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唐睿的办公处在隆福寺门楼二层。饶英时引着顾慎言上楼,来到二楼唯一的屋子门外,两扇门只关了一扇,隐隐传出说话声。
唐睿正背身站在办公桌后打电话,听到顾慎言进来的脚步声,回过身来,抬手示意她坐。
倘大办公室里只有疏疏朗朗几件家具,一张占了屋子四分之一的巨大桌子上铺了绿色军毯,上面放着实地模型,桌前的墙壁上挂着张巨大作战地图。顾慎言也曾不止一次到过唐睿这个级别军官的办公之处,从没见过如此朴素的。
唐睿今天着将官哔叽军常服,军服翻领上别着金亮的两颗星中将领章,风纪严整,双扣武装带上有支擦得铮亮的柯尔特□□,立时便有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威严感。如果说前几天见到的他是湿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那现在的他就是杆已经上膛的□□,随时能置人于死地。
顾慎言回头注意到饶英时没有同她一起进来,顿时觉得凝聚在唐睿身上那种刀锋般的凌厉令她十分紧张,便捡了张离他有些距离的椅子坐。不经意间,听见他对着电话说:“伯母放心,今天有一班飞机正好要到重庆,我已着人送芳怡回去了。”停了片刻,又道:“现下战事正紧,还是让她不要奔波才好。”
顾慎言觉得听人家电话不够礼貌,下意识低头想把这声音排除在耳朵之处,却听唐睿道:“那好,伯母再见。”
她不及站起,唐睿已从办公室正南方向摆放的桌子后走出来,道:“顾小姐请坐,找我有什么事?”他容长面孔上,下巴剃得青亮;脚上一双带黄铜剌马靴乌光水滑,走在木制地板上登登作响;说话时,露出一口净白牙齿。
顾慎言垂目片刻,深吸几口气,才道:“这件事,本来我是应该直接向卢参谋长汇报的,但是……”顿了顿,思索片刻,才接着说:“我分析了所有截获的密电,贵军内部恐怕有人向日军提供情报。”
唐睿对此早已了然于胸,只淡淡道:“这些事情很明显,你的话没说完。”顾慎言抬起头来,看他黑色双眸随着浓密的双眉向两鬓插去,仿佛不带温度的幽谭深水,没来由一阵心慌,便又低头想了想,道:“恐怕职位不会低。”
她已经能够基本确定秘密发报人身份,却没有把这个消息汇报给卢国璋,而是到这里找自己,估计是很明了军队内部错综复杂的各类牵制。而且高级军官通敌,传出去,总是自己失察之故,恐怕后患无穷。想到此处,唐睿对眼前女子更加刮目,想不到她这样年轻,心思竟缜密至此,处事分寸也恰到好处。他问:“有几分把握?”
顾慎言肯定地说:“十分。”
看着她倔强又坚定的表情和那双鹿般大眼睛,他哑然而笑。小时候打猎,他见过那些警觉的小鹿,一听风吹草动就会睁大双眼,随时准备逃命。她的眼睛也是那样,不时会流露出戒备的神色。可谈论工作时,她便仿佛未经打磨的钻石被雕刻师切割第一刀后,即现出挡不住的耀眼光芒。
一时之间,唐睿有些走神,只将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一下下扣在桌上。许久,他才道:“你刚才说有十分把握,能不能给我讲讲把握在什么地方?”
点点头,顾慎言道:“我也是根据经验判断,觉得密码的底本应该与英文出版物有关。”“那么应该如何破译密电?”“只要找到底本,破译并不难。”顾慎言道:“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对重点人物进行排查。我希望,您能给我彻查七十九军营职以上人员的权利。”
唐睿微微有些意外,这种事别人避还来不及,聪慧如她,竟然还主动请缨,实在不可思议。他看着她那清丽面容:虽有疲态,表情却纯净自然,没有丝毫渣滓——他在心里说,这明明还是个孩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格登格登”的高跟鞋声。这座庙宇门楼虽然是砖石结构,地板却是木质,高跟鞋走路声极其刺耳。
不过片刻,房门便被“嘭”地一声推开,随即冲进来个身着鲜红色洋装的女郎。顾慎言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如此标致的美女,鹅蛋脸、杏核眼,绿鬓如云,连她见了都不禁有几分惊艳。
那女郎还未开口说话,后面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跟着冲进来,险些撞在女郎身上,口里还叫着:“邱小姐……”
追着那女子进来的,正是顾慎言在医院里见过的罗振全。他站稳后看清屋中情形,委屈地叫了声:“军座……”
唐睿缓缓站来,右手轻挥,示意罗振全不要说话,又把目光投向那邱小姐,冷冷道:“芳怡,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邱芳怡瞪着唐睿,咬牙道:“你不是军务繁忙么?怎么有空在这儿闲打牙?”唐睿微微颦眉,对着邱芳怡身后道:“振全,你先送顾小姐回去。”
顾慎言也觉得这是唐睿的私事,自己在这里实在不便,正要起身离去,却听邱芳怡道:“不用!该走的是我!”
说着,她低头打开镶钻手包,拿出件小小物事,道:“这是上次你看到却没有得到的东西,我千方百计寻来给你,可你连见我一面都欠时间!”她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水光,连顾慎言看了都觉不忍,思忖着,起身的动作就有些迟缓。不想邱芳怡说到伤心处,怒气极盛,愤然道:“看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对你客气半分!”说着右手一挥,将手里东西扔向唐睿。
她并没真想做什么,只是一泄心中愤怒,手上不禁用上全力,盛怒之下也没什么准头,那东西就直扔向顾慎言。这时顾慎言正半站起身子,眼前忽然飞过一件物事,她下意识偏了一下脸,那东西竟直直砸在她的左太阳穴附近。
顾慎言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栽下去。唐睿离她最近,眼见她被打中,额角忽地喷出鲜血,一个箭步冲上去扶她,不想她软绵绵的身子没半点支撑,直接跌进他的怀里。
鲜血汩汩而流,瞬间已沾得唐睿一手一身,白手套仿佛已浸在血中,他急得叫:“罗振全,毛巾毛巾……”
罗振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经唐睿一喊才回过神来,忙把门口衣架上挂着的一块毛巾取来。唐睿一边把毛巾按在顾慎言伤口上止血,一边对罗振全道:“去开车,送顾小姐去医院。”
顾慎言只是遭遇意外应激过度,并没有失去意识,喃喃道:“我没事……不用去医院……我不想去医院。”唐睿怒道:“什么没事,这时候还逞能!”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冲下楼去。
朦胧中,顾慎言觉得自己倚在什么人身上,耳边可以清楚地听到强有力的心跳声。记得十岁那年发高烧,她也是这样伏在张伯伯怀里被他送进医院,张伯伯强壮有力的心跳带给她无比的安全感。她不禁微微向那心跳声靠近些,直想永远伏在这温暖的怀抱中。
“丽质……”听到轻唤,她回过头去,看见母亲穿件天青描白云华丝葛夹衫,斜倚在珠罗纱帐雕花铜床上,瘦削的鹅蛋脸上有股脉脉含情的幽深,美得带点仙气。她走过去,立在母亲身后,看她手里的书和腕上的羊脂玉镯子,跟着她吟读“东篱把盏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母亲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衣襟上一溜茉莉花,眼睛会笑会说话。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丽质,在别人家,总是要学些眉眼高低……”那是她的房间,楠木家具上贴有细致螺钿,房中高几上的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天冷,她抱着花绸套热水袋,半躺在软椅上读小说,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有种春日迟迟的温暖。她想告诉母亲什么,回过头去,母亲却不见了,连那美丽的大铜床也消失地无影无踪。她着急起来,大声呼唤,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就那么着急着,忽然听到穆建中的声音:“大哥,你都一夜没合眼了,去休息一会吧?”“你先去休息吧。”唐睿的嗓音略带沙哑,充满疲惫。
停了一会儿,穆建中道:“大哥,这是意外,不必过于自责。”唐睿叹口气,道:“顾小姐不过才来这里一个多月,两次受伤竟都是因为我。她还是个孩子呢,家里人知道了该多焦急。”顾慎言忽然很生气,唐睿也不过比她大几岁而已,已经独自指挥几万人浴血疆场,凭什么她就是孩子?
这时有人走进来,道:“军座,邱小姐在外面。”
唐睿登时发怒,语调中带着极度厌恶:“她怎么还没走?”
随即便听到一个幽幽然的女声:“我只是想来看看顾小姐怎么样了。”是邱芳怡么?顾慎言想起自己是被她扔出的什么东西砸中了。
一时间四周静极了,只余邱芳怡带着些哽咽的声音:“我没想……没想伤到她。”
顾慎言想说自己相信她的话,但声音哽在嗓中,只能发出含混的钝响。大家都听到她发出的声音,走到床边查看,顾慎言努力地睁开眼睛,首先便看到唐睿关切的目光。他似乎很疲惫,脸色比之前黯淡许多,下巴上已冒出青青一圈胡茬。她轻声道:“长官,你该刮胡子了。”
唐睿怔了怔,这才露出笑容,转头道:“振全,去把何放找来。”顾慎言忙挣扎着要起身,连声道:“我已经没事了,不用找何医生。”唐睿又把眉头皱起来,语调带着薄怒:“这是在逞什么能?昨天血都流成那个样子,还叫着不来医院。必须让何放仔细检查一下!”
看到顾慎言挣扎着要直起身来,穆建中忙上前帮她把枕头垫高。她向他道了谢,抬眼便看到在病房门口站着的邱芳怡。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猎装,长发扎成马尾,美艳异常,只是仿佛个委屈的小孩子,手足无措,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
顾慎言道:“邱小姐,这是意外,你不必挂在心上。”邱芳怡睁大眼睛盯了她半天,方道:“那……你好好养伤。”又转头对唐睿道:“明之,我走了。”言语中的留恋显而易见,唐睿却连头都没回,只道:“建中,你去送送邱小姐。”
邱芳怡极度失望,可又不好在这里待下去,迟疑着转身离开。穆建中回头看看唐睿没有表情的脸,只好跟了出去。
顾慎言看到唐睿衣服上还有许多暗色血迹,颇有些过意不去,道:“长官,我已经没事了,您回去休息吧。”略作停顿,她想此时病房中只有两个人,机会难得,不禁道:“这话我本没资格说,只是我觉得,邱小姐也不过是个可怜人,您不该这样对她。”
唐睿闻言微微皱了皱眉。顾慎言曾见过他有这个表情接下来会发怒,有点后悔自己怎能如此与人“交浅言深”,况且唐睿还是她的上司。但话已出口,总不能说一声收回就了事,便也没有躲闪,只静静看着他。片刻,他皱起的眉头逐渐放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何放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
做过检查后,何放笑道:“顾小姐的头还真是够坚强,一个月连续两次受到创伤,现在反应还能如此灵敏。”顾慎言不禁道:“难道我现在傻了才对?”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检查完毕,何放与唐睿到病房外谈事情。顾慎言问严护士她昏倒了多久,严护士道:“一整夜都在说胡话,把唐长官急得。那邱小姐也真是……未免太跋扈了些。”她们大约也已听说她受的是无妄之灾,言语中颇多同情。
顾慎言不想与她多说这个,只道:“我说什么胡话了?”严护士想了想,道:“好像在叫妈妈。顾小姐,你是不是想家了?昨天唐长官听见你在叫妈妈,便让穆长官想办法接你的家人过来陪陪你。”
顾慎言冷冷道句“我没家人”,便翻身躺下,闭目不再言语。
顾慎言被尖利之物砸中额角静脉,伤口并不大,又经及时止血,没有太多影响,晕倒也只是因为两日未眠劳累所致。她没有多休息,即时开始继续受伤之前未完成的工作。
唐睿同意她对营职以上人员的调查,为保密起见,特别安排穆建中处理此事。顾慎言没有让之前的两名助手参与破译,而是请穆建中找来七十九军营职以上人员的名单及简历,经过仔细查看分析对比,选出既懂英语又在机要岗位上的部分营职以上人员,进行深入调查。
这天穆建中到医院协助工作,却看到顾慎言并没有如前两日般埋头查看资料,而是站在窗口,目光飘忽。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道:“穆长官,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好么?”
穆建中极其意外,这段时间她对他敬而远之,不知今天怎么一改常态。他想从顾慎言脸上看出什么,可她还是与往常一样,表情安静淡然,让人看不透。
他们出城到郊外去,二人沿着山道慢慢散步,顾慎言不由想起过去每年这个时节,张家都会到郊外春游,她与书琳手拉手到浅浅小溪中摸鱼,张伯母把整鸡用泥包了埋在地下,再在上面生一堆火,做“叫化鸡”。等她们玩累回来时,鸡肉也已烤好,一家人大快朵颐,不知多么开心。
穆建中看到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问却又踌躇,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回过神来,她已先他走出一段距离。
待他追上去,却见她已坐在块大石上休息,春末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脸上。她的肤色本就十分白皙,阳光更给那小小面孔添了几丝华彩,平素的娴静深沉全化作一股温柔妩媚。穆建平呆了片刻,这才道:“你怎么把外套脱了?这林子里凉,会感冒的。”
顾慎言只在风衣里穿了件衬衫,亦觉脊背发凉,便把衣服穿上,道:“长官教导的是。”穆建中笑着递给她一壶水,坐在她对面不远处。
顾慎言喝口水,眼睛望向远方,良久才回过头来,轻声道:“穆长官,能帮我一个忙么?”
穆建中想跟她说,别再叫他长官,可不敢再鲁莽,只问要帮什么忙。
顾慎言低头思索半天,才道:“是关于调查的。我已经把可疑人员缩到最小范围。接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逐个排查,我需要您的帮助。可是,这恐怕会……会对您的声誉有影响。”
穆建中一时没有说话。她戴着顶窄沿小帽,倒显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有种楚楚可怜的韵致。她抬起头来,似乎想笑一下,可那笑容竟比哭泣还要凄凉。
穆建中记得初见她时,心中只是好奇。黄宇他从小就认识——他们那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大——因为是独子,极受溺爱,黄宇声色犬马无所不能,女朋友更是每星期都不同。自从听说黄宇竟为一个女人自杀,他们几个人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觉得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在狮子岭见到这个传闻中的女子,他不禁多看几眼。及至后来,他们常有接触,便觉得传闻不可相信:她是个简单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玻璃人,每天在病房里除了看书就是休息,话很少,也不喜与人打交道,哪有半点狐狸精的样子?他一直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就让黄宇那样的情场老手落了马?
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有些明白。
他起身走过去,坐在顾慎言身边,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记得有一次,他们行军路过雨后的松树林,松脂的香气被雨丝蒸得愈加浓郁,如雾般氤氲飘拂。她身上就有那种春雨后松脂的芳香,有些清冽,又有些温润,令人沉醉。她是那样瘦弱,让人直想把她永远裹在怀抱之中。他怜惜地摩挲着她,她却颤抖起来。片刻,他被她猛然推开,险些摔倒。她奔出几步,侧身半蹲在一株大树旁,浑身痉挛,干呕起来。
☆、纤云弄巧
“你听说了没?”严护士一边整理用过的针管针头,一边歪头对身边的季护士轻声道:“那个顾小姐,和穆长官……”
那季护士小小的三角脸上甜净眉眼微扬,轻道:“你是专职照顾她的,倒来问我?”严护士撇撇嘴道:“你还不知道呢,上次她在唐长官那受了伤,回来不久病房外就加了岗哨,连我进去也是三遍四遍的讯问,倒好像谁都想着谋害她似的。我也懒得多管,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和穆长官搞到了一起。”
季护士一边熟练地给器具消毒,一边四下张望,确定没人,这才道:“过去穆长官不是常来?你就没看出点端倪来?”严护士冷笑道:“要不说这种女人有心计呢?那时装得三贞九烈,连正眼都不给人家一个。现在怎么样?每天恨不得粘在人家身上,寸步不离。”
季护士吐了吐舌头,道:“你还不知道呢。那天我听巧蓉姐说,她听见那个女人跟穆长官撒娇,说医院里的饭太难吃,穆长官便不知道带着她去了哪里,半夜才回来。而且,你知道,巧蓉姐就住在那个病房外面的小院,她说根本没见到穆长官离开!”
严护士愣了半晌,方道:“我们医院现在成什么地方了?如此寡廉鲜耻的人,就该早点赶出去才对呢!”“不过话说回来,不佩服人家也不行。你想想,穆长官的人品家世,哪样拿出来不是响当当的?还有那个黄司令的公子,人家就有办法收罗裙下。”严护士轻轻打了季护士额头一下,道:“你这小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难不成还想跟她去学?”季护士笑道:“我可没那份天赋,学不来的。”
严季二人调笑的诊疗室,却是到顾慎言所住小院的必经之路。她正和穆建中一起回病房去,不想竟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去。穆建中怕她恼怒,想进去制止那两个嚼舌根的人,却见她轻轻摇头,脸上不着喜怒。
他觉得很心疼,她不知已独自承受过多少这样的流言蛮语,那小小一副肩膀,能有多坚强?她对自己说,穆长官,恐怕会影响你的声誉,可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她是女人,声誉比自己重要多了。而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哪个没有点桃色新闻,仗打了好几年,这样的流言从没少过,根本不必理会。可她还是决定承担一切。
停了片刻,穆建中看到顾慎言转头向病房走去,只能默默地跟过去。回到病房,刚把手中资料放在桌上,顾慎言便道:“穆长官,今天的资料不多,我自己来看就可以,您回去休息吧。我们今晚该到林营长家做客,六点钟出发可好?”
她语调严肃,不容商量,穆建中只好先回驻地去处理公务。其实他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顾慎言个性太倔强,想做的事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取得结果,迫地他也得马不停蹄地配合她的计划,不敢松懈半分。
过去几天,顾慎言把符合通过密电传递情报的人员名单缩小到十人之内,接下来便是逐个排查。她要求穆建中想办法带她到每个人的住所一次,她把所有需要的信息记录下来,再回来详细分析。上次在通信兵团长家里,她发现许多可疑之处,搜集了一堆资料,他不忍心她一个人彻夜不眠,便留下来帮着做些整理工作。清晨时分,一夜没睡的她双眼依然清澈,对他说:“这个人,可以排除。”
仅仅排除这一个人,他们就花了两天时间,他早已烦燥不堪。今天好容易可以休息,他知道自己应该回去补个觉,可单独待着心里发慌,只能守在闹哄哄的团部,等把所有事务处理完毕,也不过才下午三点。
左右无事,还坐立不安,穆建中决定早点去医院找顾慎言。
病房的门没关,顾慎言趴在桌子边枕着胳膊睡着了,盈盈一张面孔倒有大半掩在臂弯里。怕打扰了她的香梦,穆建中就在门口伫立——很少有机会能凝视她,感觉像是偷来的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眉微微皱起,仿佛梦到了什么极度不快的事情,喃喃道:“妈妈……不……别过来!”那梦呓渐渐凄厉,声音变得很尖,他忙冲进去,双手扶住魇住的她,轻唤:“慎言,慎言……”她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立时寒光四射,伸手猛地把他推开。
那一推大约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穆建中向后趔趄几步才站住。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寒锋仿佛利刃,刺得他的心生疼。上次他发乎情却未能止乎礼仪的举动还没过去几天,却又故态萌生,穆建中觉得她恐怕连让自己吃耳光的心思都有。
“已经六点了吗?”半晌,顾慎言淡淡地问一句,脸色却还是铁青。
穆建中忙摇头:“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顾慎言递过一叠信纸,道:“不用去林营长家了,我破解了密码。”她的语调清冷,丝毫没有破解密码之后的欢欣。穆建中接过信纸,那是她所写的情况说明,把他们这十几天的工作做了详尽描述,对密电情报的分析也很深入。
穆建中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方道:“内容很详尽,证据也很充分。但你也知道,这件事涉及到的人来头不小。怎么处理,我需要请示唐长官。”
顾慎言道:“我的工作只是破译密码。现在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她的语调悲伤,听来让人倍觉凄凉。穆建中心中一恸,不明白何以几个小时不见,这些天一直精力充沛的她便换了个人。想追问几句,但她已经别过脸去。他无奈,只能道别,拿着报告往外走。刚行至门口,又听顾慎言在身后问:“穆长官,我能和你一起去见唐长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