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伊琳娜嬷嬷进来叫顾丽质出去。她疑惑地跟着伊琳娜嬷嬷走出教室,便见个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的人意外地看着她,问:“是你帮尹茉带的假条?”
顾丽质心里一沉,果然与尹茉有关!这个穿长衫的日语翻译樊树春她却认识——他的父亲樊东儒在东满大学教授日语,与张世铭是多年老友。
樊树春悄声问顾丽质:“除了假条,你还帮尹茉做什么了?”“没有啊!”“真的没有?”“应该有什么?”他想一想,道:“没有就好。那些都是杀头的事!”
樊树春把顾丽质带到方才进过教室的日本军官面前,用日语跟他说了几句话。那军官上下打量顾丽质一番,道:“你最后一次见到尹茉,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樊树春把这话翻译过来给她听。其实她的日语很熟练,但依然用汉语回答:“昨天放学。”那军官又问几句怎么给尹茉带假条的事,顾丽质心里已有盘算,只道是昨天放学时尹茉不舒服,便写了假条给自己。那军官看起来并不相信,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看回答没什么破绽,便又问她昨晚七点钟在什么地方。
顾丽质一时语塞,正思索间,那军官已皱眉道:“小姐还是和我们说实话,这样大家都节省时间。”她实在不想把和细川的约会说出来,十分踌躇。大约是她的表情变幻不定,那军官冷然道:“那就请小姐到宪兵队慢慢说吧!”她倒吸一口凉气,樊树春忙悄声对她道:“别怕,他知道你父亲是谁,不会乱来。”
顾丽质被那日军军官带到位于关东军兵营附近的宪兵队——高墙足有两人高,上面密密布着铁丝网,有持枪士兵在门前巡逻。
车子刚驶进黑铁皮大门,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顾丽质强忍着恐惧,跟在那个军官和樊树春之后缓缓向屋里行进,因为脚踝扭伤严重,走起来很慢,不时能看到地上一团团暗红的血迹。
这时,顾丽质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不由循着声音望过去,却见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正捂着脸,想是刚挨完耳光,依然点头哈腰地对着面前的日本士兵陪笑,不断地解释什么。顾丽质屈辱地闭上眼睛,仿佛那耳光是打在自己脸上。
“丽质小姐?!”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称呼,只会是一个人。顾丽质攥紧拳头,缓缓回头,看到一身戎装的细川冲她走过来,身边跟着穿便服的常峰。
细川的帽檐压得很低,在脸上投下道阴影,阴沉的天色下,面目显得十分模糊。在她面前站定,细川意外地问:“丽质小姐的脸怎么了?”
顾丽质眼前还满是那挨过耳光依然陪笑的面目,不经意道:“下楼时不小心摔的。”细川立时便感觉到她的疏冷,只以为在怪他失约,也没在意。又觉得她的表情话语满含小女孩式的娇嗔,可爱至极,不禁满含笑意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那语调中满是宠溺,连顾丽质都觉出异样,不禁抬眼。却见他怔怔望着她,神思飘飞。她顿时感觉受到极大冒犯,别过脸去。
细川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丽质小姐怎么在这里?”那个带她来的军官走到细川身边耳语,他轻松的笑脸渐渐没了表情。
等那军官说完,细川表情阴沉,只道:“武田君,能允许我旁听您的审询吗?”这时又开始飘雨,他的声音从雾般的细雨中透过来,带着阴冷的潮气。
顾丽质倒不担心细川不悦,只是上午刚刚得知尹茉的秘密,心中不免惴惴,怕自己一时不慎说错什么话。又想到于京生坚持不用她帮忙,大约也是有此顾虑。所以在审询室里,武田每问一个问题,她都静思之后才回答。
武田的问题有些细致到每一分钟,有些又似与今天的事没有任何关系,看起来是审询老手。但因为顾丽质已经把这些想得很周全,倒没什么破绽。一时武田又问到昨晚行踪,她眉头蹙得紧紧的,低头不肯回答。常峰道:“昨晚这个时间,顾小姐跟我在一起。”
武田意外地转头看了常峰半天,方转过头来问顾丽质,今早为什么会到宿舍去。顾丽质心里难受,只道自己要早些出城祭奠母亲,可城门没开,只能到宿舍去。武田冷然道:“既不是祭日也不是清明,为什么这么早去上坟?”顾丽质忍不住道:“难道我去祭奠亡母也一定要有理由?”她双手紧握,瑟瑟发抖,面上一派凄苦之色。这话樊树春当然不敢直接翻译,细川却能听明白,又看她眼睛还微肿着,心里也大约明白了几分。
这时有卫兵走过来,在武田耳边说了几句话。细川坐得离武田不远,知道是张世铭到了。他思忖片刻,侧首与武田耳语几句。武田惊异地看看他,低头思索片刻,也没多说什么。
顾丽质被日本宪兵带走,学校的老师即时便知会张世铭。他马上赶了过来,进门看到她脸上有一块伤痕,以为她受到什么伤害,正待发怒,细川已道:“看来今天的事完全是误会,张君请稍安勿燥。”又转头对顾丽质道:“丽质小姐,实在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张世铭虽然还是不悦,但看到细川对顾丽质说话,不由想起一些往事,心里烦燥异常,也不欲再追究什么,带着顾丽质匆匆离去。
车上,张世铭细问事情经过,顾丽质不敢提尹茉,只是简单将被带来的经过说了一遍。张世铭越听脸上的表情越沉重,等她说完,方叹口气,道:“你那个同学尹茉,已经被列为抗日排满危险人物。”
顾丽质登时透不过气,捂着胸口半晌才缓声道:“那她现在……”张世铭道:“失踪了。”她这才舒口气,又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张世铭道:“昨晚细川亲自指挥了一场围捕行动,保密度极高,我们这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是有线报……”一时又顿住,似乎觉得这些不必让她这个小女孩知道,只是道:“总之逮捕了不少人。其中一个,其实也不认识尹茉,只是因为她带了东西用书夹着,那人看见书上写着善德女中。”
顾丽质不禁暗暗替尹茉庆幸,如果还躲在宿舍里,那后果不堪设想。庆幸之后又开始担心:她去了哪里,可还安全?
☆、枪声
次日是礼拜天,张世铭依旧很早出门,张太太也早早约好搭子去打牌。顾丽质昨晚已由懂跌打的家人用药酒擦了脚踝,虽然触到伤处还很痛,走起路来却基本如常。她也不敢多活动,只在屋子里看书。一时有张庆晖的同学来访,却是她认识的唐欣然。
唐欣然拉着她的手道:“左右也没什么事,咱们下盘棋吧!”
下的是象棋,排兵布阵不是顾丽质强项,只能勉强为之,渐渐落了下风。唐欣然笑道:“怎么好像心不在焉?”顾丽质被她说中心事,有些不好意思,正待解释,却听唐欣然道:“可是在担心尹茉?”
顾丽质心一沉,道:“唐姐姐如何知道尹茉?”唐欣然压低声音道:“我不仅知道尹茉。于京生是我的同学,也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张庆晖踱到门口,向外看了看,关上门走过来道:“昨天于京生说你帮了他们。”顾丽质意外至极,急道:“你昨天见过他们?他们在哪儿,可还好?”唐欣然按住她手道:“你别急,他们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尹茉怕你担心,特别要我来告诉你。”
顾丽质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缓缓往下沉,不想唐欣然却道:“丽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
“嗯!”唐欣然点点头,她穿件霜色掐腰中式偏襟衫、配同色发带,容长面孔上,一双丹凤眼明辉流转。
顾丽质不禁问:“我能做什么?”“京生昨天和我谈过,你很聪明,已经把这件事推测得七七八八。我也不瞒你,前天到荣乡的,是一支很有名的抗日义勇军的负责人,他们一直在东满地区作战,这次进城是有要事的,没想到……”唐欣然叹口气,话锋一转,道:“细川清一曾经对你表示过好感?”
唐欣然的话语变换太快,顾丽质一时没反应过来,要想一想才感觉呼吸不畅,又下意识地望向张庆晖,他亦是一副平淡表情。她便明白他们全都了解这件事,顿时涨红脸,急道:“你们误会了。昨天在宪兵队,我被那个日本人那么盘问,问得一点尊严也没有,他也没说什么,他根本不在意我的!”
唐欣然与张庆晖对视一眼,回头道:“咱们先不谈这个。前天晚上,细川约你吃晚饭?”“他没去!”
唐欣然道:“我知道。那你愿不愿意,再冒一次险?就算为了帮尹茉,她现在被困在城里出不去,而且你知道吗?昨天晚上,宪兵队已经查封尹家,她父母、哥哥、弟妹都被捕了。”
顾丽质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惊愕地看着唐欣然。又想他们的组织竟然这样严密,消息传递得快,分工又明确,这样严密的组织需要她冒什么险?
看着她茫然无助的眼神,唐欣然在心里叹口气,咬咬牙,道:“你没有受过相应训练,的确有些危险。但你应该也知道,宪兵队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一旦被捕,凶多吉少。就当只为了你的好朋友……”她话未说完,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阵“砰……砰……砰”的闷响。
是枪声!顾丽质吓了一跳,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唐欣然与张庆晖对视一眼,神色警觉。正当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砰砰砰”声,很清晰,应该离此不远。
张庆晖与唐欣然一前一后跑出门去。顾丽质不及多想,也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跑到前院。张庆晖把日常上学骑的自行车推出来,唐欣然熟练地跳上车子后座,刚一坐稳,张庆晖便双腿发力,车子箭一般飞驶出去。
一切发生在片刻间,他们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却那样有默契。
听着越来越密集的枪声,看着他们急驶出去的背影,顾丽质完全失去思考能力,鬼使神差的,也跟着跑了出去。
张庆晖的自行车穿过转角,消失不见。顾丽质脚上的伤跑起来还是很疼,落在后面,失去了追随的目标。
她只能朝枪声响的地方走,才绕过两条街,便见行人早已乱做一团,小贩们胡乱收拾着东西,店铺都着急地关门,行人朝着与枪炮声相关的方向奔跑。仿佛唯有她一个人,在向那地狱般的枪声行进。再往前走,枪声越来越响。她站在岔路口,完全忘记害怕,决定朝枪声最密的左边转。正在这时,一个黑影飞快地从胡同里冲过来,止不住脚步,直接和顾丽质撞了满怀。
那力量极大,顾丽质站立不稳,摔在路边,与她相撞的人则摔在对面。她缓了缓,半爬起来,看清对面人的身影,惊叫道:“尹茉!”
与顾丽质相撞的人正是尹茉。她身上还是昨天那套男装,帽子因为撞击落在地上,一头绵密的青丝散乱肩头。尹茉并不说话,只是爬起来使劲拉起顾丽质,往与枪声相反方向疾奔。
越奔跑顾丽质越觉得脚踝痛楚难当,渐渐跟不上尹茉急促的步子,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气喘吁吁地半弯着腰道:“我……我跑不动了,你……你快走。”尹茉已经跑出两步,又折回来,也喘着粗气道:“不行!我……”话未说完,顾丽质忽见她双眸闪出道凌厉光芒,正奇怪间,就见尹茉用尽全身气力,把她推倒在地。
顾丽质顾不上身上疼痛,挣扎着刚用手臂撑起身子,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阵风从顾丽质头顶掠过,随即,一股绛红色液体喷在她身上、脸上。她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猛刺,痛得差点落下泪来,茫然地缓缓转头望向尹茉。
她看到了血——一片巴掌大的殷红血迹出现在尹茉的胸前。灰黑色的男式便装上,那血其实并不显眼。可在顾丽质眼里,那片仿佛洇湿般的印迹,却是鲜红色的,像阳光般刺眼。她微微阖了阖眼,尹茉已慢慢倒在地上。
尹茉的身子娇小,又是小女孩的身形,偏瘦弱的,倒下去亦轻盈。然而顾丽质分明听到一声巨响,像一座桥塌、一座城破,那种轰然的感觉,震得耳边都是嗡嗡声。所以,在身后又传来“砰”地一声枪响时,她无意识地回头,怀疑这一枪其实打在她的身上。停了一会儿,她方才看清,一个穿卡其色关东军服的士兵倒在离她不远处,那士兵身后几米远站着个持□□的人。
天色已经转晴,然而太阳还是在云朵中时隐时现,此时有一小半脸露出,便已金光耀目。借着那刺眼的阳光,顾丽质看到持枪的人竟是张庆晖!
长长的汽笛警报已经拉响,张庆晖疾步跑过来,弯身拉她:“还好吧?”她顾不上说话,只把目光投到张庆晖手上——他拿着柄毛瑟7.63毫米□□,枪管上仿佛还冒着淡淡青烟。她认得这柄枪,是两年前张世铭的一位德国朋友送的礼物,枪作装饰用,枪柄上镶了两颗红绿色宝石。
看她把目光凝在枪上,张庆晖边把□□别在腰间,边道:“这事儿以后和你解释,快起来,警报已经响了。”说着,已伸手把她拉起来,拽着她往家的方向跑。
顾丽质此时思维完全停止,机械地跟着张庆晖奔跑,却还是回头看尹茉倒在地上的身躯——绿鬓如云,散落身周,她的脸埋在那堆青丝之中,小的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她的眼睛望着天空,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就像她们并肩走出教室,挽手去吃绿豆糕时那样轻松。
方才离得近,尹茉的血喷溅在顾丽质的脸上,顺着额头慢慢流下来,有一滴挂在睫毛之上,那绛色的血滴子悬住了,令她眼前的世界变得半白半红。奔跑中,那滴血终于落在下眼睑上,顾丽质眼前的一切变成血红。
之后许多年,午夜梦回时,她依然多次回想起那双望向天空的眼睛和眼前血红色的世界。
随着张庆晖跑回家,并不敢走大门,只能绕道后门进屋。后院的土地上种了家常小菜,已是绿盈盈一片。顾丽质这才回过神来,颤幽幽地道:“晖哥……”张庆晖把手指放在唇间,做个“嘘”的动作,在她耳边轻道:“你快去换换衣服,我估计这一区一会儿要戒严。”她抬头看着他,想这朝夕相处的哥哥,嘴角上还只有微黄一片绒毛的庆晖,仿佛一下子长大许多,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再不是往日那个不知愁的少年。
顾丽质点点头,转身回房,这才发觉脚腕已疼得一步路也走不了,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往回挪。张庆晖看她走得艰难,既怕有佣人出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又怕一会儿有戒严搜查,想了想,追过来把她打横抱起,向房间走去。
顾丽质吓了一跳,大气也不敢出。她的卧房在前院东厢,张庆晖抱着她,沿着游廊走回房里,把她放下来,也有些脸红,低着头没敢看她,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你先去梳洗换换衣服,咱们一会再谈。”说完便转身出去。
顾丽质满头满脑都是方才在街上的画面,心绪着实难安,在桌旁坐了许久。她的屋子还是旧式装扮,楠木嵌螺甸家俱,装饰倒都是青白一类偏素净的颜色,只有桌布是大红平金绣团花图案的,血一样,刺眼得很。
张家住的是老式房子,顾丽质这间卧室并没有改造后的西式浴室,又不敢喊佣人打水,只能偷偷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倒出来洗脸,又要洗头、换衣服,一切整理好,已经花了许多时间。然而还是不见张庆晖,她拖着疼痛的脚踝,在屋里踱来踱去,坐卧不安。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到敲门声,她连话都忘了怎么说,只是怔怔看着房门。俄顷,张庆晖推门而入,又回头四处张望一下,才细心地把房门掩好。
顾丽质方才因为没有人倾诉,只是焦急,这时看到张庆晖,那痛苦却再也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哽咽道:“尹茉……不在了……”
张庆晖轻声道:“千万不要告诉爸妈今天的事。”她这才想起来询问:“晖哥早就加入了他们的组织?”
张庆晖郑重点头,眉宇间满是昂然之意。虽然是早已想到的答案,顾丽质内心的感觉依然很微妙,许久方道:“不是说尹茉藏得很安全吗,怎么会这样?”张庆晖沉声道:“咱们这一区多住荣乡政要,对于日本人来说属于灯下黑,所以把她安排在这里一处安全地点,谁知……”顾丽质忙问:“那你会不会有危险?”“那晚的会议,我没份参加,反而……安全了。”
顾丽质眼前一直闪现那遮住眼睛的鲜血和尹茉望向天空不肯瞑目的双眸,禁不住哭出声来,啜泣道:“她是为了救我,才会中枪的,怪不得昨天他们不肯要我帮忙,大约已料到我会拖后腿。”张庆晖只觉悲愤异常,又怕引来别人注意,便伸出双臂把顾丽质拥在怀里,让那哭声隐在他的胸膛之间,希望能缓解她的悲伤。
“张庆晖!”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爆喝,张庆晖一下子松开手,顾丽质也吓得忘了哭泣。转头望过去,只见张太太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咬牙道:“你们,在干什么?!”
张庆晖忙走过去,叫声:“妈……”话未说完,张太太已叫道:“你给我住嘴!”说着一把把他推在一边,冲到顾丽质面前,指着鼻子道:“你勾引他!”顾丽质闻言几乎要跳起来,但她素来敬畏张太太,不敢大声说话,只是面带委屈地摇头,并不知该怎么解释。
张庆晖被张太太推得打了个趔趄,扶住旁边的柜子才站稳。听到母亲如此质问无辜的顾丽质,急道:“妈,你在说什么呀?”张太太听他焦急的言语,又见顾丽质那瑟缩的表情,倒像做贼心虚似的,怒意更盛,面孔涨得通红,一掌掴在她脸上,道:“难道你们顾家母女要毁了张家两代男人?!”
她这一掌极用力,顾丽质的脸被打得歪在一边,耳边只余嗡声,眼前亦是模糊不清,半晌方回过神来。捂着被打的脸,她泪盈盈地颤道:“伯母,您误会了……”张庆晖似乎也被母亲这一巴掌打傻了,怔了半晌才冲上来对张太太叫:“妈,你怎么打人?”说着便要上前看顾丽质的脸。张太太怒意横生,使劲把他拉回来,回头恨恨地瞪着顾丽质。
她因刚洗过头,长发并未结起,全垂在身侧,身上穿件西式小圆领白衬衫,外罩同色开襟薄毛衫,黑色西式长裤,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然而在张太太眼里,只觉得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太妖媚。一时心中又疑惑,这大白天的她洗头干什么?下意识地死死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又回头看张庆晖,见他一副紧张至极的神情,又想到刚才二人抱得那么紧,一个在哭一个在哄,只觉得哪里都不对。再看顾丽质一眼,方才想起来,早上出门时,她明明穿的不是这件衣服!
瞬时,张太太只觉五内俱焚,连站的力气都没有:自己百般防备,竟然还是这等结果!不禁颤抖着伸手指向顾丽质,半晌说不出话。张庆晖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愤怒,也有些被吓住,不敢言语。许久,张太太缓缓收回手掌,冷冷道:“打你算轻的!你这样的娼妇不配站在这里。滚,现在就滚出我的家!”
顾丽质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喉咙像给扼住似的,发不出声。张庆晖站在张太太身后,愣了许久,方道:“妈,咱们先出去,我给你解释。”张太太并不回头,声音却尖利起来,低声喝道:“我让你滚!当年你来的时候我就说,你和你那个妈一模一样,眼睛带钩子,哪个男人都不放过。你们这种人就是天生的□□,现在勾引到我儿子头上来了,我岂能容你!”
张太太一步步向前逼近,顾丽质一步步向后退,直退到墙边才站定。她已经忘了面颊上的疼痛,缓缓放下手,就那样直视着张太太,看着张庆晖一边过来拉他母亲,一边急切地要解释。她心里却在冷笑:终于来了,初时只是跟张世铭在背后嚼嚼舌根,现在当着她的面也这样没有避忌!
张庆晖没法对母亲明言,只能避重就轻地解释,张太太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并不肯理他,只是瞪着顾丽质。看她那目光肆无忌惮地望过来,益发愤怒难当,禁不住爆喝:“小娼妇,你这样胆大,到底仗了谁的势?别以为勾引了我儿子就理所当然地做张家人,告诉你,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顾丽质只看到张太太的嘴一开一合,所有声音全部淡去。这样的村话、这样的屈辱,哪里承受得了?她猛然转头,迅速冲出门去。
阳光清淡如水,她孤立无援地走在街上。她从不知道张太太这样恨她的母亲,连带着,一定很恨她。难为张太太还一直那么隐忍,表面上从无错处。
这一区此时已经戒严,她却那样无畏,虽然也听说过宪兵队里的辣椒水、老虎凳、皮鞭、滚油等等酷刑,然而她不怕,就算被捕,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处可去。不过她一直穿过住宅区,走到另一条街,也没有遇上一个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