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看她神思飘飞,轻唤道:“慎言?”她回过神来,问:“那你的堂妹,现在还和郁熹安在一起?”“欣儿没有和郁熹安一起从东北回来,郁熹安说,她失踪了。”
顾慎言一直以为唐欣然在举报张庆晖后失踪,是郁熹安计划的一部分,却再想不到,她是真的失踪了。
看唐睿一脸懊悔表情,顾慎言又问:“你在自责?”
“能不自责吗?如果当时,我不是轻易相信郁熹安那一脸真诚的告白,怎么会默许欣儿和他一起走?怎么会弄得她生死不明?其实说是失踪,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东北沦陷区那边的情况……”说着,他面带遗憾地长叹口气,连连摇头。
顾慎言握住他的手,却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唐睿道:“或许,我是对郁熹安有些成见,不高兴跟他多来往。但是,所有的剑拔弩张,完全是因为你这个傻丫头。”
顾慎言不禁赧然,轻声道:“对不起,我这自以为是的毛病总也改不了。”说着松开他的手,退后两步,立正站好,正色道:“顾慎言违令不从,私改命令,请长官责罚。”
说得唐睿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咳一声,方道:“正通航运公司,的确是交通部的主要承运商,但他们私下里贩卖烟土,冀州是重要中转点。你说,我应该同意把仓库转租给他们吗?”
顾慎言并不知道这些,益发自责行事太过鲁莽,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许久,唐睿清清嗓子,道:“禁闭,七十二小时!”顾慎言低呼一声,脸上尽是绝望神情。唐睿咳一声,道:“是有点多啊……那,四十八小时吧,不能再少了!”
他已留情,而且当时发电报时就预知会有这么一天,但想到禁闭室里的情形,顾慎言还是出了一身冷汗。

早上唐睿出门前交待郦洵,说天气冷,记得把火炉什么都烧旺。郦洵知道他是不好直说给顾慎言一些优待,强忍着笑,正要说话,却见一个勤务兵跑过来,急道:“不好了,顾秘书晕倒了……”
一语未了,唐睿已转身冲向禁闭室。其实禁闭室也就是倒座杂物间隔出来的一间屋,很小,又没有窗户,但郦洵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还替顾慎言想了办法:唐睿说四十八小时禁闭,每天就关她八个小时,分六天关完——唐睿听了都觉得好笑——可这才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晕倒了,弄得唐睿都觉得她是故意撒娇给他看。
所以走到半路,他又觉得不能这样纵容她,停下来吸口气,把脸板起来,才推门进去。此时顾慎言已经清醒,正抱膝坐在床上,面白如纸,目光茫然绝望没有焦点,与上次他提出结婚时一样。
唐睿一看这情形,顿时明白她绝不是故意,快步奔过去,叫声:“慎言。”她丝毫没有反应,他急得心都碎了,也顾不上避嫌,伸手把她打横抱起,一径送回房间。她就那样无意识地侧躺下,他急得一直呼唤她的名字。也不知唤了多久,她才慢慢回过神来,轻声道:“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哪里肯走,只道:“就算是怪我,这么不说话也出不了气不是?”然而等了半晌,她连动都没有动。他欠过身去,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知道这个样子是假装不出来的,所以更加难受,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懊恼间,郦洵在外面隔着窗子说,再不走就要赶不上与原江省政府一位要人的会面。唐睿无奈,只能先去处理公务。虽然加紧处理各方面事务,一切忙完也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他急匆匆赶回褚家园9号,郦洵说顾慎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不吃不喝,谁叫也不开门。
唐睿知道她素来豁达,也不至于因为他坚持原则而恼怒至此,但她的倔强也着实令他恼火,就想冲过去好好骂她一顿。然而只走到堂屋门口,刚掀起帘子,便看到顾慎言站在外面——浓密的鬈发把那张脸裹得只有巴掌大,脸色异常苍白,虽然穿着冬季军服,却不知站了多久,已经有些瑟瑟发抖。他心痛异常,骂她的念头早抛到爪洼国,亦忘了郦洵还在屋里,伸手拉她,道:“怎么在风口站着,快进来!”
顾慎言把手抽回去,方才依言进屋,站在门边,单薄得像张纸,点漆似的明眸也蒙了层雾气,没有半点光彩。
唐睿在心里叹口气,对郦洵道:“去给她拿点吃的。”顾慎言却道:“郦副官,不用麻烦了,我有几句话想和长官单独说,说完我就走。”郦洵将目光望向唐睿,见他点头,方赶着出屋去。
唐睿看着郦洵将门关好,这才道:“你要是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只别这样,好吗?”顾慎言缓缓抬头,面无表情,声音清冷,缓缓道:“我想清楚了,还是去重庆办事处帮忙比较合适。”
唐睿要想一想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勃然大怒,不自觉提高声音,道:“你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这不是我们两个闹着玩,我怎么让着你纵容你都可以!”顾慎言摇头道:“长官,您误会了。”
过去她叫他长官,要么在工作,要么就是揶揄调侃,从没这么正式过。他一时情急,攒着眉道:“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眉头微蹙,眼神里有明显的焦急,顾慎言心中痛极,不自觉地将脸转向别处。唐睿道:“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关禁闭这件事和我生气,亦知道你不会无理取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气恼?”“……”
唐睿柔声道:“不想说就算了。你看我都不顾原则,向你道歉了,还要怎么样呢?要不……要不,再咬我一口?”他以为可以像过去一样,看到她轻柔的笑容、听到银铃般的笑声。然而没有,她的表情还是木然,目光冰冷,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悸痛不止,仿佛要永远失去她一般充满惶惑。
他不再说话,伸手捧着她的脸,贴上去吻她。她的嘴唇像娇嫩的花瓣,只是因为缺水,微微有一些干裂。他心疼至极,吻得更加炽烈,然而她既无反抗亦无回应,只是呆立着,任由他吻下去。
许久,唐睿停下来,轻唤:“慎言……”她却一直向后退,直把后背靠在门上,这才转身拉门栓。
他不知该做什么,声音虽轻却充满焦燥:“慎言……”
她停下来,并不转头,那冰冷的声音却令他恍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尽快离开这里。”说完,她拉开房间,快步走出去,棉布门帘落下,把她的身影挡在门外。
过去他们再怎么闹别扭,甚至于在他办公室里闹到那种地步,她离开时的脚步总带些留恋,从未如此时这样决绝。
这一道布帘,让他们如隔天涯。

顾慎言的许多工作可以直接移交给郦洵,倒不是很麻烦,用了几天时间整理完毕,计划次日乘车去重庆。不想这天下午,阴霾了许久的天空开始飘雪花,那雪花足有鹅毛大小,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层。
天太冷,雪又大,顾慎言连晚饭都没吃,窝在房间里看书。快八点的时候,外面长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到唐睿的声音:“让他把队伍列入七十九军战斗序列,我按规矩给他们发饷!”
有人笑着答言,原来是给某支地方武装要补给和军饷,不依不饶地缠着唐睿又说了许久话,他已经十分不耐烦,道:“不列入战斗序列,其他免谈!行了,你回去吧!”
那人看唐睿如此,也不敢再说什么,寒暄几句匆匆离去。顾慎言抬头——门窗紧闭,唐睿的颀长身影就投在窗上,她怔怔望着,一股热泪涌上眼眶。
唐睿在长廊上徘徊许久,好几次似乎想敲门,然而终于还是转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听着他开门关门和雪花簌簌落下的碎响,怅然若失。

☆、天涯霜雪(上)

张世铭遇害的当天晚上,荣乡也下起了大雪。顾丽质被常峰带回家中,腹部阵阵疼痛,眼前一直浮现那冲天的火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声推开,细川走进来,一边示意常峰出去,一边道:“丽质……”
顾丽质听到他的声音,缓缓抬头,眸中飞出道道寒芒。细川看她清泠泠满含仇恨的目光,怔在当地,许久才道:“你听我说……”
“说什么?”顾丽质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仰起头,语调冰冷。细川一时恻然,抓住她的双臂解释:“军部一直都想和张君合作,无论是一起经营银行也行开发矿山也行,可是他一直不肯合作,态度很强硬,他们再没有耐心……”
一语未了,顾丽质已道:“我亲耳听到,是你下令!”
细川抓着她双臂的手不自觉收紧,道:“清醒一些吧!我也不过是执行命令!你觉得我想这么做吗?我是军人,不是刽子手!”
顾丽质挣脱他的手,冷然道:“不用跟我辩解什么,也没有必要。你见过谁对自己养的宠物心怀歉疚过?”
细川咬牙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计较。不过你应该明白,我们是神前行过礼的夫妻,你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顾丽质冷笑:“夫妻?你把我当过妻子吗?我和你养的狗有什么不同?”
细川伸手想拥住她,顾丽质冷冷道:“别碰我!”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半晌,才道:“没有提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伤心……”她怒极反笑,道:“您可真体贴啊!”
“丽质,别恨我。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只能保证你不受伤害……”顾丽质的目光像剑,极锋利,射过去,令细川芒刺在背,再说不下去。
停顿半刻,顾丽质冷冷地,一字一顿地道:“我会永远铭记一件事: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你精通汉语,应该明白什么叫父仇不共戴天!”说完,她撇下瞠目结舌的细川,向门外冲去——她太恨他了,不想再看到他的脸,不想再看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细川伸手想要拉住她,然而她像枚离弦的箭,已经冲到门外。正好有佣人端了汤送来,被她撞个满怀,碗碟碎了一地,汤汁四溅。她顾不上理,往楼下奔去。那佣人吓了一跳,对追过来的细川躬身说对不起,他被阻住停顿一下,只是这片刻间,她已经走到楼梯边。
走廊里没有铺地毯,柚木地面刚刚打过蜡,鞋子上沾了汤汁,顾丽质跑得又太快,脚踩在楼梯边缘不及止步,肚子太大,顿时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那一刻她的脑子完全停止运转,唯有耳边传来细川近乎疯狂的叫声:“丽质……”
清醒过来,她已经躺在细川怀里,周身痛楚,额头上密密出了一层汗。他焦急地不断呼唤她的名字,伸手抚她的脸庞,她猛然别过脸,他愣了半秒钟,才叫道:“叫医生、叫医生!”
躺在床上,顾丽质才觉得腹部越来越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她又想起上次流产时候的情景,心中充满恐惧。虽然对这个孩子没有丝毫期盼,然而这些时日来,孩子的一举一动她都能感觉到,这种自然原始的牵绊将她与孩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医生很快赶来,检查后说羊水已破,来不及送去医院,只能在家里生产,但预产期未到,有很大危险。顾丽质把脸侧在一边,只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直到极度痛楚之后,听到孩子猫叫一样的哭声,顾丽质方才将只求速死的心放在一边,喃喃道:“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低到几乎自己都听不清,亦没有人理会她。护士将孩子包好抱出门去,其他的医护人员也很快离开,屋中只余浓烈的血腥气,以及她微弱的呼吸声。她急得落下泪来,只是浑身汗岑岑的,疲倦不堪,很快便意识模糊。
再次醒来时,房间里漆黑一片,血腥气还是很浓重。顾丽质口渴难忍,准备揿铃叫人送水来,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挣扎着点亮台灯,起身往门外走。
手刚搭上门把手,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从外面把门撞开,她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冲进来的人是细川,他双目冒火,面容完全扭曲,看着半趴在地上的顾丽质,冷笑道:“想去哪啊?”
顾丽质别过脸看着地毯,不出一言。细川的声音冷得能将人冻住:“你可真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现在你如愿以偿了!”
她一时不明白细川这话的意思,缓缓转头——她从没见到过他这样愤怒中带着悲伤的神情,立时想到什么,一股凉意从脊背后升起,撑在地上的手臂抖得越来越厉害。
细川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就算我再怎么对不起你,孩子总是无辜的吧?你竟然……你竟然就这么狠心!”他素来都很冷硬、极强势,此时声音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悲伤和软弱,低声叫道:“现在你满意了,她死了、死了!”
顾丽质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包裹,颤抖不已。
细川恨声道:“女儿……她在这个世上的生命只有两个小时!我一直在旁边,她的手脚都会动,眼睛好像一直都想睁开,想看看她的爸爸妈妈……”他的声音逐渐高扬,怒意更盛:“当然,这一切恐怕你都不在意吧!你只知道张家人是你的家人,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家人,你那个才活了两个小时的女儿,也是你的家人!”
说到最后,他已经近似于低吼,伸手一挥,把身旁斗橱上的各种陈设摔在地上。地毯极厚,然而那声音还是大的惊人。
顾丽质慢慢握紧拳头,一语不发,脸上也没有表情。细川素来最讨厌她这种神情,冷得像冰,会把没有任何错处的人都看得心虚。他冲到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她的下颌捏碎。她丝毫没有反抗,冷冷瞪着他,眼神异常凌厉。
细川低声吼道:“连错都不肯认吗?”
看到他这样生气,一股报复的快意油然升起,顾丽质咬咬牙,道:“就算一命换一命,也不够吧!最好能连你一起杀了,才对得起我的父母,我的兄姐!”
细川目眦尽裂,手上力道倍增,另一只拳头捏得极紧,她都能听到骨头发出的嘎嘎声。不过几秒钟,细川猛然收回捏着她下颌的手,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条皮带,辟头盖脸地朝她抽下来。
顾丽质只在皮带抽在身上的第一下失声而呼,之后再无声息,房间里只有皮带辟空挥下的唰唰声,和抽在她身上的声音。
她紧紧咬着嘴唇,无声无息,连泪水亦无,只是茫然地望着枣红色暗纹地毯上静静躺着的小小白色物件——一枚羊脂玉锁片。
那大约是怀孕五个多月时候的事情了。细川带她到神社去为孩子祈福,她不喜欢这些日式习俗,又厌恶他总是强迫她做奇怪的事情,所以故意说要去离城不远的寺庙烧香。虽然自婚礼之后,细川便强调只许她信他的那个天照大神,但大约为了孩子,他尽量避免和她争吵,皱着眉同意了。
礼佛之后,见到有开过光的各式法器,她捡了枚羊脂玉锁片。细川皱着眉不许拿,她说要给孩子准备,没想到他非常不易察觉地扬起嘴角,点头同意。回来后,她特意找了个漂亮的盒子把锁片放起来。现在想来,或许,她的潜意识里,也没那么抗拒孩子的到来……
耳边又响起猫叫一样的哭声,顾丽质心悸难当,嘴唇都咬得渗出血来。细川看她这样,恼怒更甚,手上愈加使力,皮带力道愈加猛烈。
也不知被细川打了多久,顾丽质已经完全伏在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糊时,听到森永夫人道:“就算想她死,也用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吧?”细川这才停下来,气急败坏道:“把她带到后面去,我不想看见她!”
朦胧中,顾丽质被人带到别墅后面那间放杂物的屋子里。北风呼啸,寒冷彻骨,整个后背火辣辣地痛,然而极度疲惫伤心的她还是很快失去知觉。
这屋子素日也不常有人来,一股霉烂之气,胡乱堆放的物件把窗子遮得严严实实。顾丽质迷迷糊糊地醒了睡睡了醒,加之没有光线,根本不知道日夜更替,无论何时醒过来都是黑漆漆的。只知道隔一段时间,便有人开门送些食水。
顾丽质并不觉得饿,只是渴得厉害,清醒的时候,强忍着身上剧痛摸到水碗,送到嘴边。冷水饮进口中,冰得令人打寒战,实在喝不下去,只能把碗放下。转念一想,又觉得细川要她死,那就绝不能遂了他的意,便又端起碗来,强忍着慢慢吞咽冷水。
身体的温度逐渐变得很低,寄居在褥子下稻草里的蛇虫鼠蚁把她当作死人,肆意在她身旁来回穿梭。她从小就很怕这些东西,吓得瑟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最初,这些卑小生物的饕餮盛宴是她的冷水冷饭,再后来,她也成了它们的目标食物。有一次睡梦中,她感觉手上疼痛,猛然醒来,才意识到被老鼠咬了。她再不敢睡觉,只能裹着被子抱膝而坐,隔一会挪一挪身子,用那微弱的声音把想吃掉她的东西吓跑。
后来她开始吃东西,无论是冷硬的高粱米,还是硬如石头的馒头,她都用牙一点点咬,慢慢吞咽——她的命由自己说了算,不会由着细川想她生就生、想她死就死。
但是她还是渐渐长久地战栗,裹好褥子,整个身子陷在稻草里也丝毫不能缓解——那寒冷完全从身体里面流出。意识也时有时无,清醒时身子动一动,便能听到一群东西跑开的声音。她明白,自己是在发烧,或许是伤口发炎,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那些想吃了她的生物就不会再跑开,因为她身上已经开始散发死亡的味道。
她慢慢挪到门边,北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像锋利的小刀子割在脸上。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的网球场。他们住的这幢别墅,前院虽然不大,后院占地却很多,有自备的网球场,冬日里已经不用,草枯叶黄,四周一片枯枝,蒙上白雪,萧索落寞。
终于等来送食水的人——她听到锁链被打开,挣扎着站起身,隐在门旁边。门被打开,送食水的人还是与往常一样,先到她躺的地方收去前一次的碗碟,再把这一次的放下。她等着那人走进来,拼尽一身力气跑到外面,反手迅速把门锁上。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光线很强,她觑起眼睛,大致找准方位,使全力朝大门口方向跑去。其实门口也有卫兵,但总能找到空隙让她跑出去的。只是她从不知道,这一段路竟然这样长,她身上的伤还是很痛,腿上如灌铅,越来越没有力气,视线也逐渐模糊。
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瘦高、着黑色便服。她以为是细川,猛然停下来,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天涯霜雪(下)

顾丽质意识恢复的时候,感觉很久没有这么暖和过。她侧了侧身,把自己更深地陷在层层织物包裹之中,不愿睁开眼睛。只是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有满含怒意的声音远远飘过来:“你也不至于这么落井下石!”那是常峰。
森永夫人冷冷道:“我只是听令办事,谈不上什么落井下石!”常峰道:“听令?大佐也告诉你她病了不准管的?”森永夫人冷笑道:“清一人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没法问!我只以为清一想她死呢!”常峰停了一会儿,才道:“他在气头上,当然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你也是女人,就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哟,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这么怜香惜玉了!容我说一句,你还是把她送到后面去,一切等清一回来再说!”“那时候她可能连命都没了!这事儿我负责,你别管了。”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随即,有人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那手上也有长期握枪磨出来的硬趼,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常峰。
见她醒过来,常峰很是高兴:“醒了?感觉怎么样?”虽然身上很疼,她还是挣扎要起来,常峰按住她的肩头,道:“医生说你的身体很虚弱,要静养。”
顾丽质一出声,才感觉嗓子痛得快要撕裂,声音沙哑异常:“让我走吧,我死也不要死在这里!”常峰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复杂,半晌才道:“一点小病就死呀活呀的,多不吉利。”“现在这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常峰停了很久都没说话,表情几经变幻,终于下决心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递给她。顾丽质定睛一看,那是只手表,白金表面,皮腕带……她的眼睛登时亮了,伸手抢过来——这可不就是张世铭素日佩戴的那只Blancpain腕表?
顾丽质紧紧握住手表,痛哭流泣——表的主人不在了,她的家人全都不在了。从此,她便是孤零零一个人,天涯孤旅,再无人怜惜她。
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常峰脱口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真后悔!”
顾丽质不解地看着他。常峰脸上尽是懊悔表情,想了半天,才道:“我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张先生的话。”顾丽质微阖眼帘——常峰不知道张世铭是想她死的。
“行刑前,我去见过张先生。”常峰缓缓道:“他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顾丽质擦干腮边眼泪,淡淡道:“你真不会说谎。”常峰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你说过任何谎话吗?”“你不知道,我父亲……宁可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