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出门,叫了黄包车往放生桥去。那车夫见祖荫一派贵介公子模样,眉目沉稳,非富 即贵,一路埋头拉车十分卖力,只听车把上系的白铜铃铛叮当作响。 街边的槐树枝叶招展,对生卵叶碧绿青翠。阳光从树叶间中漏下来,车子仿佛在光影里穿行。 祖荫伸臂将她搂在怀里,沉默一时道:“你娘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讲。别担心,我都跟她 说通了,不会再让你回去了。” 见她仍是愁容满面,目光一闪,将话锋一转道:“樱儿,上海有一家纱厂折让,我预备将它买 下来。这次带着你回来,突然发现这家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没有自己一分一 毫功劳。”他眼中有种含蓄的认真,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安静地说,“樱儿,富贵荣华, 金玉满堂,我都要给你亲手挣回来。” 她心里极是感动,摇头道:“富贵自有天注定。贫苦日子照样能过,平平凡凡、无忧无愁也是 很好的。只要你诚心待我,比什么都踏实。” 她的手握在手中温温的,仿佛有凡世人间的无限温馨,他含笑摇头:“樱儿,你不懂。”无缘 无故地叹口气道,“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她安然微笑,静静地依偎着他一声不响。他亦默默搂着她不动,见车已走到河岸边,指指漕 河笑道:“咱们家的后窗下就是河水,时时都能听到溅水声。” 河岸边的青石板路即使晴天也像洇着水渍,阴润润的湿。河岸人家栉比鳞次,日色淡黄,照 在极白的粉墙上,乌篷船在河中悠悠来往。黄包车到巷口就不往里走了,祖荫扶着她下车, 指着巷里第二户人家道:“就是那里了。” 她瞧着那两扇乌黑发亮的大门,突然间生出无穷惧意,无论如何不敢上前拍门。门却吱呀一 声洞开,进宝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后,拱手道:“雪樱姑娘,婶子在楼上等您半天了,快上去罢。” 这院子从外看并不惹眼,进来了却精巧深邃,庭院深深。青石的小径甚是清洁,一株白玉兰种在小鱼池边,半开半含苞。半边树被屋檐影子罩着,阳光未到处,花朵上露水犹湿。二楼 临院第一间房的窗户大开,一人正扶着窗框往下看,见她进来,无声无息地隐没在窗后。
雪樱迟疑半晌,终于走进屋里,踏着木楼梯往二楼去,仰头看上去,雕花朱漆栏杆间透着淡 碧的天色,一枝玉兰斜斜在朱栏间盛开,白得刺目。她闭目深深叹一口气,且停且住,好容 易挨到二楼第一间房前,背上已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三德婶整个身子都隐在门后,神色不甚分明,凝视她半晌,终于徐徐开口,语气波澜不惊, 不喜也不怒:“进来坐吧,给姑娘道喜了。” 这话听在耳里如针刺刀割,她几乎要坠下泪,哽咽道:“娘,我知道自己有错处……” 三德婶脸上神色极是平静,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你不用叫我娘。我特特地从陈家湾赶来, 又等了半日,就为了跟姑娘说一句,我不是你娘。”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的亲娘珍珠,当年嫁到南京富贵人家,过了几年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前偷偷地把你托给我抚养,我和你三德叔就是为了这个,才辗转搬到陈家湾。”凄然苦笑道, “姑娘论起来是大户家小姐,果然是金贵身子,乡下养不住。既然敢跟陈家少爷私奔,又跟 他圆了房,日后的苦楚就请姑娘自己担着罢。陈家湾容不得私奔的人,你也回不去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流一滴泪,却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我虽没生你,可十五年来含辛茹苦将 你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求姑娘一件事。”抬手拭泪道,“你娘的事情,我也说不好, 总之她只怕瞒着我什么。我老着脸求你,请姑娘起个誓,日后若被人问到身世,千万别提到 陈家湾。”说到此处,突然神色极为坚执,“请姑娘起个誓。只要你起了誓,就算与我两不相 欠,我也好回家去。”雪樱早已泥塑木雕似地呆了,双膝一软跪在当地,眼泪纷纷:“娘,您一定是骗我的。我从记 事起就在陈家湾,连村口都没出过,怎么可能跟什么南京有牵连?” 三德婶神色冷漠,站起身道:“诸路神灵在上,方才若有半句假话,教我口舌生疮。你自己既 然不肯发誓,那就听我说罢。”侧目往院中扫了一眼,只见祖荫负着手站在楼前,背影清峙挺 拔,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恨意,冷然道,“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 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未待雪樱答话,便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祖荫站在院中小鱼池边,看池中金鱼嬉戏,无端端只觉打个寒战,却见三德婶满脸寒霜,咚 咚地从屋里出来,冷笑道:“该说的都跟雪樱说了,恭喜少爷心愿圆满。昨日原是搭着陈管家 的车进城的,他不过碍着全湾人的面子,才跟着我来劝您。您是少爷,不爱听谁也管不了, 爱送他们夫妇上哪里,本来也不关我事。只是这会子该回去了,我还得搭车,求您将他们找 回来吧。” 祖荫微有窘意,抬头见楼上毫无动静,心里牵挂,略一沉思叫过进宝:“你将婶子送到大掌柜
家等着,再去刘家请陈管家回来。”三德婶听毕一声不吭,转身便往大门走。 他心里突然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喊出声:“婶子请留步。”将长衫下摆一提就地跪下,只觉眼 里微微发潮,想了半晌说,“谢谢婶子成全。”三德婶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昂然走出。
他看着三德婶出了院门,忙忙回身上楼,进门便瞧着雪樱呆呆坐在地板上,脸色煞白,目光 涣散,如失了魂一般,心下极为怜惜,俯身拉起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樱儿,你娘虽然走了, 以后万事皆有我,你别担心。” 她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凄然一笑,虽然唇角微笑,眼中却有种惨厉之色,像是受了极 大惊吓,忍着苦楚说不出来。 他猛吃一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连声道:“樱儿,你娘都跟你说什么了?”只觉她的手如置冰 炭,握在手里一时凉一时热,心里又急又气,站起身便往外奔,“我马上去追你娘回来,你别 怕。” 她听到娘这个字,激灵灵地似有五雷轰顶,整个人已是痴了,醒过神时只听楼梯咚咚作响。 她浑身起了一层虚汗,扑出去趴在栏杆上几乎声泪俱下,哑声哭道:“你快回来,你不明白……” 话未说毕,只觉得天晕地转,软软地沿着栏杆就瘫了下去。 眼前一切都像被烟雾笼罩,隔着泪水只见他眼中一片焦虑和疑问,她浑身簌簌发抖,不假思 索地躲开注视,扭头看着窗户。自楼上轩窗望出,天际白云悠悠是虚的,人家乌檐粉墙是实 的,可不管虚实,落在眼里都似变成怅然。 他却不依不饶地拉着她的手,声音极是冷静:“樱儿,你说我不明白,你自己现在又是这个样 子,到底你娘说了什么,让你判若两人?” 她胸腔里咚咚直跳,慢慢转过脸,见他眉峰微蹙,满脸怜惜之色,心里一松,几乎张口欲言, 又默默闭上嘴,忽然伸手抱着他,含泪轻声道:“祖荫,我只有你一个了。” 他眼中如水温柔,伸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慢慢抚着她的头发,良久道:“我心里也只有你 一个。” 院门哐啷一声响,有人咚咚地跑进来。她心里一惊,一把便将他推开,站起身抬手急急拭泪。 脚步声一停,便听进宝在院中大声喊叫:“少爷,大掌柜让我给您带回一封十万火急的信。” 她默不作声,走到后窗边手扶窗框远眺。他听进宝的声音急惶惶地,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只得转身下楼,走到房门时忍不住回头相看,见她背影安静婉顺,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丝辛 酸感动,含笑道:“你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窗下河水荒荒,乌篷船便如水面上的花瓣,轻飘飘来去。河对岸是一长溜街市,大多是卖鱼 虾的摊头,挽着竹篮的女人们与摊主讨价还价,言语有一两句传到耳边。青浦与陈家湾的口 音稍有不同,说话时尾音上翘,拖得略长,每句话仿佛都在咦咦地扬声询问。 她在窗边静静倾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楼梯间传来咚咚脚步声,还未转过身来,他的声
音已到耳侧:“樱儿,方才在路上跟你说过的纱厂,有好几家工厂都想接手。我得亲自去上海 走一趟。” 她猛然一惊,转过身来瞧着他。后窗下河水汤汤,晴天里水气疏淡。日光照进屋子里,只觉 得日色亦是湿湿的,他的眼睛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看着她含笑不语,过了半晌蹙眉道:“樱儿, 这辈子我定让你太平安稳。许诺过你的,日后定为你亲手挣来。这次不知道要在上海耽误多 久,你若一人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一会儿送你去张家,你再往他家住几天吧。”轻轻叹口气 道,“等上海的事情一完,我立刻就回来。你住在张家,把树之当成哥哥就是,他与清流都是 很和气的人。” 人世这样不安定,才聚了两日,他便即将渐去渐远。她想说什么,终于咽回不言,微微一笑 道:“哥哥……那我在张大哥家等你回来。”
第九章 盖世界浪子班头
上海 启铭钱庄
陆豫岷在门口犹豫着站了半晌,仍是不敢叩门。门只是虚掩着,丝丝青烟从门缝飘出来,是 最熟悉不过的淡巴菰味道。他站了半天有些焦躁,右手略一使劲,不提防手里捏的纸卷叭一 声轻响,里面已有人沉声问:“谁?” 他低头苦笑,只得推门进去。屋里光线甚亮,天花板上悬的水晶吊灯繁复得累累坠坠,僵白 色的灯光洒下一片晶澈,脚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启铭钱庄的少东 家齐云昊神色冷冷地站在窗户边,手里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了,青烟一蓬一蓬地往上冒。他 知道云昊这几日必定心情不好,便将手里的礼单递过去,轻声道:“二少爷,明日就该回南京 给大太太上寿了,你先瞧瞧礼单吧。” 云昊接过去看了一眼便撂下,淡淡地说:“面子上的事情,自然越响亮越好。把前日得的那尊 缅甸白玉观音也一并带上。” 他忙点头称是,转身欲出去,云昊却叫住他,叹了一口气道:“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吗?” 陆豫岷只觉得云昊的目光扫在身上,冷飕飕的如含冰霜,只得点头道:“派到京冀一带找寻小 姐的人前两日回来了,还是没找到。四姨太当年说将小姐送给往北走的乞丐,不一定是真的。” 云昊神色漠然,良久淡淡一笑道:“我就这一个亲妹妹,一定要将她找回来。”声音低下去道, “我不能怪我娘,但这世上我只剩下妹妹一个亲人,我只有她了。当年我娘是怎么说的?你 在旁边可听清楚了?”陆豫岷半天才反应上来,这次二少爷指的“我娘”,是他的亲娘四姨太,不由得抬头看着云昊。 晶澈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里像是汪着一潭水,最深处一片浓浓哀伤,全然不似平日风流倜傥 的模样。窗上大幅的落地深紫天鹅绒窗帘被微风吹得起了涟漪,那紫色如同得了灵魂,细细 地起伏……
四姨太站在妆台前,胸口剧烈地起伏,薄薄的嘴唇上刚涂了新鲜的胭脂,鲜红欲滴,渐渐绽 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云濛了,实话告诉你罢,我把她送给过路的叫花 子了。齐如山,你锦衣玉食花天酒地时,我总要你记着,你的三小姐正饿肚子光脚跟着乞丐 沿街要饭。” 齐如山气得快说不出话,冷笑道:“云濛是你生的,你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她却微微一笑,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般晃动,神情妩媚:“横竖我都是要死的人 了,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眼波一转道,“我若一死,你转眼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可不 能便宜了你。哪怕你一辈子恨我,也比忘了我好。齐如山,将来你死的时候也得记着,四姨 太把你的三小姐送给乞丐了,那时候只怕你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嗓音娇俏动人,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狠过一句。齐如山眼里直要喷出火来,无声地挥了 挥手,旁边的人早已预备好了,一拥而上,将麻胡桃塞到她嘴里,几下子就将人绑得跟粽子 似的,用麻袋从头套到脚。她开始仍徒劳地挣扎,终于不动了。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了般,沙哑着发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 死了。”他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道,“陆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 去,让他改口叫娘。”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紫色窗帘被风吹着乱响,从帘角处时时透进一抹 墨黑的天色。十六年已经无声无息地逝去,可每当想起四姨太唇边那抹微笑,仍让人心痛如 割…… 云昊却笑了,将手里的雪茄随手往地毯上一扔,眼里又挂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懒懒地说:“给 大少爷的鸦片要隐蔽些,别让旁人知道是咱们送的。” 此事一直是陆豫岷亲自秘密经手,加进去的“特料”分量循序渐进,十分谨慎。他点点头低 声道:“二少爷放心,每次都混在旁人送的烟里,以后发作了,也万万疑心不到咱们身上。” 云昊还要说什么,电话却丁零零地响起,他朝陆豫岷打个手势,转身接起电话,声音蓦然温 柔:“嗯嗯,蜜糖,我也想你。牌桌子都搭得了?就差我一个?好,我马上就来。”放下电话 笑道:“这麻将估计要打大半宿,你明儿直接在车站等我就是了。”果然这麻将打了整整一宿,云昊熬得双眼通红,上车就哈欠连天地趴到铺上,翻来覆去半日, 总觉得隆隆声吵得人心烦,好容易有点朦胧睡意,半醒半梦间却有一丝嘤嘤的哭声萦绕耳边, 比喧嚣的火车还要可恶。他忍无可忍一拍铺坐起,怒道:“他娘的,掌车的做什么去了?上等
车厢也有人嚎丧?” 陆豫岷默不作声,推开包厢门出去察看。掌车在车厢一头拖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嚷嚷,急 得满头大汗。那女孩穿得破破烂烂,不依不饶地只是哭,赖在地上不走。他皱着眉走过去道: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让她混到上等车厢来了?哭得人心烦,赶紧领走。”掌车也是怨气冲 天,又不敢朝他发作,狠狠地照着那女孩肋间便是一脚:“你跟你哥在三等车厢挤丢了,到这 儿来乱窜什么?快滚回去,再不走我可抽你嘴巴了。”那女孩痛得眼泪汪汪,却极是坚强,仍 是不肯走,一边哭一边朝车厢里喊“哥哥”,十分凄楚。
包厢门砰一声开了,陆豫岷扭头一看,只见云昊抱着胳膊靠在包厢门边,脸上薄有怒色:“掌 车的,把那女孩给我带过来。”这头等车厢非富即贵,掌车的哪里敢违背他的话?忙揪着那女 孩的胳膊将她拉扯到云昊面前。 云昊却连女孩看也不看,扬手就给了掌车两耳光。他打得又稳又狠,掌车捂着脸几乎要蹦起 来,张口欲骂,被他如电目光看得气馁,扭过头去低声嘟囔。 云昊打了这两巴掌,才缓缓蹲下身,十分温和地问那女孩:“小妹妹,你在找哥哥吗?” 这女孩与哥哥在车上挤散,一路全凭勇气闯来,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此时见云昊这般和气, 哇一声又大哭起来,抽噎着说:“我跟哥哥上车时手拉着手,后来人一多,不知怎么就找不见 他了。”云昊双眉微微一蹙,摸摸女孩的头,微笑道:“莫哭了,我让人去帮你找。” 他站起来看了掌车一眼,那掌车只觉得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扫过来,情不自禁竟打个哆嗦。 云昊脸上却又挂起惯常似笑非笑的神色:“掌车,你一个月多少薪水?” 那掌车心中纳闷,又不敢不答,低声道:“10 块大洋。” 云昊朝陆豫岷使个眼色,俯身对小女孩说:“小妹妹,等你找到了哥哥,可要牢牢地拉着他的 手,千万别再分开了。”他缓缓站直,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之意,往里一闪身,砰一声便将包厢 门关严。 陆豫岷叹了一口气,转脸对掌车道:“带着这女孩,给她弄点吃的,再把她哥哥找来。”他嘴 角闪过一丝微笑,“你这两耳光倒挨得真值,一个耳光就换五个大洋。”云昊被这么一搅和,倒将心事轻了几分,合眼便睡着。恍恍惚惚只觉得身子摇晃得厉害,睁 眼一看,见陆豫岷正推他呢,打个哈欠翻身坐起,笑道:“到下关车站了?” 陆豫岷点头道:“马上就要到了,少爷还是起身吧。”犹豫半晌才迟疑道,“少爷,这次回去给 大太太拜寿,她必然要敲打您,提点着说日后等大少爷病好些时,就要将钱庄交还。”神色凝 重地叮嘱道,“您自己面子上要有分寸,千万别露出半分恼色。” 云昊坐在床沿上,睡眼惺忪的摇手道:“行了行了,我还用你教这个。”穿上鞋站起身伸个懒 腰,突然想起那小女孩,笑道:“那女孩子的哥哥找到了没有?” 陆豫岷笑道:“掌车的听说有十块大洋拿,屁颠屁颠地去了,一会儿功夫就把她哥哥找过来了。
两人也真好笑,一个往南头车厢走,一个往北头车厢走,怎么能碰得上?”
火车进站时呜呜地拉起长笛,轮子敲击铁轨的当归声越来越慢,隔着车窗看出去,窗外景色 像缓缓回放的电影胶片,黑白间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云昊刚睡醒还有点发怔,望着窗外不言 不语,半晌才摇头笑道:“我也是发神经,今日好端端地起回善心。” 陆豫岷不敢答话,拎起行李箱伸手去开门,门一开齐齐滚进两个孩子,见到云昊便双双跪下。 云昊一下便愣在当地,苦笑道:“这是怎么说?你们也不怕折我的寿。”忍不住伸手拉起那女 孩,对那大点的男孩道,“你这当哥哥的,可要好好保护妹妹,别再让她被人欺负了。”叹了 一口气,朝陆豫岷点点头,自己当先走出。 陆豫岷慌忙摸出一把银元放在女孩手中,提着箱子匆匆忙忙跟出去,却看云昊正往相反的车 厢走,忙喊道:“少爷,走错方向了,咱们要到那边下车。” 云昊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没看大太太的人在车厢门口等着吗?偏叫他们接不着。让掌 车滚到这边来开门。”齐宅坐落在南京常府街上,正门一般紧闭,平常只从侧面开的角门进出。因着明日是齐家大 太太的正寿日,今日两扇大门洞开,连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身上也挂着红绸。赶着今天贺 早寿的人,大多与齐家沾亲带故,半条街车马不绝。 齐如山两年前染了急病猝然去世,丢下设在上海的启铭钱庄,无人堪用,乱成一团。齐家虽 有三位公子,嫡出的大公子云腾却不争气,早早染上了鸦片瘾——这瘾来得极重,身体熬得 如枯柴般,竟渐渐起不了身。三公子云淳还小,只有二公子云昊刚满十七岁,无奈之下只得 让云昊暂时接手。人人皆在心里忖度着齐家恐怕从此要往败落的路上走,谁知云昊接手钱庄 后,不但生意没折损,倒比先前更兴隆。 云昊是大太太养大的,因此大太太今年虽不是整寿,也按着整寿的规格,订了整整三天堂会, 从昨日唱起,后堂里嘈嘈切切热闹得不堪。大太太在后堂打了一下午麻将,赢得杯满钵盈, 自然喜不自胜,看着快到开席的时辰了,招手叫过丫头道:“收了牌桌,到花厅听戏去。等着 云昊回来就好开席。” 此时花厅戏台上一折戏刚刚唱毕,班主一听大太太要过来看戏,忙换上早准备好的《龙凤呈 祥》。这折戏讲的是三国时刘备被吴太后招亲,与郡主孙尚香成百年之好,祥瑞热闹,用来祝 寿最合适不过。大太太穿着青地彩云寿字妆花缎旗袍,富贵难言,眼睁睁看着戏台上载歌载舞,眉心却微有 点忧愁。想起来云腾如今比往日更不成人形——这满台呈祥的祥瑞半点也落不到他身上—— 大儿子云腾身体一日一日地坏,虽说二公子云昊也是她带大的,但不是自己亲生,终究隔着 一层。正沉思间,丫头翠峰走来说:“太太,去接二少爷的人回来说,车站人都走光了,没见
到二少爷。” 她微微吃一惊道:“不是前两天打电报说今日回吗?莫不是接的人去晚了?” 翠峰摇头道:“接二少爷的人今日一大早就去车站等着了。”她迟疑一下,接着说,“咱们都等 着他开席,现在可怎么办?” 大太太蹙眉想了一想:“再略等一刻钟,若是还见不到人,就先开席吧。”她想着都因为大儿 子不争气,此时才要指望旁人,心头又复烦恼,叹道,“老二到底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然怎么这时节还见不到人?” 话音刚落,二姨太在旁笑道:“唉呀呀,姐姐真是心急,二少爷虽不是您生的,可待您那份孝 敬劲,大家谁不夸赞?这时节的牡丹花是什么价钱?二少爷人没回来,先吩咐花房送温室养 的牡丹来拜寿。” 还是春初二月,戏台前却密密匝匝摆着牡丹,朵朵都有碗盘子大,姹紫嫣红,端的叫人眼前 生辉。戏台本就布置得美轮美奂,更兼被精心布置成“福”“寿”字样的牡丹漫漫簇着,两下 里交索互染,只觉富贵安逸到超乎人的言说。 大太太默然无声,半晌叹了一口气,微笑道:“我也是着急才多说两句。这折戏让人看得眼花 缭乱,唱完让他们歇会儿,只怕云昊也就该回了。” 等这出戏唱完,云昊却仍然不见人影。因大太太刚刚吩咐在先,戏班子便停了管弦休息。台 上丝竹锣鼓一收,陡然安静,台下一帮花枝招展的女眷低声谈笑,声音如莺歌燕语般细碎。台侧的琴师歇了半晌,突然将京胡拿起调弦,打云板的待他弦声一定,便打起过门。台下女 眷们正在说笑,见台上有响动,立时鸦雀无声。大太太回过神来奇道:“刚叫他们歇会儿,还 没吩咐开锣呢,怎么又唱上了?” 云板一收,京胡咿咿呀呀地拉起西皮流水,正是《红鬃烈马》中一折《武家坡》的过门。这 出戏的看头大半落在旦角身上——终于轮到王宝钏的戏份,只见台侧缓步走上一纤秀身影, 从台前几十盆怒放的各色牡丹中看上去,王宝钏身着青衣褶子银泡子,婷婷雅致如一枝淡墨 描的菡萏,台下轰然喝彩。 二姨太看了半天,笑道:“这个青衣挺面生的,唱了两天戏也没见过,难道班头有心藏了宝贝? 就是身材略高了些,扮相倒美。”大太太皱眉摇头道:“《武家坡》这一折虽然好听,但极难唱 好。昨天没点这折戏,就是怕他们唱走样了。”想了想微笑道,“这青衣身段扮相都不错,且 听听嗓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