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扑哧笑道:“你这个大少爷,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去,转目默默看着窗户,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的。大冬天里,水 冰得刺骨,那时候看到家具上雕着累累赘赘的花,心里简直恨得要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轻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爷。” 雪樱见他脸色不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此时上了第一道奶油芦笋汤,他不再说话, 伸手拿起汤匙。银勺与瓷器相碰,叮叮轻响,袖口上的银色琢钢扣亦在阳光里跃跃闪动。餐 厅角落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梵阿铃的清音,渺茫得如同梦境一般。 他今日穿着银灰色衬衣,倒添了一种内敛温和的气质。默默地喝了两口汤,抬头见她只用汤 匙在碗中轻轻搅动,诧异问道:“味道不好吗?” 她放下汤匙,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气味有些腻。” 他眉头一皱,朝侍者打个手势道:“拿杯香橙汁。”看着她微笑道,“本来要吃完烤龙虾才能喝 果汁的,你既然觉得腻,让他们先上这个也是一样。” 侍者将香橙汁端上来,却又俯身到云昊耳边悄声说话。他脸色一变,扔下餐巾慢慢站起来。 陆豫岷昨日在信中说明,一旦有消息便会先派人禀告。果然跟着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 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餐厅门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雪樱,只觉得一瞬间心里错综复杂。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她的身 影如花枝般微微倾斜,正低头捧着金黄色的橙汁轻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间莹然如玉石, 燕然温婉。 万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让时光在此时静止,还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见她目露诧异之色,朝她笑笑,柔声道:“我去去就来”。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国菜中的蔬菜只略略过油,看上去鲜翠欲滴,她却仍然 胃口不开。忽然身侧椅子被轻轻拖动,抬头还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边来了。见她仍不 动刀叉,皱眉道:“看你这么单薄,还不肯好好吃东西?”拿起叉子拣了一块牛柳,送到她嘴 边。 她的脸腾腾便热了,慌乱摇头道:“谢谢齐公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像没听到一样,稳稳 地举着叉子,坚定地道:“我看着你吃。”声音却又沙又哑。 他的语气极为固执,她也不敢争辩,只得慢慢张嘴咽下。听他在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 正忐忑不安,脖中却一凉,似有冰凉的东西滴下来,沿着衣衫蠕蠕流动。身边椅子突然哗啦 啦乱响,云昊已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齐公子,你……你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洋 线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云昊,见他失态至此,都站起身张看。餐 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见雪樱脸色惊惶,微微一笑道:“对 不起,刚才点菜时忘记嘱咐厨师了。居然弄到这么狼狈,让你受惊了。”对侍者略一示意道, “请琴师过来替小姐演奏。”伸臂放在椅背上,几乎已将她拢入怀中,身上淡薄的淡巴菰味道, 丝丝清苦,夹着成熟男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来。 她不敢动弹,背部渐渐僵硬,麻酥酥地又痒又痛。他却轻笑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平 时在学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么生得这么单薄?一会儿演奏你喜欢的曲子时,你乖乖地多吃 点东西,好不好?”他的瞳仁浓黑,眼神诚挚,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简直要将人融化了。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答应。他后来亦不怎么动刀叉,只端着一杯白兰地浅嘬, 看她将整整两只烤龙虾吃下去,才含笑道:“还想去哪里玩?” 小提琴的乐章断断续续地落在耳朵里,像临睡前的催眠曲。许是吃得太饱,浓浓倦意一阵阵 涌上,她忙摇头道:“不去别处玩了,忽然间困得厉害。能不能请齐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气极好,百依百顺,立刻叫过领班付账。从餐厅出来,上车往软软的后座一靠,她 只觉得眼皮如粘了胶水般睁不开,掩嘴呵欠连连。他轻轻地笑了,倾身嘱咐汽车夫慢点开, 柔声道:“你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学校我叫你。”这一觉睡得极香甜。梦里仿佛去年乞巧节,躺在书房的榻上渐渐睡着了,睡梦里有软风从耳 边吹过,她不睁眼也知道是祖荫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说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里,卖的 西洋画颜料最好。后来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兴得要命,带她去杏花楼吃粤菜。她极喜欢甜 滋滋的雪蛤汤,一口气喝了好多碗。后来好长时间内,看到乳白色的汤,心中就闷得喘不过 气…… 醒来的时候,也只觉得心中烦闷,腻腻的感觉在胸间萦绕不去。身下的床软和到了极点,几 乎浑身都在濡汗。头上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鹅绒窗帘扑啦啦地翻飞, 如垂天云霞般遮蔽了整个房间。屋内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手微微一动,身上盖的一件极华丽的男子礼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去了。远处角落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晶灯,他坐在光影里,正拿着自来水笔伏案写字。 室内静到了极点,只闻笔尖从纸上嗤嗤划过。 许是听到衣落带风,转脸朝她微笑道:“醒来了?”笑容安详温暖。 她心里一喜,懵懵间几乎脱口而出:“你回来了?”却突然清醒,心里悚然一惊,撑着沙发坐 起,皱眉道,“齐公子,你……我怎么在这儿?” 云昊看着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笑道:“到了学校,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把你带到我的办公 室。” 她默不作声,赤足下地走到窗边,唰唰地拉开窗帘,淡墨似的夜色一拥而入,临窗正望见黄浦江上点点灯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动。
第二十一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屋里忽然铃声大作,“叮叮叮叮……”一口气地响,简直容不得人喘气。云昊立刻伸手拿起听 筒,喂了一声便皱起眉头,声音却忽然低下去,像微不可闻的耳语般唔唔应答,那边是个娇 滴滴的女音,嗔骂了句什么,却又咯咯地笑起来。 他又敷衍了两句才啪嗒挂上电话,抬眼看向雪樱,见她嘴角隐隐含笑,自己也觉得颇不好意 思,咳嗽一声道:“看你睡了整整一下午,中午又吃得油腻,恐怕会积食。我带你去跳舞场疏 散疏散。”她还未答话,电话铃却又朗朗响起。 他眉间闪过一丝恼怒,将手按在听筒上想了想,正要朝她解释,她却走到沙发边上俯身穿绣 花鞋,并不搭理他。只得拿起话筒,不耐烦地喂了一声。室内安静,话筒里的电流声清晰可 闻,他的声音又忽然低下去,销魂入骨地道:“每分钟都想你,蜜糖。可是我这几天很忙。” 那边立刻“咣当”掼了电话,嘟嘟的一片忙音。 他耸耸肩膀,把话筒放回架子上。见雪樱双眸如含着清水般直直扫过来,不觉脸微微一红, 笑道:“今儿不知道怎么了,旧爱新欢齐齐找上门。不用管她们,咱们先去跳舞场,等晚上饿 了再吃宵夜,好不好?”她已穿好鞋子,天青色鞋面上绣着兰芝杜若,踩在厚厚的牡丹花鸟地毯上,如簇锦堆绣中凛 凛然立着一棵绛珠草,微扬眉道:“齐公子,我跟她们不一样。请你不要浪费时间,枉费心思。” 想了想微笑道,“我已经嫁人了。” 祖荫那日送她的钻戒原是贴身收藏的,她刚才俯身穿鞋时,已悄悄取出攥在手心。见他眉间 浮起疑惑之色,犹似不信,便将手摊开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便像怔住了,脸上一种极其失落的表情,半晌“哦”了一声,慢慢地道:“你嫁人 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脸上微微发红,想到祖荫只觉心中甜蜜温馨,微笑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他很好很好……”
云昊似未听见,伸手拿过戒指,捏在指间细细察看。这枚戒指做工上乘,恐怕亦只有南京路 上的祥云珠宝行里,才能有这般纯净的蓝白色级晶钻。钻石在灯下幽幽闪耀,晶润柔和,他 心中十分欢喜,却又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微笑道:“他也在上海吗?是做什么的?” 雪樱犹豫片刻,慢慢地说:“他在闸北办了间纺纱厂……不过现在人不在上海。” 云昊见她提到纱厂时眉眼微笑,想必两人融洽亲密,如释重负地嗯了一声笑道:“倒是个正经 生意。既然如此……”话未说完,电话铃又叮叮响起。
她以目朝电话示意,揶揄地道:“既然如此,就请齐公子送我回去吧,好有时间照应你的蜜糖。” 他却倚着桌子笑了,伸手从兜里摸出烟匣子递给她,转身接起电话。 金色的烟盒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光亮耀眼。她不知道他用意何在,疑惑地抬头欲询问,他却 面色凝重,只听电话那边的男声禀告事情。这声音厚重低沉,落在耳中颇有点熟悉,仿佛是…… 陆经理。 见他说完电话后兀自沉吟,目光复杂莫测,她想了想,掀开烟盒取出一枝香烟,微笑道:“齐 公子,谢谢你今天的招待,雪樱无以为报,就替你点根烟吧。”将烟点燃递到他手上。 他却伸手便将香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熄,神色凝重地拿过烟盒,也不知道按了什么,啪的一 声轻响,盒盖里又弹开一层。默默地对着它看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将烟盒重新递过来, 眼神极为温柔,轻声道:“你看看,跟你像不像?” 她莫名其妙地朝他手中看去,当下也呆住了,沉默了好一阵才点头道:“眉目确实相似。这是 齐公子的……什么人?” 他深深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微笑,话音却很悲伤:“这是亡母的遗照。她去世那年我刚四 岁,那时……你才生下几个月。”他顿了顿,只觉心中狂乱如风中野草,气血翻腾,一时竟致 失语,吁了口气才慢慢地说:“云濛,这么多年,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室内一时静如隔世。玻璃花瓶里插着一大捧百合,在桌子角落里优雅盛开。空气闷热,头上 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旋起的气流里亦含着花香,芳馨沁人。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秒 针走到正点后,又从头开始重新转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终于开口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笑了一声,拉起她的手便往门外走,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云濛,让我带你回家。”爱默虞献路上的梧桐长得极繁茂,路灯都被拢在枝叶间,一点点晕黄的光,照得绿叶几近透 明。街上的巡警见到小汽车驶过来,立直行个礼,又接着往前走了。云昊含笑指指街尽头的 一栋洋房,心满意足地道:“你看,咱们家就在这条路的最西边。” 从花园穿过去,沿着宽大的石阶倾斜而上,大厅门已敞开,灯火辉煌。陆豫岷含笑站在门边, 见到云昊拉着雪樱的手进来,深深地鞠下躬去:“恭喜二少爷今日心愿得偿,阖家团圆。” 杂役佣人们也在厅中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随着他参差不齐地说:“恭喜二少爷。” 云昊倒没预料到他竟预备了如此大的阵仗,紧紧握住雪樱的手,朗声笑道:“陆经理,你怎么 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一天一夜真个挨得我心惊胆战,惟恐最后以失望收场。”又转向杂役 佣人们道,“谢谢诸位。这月工钱翻番,今天也可以去歇了。”杂佣们欢声雷动,顷刻间便散 得一干二净。 陆豫岷见厅中安静了,才含笑道:“没找到真凭实据,我怎么敢跟少爷禀告?”转目向雪樱道, “三小姐,昨日豫岷虽然心中疑惑,却未证实,不敢贸然相认。因此嘱咐少爷,在我回来之 前,要对小姐多加照拂。若有什么不敬之处,请三小姐不要放在心上。”雪樱一路都如置身梦境般,此时见到他语言诚恳,略觉心安,微笑道:“陆经理言重了。齐公 子对我很好,没什么敬不敬的。” 云昊眉头一皱,目中精光闪耀,斜斜朝她看来。她亦无畏地与他对视,静静地说:“即使齐公 子心中认定,我却不可随随便便地相认。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弄错,齐公子与真正的亲妹就 再无相见之日,岂不遗憾?”她的声音如清泉流泻,垂目道,“我虽然身世不明,但若没有真 凭实据,能证明确实是你的……亲妹,我……宁可一直等下去。” 陆豫岷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语中颇多赞许:“三小姐,就凭你这份心胸,亦让豫岷心悦诚 服。”微笑着扫了云昊一眼,摇头道,“沪上的名媛明星们,若能跟二少爷套近关系,早就飞 扑着过来了……倒是你,这般好的机会也不肯轻易承认,不愧是……四姨太的女儿,好,好。” 一时颇多感慨,声音哽咽,连着说了两个好。 雪樱温然微笑,歉意地看向云昊,他却皱眉道:“你这傻孩子……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就能随 随便便地认了你不成?豫岷已经把你的养母带来了,她就在楼上的藏书室里等着呢。”指指楼 梯,微笑道,“我与豫岷还有话要讲,你自己上去问她吧。”楼梯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镶嵌,配着大厅的淡黄色墙壁,线条不可思议的简洁,仿佛有种稳定 坚固的魄力。云昊目送雪樱上楼,看她一抹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微 笑道:“陆哥,这次多亏你,才能这般顺利。” 陆豫岷心里亦是悲喜交加,顿了顿才低声道:“我跟美术学校的校长要了介绍信,到青浦后径 直去找三小姐的启蒙老师,一路几乎没耽误时间。也许是四姨太九泉下有知……冥冥中引导 小姐归来。” 云昊听他声音异样,只装作不知,远远地踱到沙发处坐下,将扶手边上的雪地纱罩落地洋灯 揿灭又打开,打开又揿灭。黑暗与光明切换间,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如舞台上的布景般幽幽隐 灭,只见瓶中插的红玫瑰娇艳欲滴,迷离彷徨。 他静静地吸了两根烟,叹了口气道:“陆哥,我曾经梦到过云濛好多次。在梦境里,她只是个 丁点大的小姑娘,披头散发地追着我跑,哭着喊着让我救救她。”想到从梦中惊醒时的凄惶, 只觉身上犹自发寒,摇头笑道,“总觉得她还小,见她如茁壮的竹子般,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 面前时,反而像是在做梦。” 陆豫岷悄悄地走过来,打开烟盒看了半晌,微笑道:“三小姐……与四姨太真像,那天远远看 见她站在钱庄大厅里哭泣,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简直……让人心都碎了。” 云昊笑了,感慨地道:“她居然那么能干,第一名考进美术学校的西洋画系,还嫁得好夫婿, 便是没我这个哥哥,照样平安幸福。我心里虽然极欢喜,却总像有点遗憾。”默默地想了想, 微笑道,“听云濛说,妹夫在闸北开了一间纺纱厂,想必也是个正经生意人。你日后多多照拂, 若有能帮忙的地方,不必向我禀告,出钱出力皆可。过几日再重重地给云濛补一份嫁妆送过 去,莫亏待了他。”陆豫岷突然目光游移不定,咳嗽一声,神色尴尬,半天才低声答个“是”字。云昊见他欲言 又止,心中大奇,拧眉道:“有什么不对吗?”目光如电,斜斜一扫,只见他低着头不作声, 额际竟然隐约汗水涔涔,心念一动,已是了然,淡淡地道,“里头必然有曲折黑暗,是不是? 你一个字也不许隐瞒,立刻说给我听。”
到底是入秋了,风嗖嗖地从罗马式拱形玻璃窗吹进来,颇有凉爽之意。窗外天幕青森,星辰 初明,远处街上仿佛有电车开过,雪亮的光柱缓缓刺破黑暗,又渐渐没入黑夜中。雪樱凭窗 而望,只觉得一颗心乱到了极点,又惶恐又欢喜,喃喃道:“不知道当年母亲将我送出来时, 究竟是什么用意?” 三德婶微微一笑,摇头道:“你娘当年心比天高,后来如愿以偿,嫁到齐家做四姨太。临去世 之前,也许经历世事看透了什么,才偷着把你送出来。这只是我私心忖度,至于她到底怎么 想的,那就是个谜了。” 雪樱脸色煞白,眼中困惑迷茫,轻声道:“原来齐公子……真是我的哥哥。” 话音刚落,便听楼下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砸破了,惊得人浑身震动。推门 出来,凭栏往下看,只见沙发侧面的落地洋灯正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纱地灯罩滚到老远,仍 在地上碌碌地打转。灯泡却已砸得粉碎,晶明璀璨的一地玻璃碎屑。 她见厅中气氛不对,忙忙地便往下走,刚转过拐角处,便见云昊如困兽般在大厅里乱转,听 到楼梯响动,转目朝她看来,眼神如狂。与宽阔富丽的楼梯相衬,更显得她单薄寒素,像个孤苦无助的小姑娘,张着怯生生的眼睛朝 他张看,无声地祈求救助。云昊一瞬间心里难受自责到了极点,几步奔上楼梯,张开双臂将 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沉声道:“云濛,都怪哥哥不好,没早点把你找回来,让你受了这么多的 苦。” 他的语气阴沉激烈,似寓藏着无边无际的苦楚和爱意。他的怀抱温暖踏实,这是世上与她惟 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人世是这样的可喜,她曾经失去那么多,上天却又连续不断地赐给她 更好的东西。她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将头靠在他的胸脯上,泪水汩汩如泉水奔涌,哽咽道: “哥哥,原来你真的是我的哥哥。” 云昊被她叫得浑身一震,竟是僵住了,满腔怒火稍熄,半晌朗朗笑道:“这下好了,以后有哥 在,看谁还敢算计你。”拉起她的手往三楼走,笑道,“今晚你住顶层,又安静又看得远,我 先带你上去。若是不喜欢屋里的装饰,尽管吩咐下人,让他们立刻重新收拾。” 雪樱一愣,摇头道:“明天还要上课,我还是回学校住吧。” 云昊哪里还肯放她走,紧紧握着她的手微笑道:“明早让汽车夫开车送你去,你尽管放心。以 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拘束。” 她见他兴致极高,也不忍心拒绝,点了点头,静静地随他到顶层去。顶层的屋子十分宽大,进门便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前厅,放着梳妆台和丝绒沙发。隔壁是阔朗 的卧室,与浴室相连。淡紫色织花窗帘里挂着一层白累丝纱幕,色彩柔和,床褥亦随着窗帘, 用了一种润泽的粉紫,和睦温馨,如梦如幻。 她呵地叹了一口气,嫣然微笑,轻声道:“真漂亮,谢谢……哥哥。” 原来云昊昨晚送她回学校后,只是心绪不宁,回家便命佣人将顶层的屋子打理干净,先换上 簇新的窗帘被褥。他正检视完衣柜,顺手将柜门合上,见她喜欢,扭头笑道:“过两日我带你 去永安商场买衣服。八月二十日宅里预备举办宴会,到时候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都会到场,你 那时可再也不能穿这么朴素了。” 雪樱皱眉道:“我最不爱这些宴会,祖荫他若有应酬,从不会勉强我去。你自己参加罢,别让 我来。” 云昊已走到门边,旋动把手欲出去,听她如是说,缓缓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突然深邃 阴沉,冷着脸说:“我已经吩咐陆经理印制喜帖,二十日举办宴会,庆祝齐家终于寻回三小姐, 你就是当日主角,怎能不来?” 也不待雪樱回答,他竟然哐当关上门,蹬蹬地下楼走了。云昊听她提到祖荫时口气亲昵,委实恼怒,当着她的面却不好发作,甩门而出,进书房坐下 后仍是呼呼喘气。陆豫岷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说:“二少爷,已经按照你的吩咐,让三 德婶立刻从陈家湾搬走,迁到远处。想必以后不会有人得知小姐……曾在那里长大。”云昊脸 色稍霁,冷笑道:“真是胆大无畏,竟然敢跟人私奔。” 他越想越气,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咬牙道:“陈祖荫未免欺人太甚,既然诱她私奔,却又不敢 给她身份,不妻不妾,妄想金屋藏娇吗?” 陆豫岷轻声劝道:“二少爷,虽在名分上有亏,论起来他待小姐的心肠,倒也无可挑剔。否则 小姐也不会到上海来,更不能与你相认了。他若肯离婚,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这话却像火上浇油般,云昊脸上立刻显出极度憎恨的神色,勃然大怒:“他不敢给云濛名分, 再好不过。我也不认他这个妹夫。”一拳下去,桌上的玻璃杯咣当被砸得粉碎,一字一顿地说, “我齐云昊今日在上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什么样的妹夫找不到?让我去求他离婚,再 将云濛扶正?我丢不起这个人。哼,念在他对云濛尚算有良心,我如今也不追究他,就当是 个陌路人罢了。”语气稍缓,双眼直直地望着墙上的条幅,半晌轻声道,“此事先不必告诉云 濛,等我安排妥当,再替她重新寻一门亲事。” 陆豫岷叹了口气,不敢再劝,换个话题道:“那就定在二十日举办宴会?在报纸上刊发的启事, 我明日让书记员起草一份,再给少爷过目。” 云昊将手一摆,嘴角浮上笑容,缓声道:“不必他们起草,这次我亲自写。你找印刷厂好好设 计几个喜帖的样式,再将庭院花园精心装饰。只要好看,不用考虑费钱多少。这次是云濛的 喜事,请的又是沪上名流,要让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日子一忙碌,就如飞箭似地过去了,眨眼已是八月十五。云昊孤零零地过了好多中秋节,今 年终于阖家团圆,欢欣自不必提。他在钱庄看了半天报表,看时钟差不多走到五点了,便去 接雪樱。见她坐在车里便不停地打呵欠,皱眉问道:“昨天又熬夜画画了?跟你说过多少次, 你学西画就图个高兴,还打算将来把它当成吃饭手艺不成?” 雪樱摇头笑道:“昨天倒没熬夜。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觉得乏。可能是家里的床太软太 舒服了,整天也睡不够。” 云昊哈哈大笑,听她说到家时神色自然,心里极是欢喜,抚着她的肩道:“上次去永安商场时, 你不肯挑衣服,我就让人在洋行里替你定了件礼服,正好顺路取回来,再去珠宝行配几样首 饰。二十号还替你安排了跳舞会,这几天华尔兹学得怎么样了?”见雪樱微笑点头,欣慰地 摸摸她的头发笑道,“那我明天可要抽时间检查。” 她忽然脸微微一红,低头笑道:“哥,明天我要去益群纺纱厂等着祖荫。他走的时候,说好十 六号傍晚就回来。”他的手忽然就在她肩膀上僵住了,停了停才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安排。 咱们先去洋行取衣服。你喜欢什么样的珠宝?翡翠还是钻石?” 雪樱笑着摇手道:“罢罢罢,可不敢跟你并肩逛街去了。那些报纸记者简直是……捕风捉影的 行家。”这几日云昊一直接送她上下学,与她同出同进,早已引起轰动。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竟 有这般长性儿的时候,报纸上天天登着他与雪樱的照片,并胡乱加以揣测。 偏偏云昊非要等到二十日一鸣惊人,对此事并不解释,任人误解。若被人追问,便顺势宣传 钱庄的新政策。因此不用花一分钱广告费,“启铭启铭,存款随性”的宣传词在沪上已妇孺皆 知。车已开到洋行门口,他刚扶着她下来,迎面便白光一闪,又有记者冲上来拍照。他突然起了 顽心,照着她的脸颊上便重重亲下。那记者欣喜若狂,白光嚓嚓连闪,一边笑道:“齐公子是 否好事将成了?” 雪樱皱眉摇头,云昊却将她肩膀紧紧一搂,朗声笑道:“今天中秋节,给你个头条罢。好事快 成了,你们再耐心等待几日。”她也不好说什么,微笑着扭头去看橱窗中的陈列。 洋行的五彩广告牌闪闪亮起,橱窗里的衣服都是绸缎制成的,衣袂微动,如有爱人的手轻轻 抚摸,光影在滑滑的衣褶间闪耀,似月光般晶莹。店里开着留声机,歌声靡靡到了极点,依 稀唱的是“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蜜也似的夜晚……教我如何不想他?” 今天十五,明天就是十六,她伸手摸摸贴身收藏的钻戒,让它硬硬地硌在心上,莞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