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异常,根本看不出在想什么。许久,才见他一哂:“这算是一个交易吗?”
她想,她有资格跟人家谈交易吗?
天边的雷声,却是更加密了。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那雨终是在半夜下起来,落在树叶上沙沙做响。顾丽质一夜没有睡好,吃早饭的时候张世铭见她眼圈发青,便问昨晚是不是回来得太晚。她忙道:“九点多回来的,看您在招待客人就没打扰。”
张太太因道:“那么晚了,那个日本人又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学生那档子事!这些日本人一向心胸狭窄,从不相信别人,我这差事也是越来越难办了。”“实在难办就辞职罢了,守着田庄也饿不死,没得受那份闲气。”
张太太出身满清正黄旗,家里颇有底子,据说嫁妆达到一天卖一块地也能卖到孙子辈的地步,所以对张世铭肯为不多的几个钱受闲气极不理解。张世铭哼一声,道:“真那么容易就好了!”又转头对张庆晖道:“怎么葛先生说你有好几次没去补习德文?又跟那帮不务正业的同学淘气去了?”
张庆晖忙说自己有课,迅速把剩下的面包塞在嘴里匆匆走了,弄得张世铭皱眉不止。他受西式教育,一向开明,对子女很少疾言厉色,此时也只是叹口气,对张太太道:“我最近太忙,你多操心吧,上船之前别弄出什么乱子。你不知道,最近他们学校的许多学生组织闹得不象样子,他又单纯,我怕他受人利用。”
顾丽质昨晚在看门人老陈去通传细川来访时便溜回房了,虽然谎言没有穿帮,心里还是很忐忑,只陪笑道:“怎么不见表哥吃早饭?”
张太太斜了张世铭一眼,淡淡道:“他昨天住在书琳家,今天上午就准备回家去了。”顾丽质忙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我都打算和柳芭老师请假,今天放学后陪表哥去逛庙会呢!”张世铭道:“好好学你的声乐去吧,尽想着逃学呢!招待亲戚的事有我和你伯母,不用你担心。快吃,今天我到你们学校附近办事,可以顺路送你上学。”
张世铭出行有一辆雪佛兰小轿车代步,是警察局里的配给,但他从不让子女乘公务车出行,是以顾丽质倒是第一次坐这车上学。路上张世铭问了问她的功课情况,又道:“明年就要中学毕业,可还想继续读书?”顾丽质不知他问话的含义,并没敢作答。张世铭打开公事包,拿出张大纸递给她,道:“前几天有朋友拿来张英国牛津大学在远东区招考学生的启示,我想着你英文成绩好,又肯读书,倒不如明年毕了业直接报考牛津大学吧。”
顾丽质接过招考启示,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高兴之余又怯怯地问:“到那里读书,是很贵的吧?”说得张世铭笑起来,道:“这还要你担心?不过要学好功课才行,那里的招考是很严格的。我想着从下个月开始,给你找补习英文和数学的家庭教师,这样明年考试的时候就可以省些力了。”顾丽质边看启示边点头,心里乐开了花——前天还在为未来担忧,不想今日未来竟已经向她招手。
课间的时候,顾丽质不禁又把招生启示拿出来仔细研读,盘算着自己要报考什么专业。尹茉与她谈起升学之事,颇为羡慕:“张局长对你可真好,不像我爸爸……”顾丽质有些奇怪,正要相询,尹茉已转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
顾丽质道:“今晚还请你帮个忙,我跟伯母说晚上和你一起温习功课,若是她打电话,你帮我打个圆场。”尹茉回过头来,奇道:“你这听话孩子是怎么了?昨天说完谎,今天还要继续?”顾丽质便把细川请她吃饭的事说了,尹茉皱眉道:“你就这么答应了?”顾丽质有些委屈,道:“那我怎么办,总不能直接和伯母说昨天说谎了吧?你不知道……”她垂下头,有些伤感:“今早伯母说起那个福表哥,还是一脸不高兴,我怕伯伯因为这件事和她起争执。”
尹茉低声嘟囔句什么,顾丽质没听清,几次追问,尹茉方迟疑道:“于大哥跟我说,那个细川看你的眼神,有点象猎人看到猎物。”
顾丽质顿时怔住,沉默良久,方道:“是误会吧,我们才说过几句话而已。”尹茉思索半天,才道:“我也是为你好。”
放学后顾丽质到俄罗斯老太太柳芭家学习声乐,那柳芭已经有六十多岁,据说是沙俄贵族后代,弹得一手好钢琴,歌喉象书里说的夜莺。顾丽质每周来学习两次声乐,已经有三四年,虽然不能算做出色的学生,但乖巧温顺,还是很得老太太欢心。然而这天她唱什么都显得心不在焉,老太太一下子生了气,阖上钢琴盖,道:“你,出去,整理好了心情再来!”她只好道了告辞出来。
柳芭居所楼下槐花开得正艳,虽然阴雨绵绵,空气中却还是飘着清香。顾丽质坐在楼下供人休闲的小亭中,继续看那张已经看过很多遍的招生启示,却是心乱如麻,不由想起,前年张庆晖的一个同学来张家玩,回去后给她写来一叠情书,还经常骑了自行车在校门前、胡同口等她。
张太太坚持前清那种陈腐观念,对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恋情嗤之以鼻。看到有人这样追求她,便气得骂庆晖不结交正经人。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张太太归为轻浮女子之列,后来索性连正眼也不给那些除家人之外的异性。所以她根本看不出,细川投给她多么热烈的目光。
“满洲国”建立之后,到处宣传日满一家亲,还有一首传唱极广的歌曲,歌词里有“我是十八岁的满洲姑娘,遇到英俊的日本情郎,渴望穿上嫁衣裳”等语,是天真女孩的情歌。顾丽质根本不相信这么幼稚的情歌,也并不想有什么日本情郎。她想到英国去留学,她的未来应该在那里才对!
约定吃饭的时间是晚上七点,顾丽质又在亭子里看了会书,方才起身去乘电车。因为心里想通许多事,加上张世铭许她一个鲜花着锦的未来,心情愉悦,连电车高空线摩擦出的电火花都觉得如烟花般绚烂。
车过丁香街,许多店铺已经亮起灯光,妖艳的女子站在街口,对过路的男人抛洒妩媚眼神。丁香街是荣乡最有名的花街柳巷,妓院、烟馆、赌馆不计其数,是顾丽质这样的女孩子看一眼都会脸红的地方,她忙收回目光,然而就在那一瞬,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尹茉!
顾丽质坐直身子瞪大眼睛:虽然穿了男装,但尹茉那娇小身形和动作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尹茉身边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看不清样子,身影却也似曾相识,顾丽质一时没有想起是谁,车就那样过去了。
雨中,一切影影绰绰,只余灯光的魅影,走远了还能看到。
顾丽质回身坐正,一时思绪纷乱,待回过神来,电车已经到站。
她伫立绵绵细雨中,茫然看着这条福在路上林立的酒馆饭店。各家极尽巧思,把幌子做得一个比一个惹眼,要找到那家叫雅筑酒馆的地方也不是件容易事。正踌躇间,一个人朝她走过来,近了才看清楚,是细川的司机,叫常峰的。她不禁攒起眉头。
常峰道:“顾小姐,中佐今天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辛苦您走这么远,我去过善德女中,没有找到您。我送您回家吧!”
顾丽质一听心里便乐开花,对常峰笑道:“那不用了,我坐电车回去,很方便的。”常峰不肯,道:“中佐交待一定要把您安全送到家中。”
顾丽质此时心情甚好,也没多计较便上了车。常峰并没有走那条路过丁香街的近道,而是绕行一条较远的路去西城。顾丽质不禁问:“走那边不是会快点吗?”常峰道:“七点钟那附近会戒严。”
车行一阵,顾丽质忽然听到丁香街方向传来隐隐枪声,持续时间很短。她猛然回头,从后视镜里看到常峰双眸平静地看着前方,神色如常,心下恻然,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大约跟日本人在一起久了,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有种骨子里透出的疏淡和冷漠。

☆、雨送黄昏花易落

因为绕路,回到家已是八点多钟,感觉饿极。但晚饭时间已过,张家又没有吃夜消的习惯,厨房只余冷锅冷灶,顾丽质又不会做东西吃,连点心都找不到,只能去后院找厨娘。
走到第二层院落,看到张氏夫妻卧房里亮着灯,但房门紧闭。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所以经过他们的房间时,她有意放轻脚步,不想却听张太太低吼一声:“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在害他?”
张太太向来雍容,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更不用说这般带着几丝癫狂的言语,顾丽质诧异万分,停下脚步。俄顷,便听到张世铭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又何必多心?”张太太低声啜泣道:“枉我这么多年真心诚意地待他,竟得到你这样的话!”张世铭语调里也带着无奈:“只是你的做法也太……那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就想她嫁过去?”
顾丽质一颗心跳得几乎离开胸膛,他们在说她!
她不禁走近几步,贴在窗边,张太太的声音更清楚了些:“叶家有什么不好?老姓正经是叶赫那拉,嫁过去不愁吃不愁喝,一世平平安安,不正是你希望的?”张世铭叹道:“她那个性子,能甘心跟着福生一辈子?”张太太冷笑道:“我正是看她太不安分,怕弄出什么乱子,才想着早点让她出嫁。你看她,不仅长得像静伦,连那种细心胆大、极有主见的样子也如出一辙,到时候也弄出没法收场的事,我看你怎么办!”张世铭怒道:“你杂七杂八的提这些做什么?总之丽质去英国的事我已经决定,你不必再多言!”后面的话顾丽质再也听不下去,转头跑着离开。
她的脚步很轻,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一直奔到前院回廊下、自己的屋子前,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院中的合欢树已长了许多年,一树繁枝高高印在灰蓝色的天上,像张牙舞爪的怪兽。
房间里黑漆漆的,耳边唯有细碎的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像蚕食桑叶,不停不歇。她随手关上门,泥土的清香透过窗子飘进来。隐约中,窗上缀着白色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来。她慢慢走过去,扑倒在床上,开始大滴大滴落泪。
现在想起来,其实她和母亲关系并不怎么好。她母亲情绪化得很,有时就显得喜怒无常,会弄得小小的她手足无措。可是母亲已经逝去多年,张太太这样辱及先人,总是不该。
直到天色蒙蒙亮,浅灰色的天光照进室内,顾丽质才清醒过来。床单早已被她的眼泪泡湿一片,冻得浑身酸痛,脑子发木。她起身到门口的金丝楠木大架子镜前,借着微薄的光,只见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思忖无法跟张氏夫妇解释,只能洗把脸,到门房告诉男仆陈伯说学校里有活动,提前出了门。
时间还早,顾丽质打算到城外拜祭母亲,然而到南城门才知道,今天全城戒严,准进不准出。自荣乡被日军占领,这样的事便常有,她无法,又不想回家,只能先去学校。
雨虽然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因为戒严,城外的东西运不进来,往常繁荣的早市寥落异常,路上的日本宪兵巡逻队则明显比往日多许多,她隐隐感觉出了什么事。
到学校不过六点多,教室的门没有开,她只能坐在长廊长椅上发呆。虽然昨天晚饭都没有吃,却一点也不饿,胃里仿佛有什么缠绞着,微微有些痛楚。
这时,顾丽质忽然听到有人轻唤她的名字,转头一看,却是尹茉躲在转角的墙后。她起身跑过去,见尹茉竟还是昨晚去丁香街的一身中式男装,长发都笼在帽子里。正要询问,尹茉却示意她不要说话,拉着她的手往后面宿舍区跑。
善德女中把操场西侧的一幢三层小楼设为宿舍,提供给家不在城里的学生住宿。尹茉一向是什么新鲜事情都要尝试,便在这里给她和顾丽质申请了一间宿舍,平素午休或课间会来这里说说小话。尹茉是人际关系高手,零花钱又多,常买些东西给舍监,关系搞得很好。然而见她掏出钥匙,把宿舍小楼下的铁栅栏门打开,顾丽质还是十分惊诧:“你怎么有钥匙……”
话未说完,尹茉已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缓缓把门锁上,拉着她一路放轻脚步快步走进她们的宿舍。尹茉朝门外张望一下,关上门,又把销子栓上,方才转过身来。
屋里还拉着窗帘,阴暗一片。顾丽质走到窗前打算拉开帘子,忽听一个男声低声道:“别拉!”她意外地险些叫出来,尹茉“嘘”一声,快步走到床边。
借着透过天青色细布帘子射进来的晨光,顾丽质这才看清,西边单人床上斜倚着一个人——竟是于京生!他的左小腿上缠着一条毛巾,上面有血迹渗出。顾丽质一惊,问道:“于先生这是怎么了?”
尹茉正和于京生小声说话,听到顾丽质的声音,方别转脸,冷冷看着她,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便来了?”当着于京生的面,顾丽质不想谈及私事,只道:“以后慢慢告诉你。于先生不用去医院吗?”
尹茉不等于京生作答,已冷哼一声,道:“你昨晚和那个细川约会了吗?”“他说临时有事,没来。”尹茉的语调极森冷:“顾丽质,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拿这话搪塞我?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竟然骗我?!”顾丽质急道:“我怎么会骗你?我到福在路才知道细川不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尹茉带着委屈的神情望向于京生,顾丽质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像个躲在暗处蓄意出击的猛兽。
于京生道:“现在别说这些了。顾小姐,你来学校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盘查,路上的巡逻可还多?”“城门关了,巡查更严。我注意了一下,他们盘查的,都是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
听到这话,于京生似乎舒了口气,道:“你先去上课吧,不要把我们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任何人。”顾丽质心里存着疑团,有些不甘心,转头望向尹茉,她也正看过来。借着晨光,可以看到尹茉脸上还有几道浅黑色的污迹。
顾丽质轻道:“我昨晚路过丁香街的时候,看到了你的背影,不久后,我听到枪声。今天早上,城门关了,日本人在寻找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顿了顿,她接着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应该就是你们昨晚去丁香街要见的人!”
尹茉面上渐渐没有了方才的戾色,而是有些无助地望向于京生。顾丽质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道:“连你也穿着男装,在丁香街那种地方,男人很多,你这样穿是为了不引人注意,对不对?可是,出了纰漏,你们遭到袭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于先生腿上的,应该是枪伤!”她定定地看着尹茉,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尹茉虽然极力压抑,嗓音还是有些尖利:“我们是中国人,不愿意做小鬼子顺民的中国人,不愿意被倭寇骑在脖子上的中国人!”
顷刻间,一切了然于胸,顾丽质只觉双腿酸软,站都站不稳。
“九一八”之后,东北诸省抵抗力量日益加大;及至“满洲国”建立,各地抗日义勇军更是风起云涌,据说工人、农民、学生、商贾、士绅……皆被拢入其中,令日军头疼不已。有一次,张庆晖也带回来几张那种秘密传单给张世铭看,想劝服他不要再为日本人效劳。不想张世铭狠狠骂了他一顿,还把他关在家里将近一个月不准出门,弄得张庆晖生不如死,从此后再不敢提及这方面的事。顾丽质实在想不到,几乎朝夕相处的好友尹茉,也会是其中一份子!
这时已到起床时分,宿舍楼里热闹起来。顾丽质轻声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尹茉询问似地望向于京生,两人似乎都迟疑着打不定主意。顾丽质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先生的伤需要治,而且一会儿舍监还会来查房。”尹茉道:“舍监倒还罢了,大不了多给她几个钱。可是于大哥的伤口需要处理。”“我去买药!过去尤利娅嬷嬷教过我们创伤急救,应该可以应付。”于京生道:“不行!现在宪兵队还在全城搜捕,你去买外伤药无异于自投罗网。”顾丽质道:“我看于先生的伤出血很少,应该是三八枪近距离造成的贯穿伤,不用取子弹,只要对伤口消炎包扎就可以,这样的药品我们学校医务室就有。”
于京生没想到她竟然懂这个,下意识地抬眼看着她——象牙色套头毛衣、黑色背带裙,普通的女学生打扮,脸上表情却是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他心念一动,道:“你太小瞧日本人了,他们会把所有外伤药都控制起来。你现在去取药,不出一个小时他们就会来抓人。”尹茉道:“我这还有点钱,不知能不能堵住她们的嘴。”顾丽质觉得不妥,道:“这种事还是不动声色的好,一旦有人胆小去告密,就完了。我来想办法。”说完,她开门出去,脚步声汇入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不过几分钟,尹茉便听到外面闹闹哄哄的,嘈杂异常。心里着急,她伸手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望出去,只见几个同学搀扶着顾丽质慢慢向医务室走去。
过了大约半小时,有几个人朝这间房间走过来。尹茉心中紧张,无助地看着于京生。他镇定地摇摇头,示意她不必着急。这时便听到顾丽质在门口道:“谢谢你们,我躺会就行,你们快去吃饭吧。”一个女声道:“我送你进去吧,你行动不太便利。”顾丽质笑道:“哪有那么娇气呀?快去吃饭吧,误了上课要扣分的,我休息一会就去上课。”
大家又叮嘱几句才散去。尹茉等一会儿方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开了门,顾丽质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左颊上有块小小擦伤,已经结了暗红的血痂。
尹茉看顾丽质从随身书包里拿出碘酒、绷带等物,吃惊道:“你怎么拿到的?”顾丽质一边整理所需物品,一边把经过讲给他们:“我想着,要是擦伤部分大一点,可能需要更多的消炎物品。”原来她走到楼梯间,装作没踩好滚下去,同学们便把她送到医务室。护士见她身上擦伤面积太大,翻库存找了许多药品绷带,还给了两片消炎药,顾丽质找准机会偷拿出其中一部分。
“那种东西虽然都有数,不过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来。处理好了伤口,还是得想办法出城去。”顾丽质边说边准备好东西,半蹲下打开包裹在于京生腿上的毛巾,只见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灼焦,不再出血。
三八式□□子弹击中人体后,经常会造成这种贯通伤,而且由于子弹温度高,能把伤口周围烧焦,起到止血作用。但这种伤口处理起来很麻烦,需要把药棉塞在其中。
于京生看她踌躇着难以下手,便知道她懂得护理之法,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枪伤的处理方法?”“我养父过去也是军人。”
但她并没有亲手处理过这种伤口,尹茉比划半天也没敢上前,最后还是于京生自己动手处理伤口。
把药棉塞进伤口那样的痛楚,顾丽质想着都周身起鸡皮疙瘩,但于京生只是皱皱眉,手上动作无比娴熟,很快便处理好一切。
顾丽质心头一凛:他的动作,也太娴熟了一些。
多年以后,当她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很清楚自己已经觉察,于京生绝不仅仅是东满大学的普通学生这么简单。但她当时一直存着帮助朋友脱险的心情,有意将此忽视,才致使后来陷入那样绝望的境地。
处理完伤口,于京生还是坚持让顾丽质去上课,她亦明白他们对她有戒心,不禁道:“难道在于先生看来,我就不是中国人?而且……”她回头握住尹茉的手,道:“尹茉还是我的好朋友!”尹茉早已把那些不快放在一边,也回握她的手,感激地微笑着。
于京生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查得正紧,你们两个若是都不去上课,恐怕会引人注意。”尹茉也道:“我这有张假条,你帮忙给伊琳娜嬷嬷吧,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方便上课。中午的时候你帮我们买点吃的就行,这里有水。”
看他们已经做好各种准备,顾丽质心里虽然忐忑,却也不好再坚持。中午休息的时候,她送些面包去宿舍,尹茉和于京生已经不见踪影,宿舍里整理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有人来过。她有些失望地坐在床沿上,想她和尹茉,还有江月月,被称为三块粘糕,常黏在一起。江月月几个月前得肺病去上海治病休养,她和尹茉还是好得一个人似的。可没想到,尹茉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瞒她,现在也明显对她不够信任。
下午快放学时,教室外一阵嘈杂,接着便有一队荷枪的日本兵将顾丽质所在的教室围个严实。这些女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惊慌失措。
紧接着,门外传来个极蛮横的声音用日式口音的英语与教员交涉,似乎是想进来搜查。
过了一会儿,那吵嘴似的交涉声停下,片刻,便有个日军军官走进来,后面跟着个穿对襟上衣、脸上有青紫色淤伤、缩头缩脑的年轻人。那军官冷冷环视一圈这班吓得惊慌的学生,用日语对身后的年轻人说:“她在这里?”那年轻人方才抬起头来,仔细看着教室中人,似乎在一张一张辨认她们的脸,足有十几分钟,方才向那军官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