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边说得热闹,张世铭早有些不耐烦,笑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还真没差。看福生都在一边等半天了,楞是没插上一句嘴。”张太太指着身边的陌生青年笑道:“瞧我这记性!这是我娘家侄儿,叶福生。书琳表姐你见过,小时候还在一起玩的。这是你丽质表妹。”
那叶福生憨厚地冲大家笑,一副朴素老实相。张太太又道:“书琳,你到厨房看看那三黄鸡焖得怎么样了,时间不早,庆晖回来就开饭。世铭,方才那日本人带的东西你过来看看,怎么处置。丽质,你替我陪福生坐坐。”
张太太指挥调度得当,当下大家各自去做事。顾丽质只能在客厅陪坐。厅里一水儿紫檀木家具,巨大八折屏风上有螺钿拼成的图案,讲的是上元夜放河灯的故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老戏码。顾丽质坐在紫檀靠椅上,一点一点看屏风上的图,梳朝天辫玩耍的孩童、手拿兔儿灯身穿斗篷的女郎……
叶福生问:“表妹平日都做些什么?”顾丽质收回心神,道:“不过是读书上课之类。”“哦……我平时就是帮着家里人经营些古董,古董你可喜欢?”“我并不懂这些。” 叶福生又是一笑:“那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其实也没什么玄机,不过是……”
他后面说些什么,顾丽质并没有听清楚,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其实张太太并没有忘记她的生日,只是有自己的打算。明年,自己就要中学毕业,现下许多女孩子都选择上大学,可张太太并不一定会让她读下去。日常说起来,张太太也总是一脸不屑地说女孩子做什么读那些书,难道要去考女博士?
想到此节,她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叶福生。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个子很高,不过很瘦弱,仿佛坐不直似的倚在椅中,说话嘴角会带些白色的沫子。这应该就是张伯母为她安排的“将来”——一个古董店的少东家!她似乎已经预见到几十年后的生活:从古董店的少奶奶熬成太太,膝下有子女承欢,不过已经人老珠黄;丈夫在外面有了小公馆,里面有某个艳丽的女人虎视耽耽,等着登堂入室……她猛然站起来。叶福生惊讶地看着她,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时,张书琳推门走进来,说庆晖已经回来,让他们到餐厅吃饭。
因为春寒,餐厅里还点着壁炉,银骨炭发出哔哔剥剥的微响,留声机里缓缓流出柔软的钢琴曲。餐桌上的食物十分丰盛,大部分都是顾丽质所喜之物。她不是不知足、不感动,只是有些不甘。
张书琳道:“丽质,你最喜欢吃鱼,尝尝这一味黑龙鱼,这可是今天早上才从辽河里捕上来的。”那边张太太却替她夹些野蘑菇,道:“这是福生带过来的野味,你细尝尝,鲜得很。咱们周边都买不到。”顾丽质嗯一声,只觉得嘴里像嚼了块蜡。
张书琳因道:“爸爸,今天来拜访你的那个日本人,细川清一,可就是前些天说的关东军驻荣乡的那个联队长?”
张世铭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些做什么?”
张书琳叹道:“我也不想管啊,可子俊这些日子回家总是唉声叹气,他们大学里现在情况全变了,新派了许多日本督学,没有和日本人的关系,哪里混得下去?”
张庆晖在一旁越听越生气,插嘴道:“难不成你还要叫姐夫去当汉奸?”
张书琳怔了怔,生气道:“什么汉奸!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你倒是好,就要去德国,不用在这受日本人的闷气,可我们留在这的人还要生活呢!”
看他们姐弟都涨红了脸,张太太忙道:“好了好了,在家里吃顿饭也不得安生。福生还在这呢,没地叫人家笑话!”
张世铭对女儿道:“你最好别想这些巧宗。子俊是读书人,自当有读书人的气节。我是实在没有法子才做这个警察局长,只是不许你们跟日本人再有什么瓜葛!”
张世铭语调不高,但足够威严,张书琳不敢再多言,倒是张庆晖来了兴趣,追问道:“爸,细川清一,是不是就是你在德国留学时,那个细川学长的儿子?”“对,就是他。”“那他应该很年轻吧,怎么就是联队长这个级别的指挥官了?”
张世铭不屑道:“他现在还是中佐级别的代理联队长。左不过是凭借显赫家世,读了几年帝国陆军大学,出来就是指挥官,纨绔子弟,花架子一个。”
张庆晖眼珠子滴溜溜转,也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张太太心中有些不自在,只道:“这几天你在家给我好生待着,下个月就上船了,可别再出去淘气!”张世铭也道:“还有你的那个什么同学,叫唐欣然的,最好别跟她走太近。”张太太道:“可是上次到咱们家和丽质下棋的那个女孩子?一群人中就数她最张扬,丝毫不避男女嫌疑,我极不喜欢。”
“真要只是张扬也罢了。”张世铭摇摇头,脸上满是惋惜。张庆晖立时警觉,问:“爸,欣然怎么了?可是上了你们的黑名单?”
顾丽质心头一凛,因知道现在上了警察局黑名单的,都是些激进学生,有一些甚至与抗日组织有瓜葛,被日本人视为洪水猛兽,一般都是严惩不怠。遂抬头看向张世铭,只见他停箸不动,目光有些飘忽。照理说这些都是机密,绝不可以对人吐露,他似乎也有些后悔,半响才道:“但愿不会。”
张庆晖这才松口气,又伸筷子去夹他喜欢的野山鸡。一时间饭桌上只闻杯盏之声。
悄然饭毕,大家一起吃过蛋糕,张书琳回家去,顾丽质也打算回房看书,不想张太太道:“丽质,你明天放学以后,带福生出去转转。他来荣乡一趟也不容易,偏庆晖又是个没缰的野马,靠不住。我又忙着家里一堆事,也不得闲。”
顾丽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也不敢多言。
“你这是和谁生闷气呢?”课间时分,尹茉问顾丽质,“怎么满脸官司?”顾丽质叹口气,道:“刚才还嚷嚷腿痛呢,有功夫还不去躺着歇会儿?”“是有点不舒服,不过为了晚上的舞会,不能那么骄气!你到底怎么了,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
顾丽质闷闷地将昨天之事讲给尹茉听。听完她的述说,尹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道:“古董店……也亏张太太想得出来。恐怕连学都没上过吧。”
说得顾丽质更加欲哭无泪,沉吟半晌才道:“你说我逃走行不行?”尹茉摇头道:“你逃走靠什么生活呢?也没有父母留下的家私。就算是做事,现在逃到关内的人那么多,哪里还有容易寻到的工作?况且你又不是大学生,赚得钱恐怕连自己也养不活。”
顾丽质不甘道:“难道就这样,等着出嫁么?我也不象杨英,将军的女儿,可以随便选自己想嫁的人;也不象邓雨璇那样美貌,现在都常有男同学来搭讪,那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还是市长的公子。我就只能听任别人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吗?”
尹茉一时也黯然,想了半天,方道:“别想这些事了!要不你今晚来我家参加舞会吧?放心,来的都是荣乡商界人士,你张伯伯是不会来的。”“可是,伯母让我放了学陪那个福什么的出去转转呢!”
“你就是太实心眼了,不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么?”尹茉道:“不然,只能陪那个福什么了,还得看那副憨头憨脑的样子。”
顾丽质一想到叶福生就有些茫然,还记得昨晚他一直埋首吃东西,头俯得很低,坐在斜对面的她可以很清楚看到他头顶上明显的雪花般的头屑……想到此处她一阵反胃,回头对尹茉说:“我要去参加舞会。可我不会跳舞,也没有适合的衣服……”
尹茉笑道:“咱俩身量差不多,穿我的不就行了?大不了今晚我让哥哥不要陪那些小姐们,教你跳舞怎么样?”顾丽质吐吐舌头,道:“还是算了,尹大哥要是一直陪我跳舞,那原姐姐还不把我吃了?”
商议一定,顾丽质精心编排一套说辞搪塞,不曾想到尹茉家打电话,张太太根本没探究她不回家的原因,只说天晚回家时要小心。
尹家住的是西式洋楼,春末时分,花园里杂花生树,美不盛收。顾丽质在花园里看了许久书,直到天色转暗宾客渐至之时,方才到尹茉房里。只见她已换上西式酒红色露肩长裙,精心描画过的面目上一双大眼睛熠熠发光。
“哪儿去了,再不换衣服都要赶不上头场舞了。”尹茉边说着边站起身,递过件玫瑰紫缎裙,道:“来试试这件,你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一定好看。”顾丽质一见上面的亮片、水钻就头晕,忙道:“太显眼了!我又不会跳舞,作什么打扮得如此出挑?”
见她不喜这件跳舞裙子,尹茉便拉她到衣橱前,歪头想想,从另一边拿出条白色裙子,道:“试试这个,这种保守样子应该最适合你。”
那是条仿欧式舞裙,圆领长袖束腰,下摆是仿芭蕾舞裙式的白纱蓬裙,长度过膝,穿上也显得人丰胸细腰。尹茉还将顾丽质平素编成辫子的长发散开,用浅粉丝带结了一部分在脑后,其余头发便随意散在肩头。她的头发本就极浓密,此时更衬了那白生生的脸和清亮双眸,与平素青涩的少女判若两人。
尹茉满意地点点头,道:“再涂点Vol De Nuit,就齐活了。”顾丽质从书包里拿出香水瓶,沾了一点涂在耳后及手腕上,香氛氤氲。尹茉正笑说她简直“倾国倾城”,便有佣人敲门说舞会准备开始,请她们下楼去。
尹茉的父亲尹会昌年轻时在欧洲行商多年,是个新派人。家里布置偏向西式,大厅里挂盏巨大水晶灯,照得四处晶光璀璨。法兰绒沙发已被搬到四角,空出大厅中间一大片地方作舞池。客人不过二三十个,却也是华服革履、衣香鬓影,一派觥筹交错景象。
张世铭儒生气度,从不在家里搞这样的聚会。顾丽质也从未见过这等社交场合,十分好奇,一双眼睛都似不够用。
尹家特别邀请荣乡城最大酒店的厨师来准备晚餐,西式与中式餐点俱全。顾丽质看到有里海出产的鲟鱼子酱,顿时欣喜异常,拈只月芽儿形小饼干,涂上鱼子酱,慢慢品尝。忽听身边有人道:“小姐,鱼子酱配香槟,恐怕才更香甜。”说着便递过来一只装香槟的高脚杯。
顾丽质有些羞涩地吞下还在口中的食物,转过头,看到一个陌生青年站在面前——他大约二十六七岁年纪,面容清癯,鼻梁挺拔,眼睛黑亮,着一身黑色燕尾礼服,墨也似的头发理得极短,仿佛个见多识广的读书人。出于礼貌,她一边接过高脚杯,一边笑道:“谢谢。”“能为您效劳,不胜荣幸。”
顾丽质微笑着点头致意,正准备离开,那人已道:“丽质小姐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顾丽质心中一惊,这样称呼女孩子是很不礼貌的,可由于她很意外,也没计较,只仔细看看他,觉得些微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只能抱歉地笑着摇了摇头。
此时舞曲响起,她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个二十多岁、着西式晚礼服的男子请尹茉跳舞,尹茉冲他莞尔一笑,二人牵手步入厅中。那是一支华尔兹,他们配合默契、进退自如,那男青年在尹茉耳边轻轻诉说什么,她沉醉地微笑。
顾丽质不自觉地又想到有着憨厚笑容的叶福生,不禁自感伤怀。这时,身边男子道:“丽质小姐,我想请你共舞。”
她微微垂眸思忖:为什么不呢?再讨厌的人,恐怕都不会比叶福生更不讨喜了吧?想到此处,她抬起头来,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芙蓉塘外
其实中学里上过舞蹈课,顾丽质还学过几年钢琴,有些底子,节奏把握起来并不十分难。但毕竟是第一次跳这种社交舞蹈,又是与陌生人,一时紧张,还是免不了出错步子。她手心里全是汗,不禁抬头对他尴尬地笑,说声“对不起”。
“丽质小姐不常跳舞吗?”他含笑问。她亦含笑摇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见过?”他身材高大,她需要仰头和他说话。这厅里的灯极亮,可以看到他那因日晒成为棕色的面颊上,虽然胡子刮得很干净,还是留有一圈碧青的须痕。
他笑道:“我知道丽质小姐是警察局长张世铭的爱女,在善德女中上学,还知道丽质小姐喜欢下棋,钢琴弹得很好,声乐老师是位俄罗斯夫人。听说去年列宾美院一位教授到东满大学讲课,见过丽质小姐的油画作品,还要推荐您到列宁格勒去深造。”
顾丽质想他连这件事都知道,应该是张家熟人,然而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他凝视着她,微笑道:“昨天下午咱们刚刚见过,在张家门口。”顾丽质心头一凛,昨天她满怀思绪,只记得在家门口碰到一个拜访张世铭的关东军军官,不过她根本没留意那人的长相,而且那人说的是日语,这个人是一口“京片子”。
这时,只听他道:“我是关东军第十八师团中佐细川清一。很高兴能与您共度这个美妙的夜晚。”
他的汉语流利,举止西化,不知底细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日本人。唯独此时,顾丽质方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从小受教、深入骨髓的礼貌中带着疏离的日式礼节。方才积攒的一点点好感瞬时烟消云散,恰此时乐曲停止,她抽回手掌,冷冷道:“谢谢您请我跳舞。”并没等他说话,便转头离去。
顾丽质猛吸几口气,方能略略平复心绪。转头环顾,只见尹茉正和刚才共舞的男子坐在一处喁喁细语。她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过去。尹茉抬头看见,便招手唤她过去,指着身边的男青年道:“丽质,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东大学生于京生。这是我的好朋友顾丽质。”
那于京生长着一张国字脸,鼻梁挺直,眼睛又圆又大,聪明气外露,很洋派地向顾丽质伸出手,道:“早听尹茉提过,顾小姐是学校里的女才子,下得一手好棋,有空还望指教。”顾丽质也不好扭捏,与他握手,道:“雕虫小技,哪敢在东大才子面前放肆?”那于京生还要客气几句,尹茉已笑道:“二位请别在这里互相吹捧。等你们几句话说完,天都该亮了!”
顾丽质讪讪笑着坐到她身边。尹茉问:“方才与你跳舞的,是什么人?”顾丽质想到尹茉那么厌恶日本人,只道:“不认识。”不想那于京生却沉了脸,冷然道:“他是关东军驻荣乡的中佐细川清一!”
尹茉睁大眼睛,低声惊道:“就是他?!”于京生点点头,眼睛里射出冰冷锋芒:“你父亲还与他有来往?”尹茉忙道:“我家从不与日本人做生意。奇怪,爸爸怎么会邀请他来?”于京生低头在尹茉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起身离去。
尹茉酒红色的长裙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很快不见踪影。顾丽质不禁心下疑惑:尹茉自从结识了这个东满大学的于京生,便变得有些神秘起来,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连一起去上的绘画课都荒废良久。回首间,却见那个细川清一正举着高脚杯与人谈话,举止温文,看起来受过很好的教育,与平素所见粗鲁的军人完全不同。然而她无法消除心中那份厌恶,深悔方才与他共舞。
这个时候,于京生邀她共舞,她心情不好,委婉拒绝。于京生却道:“坐着多气闷,便是在音乐中散散步不是也很好?”顾丽质听他说得有趣,也不好一再推辞,便与他一起走入厅中。
一时于京生问道:“顾小姐过去从没见过细川清一?”顾丽质觉得没必要向他解释什么,只是摇头,又问:“于先生是如何认识他的?”“报上登过多次他的照片。那些无良记者吹嘘他出身将门,帝国陆军大学的高材生,亦是中国通,渊源博学,必能促进日满亲善。一派阿谀之词,简直不堪。顾小姐亏了没看,要不恐怕只会觉得满身腥臭,不知要焚香沐浴多少遍才能除之!”
顾丽质忍俊不禁,只觉这个于京生倒是妙人一个。
尹茉去了许久方才回来,三人闲聊一阵,舞会也就结束了。顾丽质回房换过衣服,向尹太太道过别,与尹茉手挽手朝大门外走。路过大厅时,西边的书房门正打开,尹会昌与细川清一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顾丽质只能停下来向尹会昌告辞。尹茉很意外父亲会与日本人如此亲密,早拉下一张脸。
细川转头微笑着问:“丽质小姐要回家去么?”他的态度温文,顾丽质没法像尹茉那样冷然,只能答声是。不想他接着道:“我也正要去拜访张君,不如由我送丽质小姐回家。”顾丽质一惊,正踌躇如何拒绝,尹茉已道:“丽质坐我家的汽车回去!”尹会昌笑道:“既是细川君有心,那我们就偷个懒了。”尹茉登时柳眉倒竖,叫道:“爸爸!”
顾丽质知道尹茉与父亲关系并不好,她是姨太太所生,母亲一直被主妇欺压,尹茉对尹会昌冷眼看两个女人的争斗心存不满。虽然尹会昌对她十分宠爱,她说起父亲来依然满心不忿。顾丽质怕她与尹会昌正面冲突,忙道:“若是顺路,也没什么。”
尹茉转头怒冲冲地瞪着她,尹会昌已笑道:“细川君与世铭兄也是朋友,哪里会怠慢张家小姐。”说着转头皱眉看着尹茉,眼神严厉。
顾丽质想了想,对尹茉道:“我到家给你打电话。”尹茉知道她素来谨慎,这样的话,既是说给她亦是说给细川听,待要交待几句,那细川已做个请的手势,顾丽质握握她的手,走了出去。
夜里有些阴寒,水雾挂在半空中又湿又重。顾丽质只觉那雾气慢慢滑进衣服里,又湿又黏,耳边还隐隐传来阵阵雷声,当是快下雨了。
车子在粘稠雾气中仿佛破浪般行进,走得很慢,顾丽质只觉气闷,摇开车窗,下巴枕在窗沿上,看那街边中式的、俄式的、日式的、朝鲜式的……各种建筑,百货公司顶楼上的霓虹灯不断闪烁,只有那一块天空是玫红色的。
细川问:“刚才,和丽质小姐跳舞的,是您的朋友吗?”虽然感到不悦,但从小所受的教育令她不能随便无礼对待别人,只好回身坐正,点点头。“看起来比丽质小姐年龄要大。”“是,他是东满大学的学生。”“听说东满大学里各类社团组织极其活跃,丽质小姐也参加么?”
顾丽质心想人家的社团怎么会收自己,这人说话真是不可理喻!她道:“您是指围棋那样的社团吗?里面都是高级别的棋手,我哪里有资格。”细川淡淡笑了笑,接着问:“丽质小姐与他们下过棋?”顾丽质硬着头皮道:“哥哥的同学,有围棋社的人,我和他们下过棋。”“令兄也在东满大学求学?”顾丽质点点头,道句:“是。”
她只觉这段路程出奇漫长,又转头望向窗外,夜的寒露让她有些瑟瑟发抖,却并不愿关上车窗。这时,细川将手臂伸过来,她吓了一跳,惊恐地转头望他,见他只是缓缓摇上车窗,方暗暗舒口气。接着,细川将手边一件薄呢大衣抖开披在她的身上,还仔细压压领口,道:“小心着凉。”
那动作太亲昵,她吓得一动不敢动,闻着大衣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中越来越忐忑。一时又担心到了家门口被人看到由细川送她回来,几不能立时便跳下车去。
万幸到了街口,细川便让司机停下,她紧张地跳下车往家走,细川却在后面轻唤一声:“丽质小姐……”她止住脚步转头望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披着那件薄呢大衣,忙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他。
细川接过衣服,浅笑道:“明天,我想请丽质小姐共进晚餐。”她怔了怔,方道:“明天……我要陪表哥去逛庙会。”细川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道:“表哥?”想了想,他接着道:“那丽质小姐总是要吃晚饭的,这样吧,我可以到张家等您和……表哥……逛庙会回来。”
顾丽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微微垂了目,一滴沉重的水珠落下,似泪滴般挂在腮边。她以为下雨了,抬头一看,才知道是树叶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不断凝结成大粒的水珠,最终不堪重负地落下来。她伸手轻轻擦去水珠,轻道:“父母……不会答应。”“那由我来对张君说吧。”
离得这样近,能闻到他身上轻微的酒气。他不会不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却依然这样坚持,简直是不容任何违逆。她在心里叹口气,如果细川和张世铭说了什么,她该如何解释今晚的一切?难怪人家说绝不可以说谎,只因有了一个谎言便需要再想十个理由去圆这个谎。
“我……能求细川先生一件事吗?”
“丽质小姐请讲。”
“请您不要在我养父面前提任何今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