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二人一起离开,四周又恢复静谧。顾慎言只觉脑后伤口跳痛难言,缓缓侧过身,蜷成一团,才让自己颤抖的没那么厉害。恍惚中,她看到母亲拉着小小的自己,在阴霾落雨的狭窄街道踽踽而行。青砖路面被雨水洗刷得很干净,她手上串着的白兰花脱落一朵,落在滩积水上,飘浮着,像汪洋中失去方向的小船。
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定是做梦和人抢东西吃了吧?看这眼泪流的!”
心里一紧,人登时清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阳光映入眼帘,要等一会儿才看清身旁站着个穿白褂子的人,想来是医生。
那医生对她做了几个简单的检查,朝对面微微一笑,道:“看来没什么大碍。”
顾慎言顺着医生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床边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陌生人,正冲她微笑着道:“忘了我啦?”
这声音极熟悉,顾慎言微微闭上眼睛,思索片刻,道:“你是穆团长。”
穆建中笑声朗朗,连连颔首。她这才看清,他有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大约行武多年,身形魁梧、四肢修长,周身环绕强烈的压迫感。
深深吸口长气,她轻声道:“谢谢!”
穆建中沉吟片刻,并不接话,只是笑道:“你一定很喜欢睡觉吧?这一下子昏睡了四天三夜,真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正要说话,却听旁边一个女声道:“穆长官,顾小姐刚刚醒来,需要好好休息。”语音既娇且糯,顾慎言听出这便是初时醒来在自己身边说话之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修长身影走到病床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圆脸大眼女子,十分娇俏。
穆建中笑道:“严护士教训的是,我这一高兴就忘了顾小姐要休息。”说着转头对顾慎言道:“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又低下头故做神秘地对她说:“这医院的东西要多难吃有多难吃,你吃了一定会后悔的。”
她不由嫌恶地将脸侧向一边。穆建中只当她重伤初愈心情烦燥,也没计较,转身离去。那严护士则十分热情,赶着问她有什么需要,还主动介绍她的伤情,说她受伤之后颅内出血严重,主治医生何放主张开颅手术,但唐睿认为此处条件有限,怕开颅造成大脑损伤,坚持保守方法治疗。严护士还说,她昏迷期间,唐睿曾多次前来探望。
顾慎言听了心下恻然:虽然到这里工作由唐睿特批,但自己职位低微,竟劳烦他亲来探望,大抵是因为挂念她还有可用之处吧?不过唐睿在她醒过来之后便去外地开会,接着又到重庆述职,并没有再来过。
因为颅内出血,何放严令她卧床休息,一躺便是二十几天。穆建中倒是隔三岔五总来看她。他为人乐观,又爱说话,但凡到来,必有一班小护士围过来,弄得这间单人病房倒似集市般热闹。
这天他又被群小护士围着讲神枪手战友的故事,边讲边让勤务兵给大家分发带来的时鲜水果,小姑娘们正值贪嘴年龄,都一拥而上,不住价感谢穆建中。
顾慎言本就对他的故事不甚感兴趣,因为礼貌勉强配合,此时看他们一片欢乐顾不上理会她,方舒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树木枝叶繁茂,几株高大杨树已是浓荫累累,阳光从叶隙间筛进来,到处是斑驳的光影。望着窗前那树繁花满枝的紫玉兰,顾慎言不禁想起多年前初到张家时,张伯伯指着院子里的紫玉兰树,教她背“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在想什么,那么开心?”听到穆建中的问话,顾慎言瞬时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望向他,才发现不知何时病房里已没了别人。他每次来,不是有医生护士便是有勤务兵在场,似这般只余两人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她只觉不舒服,淡淡道:“不过是一些往事。”
穆建中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窗边,静默地看着园中花草树木。听严护士说,顾慎言所住病房是唐睿所部团职以上高级军官休养之处。出了她所住的这间屋子,便是条穿过天井通向外面的碎石子径,石子路东西两侧分立左右厢房。此时小院中只有她一个病人,园中春阳烂漫,花木扶疏,静谧幽深。
“知道么?你刚才笑了。”穆建中并不回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向来笑声朗朗,如这般冷静隐忍的言语她从来没听到过。她心中一凛,不及说话,已听穆建中道:“真奇怪,我认识你快一个月,竟然从没见你笑过。”
顾慎言淡淡道:“恐怕,无论谁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都高兴不起来吧?”
在齐山狮子岭,顾慎言所乘军车遇到地雷,当她下车打算帮忙时,同车的司机小鲁追过来试图保护她,踩中另一枚地雷,她被地雷产生的冲击波抛入空中,虽然落在松软的河滩上,可头部撞上砺石,除右后脑一道两寸长伤口外,脑部震荡和出血都很严重。为了便于治疗,医生将她的一头青丝剃去,此时虽然已经长出短短绒发,伤口上却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看着顾慎言清澈的目光和头上显眼的白色纱布,穆建中心里柔软异常,暗自责怪自己太过自私,讪讪笑道:“看我,真是太岂有此理了!这样,罚我今天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话说得过于亲近,甫一出口,穆建中便有些后悔,深恐唐突了她。可还是按耐不住,偷眼望过去,只见顾慎言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脸上有种凄黯的神情。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面色如常,道:“谢谢长官。不过我很累,想睡一会儿。”
看着她的清冷双眸,穆建中失望至极:初遇时,她虽然身受重伤,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泠泠的,没有丝毫恐惧慌乱,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后来她昏迷数日醒来,看到自己满头长发尽去,眸子中亦没有半点波澜,只淡淡说句“就要过夏天,这下可清爽了”。后来自己常偷空跑过来看她,希望说说笑笑可以减少她伤后的烦燥,可她的目光从来没有过半分热度,他来与走、说或笑、停和留,都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叹口气,穆建中默默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又情不自禁地转头。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顾慎言举起双手,将那小小面孔埋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79军这个称呼表细究,主要是我喜欢七九□□,所以唐睿所部被命名为这个,抗战时79军的军长有王甲本和夏楚中。重申,这素架空、这素架空。
☆、刹那 永生
那之后许多天,穆建中都没再来过医院,顾慎言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情绪好转,自觉身体恢复得都快些。
这天黄昏,看护人员换班的换班、用餐的用餐,都不在身边,顾慎言发现没有热水,便自己拿了暖瓶到小院外不远处的开水房打水。
在狮子岭受伤后,顾慎言被转送至汾州城里的七十九军医院。这医院所在地据说曾是当地一旺族的家宅,因为家道中落,后人经营不善,已经破败。后来七十九军驻军此处,便征用来做了医院。大户宅院设计雅致,各色花草郁郁葱葱掩映其中,煞是好看。因是晚饭时分,四处寂静,垂柳的影子如同细雨般柔曼,脉脉斜阳余晖给所有东西都镶上一道金边。
顾慎言边观景边散步,绕过后厢,到开水房前,将手中暖瓶放在一边,去换墙根下已经灌好水的暖瓶,拿至手中才发现灌好水的藤编外皮暖瓶这样沉重。她重伤后体力不继,使出全力,好不容易直起身来,却觉手腕上一丝气力也无,摇摇晃晃几乎将暖瓶扔出去。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声音叫道:“小心!”与此同时,暖瓶亦从她手里脱出。说时迟那时快,顾慎言只觉一股力量猛地将她向后拉。
“嘭——”,暖瓶在顾慎言被拉到后面的一刹那落在地上,摔成粉碎。幸好及时被拉开,她才没有被四溅的玻璃渣子和开水伤到。但被拉回来的冲力,已使她跌进拉她那人的怀里。她的心被什么猛然牵动,惊异抬头。
一瞬间,顾慎言只能看到夕阳在他身后落下金灿灿的光芒,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眼尾极长,似要扫到鬓角,黑黑的瞳仁半浸在水中,目光异常深邃。
顾慎言记得小时候,张伯伯家一到新年就会摆水仙花应节,她特别喜欢把点缀在水仙盆中的黑色曜石拿出来玩耍。那些石头光滑圆润,拿在手中,会有微微凉意沁入肌肤。此时此刻,这双在她眼前的双眸,象极了那些美丽的曜石。
她与他的脸相距只有几寸,看着他的眼睛,她一时间心绪纷杂,不由问道:“是你?!”刚才那声“小心”,是由一个深沉略带沙哑的嗓音发出,与她在狮子岭受伤之后听到的那声“顾慎言,你给我醒过来”分明是同一个人。
顾慎言身着宽大的病号服、头发不足一厘米长,那人似乎没料到她是个女子,亦有片刻失神,听到问话,才忙把她放开。
她不及思索,急问道:“是你在狮子岭救了我?"
住院期间,饶英时来探望她时说起过,受伤之后她已经没了呼吸,幸亏有懂得急救的人员路过,才保下她一条性命,要不自己万死也难恕罪。她便理所当然认为那“懂得急救”的人员是穆建中。现时听到这人说话,她才想起,当时自己醒过来,明明听到过这个略带沙哑的嗓音。
那人似乎已经知道她是谁,扬起嘴角,笑道:“欢迎来七十九军,我是唐睿。”
顾慎言顿时睁大双目,只见眼前之人穿袭灰黑色长衫,一派温润书卷气息,哪里有半分带兵大将的气概?饶英时曾说,唐军长少年老成,极是威严,他们这些身边工作之人都很少见到他的笑容。可此时他在冲她笑,笑容宛如春风。
看着顾慎言惊异的表情,唐睿笑意更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没洗干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收回目光,退后两步,这才道:“唐长官好。”
唐睿笑道:“好了,又不是在军部……”话未说完,只听有人道:“大哥,你怎么到这来了?他们都找你呢!”顾慎言回头,看见穿着军装的穆建中疾步朝他们走过来。
唐睿道:“这样的会议太让人气闷,所以只能出来透口气。不过还好,本来计划明天去探望顾小姐的,今天提前见到了。”
穆建中早已看到一旁站立的顾慎言,迟疑半刻,方才低着头道:“顾小姐身体好些了吗?这几天军务繁忙,都没抽出空来探望你。”
“我很好,谢谢穆长官。”顾慎言语调清冷,穆建中既失落又深悔自己处事太过急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对唐睿道:“前面等着您去做决定呢,请长官赶紧去主持大局吧!”唐睿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好,我这就去主持大局。你可得好好把顾小姐护送回去,别又借口军务繁忙偷懒不干!”
说着,唐睿转头对顾慎言道:“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建中。”也没注意到顾慎言与穆建中两个满脸尴尬,便转身走了。
沉默片刻,顾慎言道:“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用麻烦长官。”说着也转身慢慢离去,只留给穆建中一个倔强的背影。
回到病房后不一会儿,就有勤务兵送了只暖瓶来,说是遵了唐长官的嘱咐。顾慎言略平复的心绪又有些波动,她记得第一次在张家过年,偷偷拿了几颗水仙花盆里的曜石回房,玩过去常与母亲一起玩的掷石头游戏。不期然张伯伯敲门进来,慌乱中她想把石头藏起来却没藏好,被他看在眼里。当时害怕极了,痛哭流涕,几乎要跪下来乞求张伯伯不要因为偷东西把她赶走。张伯伯露出极意外的表情,帮她擦去满脸泪水,告诉她,这亦是她的家,所有物件她都可以动用。
那之后,每次看到漂亮的曜石,她心里都会异常温暖,因为在母亲过世之后,她知道还可以拥有一个家。
叹了口气,顾慎言颤微微地给自己倒杯热水,温热的水蒸汽熏得她想流泪。记得当初接到邀请到七十九军做通讯工作,她曾详细了解过唐睿的情况:今年刚刚三十一岁的他,于年初参加桂南会战后,调任七十九军军长,驻防汾州。
曾经留学法国的唐睿对于军队的训练与改革一直颇有主张,他非常重视单兵或小部队训练。特别是桂南会战之后,他亲自训练、休整受到极度重创的军队;又吸取过去作战经验,决定加强本部在信息收集方面的工作。有人向他推荐相关人选。而自己,就是其中唯一可以丢下过去工作,到汾州就职的人。
翌日,天蒙蒙亮时,顾慎言便被雨滴落在树叶之上淅淅沥沥的碎响和屋檐滴水声吵醒。起身打开窗子,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虽带着几丝寒意,却将一夜未睡好的烦郁之气消尽。
何放过来问诊,笑道:“昨天好不容易等唐长官回来开会,不想他先问你的伤势,警告我治不好你军法论处。还好现下伤口恢复得非常理想。”顾慎言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何放不及回答,便见有勤务兵执着鲜花水果进来,说是唐长官着人送来,祝顾小姐早日康复。顾慎言早看清士兵手里拿着的是束蓝色矢车菊,心中没来由猛跳起来。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一阵嘈杂,一群人簇拥着,把什么人送进东厢房。这边儿早有人冲进顾慎言的病房,说有人急发阑尾炎,请何放过去诊治。
看着何放他们几个人匆忙离去,顾慎言慢慢闭上眼睛。床边花束散发阵阵香气,薰得人头昏脑涨。
“顾小姐不舒服么?”严护士轻声问。顾慎言忙睁开眼睛,道:“只是有些疲倦。东厢里什么人病了?”
严护士古怪地笑了笑,道:“听说是唐长官的未婚妻。”顿了顿,又忍不住似地说:“顾小姐真应该看看,就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唐长官呢。真真洋囡囡一个,漂亮得和画儿上的人一样。”顾慎言知道她们这班护士平素都把唐睿当梦中情人,此时见到人家未婚妻,自然有些失落,遂问:“是急性阑尾炎么,可是很严重?”
那严护士忽然把脸拉下来,道:“谁知道呀!”说着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转身一阵风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慎言才看到东厢里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何放也跟着走出来,不时与身边年轻军官说着什么。后来便只有护士不时在东厢进出,何放再没来过。想来那唐睿的未婚妻患的并不是什么急病。
顾慎言这才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杯弓蛇影的意思,实在无稽。转头望见那束蓝色矢车菊,摘下一朵,顺手压在枕畔的一本书里。
次日查房,顾慎言问何放能不能早点批准她出院:“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的也不是办法,我想还是早点开始工作比较好……”话还没有说完,只听东厢里“嘭”地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用力摔在地上,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声高声道:“我不管,叫唐睿来见我!”接着便有个男声急促地解释什么,那女子却高声道:“罗振全,你少拿这些话来敷衍我。你告诉唐睿,他再不来,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何放讪讪笑着对顾慎言说会回去详细分析她的病例再做决定,接着便逃命似的匆匆离开。秦护士笑道:“何医生是怕邱大小姐难为他呢!”说着便讲了昨天的事情。
原来那位邱小姐一大早起来喊肚子疼,陪侍之人只好给唐睿打电话,唐睿推说自己要到城外视察阵地走不开,邱小姐便大发雷霆,坚持说自己突发急性阑尾炎,结果被送至医院。何放诊断后认为并不是阑尾发炎,推想她只是痉挛,只开了些镇疼药。那邱小姐便不高兴起来,处处为难何放。
“真真是大小姐,架子大得不得了。”秦护士笑道。
严护士问:“邱小姐不是唐长官的未婚妻么,怎么病了唐长官也不肯来看看?”
秦护士的男朋友就是唐睿副官罗振全。她但笑不语,并不急着作答,屋里的几个护士都着急,推着要她说话。这时东厢房又有人出来,正是昨天与何放谈话的年轻军官。
秦护士看到他顿时满脸笑意,匆匆迎了出去。后来几个护士忙完也便都出去了。顾慎言本就对她们所谈不感兴趣,顿感清静,闭目休息,不想竟朦胧睡去。再醒来时,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甚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落雨。迷蒙间,听到几声轻轻的扣门声,方才清醒,警觉地低声喝问:“谁?!”“顾小姐,我是饶英时。”
寒暄几句,顾慎言注意到饶英时脸上满是为难表情,便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方道:“顾小姐,按理说不应该如此,只是我们有一件着急事。”
他吞吞吐吐说了半天,顾慎言才听明白,是七十九军参谋长卢国璋请她到军部一趟,并没说是什么事。她明白必有紧事,马上同意前往。
“那你的身体……我刚才问过何医生,他说你现在还很虚弱。”话还没说完,已被顾慎言截断:“我也是军人,哪能如此娇气?而且,你也看到,我现在很好。”
说着,她下床到里屋换衣服,在镜前拂了拂不到一公分长的头发。虽然头上伤口不用再打纱布,可她似乎能看到后脑上那个两寸长的丑陋伤痕,便顺手从箱子里拿了条丝巾结在头上。
七十九军军部在汾州北门外的隆福寺内。寺庙周围民房极少,颇显荒凉,但道路两旁植满杨柳,雨滴落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之上,宛如曼妙舞曲。顾慎言所乘坐汽车由南山门而入,过了门楼、钟楼、鼓楼,到达大雄宝殿,汽车只能行至此处。他们步行绕过在大雄宝殿之后的藏经阁,便看到此处知名的一座宋时小塔。
顾慎言仰头看这八角十三层琉璃塔,檐角铁马已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记起曾听人说过,这小塔因为所用琉璃砖颜色近似铁色,人称铁塔,也不知屹立数百年,看过几多人间悲欢。
塔后的配阁就是参谋长卢国璋办公之处,屋内大桌边围坐十几人,大约已经开了许久会,许多人抽烟,到处烟雾缭绕。
顾慎言甫一进门,大桌中间一人便起身快步迎过来,正是卢国璋。
他是个近五十岁的精壮军人,面颊瘦削,双目炯炯,并无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截获了几份日军密电,但只能破译出部分内容。顾小姐是瑞尔诺先生的高足,虽然在病中,也只好麻烦你先来帮忙。”
即时便有工作人员向顾慎言介绍情况。原来,最近日军航空队经常到七十九军属下的一个步兵师驻防地附近轰炸,甚至好几次将炸弹准确投掷至弹药库、粮库附近。参谋部谍报处屡次截获有内部间谍发出的密码电报,却由于没有掌握编码方式,破译毫无头绪。
听了情况介绍,顾慎言心中已有初步想法,她要求一间独立办公室,两个助手。一切妥帖之后,便把过去截获的电报拿来仔细研究。
抗战初期,军统曾聘请有“密码魔术师”之称的美国人罗·瑞尔诺来华帮助破解日军密码。被国民政府授予少将军衔的瑞尔诺带着二十几个学生组成专职破译小组,从事日军密码破译工作。
当初挑选这些密码破译人员时,大部分都选择留日学生,非日语精通者绝不录用。顾慎言原是没有资格入选的,但因着黄宇力荐,说她日语流利,这才破格加入。没想到阴差阳错的,竟让她很快破译一组日本海军航空队密码,在接下来的大轰炸中,正是由于这组密码,让防空警报及时挂出,避免了重大损失。
七十九军参谋部的译电人员已经对所截获电报进行过分析,指明密电皆以阿拉伯数字代替日文字母进行编码。顾慎言与助手一起着手破译,但尝试多种破译方法,总是找不到门道。
顾慎言记得瑞尔诺曾经讲过,他花两年时间破译日本外务省最高级无线电密码,灵感竟来自头天晚上的一个梦。高级密码的破译,有时凭借的不仅是技术,也是灵感和运气。虽然明白此理,可倔强的她不肯放松,不眠不休地进行各种演算与分析。
两天后,助手江平来送早餐,顾慎言看到包油条的纸外还裹着一层英文报纸,不禁问:“此处也有英文报纸?”江平道:“是军部订的,我去买早餐手边只有一张报纸,顺手了。”
顾慎言心中一动,马上翻看已经经过分析,却始终无法破解密电中的一些字符。她指着其中两个数字,道:“江参谋,如果,我们把这两个数字换成英文,是不是就解出来了?”江平忙拿过来查看,意外道:“这么看来,倒是比过去用日文进行编译更加合理,只是在日文中掺杂英文,他们的密码底本到底是怎么编的?”
顾慎言静思片刻,道:“江参谋,我们已经分析过,这里的03可能代表的是汾州,25代表正午,而此处出现英文单词,代表着什么?”江平想了想,道:“是发密电的人既懂日文又懂英文?”顾慎言摇头道:“恐怕,这里日文只是□□。”江平意外道:“那我们过去的分析不是走了弯路?”
顾慎言若有所思,不再说话,又埋头演算。江平看她已经两天不眠不休,也很少进食,怕她出什么事没法交待,便道:“顾长官,要不先休息会儿再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