头条,启铭钱庄连 做广告的钱都省了。只苦了我,为了钱庄牺牲色相。” 陆豫岷笑道:“我看少爷倒是乐在其中。”
第二日是正寿日,车如流水马如龙,来拜寿的几乎把门槛踏平,送的寿礼都堆在正房的条案 上,五光十色。云昊送的那尊缅甸白玉观音放在正中,别的礼物与它相比,立时黯淡无光。 三少爷云淳耳边听得众人都啧啧称颂二少爷,十分不服,气呼呼地回房生闷气。 到中午开席时,云昊眼睛一溜,还缺二姨太和三少爷两人。众仆人都忙忙乱乱,他们俩并不 是重要的人,谁诚心看顾?云昊自己也是庶出,如何不知这里头的分别?摇头暗叹,自己悄 悄去请,走到二姨太住的厢房外,却听三少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就是不服,我哪里比不上 他?他跟我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能做少东家?”又冷笑道,“他如今有钱有义,人人都道他 是孝子。等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仿佛二姨太去捂他的嘴,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仍是不依不饶挣扎:“上次听到陆娘姨偷偷 跟您说,当初是大娘让那戏子去勾引四……”说到此处声音渐无,想必嘴被捂严实了。陆豫岷正在账房督着下人忙乱,却见云昊在外朝他招手,忙出来笑道:“二少爷,怎么不去入 席?只怕筵席已经开了。” 云昊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上次恍惚听你说三少爷迷上了秦淮河上 一个歌女,有没有这回事?” 陆豫岷被问得莫名其妙,眨巴半天眼睛才反应过来,笑道:“好端端的怎么问这个?” 云昊目光冷冽,若有所思地道:“今晚要请三少爷夜游秦淮河,没有歌女助兴怎么行?”长笑 一声道,“昨儿演了一出《武家坡》,再瞧瞧今晚演什么戏码吧。”
第十章 当时温柔入旧图
秦淮河的水在夜色下碧阴阴的,夜幕低垂,大小船儿都点起灯火,华灯映水,昏黄的一串光 晕在柔波里游走,水里像沉着一江繁星。云昊躺在舱前的藤躺椅上,仰头看着头上灿灿明亮 的灯彩,半晌转过脸来,眼睛里仿佛也揉进星光,懒懒地问:“都安排好了?” 陆豫岷一躬身道:“那个歌女叫玉潞,就在后头的七板子上呢。一会儿您掷杯为号,船老板就 送她过来。”云昊点头无语,挥手让他下去。陆豫岷跳到岸上,遥遥地道:“少爷,我在大中
桥等着您。您自己要有分寸,该收手时就收手。此事能问出最好,万一问不出您也别气恼, 十几年前的陈事,就算现在追究出来,也于事无补。别传到大太太……”话未说完只觉眼前 嗖的一个东西划过,忙一闪身,一个瓷杯便落在脚边,摔得粉碎。他苦笑道:“三少爷还没来 呢,您可别先把杯子摔完了。”说毕转身一溜烟走了。 云昊起身往船后一看,只见岸边泊着无数七板子。所谓七板子,其实就是秦淮河上的小船, 栏杆漆成淡蓝色,被灯光一照,十分清隽。他乘的这种大船本来能容纳二三十人,因整条船 都被包下,此时舱里空荡荡的。他一人独立在舱前,青衫下摆进了风,扑拉拉地翻飞,无限 萧索。 他往岸上扫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向船尾的老板招手道:“预备开船,三少爷到了。记得 到大中桥时,就靠岸放下我。” 船老板忙点头称是,等得云淳上来,缓缓划桨开船。
大中桥外有三个桥洞,如三扇阔大的大门张在清艳的夜色里。桥上的砖因着历史悠久,已转 成一种烟熏火燎的深褐色。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 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 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 陆豫岷在桥上打了无数个来回,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大船划过来,他心里一喜,忙往岸边走。 那船靠岸停住搭起跳板,云昊踩着跳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船舱透出一丝摇摇不定的灯光,红蓝玻璃窗上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待云昊一走,立刻紧紧 搂做一处。这船满载着细碎的歌声人语,仍旧沿着绿如陈酒的河面慢慢划远。
陆豫岷见云昊脚下虚浮,身上微微有点酒香,忙抢过去扶着他道:“少爷,您喝醉了?” 云昊挥手将他的手格开,冷笑道:“就那么点子酒,也就做戏哄哄老三。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 他甩开陆豫岷,独自走到桥的最高处,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摸出一根烟点燃,红红的火光 在黑暗中明灭,星芒般的微光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挥手一扬,半枝烟带着火星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刹那间便落到桥下森森的流水里,立 刻熄灭了。陆豫岷急急抢上去拉他道:“少爷,晚来起了风,你又喝了酒,当心着凉。咱们还 是回去吧。” 云昊连他理也不理,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陆哥,这趟回南京真是收 获不小。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撇,面上一抹讥诮之意,“老三 真是个不中用的,许了他一个歌女就神魂颠倒,问什么说什么。跟老大一样,当初见到个略 齐头平脸的歌妓,连腿都挪不动了,莫说人家勾搭他抽鸦片,便是请他吃毒药,也保管一口 吞下去。”他哈哈大笑,笑音却渐渐悲伤,却听夜色中传来一丝圆转的歌声,由远及近,似与 他遥遥相和。河面上一只七板子速速划来,走到近处才瞧清楚,船头坐着一个月白上衣的歌女,怀里抱着 琵琶,正是她口中唱着青衫,抬头向他凝望,一双明眸在灯下如寒星般清亮。 云昊忽然起了顽意,摸出一块银元对准船舱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点戏。”银 元落在舱里,叮当一声脆响,这船立时停了桨,在河面悠悠荡着。伙计从舱里钻出来,朝桥 上拱手道:“两位客人可要上船?” 云昊扶着栏杆朝歌女笑道:“先给爷唱个《十八摸》听听,唱得好爷再上船不迟。” 那歌女立刻将琵琶横在膝盖上,怒道:“我不唱那个。”俯身捡起那块银元来,挥臂朝着桥头 掷上,却失了准头,扑通落到绿波里。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 由得你挑三拣四?”又朝桥上赔笑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的下 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相击做拍,唱起一段散板。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抱起琵琶与他铮铮相合,将近高潮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收口不唱, 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起曲儿来,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 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 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船后起了白白 的浪花,在碧沉沉的水上如扇面般铺着,渐远渐淡。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 我难下手。” 陆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 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 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 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 年我做得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 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 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陆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 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云昊默然无语,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 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陆豫岷回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 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种。除了你护着 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陆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有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 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 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冷笑,“我 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哼,原本还想留着云腾的性命,既然如此,一命抵 一命,我也不用心软了。”
陆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莫如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 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童。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 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 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 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 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 着朝他遥遥招手。 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敬敬地 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 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突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 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 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哧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 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地从她 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 她却恼了,赌气似地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 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 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 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 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笑声微微抖动,半晌终于收敛笑容,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自 然就知道了。” 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陆豫岷,我知道你心地仁厚,所以 才挑你做云昊的书童。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他,我先谢谢你。”叹了一口气道,“豫 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 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 “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 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
他心中无限疑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 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 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 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暗地里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 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 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 镇定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 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 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 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得结结实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 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沉声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 他改口叫娘。” 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朝着窗边直 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 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 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地燃着,与黑暗对抗。他 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
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 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 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 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得兴隆发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 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只除 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 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 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 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 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陆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 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地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 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陆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摸黑拿出 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 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 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缓缓熄灭,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 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抬起 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陆豫岷含笑不语,半晌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 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毁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眼中突然熠熠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 个……奇女子。” 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 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 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 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