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燕竹疏疏,似淡墨色的影子般映在窗棂上,清剪如画。清流声音娇亮,拉着雪樱坐在榻 上笑道:“影儿也被吓得不轻。不过这丫头平时傻乎乎的,今天倒十分机灵,见势头不好,出 门叫了一辆车便飞跑。”她想起当初教雪樱念书学画的初衷,略一忖度,正色道,“樱儿,虽 然画室和蚕房都被毁了,放生桥也被砸得乱七八糟,可我不希望你心中从此有怨恨。” 雪樱眼神明净,微摇头道:“我并没有怨恨。以前觉得少奶奶可怜,现在……只觉得可悲,不 懂得欣赏西洋艺术的美,把那么好的画儿都糟蹋了。” 清流嗤地一笑,拉过她的手道:“说你聪明吧,好多事情还是懵懂。你不是她,你不在意的东 西,对她而言珍逾性命。不过我也不希望你什么都懂,就现在这样最好,像小女儿般心思清
明。”转目笑道,“不提这些了,咱们说正事吧。我还有好多话跟你嘱咐呢。” 雪樱的眼睛忽地闪闪发光,微笑道:“让我去考上海美术学校,是你跟祖荫提议的吗?”感激 之意,溢于言表。 清流点头笑道:“学校就在乍浦路上,离黄浦江很近。原来叫上海国画美术院,今年刚改名美 术学校。西洋画系当年用真人模特写生时,简直天下轰动。”她说得眉飞色舞,轻轻拍手道, “以前我在美术院念书的时候,最喜欢晴天时背着画夹走到黄浦江边写生。青天冥冥,白云 如海,仿佛跟浪涛连在一起。江风微湿,吹在身上飘飘然如仙。那时候心里真安静,什么都 不愿意再想,只有我和我的画。” 雪樱听得悠然出神,唇边渐渐浮上笑意。清流突然蹙眉正色道:“那里跟青浦完全不同。你到 上海后,可不要被大都市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不可贪玩,好好练习画画,美术学校的招生考 试很严格,如果考不上,我可会很生气的。” 雪樱嫣然微笑,用力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练习。” 清流站起身叹道:“你的天分极好,但愿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依依不舍地摸摸她的脸,勉 强笑道,“我也该走了,就此别过罢。” 雪樱到青浦后一直蒙清流悉心教导,情同姐妹,如今离别在即,心里难过到了极点,扭过头 轻声道:“清流姐,以后你若来上海,一定记得瞧我。”抬手拭泪,哽咽道,“虽然我并不怨恨, 可是……我不想留在这里了,也不想再回来。” 清流笑了一笑,脸上神色十分复杂,却到底不再说什么,毅然推门而去。客人的脚步声啷啷远去,四下里突然寂静得仿佛有意味,雪樱和衣倚枕,心里翻来覆去想着 去上海的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睡着了。 睡梦里有软风从耳边吹过,似春风细雨般和熏温柔。她并不睁开眼睛,闭目微笑道:“祖荫, 我要去考上海美术学校了。” 她的脸映在烛光里,如花似玉,秀逸安详。祖荫含笑与她双手相握:“南京路上有一家伊汶思 洋行,卖的西洋画颜料最出名,明天到上海就去买。”俯下身来,亲亲她的脸,轻声道,“我 们坐夜航船走,你喜不喜欢?”
转章 我有平生话。尽无言、抚眉一恸,更何如哑。夜气中宵侵已薄, 窥梦青袍白马。试与问、耶真耶假。切颈啮痕三分定,烙朱痕醒 处初心也。悲喜念,不曾罢。 瞥然此忆相逢乍。恍当时、星沉月失,阑珊灯下。隔座目成真隔 世,看取深情刹那。为一卜、前身花化。于子命中纷开谢,或他 年春过藤萝架。复来归,袖重把。 《金缕曲》——发初覆眉
第十八章 鸳鸯二字怎生书?
一年后 民国十二年 八月初六
时令早已立过秋了,天气却依然暑热,丝毫没有秋意。落日熔金,小汽车正迎着夕阳的方向 行驶,乌黑发亮的壳子也像镀了一层淡金色。开到三马路的十字口处,汽车夫缓缓停下车道: “二少爷,这条弄子虽然不窄,车开进去容易,可一会子开出来就难了。”云昊伏在后窗玻璃 往外一看,点头道:“就停在这里罢,我去去就来。” 弄口早有人等候,见是他来倒怔了怔,笑问道:“怎么今天是少爷亲自过来?”见云昊眼风闲 闲扫过,忙改口道,“只是随便问问,少爷莫怪。请跟我来。”转身在前带路。直到小弄深处 一所楼房前,停下脚步躬身道,“少爷,请上二楼左转就到了。这时辰客人多,里头烟雾浓得 很,你看清了脚下再走。” 云昊微一点头,掀帘而入。果然到傍晚时分,烟馆里几乎满座,烟霭沉沉,靠墙摆着的十几 张红木床上,都躺着正在吞云吐雾的客人。鸦片的香味中似含着沦肌浃髓的魔力,他眉头缓 缓一蹙,掏出手帕掩了口鼻,才缓步沿楼梯踏上。 二楼却是另一番光景,不见一张烟床,十分干净。刚一上楼,便有人殷勤地迎上来笑道:“二 少爷,早知道您亲自过来,今日就该将烟馆歇业一天。”云昊微一摆手道:“这里没什么味道, 也还罢了。”眼光一溜,见桌上已放着包裹妥当的烟土,微笑道,“这次的货是印度土?你们 申帮真个越来越有钱了。”那人忙低头赔笑道:“烟土好了,好客人才肯来么。这都是托您的福,肯贷款给我们做本钱。 不然才一两年工夫,帮里哪能铺这么大的摊子?” 云昊拿起桌上的烟土藏好,冷笑道:“你们也别太贪心,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听说其他帮里 近日多有不服,都闹到老头子那里去了。”那人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送他出门。 才一眨眼的功夫,夕阳落尽,青霭渐起。汽车夫见云昊从弄里出来,忙上车打火。云昊见一 辆电车缓缓开来,懒懒地一挥手道:“等电车过了咱们再走。” 道边的洋梧桐遮天蔽日地绿,枝叶低低压下,几乎触到电车顶上,嗤嗤地划拉而过。云昊见 它走远了,刚上车坐定,还未开口说话,便听耳边“砰”的一声巨响,后车窗玻璃被击得粉 碎,无数晶亮的碎屑在眼前炸开,打在脸上生硬硬地疼。 他反应极快,立刻俯下身子,心里如电光火石般一转念,沉声道:“快开车!” 汽车夫这才醒过神来,一脚油门踩下,小汽车如离弦之箭,瞬间已追上电车,沿着车身斜斜 蹭过,将它抛在身后时,恍惚还听到电车师傅正在破口大骂。 云昊慢慢坐直身子,见后面并无追兵,放下心来。低头看着礼服袖子上已被碎玻璃扎出几个 豁口,颇不美观,皱眉道:“前面掉头回家。” 汽车夫仍是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道:“少爷,若回家一趟,恐怕时间赶不及了。” 云昊哼了一声道:“总不能穿件破衣服去参加英使馆的宴会罢?”突然灵机一动道,“这样吧, 前边左转开到钱庄去,我换件上衣就成了。”启铭钱庄就在南京路上,临着黄浦江,与英使馆 只有一刻钟车程,汽车夫便依言左转。陆豫岷还在钱庄里审核贷款申请,见云昊如此形容走进来,吓了一大跳,呆呆地站起来道: “这是怎么说?好容易让少爷去取一趟货,就遭了伏击了?”云昊赶着换衣服,冷笑一声道: “估计是申帮最近吞的大小烟馆太多,让别帮没活路,竟然寻到我这里来了。他们也不敢下 狠手,只把后窗玻璃打碎,意图警告。” 他本来穿着一身全白的礼服,宛然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此时换了件墨黑上衣,倒也搭配, 伸手扶正领结道:“你一会儿给申帮挂个电话,让他们查查是哪路的牛鬼蛇神。他娘的,敢寻 我的霉头,真是不想混了。” 陆豫岷连声答应,低头沉思一回,忍不住迟疑道:“少爷,不然就别贷款给申帮了。他们志在 不小,两年就将地盘扩大了好几倍。以后若真把别帮逼到山穷水尽,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一横心拼个鱼死网破,咱们风险就太大了。” 云昊嘴角尽是讥诮之意,冷笑道:“如今贷款给哪家,都不如申帮的鸦片生意资金回得快,他 们又肯出高利息。赚大钱的事情,怎么能干眼红着不伸手?只要咱们钱庄的生意旺、名头响, 想必老头子还肯给我面子,他们等闲也奈何不了我。”见陆豫岷脸色担忧,却也不愿让他操心, 略一沉吟,微笑道,“这样吧,从明日起,不论谁来存钱,不论存多存少,都可以立刻开户。” 原来行内旧俗,一百银元才可起存。云昊这样一改,即使储户只存一元钱也如常接待,对他们一视同仁。虽然从众多小储户处并不能获利,但经他们口口相传,钱庄却能在坊间落下好 名声。陆豫岷心中暗赞,点头道:“明日恐怕来不及,我让他们尽快准备,从后天起实行。” 云昊脸上慢慢浮起忍俊不禁的笑意:“后天是八月初八,程老板二次赴沪演戏,到时候定有记 者到场。你替我约一个最近比较红的明星,等记者赶着拍照时,我再顺势宣传钱庄的新章程, 让报纸免费打打广告。”看看宴会时间差不多了,长笑一声道,“我还要敷衍那帮洋鬼子,剩 下的事情你瞧着办罢。”将包裹好的鸦片轻轻放在桌上,推门而去。
英使馆坐落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宴会还未开始,道上已停满了小汽车。迎宾道上的爱 神喷泉汩汩淌水,雾气沾人,配着修饰成圆锥形的小灌木丛,清秀玲珑。今日使馆宴请的是 上海银行业的老板或大班们,个个俱是身家殷实,宴会自然也摆出一掷千金的派头。 花园里茵茵草地刚喷过水,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云昊在客人中年纪最轻,同来的 淑女名媛们的眼睛便如长了钉子,落在他身上恋恋不去。他往日最爱惬意享受此等倾慕眼光, 今天遭遇惊魂枪击,虽无大碍,却颇有些败兴,自往草坪上捡了把雪白的凉椅坐下,端着水 晶高脚玻璃杯,望着杯中紫红的葡萄酒默默出神。 喷泉水柱间突然放起花炮,彩色的雾气流离不定,眨眼功夫便换了好几种颜色。草坪上空悬 的灯彩亦同时大放光明,真如水晶世界般流光焕彩。这是宴会将要开始的标志,果然《上帝 佑我国王》的音乐旋即嘟嘟响起。英国大使由夫人相陪,缓步走到草坪正中,座中诸人俱已 直身起立示意。 宴会请帖上并未写明事由,请的又是银行业巨子,也不知英国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云昊将酒 杯往餐桌上一放,懒懒站起身。灯彩辉煌,衬得他眉目如画,于万人中央孑然挺立,端的茕 独落寞,荡人心魄。同一晚,在上海的天发池大酒店里亦有一场婚礼宴会。沪上新派风俗,若是新人有一方信教, 则早晨在新房举行中式婚礼,向晚再去酒店行西式礼。典礼正进行到互换戒指的环节,新郎 满脸微笑,伸手抬起新娘的手腕,徐徐将戒指替她套上手指。新娘子神色娇羞,缓缓低下头。 观礼的宾客们掌声雷动,人人脸上俱是欢欣喜悦之意。雪樱坐在第三排,将礼台上一举一动 看得清清楚楚,侧脸悄声对丁香说:“新娘子手里的捧花,跟她衣服颜色不配。”原来新娘穿 着一件苹果绿绣小鸟的礼服,捧花却选了紫色的熏衣草,扎花的缎带颜色也极深,腾腾地仿 佛有杀气。 丁香瞪了她一眼道:“你入魔了?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西画系鼎鼎大名的才女,随手搭 配的色彩都能入画。”见雪樱微笑无言,自己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表姐这身衣服,确实 搭得不好看。” 原来新娘子是丁香的表姐,嫁得了好夫婿,自然要千请万请众表妹们来观礼。丁香原本跟她 合不来,却拗不过面子,只得答应。恐在典礼上无聊,便硬拉着雪樱陪她一起。等一对新人在婚书上签过字,便算礼成。新娘子朝着众表妹们坐的方向嫣然一笑,微一抬手, 遥遥地将花束朝她们抛来。未婚的小姐们轰然尖叫,纷纷站起身抢夺。谁知天不从人愿,花 束飞到第三排时,便不偏不倚地掉了下去。 雪樱正在与丁香窃窃私语,不提防这束千人瞩目的捧花正正飞来落在她怀里。熏衣草的紫色 浓得仿佛化不开,锦绣似地在眼前闪动,捧在手中香雾氤氲。她犹在犯愣,丁香却笑着,一 把将她推起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宴会厅中立时鸦雀无声。 她只做学生装扮,淡黄地印花束纹纱的上衣,式样极朴素。那紫色的捧花衬着她美玉般的气 质,不知怎的便有了诗情画意。她却忽然面红耳赤,甩手将捧花扔到丁香怀中,扭身坐下道: “我已经嫁过人了。” 丁香满脸促狭笑意,拉过她的左手笑道:“结婚的人要戴戒指才算数。怎么你嫁的人这么小气, 连戒指也不肯买一个?”将花束硬塞回她手中。 她正要说话,满座的人却已站起身,潮水似地朝餐厅涌去。丁香欢呼一声,拉起她便随着人 流走。她微一使劲将手挣脱,摇头微笑道:“我要早些回去,你自己去餐厅吧。” 丁香已被人流挤开,相隔好几米远,再也够不着她了,只得回头笑道:“那明儿……我有事跟 你说……”声音亦是断断续续的,不大听得清。 她点头答应,扶着椅背牢牢站定,等人流稍退,转身朝酒店的正门走去。门口的黄包车夫见 客人出来,忙上前招揽。她挑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微笑道:“闸北台家桥,益群纺纱厂。”祖荫还在试纱室看着技术工检验棉纱质量。他这一年来放下身份,真心实意地学习纺纱知识, 如今虽比不上专门技工,却也不至于被蒙骗。见棉纱被使力一拉再松开后,便成了软绵绵一 线,韧劲全失,不由得微蹙眉头道:“棉纱捻度这么松,究竟怎么回事?” 他待工人十分和蔼,颇得众人爱戴。技工见他询问,恭敬答道:“不知道是不是农村织户浆纱 时出问题了。”祖荫默默地想了想道:“照着织户的法子,在厂里也建一个浆纱槽,多多试验 几回。若真是这里的问题,咱们再好好想法改进。” 他凝眉思考,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极熟悉的轻咳,心里一喜,回头果然见雪樱怀里 捧着一束紫色熏衣草,俏生生地站在门外。一身衣衫淡黄,微笑亦是淡淡的,整个人便如一 朵半开的花,流溢着甜蜜的芳香。 他无声地一笑,扭头对技工道:“明天再继续。”走出来亲自拉起她的手微笑道,“今天不是礼 拜日,怎么有空过来?” 雪樱眼波流转,笑容如春日牡丹般大方:“我跟同学去参加婚礼,见酒店离纱厂不远,典礼一 毕便来了。” 祖荫叹了一口气,假意皱眉道:“原来还是沾了婚礼的光。还满心以为你牵挂我,不肯等到礼 拜日。” 雪樱听他口气十分可怜,嗤的一笑,脸色微红,低头悄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他长笑一声,眉开眼笑地与她携手回到宿处。见她忙着往花瓶里注水,便拿起花束笑道:“这 花儿跟你的衣服很搭配。”却见花梗上还捆着缎带,猛然醒悟,皱眉道,“这是新娘子的捧花?” 她轻轻点头,微笑道:“本来要还回去,丁香说我没戴戒指,不能算结过婚了。我也懒得跟她 争辩,反正花儿很好看,扔掉怪可惜的。” 祖荫已是脸色大变,冷哼一声,抬手便狠狠地将花束扔到门边。她心下惋惜,顿足道:“干嘛 要跟花儿较劲……”话未说完,已被他拉到怀中,铺天盖地的吻下。 暖暖的吻在唇间反复辗转,悠长温柔,令人神迷心醉,她亦慢慢地在他怀中绵软,渐渐将脸 埋到他怀里来,听他心跳稳稳。他伸臂紧紧搂住她,两人都静静地不说话。良久他伸手揿灭 床头的电灯,含笑温言道:“睡吧。” 晕黄灯光一灭,室内骤然跌入一片漆黑。青白色的月光照在窗帘上,隐约能瞧见院中一株大 柏树森森竦立。屋里静谧无声,只听他气息均匀平静,想必是睡着了。她想了又想,悄悄欠 身起来,伸手替他拨开额上乱发,轻轻推着问道:“祖荫,你多久没回青浦了?” 他翻了个身,含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抚着他的肩膀,叹口气道:“去年为了我,跟家里闹翻了。这都一年多了,只有过年时才肯 回家,呆了两天就跑回来。就算不管别人,也要想想你娘。眼看就是中秋了,家家都团圆欢 喜,你也该回去看看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轻声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等到年下 再说吧。” 她也不答话,俯身便深深吻下去。青丝散乱,丝丝缕缕地垂到他脖中,痒痒酥酥的感觉如电 流般传遍全身。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只觉得浑身滚烫,情欲难以自持,几乎破堤而出。她却 突然如鲶鱼般从他怀中挣脱,浅笑道:“你到底回不回?” 他微一怔,好笑道:“你盼着我回去,有什么好?”伸手拉她,她却纹丝不动,将脸一扭坚持 道:“虽然你娘一直生气我学画的事情,可她年纪大了,看不惯西洋画也合情合理。气我是一 码事,疼你是另一码事,你也要体谅她。” 她的双眸如含着水晶,即使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他忽然便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罢了, 那就听你的,等中秋节前回去吧。” 她嗤地一笑,柔声道:“你大半年没着过家了,不如这次早些走罢,多待几日,也能有时间拜 访旧友。”伸手闲闲地从他胸前划过,指下似蕴蓄火种,却又含笑看着他隐忍不发。 他无声地微笑,臂上突然使劲将她拉倒,一路趁机攻城掠地。她此时自然不肯就范,说话都 断断续续了,却仍然竭力坚持:“咱们日子……还长着呢……不用非要急在这一时……”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半晌轻轻地吁口气,叹道:“难为你肯这么想。那我后天就走罢,过了十 五再回。”俯身向她耳边吹暖气,低声笑道,“你明晚也要来,不然我不走。” 她亦不再躲闪,脸上笑意荡漾:“好,我明晚也来。”祖荫历来到时辰自然醒转,今日却险些睡过。直到路上有包车叮叮当当跑过时,才猛然惊醒, 转目见窗帘缝中透进的天色已几乎是瓷白色,暗叫不好,取了枕边的怀表一看,果然已经七 点了,忙忙收拾起身。 雪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伏在枕上睡得正香。他也不忍心立刻便推醒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 算,若八点钟开课,从闸北到乍浦路,估计三刻钟就成了,尚余一刻可耽误。侧耳仿佛听到 深巷里有断续卖花声,微微一笑,悄悄掩上门退出。
梦境里似有暗香浮动,教人恋恋不醒,即使醒来也还一例茫然,那幽香却仍然清而不淡,犹 比梦里更加清隽。见祖荫站在床前示意,她愣愣地侧脸向下一看,又惊又喜,低低惊呼。 只见床前的红木矮几上正摆着一张清圆如盘的荷叶,朵朵茉莉洁白胜雪,玲珑地浮在碧绿的 叶子上,像许多许多惺忪的星眼。心中蓦然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言说。她眼里噙着 眼泪,仰起头微笑道:“真好看。” 祖荫穿着件竹叶青长衫,在清晓的晨曦里亦如疏疏燕竹,看着她含笑道:“咱们自家也有花儿, 以后不许再要别人的。”伸手拿起一朵茉莉,亲手替她簪在鬓间。
雪樱赶到学校时,正好上课铃叮叮敲响,教授却还未到。她从后门溜进去,见丁香已替她占 了位,忙走去坐好。 丁香斜斜地扫了她一眼,眼中浮起戏谑之意,笑道:“一晚上到哪里去疯了?连我都不肯等。” 她面色微红,只顾着低头从挎包里掏书,并不理会。丁香却一伸手从她发梢上摘下茉莉花, 点头笑道:“昨天刚接到新娘的熏衣草,今日就有人送茉莉花,你真是有人缘呢。鲜花配美人, 派你这个大美人去银行募捐,你可要满载而归啊。” 倒把她弄得怔住了,半晌眨着眼睛道:“什么银行募捐?” 丁香正要答话,却见教授从门外进来,便将食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她只得罢了,一肚 子疑问忍得千辛万苦,好容易等到下课,忙拉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丁香眼里满是笑意,笑嘻嘻地道:“西洋画系要向社会公开展览作品,需要资金、场地支持。 系里拟定了募捐名单,决定让最美丽的你,去找最阔的银行。”见雪樱愣在当地,忙解释道, “银行是最有钱的地方,平常往来的都是明星名媛,咱们当然不能被她们比下去。”不容置疑 地挥手道,“大家一致同意让你去,你可千万不能推辞。” 她从书包里拿出名单,指着第一行对雪樱说:“瞧,明天就开始安排募捐了。让我看看,你要 去的第一家是……启铭钱庄。”第十九章 是我梦醒是初见
因为募捐的缘故,初八只安排了半天课,雪樱下课后便直奔纱厂。远远看见挂在水门汀门柱 上的牌子,白底黑字的“益群纺纱厂”在黯淡的天色里分外鲜明显眼,脸上不知不觉便泛起 微笑。 门房见到她进来,忙起身笑道:“老板早晨就嘱咐过了,请您直接去他的办公室。”纱厂有一 大一小两个办公室,大办公室给职员们用,祖荫自用那一间小的。雪樱背着画夹穿过大办公 室时,两侧的职员们纷纷抬头以目示意,她亦微笑回礼。走到尽头再左转,门前的过道里放 着玻璃柜子,陈列着厂里的纱管样品。柜侧边上便是小办公室,门大大敞开,一眼便瞧见祖 荫坐在红木办公桌前执笔疾书。 见他眉目专注,她忽然起了顽心,想吓他一跳,便特意放轻脚步。地上本铺着地毯,踏上去 几乎悄然无声,祖荫却笑了,头也不抬地说:“小猫儿,这么蹑手蹑脚的,想帮我抓老鼠吗?” 她大为泄气,顿足恨道:“你怎么听到的?” 祖荫却并不回答,轻轻把毛笔放在砚台上,含笑道:“这次一走七八天,要安排的事情真多。 忙了一早晨,总算理出个头绪。”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张纸,都密密地写满了字。她一时好奇,俯身念道:“股线机、并筒机,纺 42 支以上及 60 支等各项细纱,价折币七千六十元……”皱眉笑道,“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 都不懂?” 祖荫微微一笑道:“这是物料档案,你自然看不懂。现在棉纱销路好,等我从青浦回来后,还 会再扩大工厂,所以预先将物料归档,等将来添置了新的,再归拢一处计算。”忽然惊喜地道, “你都会念这么多字了?” 她脸色一红,撇嘴道:“你真是小看人,我还会写呢。”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上 劲,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 祖荫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被笑得不好意思,放下笔撅嘴道:“我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 笔当然写不好。”他看着她只是笑,目光温柔宠溺,突然收敛笑容道:“进宝这家伙,怎么去 了一早晨还不来?”话音刚落,便听进宝笑嘻嘻地在门外道:“我哪敢进去扰了少爷的好时 光?” 祖荫脸上一喜,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口,从他手中接过一物,笑道:“你去厂子门口等着。”反 手关上门,转身静静地看着她。 办公室里骤然一暗。从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天色也是灰蓬蓬的,许是要下雨了。他也觉到光线 不明,伸手揿开电灯。晕黄的灯光从屋顶洒下来,仿佛金色的朝阳布满一屋,照在身上只觉 得柔和温暖。他的眼睛也如映在太阳里,闪闪生光。 她看着他眼中的神色,倒吃了一惊,低声问道:“祖荫,你怎么了?”他含笑不语,慢慢走过来道:“你闭上眼睛。” 她依言闭上双眼,只觉得左手被轻轻抬起,指间触感清凉,忽然间便明白他在做什么,惊讶 地呵了一声,睁眼看时,果然无名指上多了枚钻戒,一点蓝光幽幽在指间闪烁,流光焕彩。 那戒指镶得极精致,用一圈碎钻拼成晶莹的叶子,中间众星拱月地捧出一粒冰雪剔透的大钻。 戴在手上尺寸亦极合适,像是比照着手指定做的一般。 他笑了一笑,放下她的手满意地说:“珠宝行的速度挺快,一天功夫就做好了。”走到桌边, 仿佛很不经意地扭头道,“你把它拿给丁香看看,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扑哧笑出声,嗔道:“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何必念念不忘?” 他已动手收拾桌上的文件,笑容满面,语中颇有戏谑之意:“我知道娘子向来不爱在珠宝首饰 上留心。可手上光秃秃的,旁人误以为你还待字闺中,让我怎么办?” 她笑吟吟地不理他,眼波一横,偏头笑道:“原来这样用心险恶,那我可不肯戴。”把戒指取 下欲贴身收藏时,却瞥见内圈上还镌着四个小小的字,咦了一声,举起来对着灯光,轻声念道, “情比金坚。”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脸色微红,笑道:“我该走了。若再耽误,晚上就得赶夜路了。” 她略低头想了想,咬唇道:“我也要去外滩……写生,咱们一起走吧。”天色黯淡,并不适宜 户外作画,她自己都觉得言语生硬,可他亦毫不起疑,替她提起画夹道:“江边风大,你画一 会儿就回学校吧。别在水边站太久,小心着凉。” 她心中霎时转过好几个念头,几乎要将事实脱口而出,却想着若教他知道,必定二话不说承 担这笔款子。他已计划扩大工厂规模,只怕要开销处甚多,能省则省,还是去向银行募捐罢。 抬手摸摸辫梢上的茉莉花,微笑道:“我晓得了,你也一路小心。”进宝在厂门口等候,见他们并肩出来,忙招来两辆黄包车。祖荫亲自扶着她上了车,抬头瞧 瞧天色,恐怕快要下雨了,又将雨篷撑起来,才拉着她的手叹道:“真委屈你,一个人过八月 十五。你放心,我十六号傍晚就回来。” 她发间簪的茉莉花虽然已经萎黄了,却依然冷香不减。微风过处,缕缕幽香似渺茫的歌声般, 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流动。光阴亦无声流过,虽是七八日的小别,她却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酸, 突然间泪盈于眶:“我等着你。”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拭泪,笑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得下?还不如不回去。” 她抬眼一笑,泪花晶莹地低声道:“这大半年你一直在上海,也该回去看看了。咱们的日子还 长……”到底松了他的手,拍拍车把道,“走吧,去外滩。” 车慢慢地向前动了,欠身向后看,祖荫还站在“益群纺纱厂”的牌子前朝她微笑。他眉目沉 静,竹布长衫随风轻动,微有皱痕。她的泪水又毫无理由地落下来,盈盈泪水里皆是他的衣 衫,天地万物都似被染成浑然一体的淡蓝色。车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外滩。许是上游涨了大水,黄浦江的水位甚高,赭色的江涛急急奔流, 浪花混浊,只在渡船舷外打转,看久了几乎令人目眩。隔着车流不息的南京路,对面一长溜 宏伟的灰色建筑便是沪上有名的银行。启铭钱庄坐落在最左边,冷灰色的直线里似乎另嵌有 黑褐色的花岗岩,更加咄咄逼人。 隔马路望着钱庄的罗马式圆拱门,她突然想到昨日丁香交代的话,此刻像钉子般直往耳里钻: “雪樱,启铭钱庄的老板齐云昊,在沪上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多情,没长性儿,还不肯知足, 走马灯似地换女伴。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他缠上了。” 想到此处,她只是不敢过去,又回身往江边立了半晌。水浪飞溅,江风微潮,便如下着蒙蒙 细雨一般,将裙子都快打湿了,站得越久,越从心底生出无穷畏惧,终于一横心道:“管他的, 横竖进去一回,就算我去过了,好跟系里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