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铭钱庄内部却不似外表冷硬,全用云白色的大理石装饰。淡黄的天花顶上悬着繁复的水晶 吊灯,因着天色黯淡,电灯全开,冷白的灯光像月华一样,缓缓地照下。钱庄里生意甚好,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如海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客人在柜前与职员轻声交谈,靠墙的沙发上还 有人坐着等候,她便也走到墙边坐下。 雪樱坐了半晌,只见身边的人川流不息地办理事情,只有她似闲坐着休息,却也不是个办法, 便想着该找个人询问才好。走到柜前,趁着职员办公的空隙,忐忑不安地道:“我是美术学校 来募捐的,请问要找谁?”一边将手里的介绍信递进去。 那职员拿过介绍信扫了一眼,抬头上下打量她,忽然目光了然,微笑道:“这种事情要找少东 家才行。不过他下午打网球去了,估计要到明日才有空档。你不如先在门房登记,若赶上他 心情好,也许以后会通知你。” 她连声道谢,想到今天不用与老板见面,心里的畏惧蓦然减轻,连脚步也轻快三分,到门房 处登记后,便似任务完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人行道上有人骑着脚踏车咻咻地从她身边过去,连链条格喇喇的声音也有喜悦的味道。学校 离这里并不远,她也不叫黄包车,自己慢慢地往回走。不过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却像起了沉 沉暮霭,街边店面的玻璃橱柜里都已经拉亮了电灯,各色的货物、用彩纸络的广告,都被照 得红红绿绿,在昏灰的天色里分外鲜艳讨喜。 她自己在作画时,总不敢用这般对比强烈的色彩,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点头笑道:“下次我 也许该试试红配绿。”身影淡淡地映在橱窗里,一身天青色的洋布衫,恰如一株修修青竹,倚 立在大红大绿的繁华中。 她忽然一声惊叫——出门时原本背着画夹的,而现在映在橱窗中的身影,肩膀上……什么都 没有。
她一口气跑回钱庄,进门寻了一圈,哪里还有画夹的影子?也顾不得礼貌,气喘吁吁地奔到 柜台前问道:“请问,有人拾到画夹吗?刚才我在沙发上坐的时候,顺手搁到墙边的。” 那职员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却涵养极好,低声询问过其他职员后,含笑摇头道:“对不起。 小姐可以去门房登记失物,如果有消息,会通知你来。” 画夹中装的是近两个月的写生作业,每一张都再无副本。她询问前本来尚存一丝侥幸,听他 语气十分客气,便知道几乎毫无指望了。背后的客人却要办理业务,不耐烦地扣扣柜台,她 木然地说一声对不起,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大厅中心时,再也忍不住热泪如泻,泪珠滚滚落 下。 厅中人来人往,见她立在厅中哀哀哭泣,都回头张望。连门房都惊动了,跑进来张看,以为 又是个被伤透心的痴女子,忙按照惯例打电话到经理室。
陆豫岷放下电话,皱眉将云昊最近交往的女伴挨个过了一遍,却如何也想不出可能是谁出了 岔子。今日恰恰是向小储户开放存款的第一天,不如顺便去大厅巡视一遍,看看反响如何。 沿着蜿蜒的木制楼梯下来,大厅里客人果然比往日略多,他满意地微微一笑,转目正好看到 厅中央,一个身影纤秀的女子举起袖子垂首拭泪。 他眉头一皱,对身后的书记员道:“去叫她到接待室,别站在厅里妨碍生意。”说毕正要转身 回去,那女子却恰恰放下袖子,抬起脸来。灯光晶莹,像晶澈的水晶般条条射目,正照着她 脂粉不施的素脸,脸上泪水纵横。天青色的洋纱镶滚衣袖随着她手动,飘飘然起伏。
仿佛焦雷在头上炸响,眼前一切像要倒塌般,狠狠地晃了两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时 光猎猎倒流,回溯而上,直至与记忆中永恒的倩影重叠…… 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一排红烛。蜡烛腾腾 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如在黑夜里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 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神情妩媚……依旧是一对凤目,只是眉宇间气质大不相同。 若四姨太似天边云霞烂漫,这女子便如山间兰草幽静。 书记员与她说完话,她却转身往外走了。他浑身微微一震,猛地从回忆里惊醒,见她已经伸 手碰到玻璃门的扶手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步踏下楼梯,几乎摔个跟头,却脚下不停,大 步追去,喊道:“小姐,请留步。” 她诧异地停下脚步,见他走近了,含泪摇头道:“我不是找少东家的……我的画夹丢了,跟他 没关系。”凤目泪光点点,语带哽咽之声,人见犹怜。 近距离再细细端详,只觉得越发惊心动魄。他定了定神,不容置疑地道:“小姐既然在钱庄丢 了贵重物品,我们一定会负责到底。”朝她深深鞠躬,含笑道,“敝人姓陆,是钱庄的经理。 小姐请跟我来。”陆豫岷径直便将她带到经理室,见她依然愁眉不展,满腔话语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想了又 想,微笑道:“方才听小姐说,是画夹丢了。却不知这画夹是什么来历,竟然如此重要?” 雪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里面装着我的写生画,大部分都是即兴所作。若真的找不回来, 这几个月的心血就……就都没了。”说到后来,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汩汩而下。 他默默地看着她,伸手从兜里掏出手帕递过去,温言道:“你放心,莫说是画夹,就算丢了根 绣花针,也一定帮你找回来。”按铃叫进书记员道,“去查看下午来钱庄的顾客记录,挨个打 电话询问。再去门口贴个告示,有拾到画夹送回者,重重酬谢。” 书记员答应着去了。他轻咳一声,微笑道:“好了好了,小姐可以放心了吧?先别哭了,能不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上海何处?” 雪樱听到他竟然为画夹悬赏,早已呆在当地,又见他言语极为和蔼,不由得放下心来,擦擦 眼泪道:“我是上海美术学校西洋画系的学生,叫……雪樱。学校就在乍浦路上,离这里很近 的。” 他哦了一声,笑着道:“现在社会上对西洋画还有偏见,考西洋画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雪樱 小姐的父母真是开明,令人十分倾慕。不知能否为我荐见?” 她的脸微微一红,摇头低声道:“不是……父母让我考的。我能考来西洋画系,也许是上帝的 恩赐。”突然想到募捐的事,忙掏出介绍信递过去,道,“不知陆经理有没有兴趣支持我们西 洋画系的公开作品展览?” 听她口音与本地人略有不同,提到父母时神情也十分犹豫,他的猜测又多了几分肯定,当下 不再多问,只草草在心中将计划拟定。见她眼中满是企盼之色,便伸手拿过介绍信看了一遍, 含笑道:“这种开支必须少东家亲自批准,我也不能擅自作主,但可以安排小姐今日与少东家 单独面谈,想必他不会吝啬。”她却怅怅地哦了一声便低头不语,他心中诧异,不解道,“小 姐可有为难之处?” 雪樱慢慢抬起头,见他神情像是很关心的样子,踌躇片刻红着脸道:“我的同学嘱咐过……启 铭钱庄的少东家性情……不羁,不要被他……”她本要说风流不羁,话到嘴边时又将风流咽 下不提,也不好意思说纠缠不休四个字。 陆豫岷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了她话中隐含的意思,脸上表情像是喝水时被猛然呛到,咳了两 声忍着笑道:“原来担心这个,看来云昊果然名声在外。”眼角笑意漫漫,想了想伸手拉开抽 屉,取出一张票递过道:“少东家今晚要去给程老板捧场,雪樱小姐不如去禾生剧院找他。我 保证大庭广众之下,启铭钱庄的少东家定能谨慎守礼,进退有度。” 他亲自将雪樱送到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微笑着摇摇头,心里的欢喜似夹杂着惴惴 不安——虽然第一眼看到她时,就几乎已在心中百分之百地认定,可如果查证后只是认错了 人……胸中蓦然闪过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目在心中默默念道:“四姨 太,不管当初你把小姐送出去时用意何在,冥冥之中却似另有注定,请你勿要再阻拦。你若 九泉下有知……请保佑我此行顺利查清雪樱的身世。”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已如常冷静,叫进书记员吩咐道:“立刻去查上海美术学校的电话,替 我接到校长室。还有,打电话给王遥杳小姐,推个理由让她今晚不用去剧院了。”
到了黄昏时分,到底还是下雨了。 马路两边的洋梧桐长得层层叠叠,茂盛的绿叶交错成一座低低的拱门,无穷无尽地延伸。雨 滴经桐叶转折滚落,聚成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在黄包车的雨棚上,一片沙沙沙沙的声音。雪 樱坐在车里愁眉不展,竟未察觉到车已缓缓停住。 车夫等了好一会儿,见客人仍然呆呆坐着,毫无下车之意,在旁咳嗽一声道:“小姐,禾生剧 院到了。” 雪樱如梦初醒,忙忙站起来付了钱,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我一时走神了。”缓步朝戏 院走去,步伐却越来越慢。虽然陆经理下午已经如是向她保证,还是觉得不够踏实,心里如 塞进一团绩麻般烦乱,只是不得解法,想了又想,重重闭眼道:“他若有半分不规矩,我也不 必跟他多费口舌了,立刻转身就走。”
禾生剧院门口高高挂着程老板的大幅剧照,在雪亮的电灯光里极是醒目。门前摆着一串零食 摊子,卖着甘蔗、荸荠、金橘、炒瓜子、姜渍糖、芝麻糖,沸沸扬扬的热闹。她突然想着空 手去募捐不太好,便走到摊前要了两斤金橘,那商贩一边找钱一边笑道:“小姐是来看戏的吧? 赶紧进去,恐怕戏都开演了。” 陆经理下午给她的是贵宾票,不需去正门排队入场,她便直接往侧面去。侧门另有门童专门 引导,看了看她的票,将手一摆,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 戏果然已经开演了,台上不知道唱到何处,整个台子载歌载舞。走到二楼转弯处,她低头间 忽然看到脚上的绣花鞋沾了泥水,颇不美观,犹豫地站住。门童觉察到她落后,还以为她不 知方向,转身低声道:“小姐,齐公子的包厢请这边走。” 她只得缓步向前,第一间……第二间……一直走到第五间包厢处,那门童向里打个手势,躬 身退下,剩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过道里。眼前薄薄的杏黄帘子如温暖的朝阳,替她挡起一层 安全的屏障,无论如何不愿伸手去碰。 过道中有人从身边经过,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目光轻薄。她被看得心里发寒,终于将心 一横,向前跨一步,将帘慢慢掀起。包厢里只有一人背向而坐,正在专心致志地听戏,纹丝不动地注目台上,并未觉察到有人进 来。她心念一转,恐开口讲话打扰令他不喜,却又不能呆呆立着,进不得退不得。怀中抱的 金橘灿灿如火光,她突然灵机一闪,悄悄伸手摸出一只,正待往地上丢去,他却将手在桌上 重重两叩,缓缓转过头。 听闻启铭钱庄的少东家风流不羁,面目姣好犹赛女子,果然所传不虚。只见他眸中精光闪烁,
眼尾微微上挑,横目凛凛,被他目光一扫,真觉眼前寒意顿生。她一时被他气势所迫,竟呆 在当地。他也突然呆住了,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死死地盯着她看,半天缓缓地站起身。 时令虽是初秋,天气却并不凉爽。他身材极佳,将一件雪白衬衣穿得挺括潇洒,恐是畏暑热, 领口纽扣已松松解开,长身玉立,整个人便如一把出鞘宝剑,寒寒雪光。脸上神情错综复杂, 她只是看不懂,正沉吟间,他竟然直接朝她伸出手来。 她脑中轰然紊乱,又窘又怕,短促地“啊”了一声,心脏怦怦乱跳,悄悄后退,手抖抖索索 地摸到门框,默默想清楚楼梯的方向,正欲夺门而逃,他却蓦然间跌坐回椅子,目光渐失锐 利,张了张口,声音沙哑不堪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惊魂未定,浑身瑟瑟发抖,他说话听在耳里也像是不懂,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轻吁一口 气抚胸道:“你就是齐公子吧?我是雪樱,陆经理让我来戏院找你……募捐。” 他却脸色惨白,依旧不言不语地盯着她看。她被盯得心里发虚,鬼使神差地伸手将金橘递过 去,傻傻问道:“你吃不吃金橘?我刚在剧院门口买的。”第二十章 是谁失语微微叹
锣鼓点子敲得一片锵锵锵的热闹喜庆,台上正演到李靖与红拂好事将成,翩翩舞起“马趟子”, 两人仿着纵马飞奔间眉目传情,衣袂微扬,如有春风荡漾。整个舞台堆花簇锦,繁华壮丽到 了极点。台下看客一片啧啧赞叹,叫好不绝。 云昊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人,被楼下叫好声提醒,立刻恢复常态,眼睛眨了眨,突然笑出声, 摇头道:“我虽然爱吃这个,却最不会剥。要不然你亲手剥给我吃吧?”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 她看,眼中却换上浓浓笑意。见她窘得手足无措,脸一点一点地红了,心里又觉不忍,指指 身边的椅子道,“好好好,不逗你玩了。你坐下吧,别尽傻站着。”见她明显松了一口气,却 斜欠着身子面向门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以前没看过戏吗?哪有人看戏却背对着台子坐 的?” 雪樱答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把身子转过来的意思,垂首道:“我不怎么懂这个……就这样也很 好的。” 云昊摇头笑道:“这个有什么懂不懂的?你觉得听着好,那就行了。你刚才说,是陆经理让你 来戏院的?” 她忙点头称是,将下午丢失画夹的经历略略讲了一遍,又低声笑道:“陆经理竟然当时就为画夹悬赏,他真是个好人。” 云昊目光闪烁,电光火石间已将前后的事情想明白,长长哦了一声,摇头道:“你是西画系的 学生?我说呢,怎么今日的女伴胆子这般大。”见她诧异注目,笑了一声道,“不关你的事。 陆豫岷也真是的,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刚才乍然看到你,我还以为是……”他只说了半句 就停下了。如果她是云濛,如果她真是云濛……即使一瞬间的奢想,胸中也觉得欢喜满满。 抬头看她脸庞清秀玲珑,并不像受过什么苦楚,恐怕只是眉目相似。想到此处满心怆然,垂 目叹了一口气,却忍不住伸手掏出烟盒。 自从去年得知烟盒另有夹层,他私下里不知取出相片看了多少遍,几乎已将影像刻入脑海。 此时不知为何,心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忘得一干二净,再拿出烟盒两下里比较,旧相片上的 女子容颜如玉,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嫣然。而眼前 的她安静婉顺,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柔和,仪态娴静。 雪樱被他看得浑身不安,灵机一动,指指台上轻声道:“程老板唱得真好听。” 程老板的唱腔极好,一丝袅袅的清音夹在繁华的京胡月琴中,如春日晴天午后,庭院中柳絮 纷飞,落英飘摇,惟见空中晴丝一闪,又飘忽飞去,再无芳迹可寻。他今日本是特意捧场, 还预备散场后待记者拍照时,顺势宣传钱庄向小储户开放的新章程,此时听得清音在耳,望 着台上花堆锦簇,心神却乱纷纷难以安定。见她亦是神不守舍,虽然眼望台上,却似乎另有 心事。 他历来做事极其果断,只略一忖度便站起身来,微笑道:“你既然不爱看这个,咱们先走吧。” 雪樱还未跟他提到募捐的事情,见他要走,忙站起来道:“我……我还有别的事情找你。”他 却将手一摆,一句“跟我回钱庄再说”刚传到耳中,人已经走到门帘外了。她略呆了呆,只 好赶紧掀帘跟在他身后。雨比黄昏时候还下得大了些,蒙蒙密密的一片,天地间如起了雾气。小汽车的车窗玻璃也挂 上一层细如牛毛的水珠。街边电灯透过玻璃照进来,随着车唰唰行驶,一团团朦朦胧胧的黄 光只在窗外连绵而过,流星般倏忽一盏,倏忽又一盏。星芒般的微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如 大理石雕像般俊美,他却只是异常的沉默。 她也渐渐放下心来。 车开到钱庄门前缓缓停住。他亲自下车打开车门,伸手欲扶,她却不愿碰到他的手,将身一 躲,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他微微一笑,将手插回裤兜,仰面看看 天空道:“明日也许就晴了。” 钱庄早已停止营业,他径直便往后门走去。小路蜿蜒,道边密密植着雪松,黑漆漆的什么也 看不见。她心中警惕,站住笑道:“齐公子,咱们不能走大厅吗?” 他缓缓转过身,炯炯地看着她道:“那你在车边稍等,我先上去叫人下来开门。”他的眸子仿 佛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浓黑,没有任何轻佻之色。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很愿意信任他,摇摇头不再坚持,缓步跟上,随他走到二楼办公间。 经理室里却漆黑一片,静悄悄的无人在内。云昊诧异地拍拍门,皱眉道:“陆豫岷搞什么鬼? 人到哪里去了?”话音刚落,侧边书记室的门却开了,书记员许是睡觉才醒,揉着眼睛睡眼 惺松地走出来,见是云昊,忙躬身赔笑道:“陆经理下午便出去了,嘱咐我说留了信锁在抽屉 中,少东家一看便知。”云昊不再说话,找出钥匙拧锁开门,伸手揿亮灯。 雪樱白天已经来过此处,倒不陌生。室内灯光一明,便看见自己的画夹好端端地放在桌上, 欣喜若狂,也顾不得礼仪,一步便抢进屋里抱在怀中。短短半日,宝贝失而复得,她几乎开 心到落泪,伸手拭着眼睛笑道:“我要好好谢谢陆经理。” 云昊正俯身开抽屉锁,抬头笑道:“你先别着急说谢谢,看看可少了什么没有。”她哦了一声, 侧身坐到丝绒沙发里,将画夹摊在膝盖上,拿出画儿翻捡。
屋里蓦然间安静,绵纸一页页从指尖翻过,簌簌轻响如窗外濛雨般清远。陆豫岷留的信才薄 薄两页,握在手里却似有千斤重。他查问过校长后,略略得知雪樱考西洋画系的来龙去脉, 只是其他背景资料尚不清楚,已连日带人赶往青浦。信上感叹道,第一眼看到雪樱时,只觉 得恍如四姨太再生,极可能是当年丢失的小姐。并嘱咐云昊明日向书记员交代行踪,一有消 息便会派人回来禀告。 白纸黑字在眼前踏实可亲,云昊一目十行地看完,一瞬间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又一字一句地 看了一遍,慢慢垂下手,指间略使力将信纸揉成一团。心里欢喜,几近凄凉。 深蓝的丝绒沙发侧面放着一盆棕竹,细细的竿子疏疏立着,长长的绿叶擎在半空,正搭在她 的肩膀上,她低头翻捡画纸,忽然抬头嫣然微笑,眉眼生动,声音甜俏:“一张也不少,陆经 理真是好人。”忽然发现他倚着办公桌含笑相看,不由得脸微微一红,低头道,“也谢谢少东 家。” 云昊轻咳一声,微笑道:“雪樱,你是从青浦考到上海美术学校的?” 她心里一惊,抬头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从……青浦来的?” 云昊长笑一声,看着地毯上的牡丹出神,半晌含笑道:“我还知道你的启蒙老师叫俞清流,当 年也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后来留洋去法国学画。她只教了四个月,就让你来考试,居然考了 第一名,当时颇为轰动。西画系已招生多年,从没有女子能考第一。”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赞许 之色,唇边微笑愈来愈深。 雪樱摇头笑道:“都一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那么久,还提它做什么?”突然想起一晚上 还没提到募捐的正事,忙道,“陆经理说,募捐的事情要少东家才能做主。不知齐公子能否鼎 力支持西洋画系的公开展览?” 陆豫岷在信上也略提过此事,他倒无惊奇之色,将眼微微一眯,朗声笑道:“你若明天肯陪我, 我就可以考虑。” 雪樱大为窘迫,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明天……我还要上课。”突然想到明天是礼拜日,抬目看他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笑,忙喊道,“明天的日程安排要去花旗银行募捐。”怕他不信, 从包里翻出日程安排表给他看,果然第二行上写着“八月初九,花旗银行”。又指着底下密密 一串字迹道,“你看,从八月初八到二十八,还要去二十家银行。”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 道,“日程这么满,恐怕要让齐公子失望了。” 他却笑了,反手拿起电话,啷啷地拨了几个号码,只听隔壁书记室叮铃铃响了一声便接起来。 云昊斜眼看着她,懒懒地朝着话筒道:“明儿一早打电话给沪上所有银行,若有上海美术学校 的募捐请求,一概不许接待。就说我齐云昊说的,谁若不肯卖这个面子,就等着我亲自打上 门罢。”吧嗒将电话挂断,脸上笑意融融。 雪樱急得直直站起身,又恼又气,顿足道:“你……你仗势欺人!” 云昊看着她恼,自己哈哈大笑,眼角几乎斜飞入鬓,半天强忍着笑道:“你看,替你省了多少 力气?多亏了我,明儿不用再去募捐了。”他的表情极是天真无辜,像做了天大的好事,正等 人感激涕零。见她低下头不作声了,他含笑替她提起画夹,柔声道:“我先送你回去。记得明 天中午 12 点,我在学校门口接你,咱们去吃法国菜。”第二天果然放晴了。梧桐叶上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太阳光照在树叶上亮亮反射,金色的光 斑透过树叶,一圈一点地落在水门汀马路上。小汽车已在树下停了半晌,云昊等得焦躁,抬 腕看表,见指针才慢腾腾地走到 11 点半,皱眉问汽车夫:“现在几点了?” 汽车夫虽然瞧见他刚看过表,却不敢不回答,扭头笑道:“少东家,刚刚 11 点 25 分。” 云昊长长地叹口气,摇头道:“早知道不如不问你。”从兜中摸出香烟,一枝接一枝地吸起来。 车中到底空间狭窄,不一会儿便青烟弥漫,他突然想到雪樱恐怕不喜欢烟味,忙将手里的香 烟掐灭。又低头看了无数次表,终于见她低着头从校门口出来了。 她今日衣着十分朴素,竹布衫配着黑色葛丝裙,眉宇间郁郁不欢,像是有点生气般,将绣花 鞋哗哗地踩到水坑里,一路湿嗒嗒的脚印。他只装作没看见,伸手扶她上车,含笑道:“今儿 怎么不背你的画夹?” 提到画夹她倒脸色稍霁,摇头道:“我怕再弄丢了。”还是将身一侧,躲开他的手。 云昊也不恼,扶着车门俯身笑道:“明明看见我就想笑,干嘛忍得那么辛苦?” 她本是愁肠百结,这下倒真被逗笑了。他满脸得意地跨上车,将身往后座重重一靠,朝汽车 夫笑道:“去华龙路的梅兹饭店。”梅兹饭店的法国菜在沪上极负盛名。法国餐厅的内部装饰富丽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画, 雪白的桌布满满地布着时令鲜花,靡靡香气,丝丝入扣。雪樱瞧着胡桃木餐椅上的涡轮贝壳 花纹,惊喜地道:“咦,这个就是罗科科艺术。” 云昊是这里的常客,哪里将这些看在眼里?将菜单掷回侍者怀中,眯着眼笑道:“我瞧着确实 磕磕绊绊地烦人。若是招了灰,擦着多麻烦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