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笑吟吟地说:“今晚我是你的卫兵和司机,你看还勉强够格吧?”
顾慎言忙道不敢,可也不能与他在这里僵持,只能上车。一路上,她都将目光投向窗外,虽是战时,汾州这百年城池依然繁华异常,夜幕中,万家灯火,恍若繁星。记忆中只有一次,细川也曾这样载着她出行。那时她并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恐怖如地狱的关东军刑房。
唐睿看她默然不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一时问道:“你是怎么从军的?”顾慎言想了想,方道:“全面抗战之后,逃难,路上参加的战干训练团。”“那时候你应该正在上学吧,北方的学校许多也撤退到了大后方,怎么没继续读下去?”顾慎言定了定神,方道:“在战干团,有薪饷。”
唐睿很久没说话,直到快开到顾慎言所住的地方,方道:“还真亏你找得到,这地方不错。”
顾慎言并没有住在司令部安排的宿舍中,而是自己在附近租了处民房。这一区有许多比利时传教士修筑的西式建筑,植满法国梧桐,十分幽静。教堂建得离隆福寺不远,颇有示威的意味。顾慎言解释道:“只是方便星期天做礼拜。”“你是从小就信教的?”她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半天,才轻轻点点头。
到了一排西式小楼前,顾慎言便叫停车,道:“我就住在这幢楼,谢谢长官,耽误您的公事了。”
打开车门,夜风习习,她不禁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加快脚步向楼门走,却听到唐睿在背后叫:“慎言。”
楼下的人家在矮矮的篱笆上种了一架荼蘼,此时已到凋零之时,但花朵依然白得扎眼。他伴着花朵的甜香,在她面前站定,冷峻的面容溢着丝丝柔软气息。
“你出色完成了密电破译任务,挖出了汉奸,嘉奖应该是给你的。”“我不在乎。”
他却将左手举到面前,手中拿着只精致的小盒子,道:“就当是我个人给你的奖励吧。”
他的面容英朗,眼神仿佛有种魔力,将她全部笼住。她刺痛般收回目光,欲言又止,半晌才伸手接过礼物,道声谢转头向楼门走。唐睿又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她恍惚地回过头。
“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公事吗?”
唐睿微怔,随即微笑,道:“除了公事,就不能和你说话了?”
她缓缓纂紧拳头,深吸口气,仰首冷冷看着他。细川说过最讨厌她这种目光,冷得像冰,让人寒心。果然唐睿也没有料到,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觉得差不多将他震慑到,或者已经让他完全死心后,她方转头离去,默默上楼、拿钥匙、开门、关门,背倚在门上:今天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没想到这个日子会与唐睿一起度过,就像没有想到十六岁生日时会遇到细川。她把那只盒子放在门口五斗橱上,心乱如麻,又不甘心似地走到窗边。透过白色蕾丝窗帘,可以看到昏黄路灯下唐睿孤独的身影。他微微仰头望过来,她亦望着他,想像他幽潭深水一样的目光。
许久,她抬起颤抖的手,想把面前的蕾丝纱帘拨开,更清楚地看着他,这时,她看到了腕上那只皮带手表,心仿佛被雷击一般,痛得流出血来——那宽宽的表带后面,有一道极其丑陋的疤痕——她把手抚在胸口,渐渐抓紧。心痛得厉害,一如在关东军刑房里看到受刑亲人时,那种无法言说的刺痛。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靠在窗边墙壁上,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在地板上——时过境迁,她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女。如今的她伤痕累累,实在不配拥有他关切的目光。

☆、百炼钢 绕指柔

顾慎言忙完一天工作,离开办公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从隆福寺南门出来,踏着夜风下摇曳的灯火光影,穿过一条小街,步行回住处只需二十分钟。这一带颇为荒凉,路边只有几家已经上了一半门板的店面透出影影绰绰的光芒。
转过路口,顾慎言一眼便看到唐睿那辆别克轿车停在路边,她登时慌乱异常,不确定应该继续走下去还是转头离开。
只是这片刻的犹豫,唐睿已从车上下来,走过来道:“怎么这个时候刚下班?”“你怎么在这儿?”“我在等你!”
她以为昨晚已给过他钉子,他该当识趣退让才对,不想竟这样坦白,一时没了主张。静默片刻,唐睿问:“吃过饭了吗?”看她摇头不语,唐睿便道:“先去吃饭吧!”顾慎言有些软弱地说:“我……还有事……”“总不能不吃饭吧?”
他们随便找了家小店吃馄饨,期间唐睿道:“我今天见过何放,他说你最近常头疼,还要了不少止痛药?”她不禁抬头看他,听他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头疼就多休息,那种药对身体不好,还是少吃为妙。”
他的语调温润,眼眸中充满怜惜。她心内惶然,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执勺的手抖得厉害,哽咽难言。他亦没有再说话。
吃完饭送她回去,他没头没脑地忽然道:“我有个朋友,叫乔清源。淞沪会战之前,他跟我说,如果他战死,希望我能帮他照顾女朋友。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却琐碎地交待一个晚上,事无巨细、周到至极。我当时很不理解他何以至此,这几天才想明白,大抵……”顿了顿,他方接着道:“大抵一个人有了牵挂,总是会这样。”
顾慎言只觉头顶打个闷雷,半晌回不过神来。
唐睿问:“你牵挂过什么人吗?”她心头猛跳,半晌才轻声道:“家人。”“都还好吗?”“都过世了。”
她的声音凄楚忧伤。唐睿回头,看到她正望向车窗外,连身影都那样单薄孤寂。他不禁想起第一次看见她,还是调令里附带的照片,神情落寞,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包含着许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他的心便不知被什么狠狠扯住。
他思忖良久,一直行至顾慎言所住楼下,下了车,才道:“慎言,我一直都想跟你说,让我来照顾你,好吗?以后,你不会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她慢慢僵直背,迟疑片刻,转身快步往楼里走。只走出几步,便听到唐睿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左臂便被他拉住,隔着衣服,亦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炽热。她受惊般猛然抽回手臂,转头怔怔地看着他。
明月皎皎,清辉流泄,如水光华下,她鹿般双眸亮得惊人。他走近一步,近到可以看清楚她的盈盈双睫,闻得到她身上清冷的气息。上次被邱芳怡打伤,他送她去医院,在汽车上,迷蒙中的她蜷缩在他怀里,他也仿佛迷醉在这清冷的气息中。
“别急着躲开我。”唐睿怜惜地抚抚她的面颊,轻声道:“你这么忧伤,我真的很心疼。”
顾慎言猛然将脸侧开,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如利箭,冷然道:“长官,请你自重!”
他昨晚已经领教过她没有任何来由便突然翻脸的样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一时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顾慎言冷笑一声,道:“我是孤女,但不需要别人道貌岸然的怜悯,也不想成为你们这些整天有无数美女环绕的少爷们身边的玩物!”
这等于指着鼻子骂他不知检点,唐睿完全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撕破脸面,略一迟疑,她已经转头决然离去。他一时情急,伸手去拉她,然而她走得那样快,他已经伸出的手终是悬在半空。
他忍不住叫:“慎言!”她猛一激灵,脚步停滞,然而只是那么片刻,便又加紧脚步,快速地跑进楼门。只余他一个人,在暗夜里不知所措。

顾慎言不免担心如何再与唐睿见面,但之后好几天他都没有出现,连例行会议也缺席。初时还以为他出门公干,然而过了几天看战报,才知道日军集结三十万大军,在襄河一带与我军开战。七十九军已有两个师调防襄河西岸,巩固各隘路口。这场仗日军企图明显,便是将我军主力围歼于枣宜地区。我军奋起反击,打得异常激烈,开战几天,仅是新野就已五度克复。
顾慎言知道,这个时候唐睿一定是在火线督战,他也算历经百战,从初时的小小连长到现在的一军统率,一向坚守前线。她不由担心起他的安危,几乎夜夜无眠,头又开始撕裂一般痛楚。
前方战事紧张,司令部进入战备状态,各类战报、电报、通告满天飞。只是当天的战报,总是到第二天傍晚才看得到,顾慎言便每天坚持等到战报才离开办公室。这天正在焦急等待中,桌上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日常她不知要接多少通电话,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心慌异常,拿话筒的手都是颤抖的。总机告诉她有长途,等待的那几秒钟,她窒息一般紧张——不会有别人给她打长途电话,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电话接通,唐睿在那一头唤出一声“慎言”,她登时哽咽,只问:“还好吧?”他的声音沙哑,略带疲惫,但语气平淡,不像在前线,倒仿佛是叙家常:“正要转移。你还在吃止痛药么?”
顾慎言没想到他会在这么宝贵的电话里问这样琐碎的事,怔了怔方道:“已经一个月没吃了。”
沉默良久,唐睿才轻声道:“我很想你。”
一瞬间,她泪如雨下,所有牵挂与思念随着眼泪喷涌而出。他临行前的那一晚,她绝情之至,原以为两人从此就会形同陌路……她颤颤地道:“我……”话未说完,电话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很响的炮声,接着电话里便是“嘀嘀嘀”的声音。顾慎言固执地拿着电话不肯放下,也不知坚持了多久,方才想起把电话打到总机,那边查过线路,告诉她电话线已断,再也接不通。
她木然将目光投向窗外,微风轻拂,院子里几株西府海棠已经结果,石榴树却正开着艳红的花朵,仿佛一张张小小笑脸。她多想告诉他,她也很想他,思念到“衣带渐宽终不悔”。
电话铃又响起来,她飞一般将话筒拿起,那边却是个既娇且糯的女声,道:“顾副主任,我是严萍,穆建中团长受伤很严重,你要不要现在来医院看一看?”
顾慎言心里一凛: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穆建中已到弥留之际?挂了电话,她直奔医院而去。
后方医院逐渐接收许多前线医院转来的伤员,刺鼻的消毒水味、浓烈的血腥气,加上伤员痛苦的□□,使原本幽静的院子充满既悲戚又惨烈的气息。
顾慎言径直冲进穆建中所住病房,迎面便看到一个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的人躺在床上。她昨晚偏偏就梦到唐睿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倒像是看到唐睿一般,倒吸口凉气,倚在门框上,连抬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忽听穆建中的声音从门边的角落响起:“我在这呢!”顾慎言惊异地望过去,方看到那里也摆着一张床,穆建中穿了病号服躺着,右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
得知穆建中虽然受伤不轻,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顾慎言这才长舒口气,又因为记挂着唐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穆建中故做生气地道:“欸,我说顾慎言,好歹咱们相识这么久也算是朋友了吧,你怎么对我一点都不关心呀?”
虽然知道是玩笑,她也颇不好意思,道:“你都把话说两岔了。严护士打电话说你的伤势很严重,我吓了一跳,现在都没缓过来。”
她刚才紧张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穆建中只觉一股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当着别人,却也不好怎样,只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这时有人送来晚饭,与穆建中同病房的人整个头脸被包着,十分不方便,喝个粥也常洒在外面。服侍他的小小勤务兵只有十六七岁,根本不会照顾病人,被骂得不知所措。
顾慎言看不下去,主动接过碗,一勺一勺喂他吃。看得穆建中都有点嫉妒,直嘟囔慎言并没有这么对过他。他性情本就开朗,此次受伤之后似乎更加没有顾忌。她亦能明白他那种劫后余生的心情,加上心思完全不在这个地方,也没有计较。倒是那缠满绷带的人很清楚地说了几句“谢谢”。
顾慎言听出那人的东北口音,觉得很亲切,问受什么伤要包得这么严实。穆建中在一旁已笑得喘不过气来,气得那人一直瞪他。原来这缠满绷带的人是七十九军暂编第二师的副师长杨维纲,本来只是流弹从手臂边擦过,因为护理不及时伤口糜烂,吃磺胺消炎,没想到过敏导致全身溃烂,虽然不致命,却痛苦万分。
闲话几句,顾慎言看天色已晚,便要回去。出门看到医生护士依然忙碌的身影,心念一动,跑去找医生。前方战事紧张,许多医务人员被调至前线,后方医院人手紧张,顾慎言便报名到医院做服务——她曾受过相应培训,简单的护理工作还能承担——一直忙到后半夜。
次日傍晚等到战报:宜昌已于昨日下午失守,指挥部迁至太平溪。顾慎言想到电话里唐睿平淡的语气,其实当时已是兵临城下,心中有说不出地难受。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一下班她就去医院,看过穆建中之后,继续与临时护士们一起帮忙照顾伤员。过了几天,顾慎言看护的人中多了一名才十几岁的伤员,肋下被刺刀刺伤,却一直隐忍,到后来伤口发炎导致高烧,方才抬下来转到这里。虽然用了消炎药,但疗效有限,而且药品奇缺,再也匀不出给他的。顾慎言只能帮他做物理降温,眼见着他的伤情越来越沉重,渐渐开始说胡话,医生看了也直摇头。
这天小伤员已到迷离状态,医生宛转对她说,过了今晚就会没事。言下之意,他或许过不了今晚。
顾慎言决定留下来陪他,悉心为他擦脸降温。病房不大,却挤了四张简易病床,其中一个人冷冷看着她,道:“你费那么大劲有什么用,他还不是要死的?”
顾慎言转头看到说话之人双手都被炮弹炸去,心中不忍,没言语。那人又道:“老子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你们这些人他妈在干什么呀?上班喝茶看报,下班寻欢做乐,这儿会知道假慈悲了?”
正在这时,床上的小伤员哼了一声,顾慎言顾不上理会那人的抱怨,转头看小伤员。淡淡夕阳余晖下,他微微张了双目,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顾慎言低头贴近耳朵去听,只听到一个水字,便忙倒了温水来,用枕头为他垫好后脑,拿勺子慢慢将水喂给他。
小伤员喝过水,方才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一副意外表情。他长得瘦小,看脸庞似乎只有十五六岁。
顾慎言轻声道:“躺下休息会吧。”小伤员却道:“西园寺夫人,您怎么在这里?”顾慎言手中杯子没拿稳,一下子摔在地上,虽是搪瓷的摔不破,却是一声巨响。小伤员也被这声音吓得回过神来,定睛看看穿着中尉军服的顾慎言,方道:“长官,你长的可真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
顾慎言弯腰把杯子捡起来,摸摸他的额头,道:“再喝点水吧。”小伤员微阖双目,喃喃道:“你们长得可真像……西园寺夫人还给过我外国糖吃……”
那是在上海时期了,西园寺常有公开活动,她却一直足不出户,没见过什么外人。那时候,这个小伤员大约也就十二三岁吧,唯一记得见过那么大的男孩子,是帮佣沈家姆妈的儿子阿强。
阿强那时候正在外国人办的小学里上学,放学了就坐在后厨做功课。有时候他会带几个同龄的男孩子回来,沈家姆妈就招待他们在后廊上玩。那段时间她精神不济,关注不到这些,记忆很模糊。
小伤员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嘴里只道:“妈,放心,我打完仗就回来看你……妈,不是我不写信啊,是怕你担心……”说着说着,忽然握住顾慎言正拿着勺子喂他水的手,喃喃道:“妈……唱个歌吧,我真想听你唱的紫竹调……唱个歌吧……”
顾慎言看着他的稚嫩面容,只觉不忍,轻轻唱道:“紫竹开花七月天,小妹妹呀采花走得欢,手跨紫竹篮,身穿紫竹杉,美丽的紫竹花开胸前……”
这是有名的江南小调,她只听过几次,边想边唱,其实也没几句在调上,小伤员却似乎很满足,自己也开始小声哼哼,轻轻地唱:“……留一枝紫竹花在竹篮,要问花儿送给谁,小妹妹呀羞红了脸……”一时间,病房里安静极了,方才咒骂不停的人也不再说话,连因疼痛□□不止的人都在聆听。
不一会儿,小伤员的意识又陷入迷离状态,然而那歌声却还是清晰异常。顾慎言轻轻抽出他握住的手,默默起身,想到外面透口气。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也不知谁点了电灯。她转过身,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看到门口有个高大的身影。
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这几天情势变得更加危急,战斗已呈胶着状态,她已经不敢再看战报,每天都要忙到筋疲力尽才回去休息,怕一有闲暇眼前脑中就会出现他的身影。然而当这魂牵梦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却无从应付。她双手交叠在一起默默握紧,指甲把掌心抠得生疼,一时也忘了去想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当口,唐睿已走了进来,马靴踏在地上咚咚作响,一下下都响在她的心上。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只是脸色有些憔悴。一向轻车简丛的他,这次走进病房,后面却还跟着许多军中要员,她明白这是大战之后例行的慰问伤员,便侧身让到墙边。大家进来分别探视伤员,照例说一些勉励之语,那小伤员却还在坚持唱他的紫竹调,唱的什么已听不清楚,旋律却还明显。顾慎言不禁心酸,转头悄悄出去。
微风吹来,她瞥见旁边有个人影,转过头看,正是唐睿。四目相投,二人都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只能那样注视着,不言相思,尽是相思。不过片刻,已有人从病房里走出来,有些相识的人还与顾慎言打招呼,接着去看别的伤员。
小伤员又陷入昏迷之中,顾慎言一直守在他身边。透过窗户望出去,明月清辉,月下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一层银霜。
凌晨四点多钟,小伤员又开始说胡话,梦魇住一般。顾慎言跑去找来医生,他们在里面忙碌,她徘徊在外面的走廊上,看着东方的鱼肚白一点点扩大,深蓝色的天幕渐渐变成浅蓝。这时,医生和护士默默走出病房,脸色沉重,顾慎言明白,那年轻的生命最终没有熬过这一关。
小伤员的尸体被抬了出去。他们的衣服上都镌有铭牌,标明隶属哪支部队、什么职衔、叫什么名字……但他的衣服已经磨得破烂不堪,分辨不出所记录信息,而且这里连一个认识他的人都没有。想到他只能抬到城外成为无主孤坟,顾慎言感叹莫名。
然而这就是战争,苟延残喘的人哪里配谈什么地久天长?或许明天她也将与小伤员一样,埋骨他乡,坟前连牌子都无法立起。那时她是否会后悔,因为自卑,她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回到司令部才六点多钟,值班的人此时也朦胧睡去,四处静谧,只余鸟鸣声声。虽然一夜未眠,顾慎言也不觉得如何困倦,坐在办公室外石阶上,看一轮红日缓缓升起。上学的时候起得早了,她也喜欢这样坐在台阶上看日出,唯有那时她不用去想如何讨好别人,如何不让别人厌恶。
“一夜没睡?”她忽然听到唐睿的声音,抬头,看到他站在面前,忙站起身来。唐睿继续道:“看你脸都肿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当心一会儿又头痛。”“那个伤员……刚刚去世了。”唐睿的面色也很悲戚,半晌才道:“总有一天我们能都讨回来!”他的语音低沉,面色更加黧黑,眼中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青青一圈胡茬。
顾慎言问:“长官开了一夜会?”从唐睿的办公室到参谋部会议室,她的办公室是必经之路,想来他是刚刚散会或是会议间隙休息。唐睿嗯一声,道:“一会儿还要继续。”
她点点头,转身想走,唐睿叫道:“慎言!”她茫然地回过头,看他眼神深邃,不知为何恐惧异常。唐睿咳一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谈一谈吧?”
顾慎言咬唇犹豫,这段时间她已经体味过相思刻骨的甜蜜和痛楚,可真正看到他,却又迟疑害怕——那些不堪,她不想让他知道半分。
思及此处,她抬头道:“我不要听!”说着,转头绝然离去,没有半分迟疑。

☆、浮生长恨

七、
这场打了一个多月的仗于两天前停火,日军主力还在襄河固守,我军在江陵、当阳、钟祥线形成包围,除去局部零星交火,已进入对峙阶段,战备状态解除。
晚上下班后,顾慎言依然去医院探望穆建中。因为战斗结束,医护人员回撤,已不用她再帮忙服务,便在病房里多待一会儿,照顾行动不便的杨维纲饮食。穆建中笑说慎言这几天忙着,杨副师长连饭也吃不好,人瘦了一大圈。她听了也忍俊不禁。杨维纲行武出身,曾是东北军将领,说话行动俨然绿林好汉。顾慎言从没与这样的人共事,加上又是东北人,心里有一份自然的亲近。
杨维纲笑呵呵地问顾慎言祖籍何处,说听她口音该是辽东一带人。这些年流离失所,她的东北口音已经基本消失,只是在某些字词的尾音上还留有痕迹,没想到杨维纲的耳朵这么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