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走着,渐渐走到日常去的青湖之旁。这是城中一处风景秀丽的场所,日常荣乡的居民都喜欢在湖边散步游玩。顾丽质和几个朋友常去的是湖边一处僻静之所,四周绿树掩映,坐在草地或石椅上,看书或聊天,玩女孩子间的游戏,惬意非常。而此时,她独自坐在日常朋友们常坐的小石椅上,只能望着淡蓝色的天空发呆。
下午时分,天又阴沉起来,到傍晚的时候开始落雨。雨滴虽然不大,打在身上却似冷箭。一直到夜半时分,那雨方才停了。周身冰冷异常,骨头又酸又痛,她侧身躺在石椅上,湿润的发垂在脸庞边,水滴顺着面颊流下来,像极了泪。
天渐渐亮起来,天边出现蟹壳青,她缓缓起身,衣服已经被体温和夜风烘干。四周鸟鸣声声,晨风吹拂,湖面波光粼粼,金灿灿的日头在晨雾中缓缓升起。顾丽质决定出城到母亲的墓地去。其实也不知道去了做什么,只是觉得那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今天城门倒是洞开,只是盘查依然很紧,远远可以看到有穿卡其布军服的关东军以及日本宪兵队的人,大约他们要找的人并未找到。出城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伍,顾丽质夹杂在队伍中,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昨晚淋了雨,又吹过夜风,此时已经发起烧来,加上一天水米未进,身上绵软异常,头晕脑涨,站立不稳。然而每个人的盘查时间都很长,眼前的物事渐渐模糊。
恍惚中,她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从城外开进来,朝西径直开去,速度极快,横冲直撞般,不时溅起地上积水,弄得行人纷纷避让。然而不知为什么,那车又折返回来,停在离她不远处。她眼睛酸涩难当,只是模模糊糊看到车上下来个着军服的人,一径冲她而来,在她面前很近的地方停住,问道:“丽质小姐怎么在这里?”那声音虚虚浮浮,像是飘浮的一团雾气,她知道那是细川。
顾丽质睁大眼睛,不知怎地,眼前的世界又变成了尹茉去世时的血红色。细川的头脑身子,全被这种血红包裹,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魔。她低头揉揉眼睛,心中充满嫌恶,冷然道:“出城扫墓。”
细川看她神色憔悴,脸颊上除了那块擦伤,还有一道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指甲划过的痕迹,若有所思地道:“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坐我的车去吧,会快一点儿。”
顾丽质把脸转向一边,哽着嗓子道:“我用不着你管!”她的声音冰冷中含着倔强,拒人以千里之处。细川不禁凝视着她,看晨风吹动她并未束起的长发。她的一头天然鬈发极黑极浓密,只衬得那小小面孔白玉般清亮,空谷幽兰般清雅。
细川柔声道:“丽质小姐还在为那天的事怪我吗?”顾丽质并不明白他指什么,只是仰起头,眼光中带着漠然,道:“阁下并不是我什么人!”说完,她转身朝城门方向走,脚伤未愈,速度极慢。细川正要拦她,却见她脚下打个趔趄,倒在地上。

☆、胡琴幽咽

因为淋雨又受风发烧,加上水米未进,顾丽质体力不支晕倒,细川便把她送到医院。等她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很浓烈,四周寂静无声,她转头望向窗外,却只有春末并不浓烈的阳光。缓了缓,她才想起早上发生的事,惊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顿时感到手上轻痛,原来牵动了输液的针头。
这时细川正好推门而入,看到她醒来,问道:“丽质小姐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脸上的表情向来很少,连笑容都是浅淡的,此时亦然。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尹茉临终前望向天空的眼睛,心里抖了抖,摇头道:“已经没什么事了。我要回……”话未说完便哽住,她哪里还有家?
细川看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又联想到这几天看到听到的事情,不禁道:“是和家人闹别扭了吗?张君已经急坏了……”话未说完,顾丽质已急道:“你告诉伯伯我在这里了?”细川并没有回答,只是凝视她的面庞,缓声问:“还不想回家?”他的语调柔软平和,她听起来却极刺耳,别过脸不言语,脸上是一副“与你无关”的表情。
细川不以为忤,宽容地轻笑道:“若是还不想回家,先住在这里也行。”完全是一副对待小孩子纵容的口气。顾丽质道:“我回学校。”“善德女中已经查封,短时间内不会再开。”
顾丽质愕然抬头,看着细川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想到尹茉与她说过的话,心中既害怕又愤怒。
细川静静看着她,良久方道:“丽质小姐还是先好好休息,其他的等病好了再说,这样可以吗?”顾丽质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怔忡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中有奇怪的东西,她看不懂,十分迷惑。
这时常峰推门进来,看到此情此景,倒是一愣,在门口停住。细川没有回头,只问:“什么事?”常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细川的眉头渐渐收紧,对顾丽质道:“你先休息,我晚上再来。”说完便与常峰一起出去。
不一时来了位护士,帮顾丽质测体温。她问这是什么医院,那护士却是听不懂的茫然表情,她顿时了然,想这里应该是军医院,看来要偷跑出去也不容易。
晚上细川并没有来,输完液,顾丽质下床活动,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能看到外面走廊上有全副武装的警卫巡逻。她所住的病房在三楼,从窗子望下去,外面绿树掩映,环境非常清幽。
直到第三天傍晚时分,细川方来到医院,神色虽然略带疲惫,表情却十分轻松愉悦,满含歉意地笑道:“一定要向丽质小姐道歉,总是这样言而无信,实在太不应该。”
看她不语,细川又道:“身体感觉还好?医生说你已经不再发烧。”顾丽质道:“已经没什么了。我想出院。”细川垂眸想想,道:“是要回家吗?”顾丽质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窗外绯色的晚霞,想着可以找同学借些钱,先离开荣乡再做打算:“谢谢您对我的帮助,不过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
细川下意识地捏紧两只拳头,凝视着她,没有说话。顾丽质回过头来,此时天色渐晚,细川仿佛站在光与影交错的地方,只是一个蒙昧不明的轮廓。她深呼口气,虽然觉得不妥,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道:“您能给我一张离开荣乡的通行证吗?”
“这件事……”细川的声音有些僵:“稍后再说。护士说你一直没怎么进食,现在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我不饿!”
细川似笑非笑看着她,道:“这可是丽质小姐答应过我的。如果您不愿遵守诺言,又让我怎么甘心情愿帮助您呢?”

他们并肩走下楼,顾丽质看到常峰正在车里等着,意识到这根本是细川的一个阴谋——他总能很明白地看到她的软肋,再加以威逼——当下愤怒异常,也不理常峰为她打开的车门,自己打开副驾驶的位置坐了上去。
常峰意外地望向细川,却见他只是淡淡一哂。
等大家都坐好,顾丽质沉声道:“我要去回回营吃和记羊汤。”细川问:“峰知道地点吗?”常峰点点头,又不放心似的,用日语道:“那里的卫生条件很差。”顾丽质听他这样说,不禁在心里冷笑——她知道这些日本人都有洁癖,便故意说要去那出了名的不干净的地方——觉得常峰这么聪明的人,却甘心给日本人当走狗,还当得这么尽心,真是丢尽中国人的脸。
坐在后座的细川并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点下颌。常峰便没再多言。
回回营是城里的□□聚集区,有许多风味独特的餐馆。和记羊汤虽然只是家小店,但选材考究,味道地道,口碑很好。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四处一片鼎沸人声。细川掀开帘子进去,便闻到一股陈年油垢之气,店里点着的电灯光不亮,却依然能看到墙壁上都被熏成灰黑色。
大约这里来的日本军人很少,所以穿着戎装的细川一进门,竟令店里声响一滞。店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圆脸老者,戴着已经有些发黄的白帽子,正在柜台后训斥小二。见顾丽质与细川进来,忙迎过来,陪笑道:“太君里面请……里面请。”把他们引到最里面,转进旁边的一间小屋子。
这间屋子四处堆着杂物,很脏乱,正中放着张八仙桌,暗黄的灯光下都可以看得见飘浮的灰尘。细川一直紧皱眉头,顾丽质顿时有种报复的快意。
因为对这里很熟悉,顾丽质也不用看菜谱,告诉老板要羊汤和面饼。汤是一直煨在火上的,很快便端上来。她其实早就被气饱,一点胃口都没有,但为了让细川难堪,故意道:“细川先生请尝尝吧,全荣乡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羊汤了。”说着便往自己的碗里倒醋放香菜葱花等佐料,用勺子一点点缀饮那香气四溢的汤汁。
细川看那白瓷碗边仿佛还结着不知积了多久的油垢,拿起勺子又放下,抬头看顾丽质。却见她虽然把勺子放在唇边,却未必真在吃,大眼睛里带着顽皮的笑意,正斜睨着自己,只好苦笑一下,道:“好吧,你赢了,我实在吃不下。”顾丽质收回目光,不再理他。
“其实……”细川依然看着她,语气十分平静:“你没必要如此,就算我有什么无心之失,也绝无恶意。”顾丽质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又缓缓伸进碗里,舀出一勺汤,太满,洒出去一些。
一时面饼端上来,顾丽质就把饼子一点点撕开投在汤里,做得极细致,不肯抬头。细川大约也是为了缓和气氛,轻笑道:“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也想离家出走。不过运气可没你这么好,跳出后院墙就把韧带扭伤了,躺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直到我朋友来了才通知家人,在床上直躺了两个月。”
顾丽质倒没想到他肯对她说这些,不由抬起头来——他的脸形如雕刻般棱角分明,线条显得很硬,然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柔软起来。她心念一动,脱口道:“是女朋友吧?”
细川也没否认,只是含笑看着她。顾丽质不禁道:“那岂不是私奔?”细川似乎并没打算瞒她,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她还是小孩心性,好奇心起,追问道:“那后来呢?”
细川道:“等我的伤好了,她也嫁人了。”顾丽质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一时黯然,轻声道:“对不起。”
细川淡淡一笑,道:“或许也是好事。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并没有让她安稳生活的能力。她现在过得很好,已经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了。”
顾丽质只觉他说起这些时,语调里有平素没有的温存,倒不像在医院里威胁她的那个混蛋了。
细川接着道:“有些事,过些时候,或许想法就会不同。”顾丽质听得懂他的意思,却无法告诉他,她遭受了怎样的侮辱。
看她的脸色瞬时阴暗许多,细川不禁心生怜惜,只道:“丽质小姐这几天不知去向,张君恨不能把整个荣乡翻过来。要不要我先知会他一声,让他不必这么着急?”
顾丽质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出声。沉默了一会儿,她放下勺子,道:“我吃饱了。”说着便站起身往外走,细川只好跟了出来。
街边有卖艺的在拉胡琴,幽幽咽咽咿咿哑哑,婉转低回,那弦外的荒凉之音,让顾丽质觉得无限幽怨。
回到医院,细川坚持把顾丽质送进病房。
不知谁点亮床头柜子上的一盏台灯,淡橙色的光芒使得这间满是清冷白色的病室有些温暖的意味。只是太小了,虽然只摆一张病床,还是觉得转不过身来。顾丽质不想和细川站得太近,走到窗边。又见细川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冷然道:“我要休息了。”
细川只是那样看着她,并不言语。她有点烦躁,正要再说什么,却见他忽然走了过来,步子并不快,却仿佛一个庞然大物般,一步步逼迫。她一时骇住,紧紧靠着窗旁的墙壁,想如果他敢无礼,就从窗子跳下去。
他在她面前站定。因为太近,虽然灯光不亮,她亦能看到他炽热的目光,压迫得她简直无法呼吸。她其实从没仔细看过细川长什么样子,此时方才注意到,他一对浓眉下的双眸并不似尹茉说日本人的眼睛都“小得仿佛一条缝”,而是长方形的,大而明亮,眼睛中有无限的深邃和隐隐的阴鸷,以及顺者昌逆者亡的偏执。
这时,细川的身子缓缓压过来,贴近顾丽质,近到她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方才从羊汤店里沾上的淡淡的腥膻之气。她想把脸侧向一边,寻找一条逃离的道路,然而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厉害,傻了似的,只怔怔仰望着他。
细川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他的双唇像沸腾的滚水,她却如坠冰窟,瑟缩着打个寒战。细川凝视着她鸦冀一样抖动的双睫,轻声道:“晚安”。
一直到细川离开病房,顾丽质回过神来,那种窒息的感觉才得到缓解,方能大口大口喘气。过了很久,她冲出病房,跑到盥洗室,打开水喉,使劲冲洗方才细川吻过的地方。
哗哗的水声,冰凉的水珠,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她肯在这医院里停留而不回家本身就是再错误不过的选择,她还愚蠢到想请细川给她一张通行证,接受他的胁迫,想到这些她胃里痉挛一般,又疼又想呕吐。
大约是长久的水声引起别人注意,顾丽质隐约听见有人说话。这里是戒备森严的陆军医院,她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便关掉水喉,抬起头来。盥洗室贴着白色瓷砖,加上白炽灯,光线一时间很刺眼,她只大致看到乌木门框外站着个穿白衣的人。那人的话语很清楚,是日语:“您还好吗?”
顾丽质擦擦脸上残留的水滴,觑起眼睛,想看清楚眼前是什么人。却听到那人换了汉语,语调中带着惊异:“是你?!”她揉揉眼睛,还没等看清楚,那人已走进来。只见他一身医生白褂,头发剃得很光,露出青湛湛头皮。他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顾丽质道:“还认识我吗?”
说的虽是汉语,却很生硬。顾丽质茫然摇头。他有点着急,长胳膊来回比划:“前几天,我骑车,撞到和你同行的一位小姐。”
顾丽质恍然,这人大约三十多岁,高个子瘦长脸,鼻子上架着一副细黑框圆眼镜。样子依然很陌生——她向来对不相干的人不留意——此时也只能想起,她生日的那天,他骑自行车从后面来,不小心撞倒尹茉,曾用手无奈地拂头顶。而被他撞伤的尹茉,早已香魂西去。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开始刀割一般疼。偏那人又问:“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小姐,怎么样了,伤口还好吧?”顾丽质顿时心生厌恶,冷冷瞪着他,眸中有冰冷的寒锋。
那人看到顾丽质脸色突变,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无奈地拂拂头顶。顾丽质不愿再理他,转身往外面走。那人看她要离开,只道:“我是西园寺龙吾,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干什么?”西园寺的动作有些不拘小节,而且他年龄也不小了,举止却有孩子般的随意,还问她在这干什么,在医院能干什么?她在心里冷笑一下,并不理他,径直朝病房走去。
那西园寺却不放弃,一直追着她,问:“你怎么不说话?是我的汉语说得不够好,你听不懂吗?”一直跟到病房门前,看她准备推门,他才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细川君的未婚妻呀!”
顾丽质猝然回头瞪着他,要好久才能发出声音:“你,你说什么?”西园寺笑道:“是在不好意思吗?你们满洲女孩子总是很腼腆。不过对我不必隐瞒什么,我是细川君的朋友,你们是要结婚了吗?看起来他对你很重视啊……”他还在热情地说着什么,顾丽质却觉得四周都寂静了,只看到头顶白炽灯泡发出的冷酷光芒,一切都躲藏不住似的。许久,她推门走进病房,把西园寺和他那热情的声音关在门外。
房间里虽然还充溢着温暖的橙黄色,顾丽质却觉得寒冷异常。她关掉灯,跌坐在床上,放眼望出去,蓝紫色的天幕上,星星都似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窗子没有关,吹进来的夜风很凉,她还穿着那件从家里出来时的白衬衫,护工帮她浆洗过,领子的地方极硬,硌得下巴生疼。然而她只是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看着天空中的星子渐渐隐去,金色的朝阳升起。

一大早,顾丽质便说要出院回家,医生不敢怠慢,忙去找细川。过一会儿倒是常峰来了,告诉她现在细川不在城内,又道:“中佐说过,顾小姐如果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顾丽质摇头道:“麻烦通知我的家人来。”
张世铭一接到消息便赶过来,满脸焦急疲惫之色。顾丽质顿时充满歉疚,含泪道:“是我太任性了,害大家着急。”
张世铭只是摇头,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问她怎么会在这所医院里。到了家,张庆晖和张太太正在客厅里说话,看她进来,都迎过来。张太太见她面色憔悴,脸上的伤痕还很明显,一时无言,只是把她拥在怀里片刻,加上张庆晖面上的悔恨表情,顾丽质感叹万分,又为自己的出走和不愿回家歉疚异常。
晚饭后,张世铭到顾丽质房间闲聊,她含泪道:“我太不懂事了!伯母是我长辈,骂几句打几下都是我这做小辈该承受的。只是我太任性,竟然想要离家出走,这几天在医院里也没有与伯伯联系,真是罪无可恕!”
张世铭面色凝重,叹口气,道:“这些话也不必说,你没事才好。丽质啊,你要是有什么事,百年之后,让我有何颜面见你母亲?!”
顾丽质心中有千万疑惑,过去还一直隐忍着,此时却觉得如鲠在喉,堵得透不过气来,遂问:“伯伯,伯母不知道,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对吗?”
张世铭闻言如雷轰顶,脸色瞬时变得苍白。
“这些事我想了很久。如果,您不是我的父亲,为什么妈妈临终前要把我托付给您?”说到这里,她低下头,泪如雨下。
张世铭思索良久,长长叹口气,方道:“丽质,你很聪明,我不想说什么瞒你的话,只是……”他话未说完,她已抬起头来,看着张世铭鬓边霜华和眼角皱纹,轻声道:“我不是想您承认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妈,是不是在知道您有家有室有妻有子的情况下,还和您在一起?”
张世铭面上一滞,顾丽质顿时了然于心,怨不得张太太那么恨她的母亲。好在她可能并不知晓自己是张世铭的女儿,否则恐怕这里也难待了。
张世铭有些苦涩地言道:“这并不怪你的母亲。”
话却只能说到此处了。他不能告诉这个小女孩,他当初有多么迷恋她的母亲。
他是旧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的当晚才见到自己新娘的真人(过去只见过照片)。倒也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和书里描写的那种让人脸红心跳、废寝忘食的爱情一点也不一样。所以在德国第一次见到那个美得像精灵一样的女子,他瞬时忘了呼吸,这才体会到爱情是什么东西。
他记得那个雷雨夜的晚上,她满身淋湿地敲开他的门,美妙的胴体在湿衣下那样诱人。缠绵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她素日倾心的并不是他,虽然留学生们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对他却是绝无特殊情感的。他想不明白,何德何能可以消受这样的艳福。
之后她与他再也没有交集,仿佛那温存的一夜只是个美丽的梦。后来他才听说到传言,说她倾心的那个人回国之前才告诉她,自己已有家室,不能和她结婚。
他跑去找她,质问她那样做是不是为了报复那个负心人。她哭泣着不说话,那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样子,与现在的顾丽质一模一样。
张世铭在心里叹口气,拂拂顾丽质头顶,道:“你是知道的,伯伯一直把你当女儿待。从八年前第一次看见你时起,便是这样。”

☆、今夕何夕

善德女中暂时关校,张世铭不想让顾丽质的功课受到干扰,决定提前让她去补习数学和英文。收费很贵,她极珍惜。她又因母亲的原因,对张太太满含歉疚,刻意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很满,尽量避免在家里多待;亦躲着张庆晖,尽力让张太太放心。
她曾问张世铭尹茉的事情怎么样,张世铭并不知道她亲眼看着尹茉逝去,只是安慰她说尹茉依然失踪,家人现在依然没有释放,但好在尹会昌交友广泛,并不曾吃什么苦头。
顾丽质倒是把尹茉被害那天的事情又想了许多遍,依然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又不好向张庆晖询问,十分无奈。
几天后,她在桌上看到张庆晖放的字条,要她下午补习完毕后到露露咖啡馆。那是城里一家白俄人所开很有名的咖啡店,香草冰淇淋做得尤其好。
顾丽质甫一进咖啡店,便看到唐欣然与张庆晖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相对而坐,喁喁细语,那样投入,都没注意到她已经进门。
过了一会儿,唐欣然转头间看到顾丽质,忙招手让她过去。她刚一坐定,张庆晖已道:“丽质,我正式向你道歉,我没想到,妈妈会那样反常。”“都过去了。”
“我早说丽质绝不会那样小气。”唐欣然笑道。张庆晖挠挠头,笑得很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