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已卸下盖头帕,正由着喜娘给她更衣梳妆,重新涂脂抹粉,预备开宴时再去席间上座。 见他进来,又惊又喜,站起身笑道:“祖荫哥哥,我下轿时就问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她 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眨动,英气逼人,哪有半分新娘子的娇羞之态? 祖荫摇头笑道:“洞房只有新郎倌才好进来,你这丫头怎么半分忌讳也没有?好在刘家两位公 子都跟我甚熟,不然任你把嗓子问哑了,也没人搭理你。” 柳柳手里将盖头帕子绞来绞去,眉开眼笑,吃吃笑道:“花轿走了整整半夜,一句话也不准说, 快把人闷死了。下轿后人生地不熟,就想你和雪樱姐姐来瞧瞧我。”她朝祖荫身后一看,诧异 道,“雪樱姐呢,她怎么不来?” 祖荫被问得一愣,半晌微笑道:“她还有别的事情忙着呢,今日来不了。等你回了三朝,她必 定请你去玩。” 柳柳哦了一声,脸色极为失望,闷闷不乐,一扭身坐下,瞅着镜子拧眉不语。喜娘在旁凑趣 道:“既然新娘子想念,少爷不如请那个什么樱过来瞧瞧吧。凭她怎么忙,这一半个钟点的空 儿总是有的。一会儿新娘子要下去安席,若是拉长脸坐着,让宾客们怎么下筷?” 柳柳转眼望着祖荫,满脸期盼之色。祖荫与她情同兄妹,心里也是极疼爱的,见她如此,如 何狠得下心拒绝?外头又动起鼓乐,快到平旦时分,新娘子该下楼去拜福禄寿三星、家堂菩 萨、族中长辈了,只怕还有好一阵子耽误。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抬头笑道:“那我现在去接 她,估计到开宴时便能回来。” 柳柳大喜过望,灿然一笑道:“你快去快回,我给雪樱姐姐留个好位子。”一去一回,从放生桥到刘宅,两刻钟便赶到了,只闻远远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喜悦和美。祖 荫凝神听了听,皱眉道:“已经换了坐堂曲了,也不知道筵席开了没有。”伸手扶雪樱下车。 刚才领祖荫去洞房的丫头就等在大门口,急得什么似的,见他们到来才松了口气,抢上来道: “少爷快去正堂吧,新娘子非要等你们,都干坐了好一阵了。” 正堂摆着二十桌酒席,宾客满座,都等着新娘子举过杯箸才好开席。客人们枯坐半天,窃窃 私语,但今日是新娘子的大喜之日,万事皆要随她心意行动。柳柳坐在最上一桌,心里亦是 万分焦急,全神贯注地看着堂口。 堂前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一丈红,仿佛还嫌不够喜庆,又往花枝上缠了红绸。日光与花木交相 辉映,光影澄澄,几乎令人目眩神移。终于见一个丫环匆匆进来,她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站 起身。鼓乐手以为新娘子要举箸开席,忙换了曲子相和,调子深邃华美,让人只觉心情愉悦。 柳柳却并不举箸,直直看向堂口两人,脸上浮上灿然笑意,脱口喊道:“雪樱姐姐!” 按规矩新娘子安席时须低眉垂目,不可开口讲话。她这一声喊出口,客人们俱是惊呆了,齐 刷刷地朝门外望去,一瞬间连空气也安静到凝滞,只闻鼓乐回环吹奏,特意迎接这对璧人。雪樱来得匆忙,不及换吉庆喜服,只顺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儿插在鬓间,半露半藏,殷红胜血, 更衬得一张素脸如白玉般温润无瑕。紫鸾鹊谱的大襟上扣着半个茉莉花球,随她行走时簌簌 而动,身下的重莲菱百褶裙似撒开一片柔和月华。祖荫亦是眉目端然,身上一件极华丽的青 缎长衫,身影清峙如竹。两人并肩携手走入,如松树阴下兰蕙盛放,幽幽香气,山长水远。
第十六章 历历可画旧故尘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被雨一淋, 花球无精打采地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 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不防黄铜帐钩子咣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 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 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听院子里像有人走 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唰唰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玉钿以目示意,撑 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靠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道:“我在呢,请进来罢。”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道:“听说少奶奶 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 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 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玉钿捶肩。玉钿微垂 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精打采。昨日去刘家瞧喜事, 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觉得昏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 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覆 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 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 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偷眼 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 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不如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 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 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 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 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 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合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 两人踮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 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 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骄阳,烈烈直射 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 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 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 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 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和做暗部,从暗到亮,色 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 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 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他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 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 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 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 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 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 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 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 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 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 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 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 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 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 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 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得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 “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 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 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 头笑道:“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 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 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 雪樱面红耳赤,嫣然一笑,将画卷收到怀里,打个呵欠道:“怎么这会子倒困上来了?回去要 好好睡一觉。”她半月废寝忘食地画画,极为耗神,一双眸子本来明如清水,此时似蒙上暮霭, 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画笔画刀,亲自送到大门口,笑道:“未来的大画家,罗马不是一 天建成的,慢慢来吧。”见她眼中有探询之意,笑吟吟地道,“就是说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雪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坐好后眨眼微笑,挥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 那车夫自是谨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里我很熟的,哪里都能到达。”他似要验证 手艺,拉起车便飞跑。 暮色袭人,青霭渐渐上来,车把上系的铜铃铿然摇动,叮当轻响间悠远无穷。青石巷似走不 尽般幽曲延绵,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着黄包车去放生桥时,祖荫侧身看着她,目光坚定温 暖,轻声道:“樱儿,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那车夫闷声不语,身子向前微仰,两手紧压车把,走的极快极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问道: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她犹在出神,随口道:“上海。”车子猛然刹住,剧烈摇动,她险险从座上掉出来,见车夫目 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桥,我要回家。”想到家只觉倦意浓浓涌上,掩嘴打个呵欠笑道, “回家要好好补一觉。”这一觉连做梦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阳光普照,温暖无限。仿佛梦境里有开门说话声,又恍 惚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她心里烦恼,勉强睁开眼睛,房里却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一角阳光痴痴照耀。楼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静默了,残梦粘人,教人恋恋不舍,她 翻个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楼梯又开始吱吱作响,直往房里来。她又恼又困,睁眼 叹道:“影儿,你这半天在忙什么呢?” 门外那声音却似少奶奶的语气,温柔和蔼,微含笑意:“雪樱姑娘,我特意来接你去宅子里过 乞巧节。” 她本是将醒未醒,凝神一想立刻翻身坐起,慌着拿过衣服穿上。玉钿在外笑道:“我在楼下等 着,姑娘收拾好了便一起走吧。”还未等答话,便又折身下楼去了。 夏日的衣服本来简便,她一瞬便收拾好了。又对着镜子将头发略拢了拢,恐少奶奶久等,忙 忙下到堂屋。玉钿见她下来,款款站起笑道:“听说妹妹这半月一直忙着画佛像,可真是受累 了。” 也不知道影儿去了哪里,堂屋里除了玉钿空无一人。她心下疑惑,忙摇头笑道:“我不画佛像 也要画别的,少奶奶不用客气。”又笑道,“影儿不知道去哪里了,有客人也不来叫我,让你 等这半天。” 玉钿摇手笑道:“你莫怪影儿。刚才下车时,我瞧着那车像拔了缝似的,恐怕妹妹坐着不稳当, 让她出门重叫车去。”和颜悦色地拉着雪樱的手笑道,“我跟老太太说,这次央姑娘画了佛像, 今日又正赶上乞巧节,借着请佛像的机会,不如一并请妹妹去宅里坐坐。你不知道,老太太 一听,立刻叫我亲自来请。大家都等着瞧你的画呢。” 雪樱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道:“少奶奶请稍坐,我先去拿画儿。”玉钿却一把拉住她道:“哪里还用得着妹妹拿?方才等的功夫,已经让荔红拿上了,这会儿正 在门外瞧着车呢。”她脸上浅浅笑涡,轻声道,“老太太恐怕在家等得望眼欲穿,咱们快走吧。” 雪樱心中似有一团小小阴影挥之不去,手却被她紧紧攥住,身不由己地便往门外走。青石小 径两侧的石榴花儿枝叶扶疏,盛开的花儿胭脂般衬在绿叶间,如妩媚笑颜般历历闪闪。有轻 风吹过时,薄绡花瓣便微雨似地纷纷飘落,落了又落,石径几乎已被铺成淡淡红色。脚踩上 去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惆怅失落,渐渐充斥身心。
老太太果然在正厅中等待,见玉钿浅笑盈盈,携着雪樱的手走进来欲行礼,忙笑道:“不必弄 那些场面上的虚礼,快坐下歇歇。”又对她笑道,“祖荫说的计较太多,我也不敢打发人去看 你。今儿借着过节,有神佛保佑,才敢请你过来瞧瞧。”看她身上一件紫汤荷花的大衫,文雅 清丽,底下缣素菱的裙子上却沾着几点红、黄之色,煞是刺目,微皱眉道:“你那边使的丫环 怎么这么不上心,连衣服也不替你用心浆洗?少奶奶也不挑好的送过去。” 玉钿在旁赔笑道:“我原本挑了一个,少爷嫌不好,又退回来了。” 雪樱早晨被催醒,匆忙间也未细看,随手拿起昨天那条就穿上了,此时才看见上面染的西画 颜料,想必是上色时不小心沾上的。自己也略有窘意,微笑解释道:“画画时一疏忽,颜色便 上了身……倒不是丫头不上心。” 玉钿将茶盏轻轻放在肘后的茶几上,微笑道:“正要夸你的画呢。我那天还跟老太太说,也不 知道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这般手艺,画的人像活灵活现。”又笑对老太太道,“我听拢翠说,屋 里请了佛像,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才硬央着妹妹替我画副佛像。特意让家里人画,更显得 诚心。”拿眼四下一溜,皱眉道,“荔红这丫头,让她抱着画儿,却不知道人瞎跑到哪里去了?” 厅中一时寂静无声。夏日时气闷热,条案上满满地摆着时新水果,缕缕果香清而不淡,随风 阵阵袭来,又静静地淹没在暑气里。庭外两只夹公鸟啾啾叫唤,雪樱侧脸看向庭前,正瞧见 荔红捧着画卷雄赳赳地走过来,离厅子越来越近,刚微笑着道:“那不是荔红……”却突然只 觉浑身似被冰水淋透,寒意一丝丝从心里透出来,慢慢地咽下一口气,几乎带着恐惧看向玉 钿。 玉钿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去,唇角渐渐浮上微笑,款款站起道:“荔红,怎么磨磨唧唧半天才来? 雪樱姑娘画了半个月的画,你可不要抱在怀里抢了头功。” 荔红笑嘻嘻地走来将画卷递给雪樱,低眉敛衽地说:“荔红不敢居功。请雪樱姑娘亲自打开给 老太太瞧罢。”第十七章 一年明月今宵多
因着今日是七月初七,玉钿指挥着宅中的大小丫环在庭中设起香案,摆了时令水果,拜过牛 郎织女星后,又瞧着几个未出嫁的小丫头在月影里穿针。她心情甚好,将髻上插的赤金龙凤 钗拔下来,笑容满面地道:“你们几个比赛,谁穿针最多,这个金钗就算彩头了。” 众丫环皆是低低惊呼,少奶奶往日极少打赏,今天不知道为何如此慷慨。那几个小丫头自然 争先恐后,使出全身解数,只恨没多生出几只手。玉钿在旁捡了一把椅子坐着,含笑观看, 侧脸却瞧见荔红静悄悄地走过来,眉梢眼角俱是溶溶笑意。她心中一喜,回头见场上已分出 胜负,随手将金钗掷到胜者怀中,款款站起笑道:“赏给你添嫁妆。我也看乏了,回去躺躺。 你们接着玩罢。”荔红忙上前搀扶,笑道:“小姐,这下可解气……”被她眼风斜斜一扫,忙 低头不敢再说。 一直回到房中,玉钿进了正房坐下,才长长出口气,低声笑道:“当着那么多人就顺嘴乱说, 好没眼色。先去替我倒杯茶。” 初七的上弦月,正像一张蓄势待发的硬弓,又像个弯弯的笑眼,装满了喜悦。月色郁郁,照 在一院水绣球花儿上,甸甸花球如珠如玉。她含笑接过茶盏,慢慢拿碗盖撇着浮沫,见荔红 转身又要点灯,忙制止道:“今儿乞巧呢,灯烛不可太明。白天晴得通透,天上没什么遮蔽, 夜里月光也明朗,敞开门借点月影就是了。”荔红依言将正门大开,月色施施然登堂入室。夜 风里也似带着花香,从门洞嗖嗖吹入,沁人心脾。 她只觉得心满意足,轻声道:“荔红,你来陪我说话儿。” 荔红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笑嘻嘻地答了一声是,眼中神采飞扬,比划着道:“可惜小姐今日 没瞧见,那画室被砸得比破砖窑还乱,颜料倒在地上,五颜六色,像开了个绸缎铺。所有的 画都用剪刀绞成碎渣子,像鸡毛一样乱纷纷撒了满地。”又凝神回想,点头笑道,“我还特意 将那幅佛像打开瞧了瞧,倒真个画得活灵活现,比外头请的好多了。可惜老太太吩咐,什么 东西都要砸得干干净净,我也不敢不从呐。” 玉钿轻轻一笑,抿了口茶缓缓地道:“那个傻乎乎的丫环呢?仿佛叫影儿来着。” 荔红嘴角一撇,冷笑道:“我们一推大门进去,她见势头不好,三两步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便飞跑,想必是回张家去了。” 玉钿略略皱眉,半天才道:“罢了,随她去吧。一个傻丫头,能翻得起什么浪。” 荔红听她说翻浪二字,眼中一亮,笑眯眯地道:“小姐才没瞧见今儿的浪呢。把茧花儿从后窗 倒到河里时,半个河面都是白的,就像六月飞雪花片一样。白茧子沿着河水往下淌,还有人 撑着船拿网捞呢。” 玉钿呆了一呆,脸上略浮起忧色:“怎么连蚕房也砸了?日后少爷问起来,可怎么交代?” 荔红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老太太说什么东西都要砸得干干净净,又没说只准砸画室, 只管往老太太身上推罢。一不做二不休,把院子里的石榴花儿也铲断根了,看以后还有什么 多子多福。”玉钿皱眉沉思,呆呆地不作声,忽然想起那日看到祖荫一片一片揩桑叶的样子,心中没来由 便浮起隐隐恨意,脸上笑容渐渐酸楚,展眉道:“你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单砸画室不见得 比全砸罪过小。索性借着老太太这话,全部砸得干干净净。” 荔红见她笑容凄苦,不敢多说,忙将话锋一转,赔笑道:“老太太吩咐弄间空屋子把雪樱关起 来,让她好好饿着反省。我找了宅子后头的一间屋子,平常就冷清,今儿更没有人敢过去。 已经关了一整天了,等过了今晚再给她送水。”见玉钿微一点头,便接着笑道,“明日再与老 太太商量怎么处分她。小姐也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见玉钿缓缓点头,她便当先走到侧厢,刚伸手去将门咣啷推开,却听屋里嗤地响了一声,妆 台上的蜡烛幽幽亮起。镜前妆奁匣子半开,金银珠玉与烛光相辉映,光华大盛。 荔红目瞪口呆,尖叫一声仓皇退后道:“小姐……小姐,怎么会……”玉钿看向侧厢,也霍然 呆住了,手按在条案上几乎摇摇欲坠,只觉得心跳得如擂鼓般,半晌勉强笑道:“少爷什么时 候回来的?怎么……悄没声息地坐在里屋?”隔着烛光彼此相看,像隔着烟雾一般。祖荫眉宇间平静如水,目光直直扫过来,只是一片万 象寂然的森冷。他注目良久,忽然轻轻笑了:“少奶奶想必乏透了,不如早点休息吧。”竟亲 自执起蜡烛,走到门边替她照亮。 玉钿脸色灰白,见他脸上笑容高深莫测,反而镇定下来,仰脸踏入房中,微笑道:“少爷这般 殷勤,真是难得。叫人如何敢当?”祖荫语气温和:“少奶奶夙夜劳心累神,自然当得起。” 她不言不语,自向妆台前坐下整理首饰,伸手拔髻上的折枝牡丹赤金龙凤钗,却扑了个空, 才想起来刚刚赏人了。怔了一怔,又反手去摸琉璃宝钿,钿齿似被头发缠住了,如何也拔不 下来,抖抖索索地挣了两挣,那琉璃钿像长在髻上一般,分毫不动。她暗暗吁了口气,强自 镇定,扭头道:“荔红,来替我瞧瞧。” 荔红忐忑不安,偷眼看祖荫脸色并无不妥,方悄悄挪动步子欲踏进来。祖荫却将门用力一甩, 哐啷一声便将人拦在屋外,微笑道:“用不着别人,我来替少奶奶瞧罢。” 他的指尖似有寒冰,按在髻上也只觉透着凉意。镜里恰恰映着他的侧脸,眉目专注,低着头 一心一意拆开发髻。妆奁匣子半开,各种文采辉煌的金玉首饰映在烛光里,映射淡淡珠辉, 照在两人眉间,如梦如幻。这种不实感令她几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只唯愿那琉璃钿能缠得紧 一点,更紧一点。 他似与她心意通晓,静静地将手按在头发上一动不动,默了一瞬,忽然将手从发间抽出,将 宝钿往妆台上重重拍落,轻声微笑道:“少奶奶,你到底要什么?” 琉璃花朵宝钿似在妆台上发出一丝裂音,她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便觉得胳膊一痛,身不由己 被他拽起,滴溜溜地转个圈子,往后一仰正抵在铜镜上。 她低低惊呼一声,他的呼吸已经近在咫尺,“你到底要什么?你要荣华富贵,我何时亏过你吃 穿用度?你要一呼百应,家中佣人都任你差遣。你一心要在青浦树起贤德温良的名声,我陪着你人前人后做戏。可你这次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似有回音,嗡嗡地在耳边回响,“上次使暗刀暗箭,这次索性明火执杖,抬出老太太 来,终于圆了你的心愿,把雪樱弄进宅子里预备慢慢摆布。表面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骨子 里却心机深沉。这般表里不一,少奶奶到底累不累?” 他的脸与她相距不到二寸,能清晰地看到他苦苦压制的盛怒,如幽火般在眼底闪烁。她仰起 脸,如常温柔,慢慢微笑道:“这是四年来,少爷跟我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缓缓地僵住了,少顷松开手退后一步,声音沙哑:“以前你诸般算计,过去了就过去了,我 也不跟你计较。可万事总要有个限度,这次你先央求雪樱画幅佛像,告诉老太太知道。再偷 偷地用人体画换了佛像,还逼着她在众目睽睽下亲自展示。等老太太一发怒,便奉了圣旨将 放生桥那边砸得一塌糊涂。”叹了一口气,苦涩地道,“这般层层算计,若不是被我刚才在里 屋亲耳听到,你自然还准备了滴水不漏的推托之辞。就算少奶奶不累,我也累了。”他的目光 中隐含疲惫之色,夹杂着无奈和怜悯,轻飘飘地在她的脸上一掠而过。 她哑口无言,微一低头眼泪便簌簌落下,抬手拿袖子擦拭,哽咽道:“就算我嫉妒她,心神错 乱,做错了这一件事,少爷又何必一棒将人打杀?我就算有一千个不好,也总还有一个好, 难道为了一个雪樱,便冤枉我素来心机深沉?” 他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浮上一抹讥笑之意:“当年我不能去塾中继续读书时,先父曾去府 上辞谢。你让荔红装病,自己特意端着茶盘出来待客,如此侥幸嫁到陈家。我一直只装作不 知道,可是莫要总把别人当傻子看。”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便向 门外走。 她面上一热,嘴角微微抽动,只是说不出话,见他已走到门边,仓皇间又急又怕,也顾不上 深思,脱口道:“你当日对我父亲许下的是什么话?难道都忘了吗?” 他脚下一顿,缓缓转过身来。当日许下什么话?立刻便忆起在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 里,塾师说话时已极为艰难,胸腔如风箱般呼呼拉动。可不管说什么,他都立刻点头答应。 许过的诺言,又岂能轻易忘记? 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笑道:“不错,你爹去世前,我确实在他床前亲口答应,日后不蓄妾室。 可是请问雪樱有什么名分?况且你既然说到此,那我就问个明白,这到底是你父亲的意思, 还是你事先料定我定然不会拒绝,逼着他对我说的?” 她嘴角缓缓浮起微笑,将脸略扬道:“不管是谁的意思,你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再说了, 当初既然是陈家上门提亲,八抬大轿将我抬到正门,便应该成全彼此的体面。” 他的脸平静得无波无澜,如往日在人前相对,语气安详,微笑道:“说到底还是嫌我不给你体 面。我一会儿便告诉管家,日后你的月例、首饰衣裳,比先前加重一倍。陈家每年在青浦的 四节施舍,也统统改成少奶奶的名义。”语气中终于带上一丝怒气,“你还觉得有什么地方不 体面,尽管开口。”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仍旧竭力保持端庄的模样,淡然开口道:“五月初八那日,众目睽睽下,雪樱穿着不妻不妾的衣服就去了刘家,还径直往首席去了。那桌是她该坐的吗?”沉默片刻, 想起席间女眷们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忍不住略抬高声音道,“请问少爷,你欲置我于何 地?” 妆台上的琉璃宝钿轻轻一声脆响,一裂为二。 两人一瞬间都默然无声。他极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冷凝,似下了决心般,几乎一字 一顿地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欲置你于何地?敢问少奶奶,当初你先与海安 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后又存了心思嫁到陈家时,欲置我于何地?” 她猛地抬起头来,面红耳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也冷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无边无际的沉 痛,“海安惟恐自己词不达意,当年偷偷写给你的信,都是……央我代笔。他虽然不曾亲手书 写,可总跟我说,将来娶到你时,定会一字一句地念给你听。每封信的落款处,千叮万嘱我 莫忘了写上‘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八个字。” 她眼中似蒙上稀薄的雾气,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却似失声般,半个字也吐不出,缓缓扭过脸 去,将雪青帕子绕着手指绞动,几乎勒到肉里去了。 他也侧脸去看着屋檐下的森青夜色,勉强微笑:“只是谁都没想到,到后来你……竟然处心积 虑……嫁给了……我……” 他说得越来越慢。这段往事似雪亮锋利的刀刃,闲闲陈述时从胸前一划而过,却痛不可抑: “请问少奶奶,你又欲置我于何地?” 她脸色惨白,看着他说话时声音竟微微发颤:“原来这四年来,你一直为它耿耿于怀?”他深 深地叹一口气,无端端只觉心中一阵悲哀,几欲落泪,终究慢慢地说:“少奶奶,我自问已竭 尽全力,问心无愧。”仰起头去看天际的一勾瘦削的上弦月。七夕乞巧之夜的月亮,高寒孤洁,大概厌倦了世人千百年来的无尽索求,渐渐躲进纤云中去 了。 院中月色迷离,墙角的一大丛夜来香似朦朦胧胧地浮在薄雾中,清甜的香味却如潮水般浓郁, 直往房里透来。这所房子恰被浓荫遮盖,即使盛夏也似有水气阴润。雪樱默默地趴在窗前, 听门前纺织娘唧唧地叫得响亮,听得久了,不觉渐渐出神。 记得旧年夏日在陈家湾时,月亮地里坐在屋檐下剪麦茎,结成簇来绑成蚕山。做得倦了,抬 头看门前一望无际的稻田,在月色里异常鲜绿茂盛。稻香里夹着潮湿的露水气,还有新鲜的 泥土味,便知道是丰衣足食的好年景。青牛在院子蹦跳着扑萤火虫,那火虫本来在草丛里历 历闪闪,被他一扰,便高高地飞到屋檐上去了。 她只觉得眼睛发酸,却竭力忍着不让眼泪流出。眼前的光影渐渐变得模糊,朦胧中仿佛有一 团光芒微弱的黄光飞进院子,似聚集了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 那光却又停住了,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喊道:“雪樱姑娘,你在这里吗?” 她忙伸手胡乱地拭泪,略等了一等才轻声道:“进宝,怎么是你?不是……还有半个月才能从上海回来吗?”果然是进宝,半月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 进宝将灯笼放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串钥匙,半欠着身借着灯影翻找,一边道:“少爷早晨说 今儿是七夕,怕你一个人在放生桥孤单,临时改了主意,急急地往回赶。结果傍晚回到那边 时……”他语调一喜,直起身来笑道:“找到了,定是这把。” 雪樱心中一沉,扶着窗棂道:“放生桥那边怎么了?” 进宝默不作声地专心开门,听她语气焦急,抬头微笑道:“少爷还要待会儿才能过来,你先跟 我去书房吧。”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从窗纸里透出点极朦胧的萤黄色,如草丛间自由自在飞动的火虫。进 宝在门口站住,低着头道:“虽然……放生桥的画室没了,可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请姑娘凡事想开些。少爷特意请清流过来,告诉您……” 她在空屋里苦苦捱了半日,虽然惊惶,却到底存了一丝侥幸,如何也不愿往坏处想。半月来 呕心沥血,兼着整整一天水米不进,本就如强弩之末,全凭侥幸一念支撑,此时噩耗坐实, 只觉眼前发黑,身子微晃,青砖地面如猛兽般迎面扑来。 进宝一把抓住她胳膊,却如何也拉不住下坠之势,慌得声音都变了:“清流姐,雪樱昏倒了。” 她虽然身子绵软,神志倒还清楚,挣扎着道:“我没事。”伸手扶着墙渐渐蹲下身,悲愤郁于 心中如江河激荡,如何也找不到宣泄之处。清流忙忙出来,见雪樱蹲在门边,几乎蜷成一团,如一只受惊的小猫般无助,心下酸楚,缓 缓伸手按在她肩膀上,叹道:“傻孩子,也怪不得你。你若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也好。” 雪樱渐渐抬起头,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我的画……我的画啊,我最伤心……画竟然被这 样别有用心地利用……” 清流眼中亦是泪光莹然,轻轻摇头道:“在你眼中是一幅画,落在别有用心的人心里,它只是 工具而已。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画室被毁,说不定是上帝的旨意。”她忽然笑吟吟地道, “你在色彩上的天分极高,应该值得更好的老师来教。可如果不先站起来,还怎么去上海学 西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