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川推门进来的时候,顾丽质背身而卧,并不理睬。他把门摔上,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气:“要是想死有很多办法,干什么选这种最痛苦的?”
他身上的烟草气味异常浓烈,飘过来,弄得她直想咳嗽。她伸手掩住口鼻,沉默不语。
细川咬牙道:“我没教过你吗?怎么做事还是这么笨,非得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就不会找个聪明点的办法?”她这才半侧起身瞪着他,低声愤然道:“我没有那份天赋!”
细川哼一声,道:“饿死了,可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也就没法气我了!”“你究竟瞒了我什么?”
“瞒你?”他用汉语说了句:“你粘上毛就比猴子聪明了,有什么能瞒住你?”大约自己也觉得好笑,脸上的表情略轻松了些。
顾丽质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冷冷逼视他,道:“那你为什么有意避开?你难为我的家人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追问令细川皱眉不止,许久才道:“答应的事,我哪件没有做到?”
顾丽质追问:“那为什么不允许我回家探望父母?”
“自然是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看他根本没有说的意思,顾丽质气得不再和他理论,翻身下床,到衣柜里拿外出的衣服。
细川追上来扯她,道:“愚蠢的女人!你现在的坚持就正好予人以口实!”她回头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在心虚?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细川紧握她的胳膊,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父亲,张世铭,是荣乡反抗大日本皇军和满洲国的异动组织主要负责人!”
她登时怔住。
细川冷然道:“现在说不出话了?”顾丽质这才咬咬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细川冷笑道:“欲加之罪?有铁一般的证据,特高课不会随便逮捕人!”
她瞪着他,目眦尽裂,身上仿佛虚脱一般,颤抖得厉害。细川把她扶住,道:“这件事对我们都有影响,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再这样任性!”她抓住他的胳臂,颤声道:“你和我说句实话,我的家人……都死了吗?”
看细川微微摇了摇头,她才略放心,道:“能让我见见他们吗?”
细川怒意横生,道:“现在就差把你也关进去了!见什么见!”说着手臂用力一挣,想摆脱她的手。她几天没吃饭,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力量,一下子摔倒,额头重重磕在柜子上,眼前全是金星。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细川抱到了床上。他伸手触她的额头,她愤然伸手去挡,力气有限,他的指尖还是碰到了刚才的伤处,她痛得几乎落下泪来,愤然低喝道:“滚开!”
细川的手停顿一下,忽然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顾丽质奋力挣扎,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让她丝毫也动弹不得。许久,才听他闷着嗓子道:“他们现在是敌人,必须划清界限!”她早已挣扎不动,只能恨声道:“我是他们的女儿,也应该把我关起来!”
平素她敢这样说话,细川早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然而这次他却把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丽质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一股凉意从心底慢慢涌出,顾丽质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举行婚礼时,细川重视到一个一个去挑选来宾,却没有提过她的家人。其实那个时候张家已经出事。或者说,细川把她从清河抓回来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发生。
她执意做出的牺牲,原来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顷刻间,她便泪如雨下。
近乎绝望的哭声令细川极度意外,他缓缓松开双臂,无措般伸手为她拭泪。她奋力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跳下床。细川追上来从身后抱住她。她痛哭流涕,拼尽全力去掰他箍在腰上的手指。她恨透了他,什么铁证如山、什么由特高课逮捕,她一个字都不相信。他以为她孤苦无依无处可去就只能留在他身边?他休想!
细川在她耳边道:“别哭,别哭……”她渐渐没了力气,痛哭变成啜泣,身子绵软异常,精神却渐渐冷静。过了一会儿,她抽泣却镇定地道:“我要见伯伯。”
细川最终还是同意带她去见张世铭。当时已经晚上八点多,外面又开始飘雪花。细川没有带卫兵,而是自己开车。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首看城市夜晚的万家灯火,不发一言。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郊外一片平房外。细川停下车,道:“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意外。”顾丽质的嗓子已经哭哑,带着很重的鼻音,问:“会有什么?”细川垂下眼帘沉思片刻,缓缓道:“这种地方,我只来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意来了。”顿了顿,他问:“还要进去吗?”她重重点了点头。
借着雪亮的探照灯光,顾丽质看清,这里大约曾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别院,砖石小路边有片小树林,院前一池碧水,旁边怪石嶙峋,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院子墙头布满电网,黑暗中也那么触目。
顾丽质跟在细川身后,刚迈进院门,一股腐臭之气便扑鼻而来,她下意识地拉起围巾遮住口鼻。几年之后,她随着难民潮向西南撤退,见到路边无人料理的死尸,腐烂时发出的就是这种气味。
身穿笔挺军服、仁丹胡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清水中尉接待了他们,带着他们往院子深入走。声音渐渐繁杂起来:有受刑人的呼喊,有鞭子打在皮肉上的钝响,还有各种兴奋的说话声和笑声,那该是施暴者发出的。顾丽质被浑浊气味熏得几欲呕吐,眼睛激起泪花,又想到张世铭一家人也会受到这样的虐待,不自觉便停下脚步。
正在这时,旁边一间屋子的门打开,顾丽质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被反绑双手的□□女人倒在地上,身上满布伤痕,鲜血淋淋。一个军官手里拿着根烧红烙铁,踩着她的头,面容狰狞地笑道:“说了,皇军饶你不死!”
开门的是个士兵,手里拎只水桶,看到门口的顾丽质怔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她听到地上的女人骂道:“挨千刀的东洋鬼子,姑奶奶做鬼也不放过你们!”那军官问翻译她说什么,翻译道:“她……她在辱骂皇军将士!”
军官笑嘻嘻地俯下头,似乎在端详那女人,然而他的手直接放下去,将烙铁烙在女人胸口。
顾丽质和躺在地上的女人同时发出惊叫,她的叫声比那个女人还要凄厉。细川转头冲过来,急急拉着她离开。她完全没了意识,眼前脑中只有那女人近乎惨烈的表情,直到听到清水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他略带抱歉地笑道:“真对不起,让夫人受惊了!这些囚犯很讨厌,弄得这里又脏又臭的。”
她登时握紧双拳,愤怒地瞪着他。细川将她扯到身后,与清水繁文缛节地客套许久,那清水方才将他们带到一间等候室。
等待期间,惊魂未定的顾丽质心情越来越忐忑,颤抖不已。细川将她揽在怀中,他身上浓重的烟草气息加上空气中的腐臭之味,几乎令她窒息。
屋子里没有生火,很冷,顾丽质感觉鼻尖变得冰凉的时候,才听到屋门被打开。她猛然抬头:清水走在前面,后面是被两名士兵押着的一个人。虽然灯光很亮,却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然而那样高大英武的身影却不容认错。她霍然而立,叫声“伯伯”,就要冲过去,细川却把她紧紧拉住。
一直等押送张世铭的两名士兵和清水中尉都出去,细川方才松手。她跌跌撞撞冲过去,怔怔看着张世铭:半年多没见,他苍老许多,原本有些丰润的双腮深陷进去,下眼睑一片青郁,头发被剃光,胡子却足有一寸长,面颊上几道还未愈合的伤口在其间若隐若现。
顾丽质悲愤难当,倒在张世铭怀里失声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轻声问:“他们所说您的罪名,是真的吗?”
张世铭微颦双眉,道:“已经不重要了!”说着,他轻拂顾丽质额头上那块撞伤,叹口气,道:“丽质瘦了很多。当年我答应你母亲,会尽全力照顾好你,看来真是食言了……”过去她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小产之后便完全清瘦下来,益发显出一双鹘伶伶满含水光的眼睛。
顾丽质摇摇头,一时又觉得张世铭的手那样冰冷,这才注意到他只穿件破旧薄棉袄。情急之中,也不理张世铭的阻挡,脱下身上的貂皮大衣为他披上。然而她的女式大衣那样小,也只能稍稍遮住张世铭的后背,她又落下泪来。
张世铭伸手拭去她腮边泪花,慈爱地道:“都是大姑娘了,怎么比小时候还爱流泪了?”他手上皮肤逡裂严重,露出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旧伤新伤交叠在一起。她更加心痛,哽咽难言。
张世铭问:“你,还好么?”她自觉没脸面对张世铭,也无法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低头轻声道:“伯伯,我现在能做什么?”过去她一直活在他的羽翼之下,现在他无法再保护她,该由她来承担责任了。
半晌都没有听到张世铭说话,顾丽质抬起头来,看到张世铭正冷冷看着细川。她心里一阵慌乱,喃喃道:“伯伯……”张世铭回过头来,道:“有些事,我不想你们知道,是想你们好好地生活,活得开心一点。可是……”张世铭语调悲凉,叹口气,道:“其实,如果你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也没什么……而且你长大了,喜欢什么人,选择跟什么人在一起,伯伯也管不了。”
顾丽质知道张世铭一直对她和细川的关系有所怀疑,一时却也无从解释,心内又悲伤又委屈,那泪滴更似断线的珠子。
这时,张世铭忽然用英语说了一句话:“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配得上我女儿。”顷刻间,她哭出声来——那还是张书琳出嫁之前,她们在一起看英文小说《傲慢与偏见》。张世铭过来说了几句书琳出嫁之事,叮嘱她孝敬翁姑什么的。张书琳撒娇地说:爸爸怎么好像等不及地要我出嫁?张世铭却笑了,用《傲慢与偏见》里的一句话回答她,便是这句“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配得上我女儿”。
看着痛哭的顾丽质,张世铭俯下头,贴近她的耳朵,放低声音,道:“那个人是谁都可以,只是他不行!”她还在茫然间,忽然感觉到张世铭本来放在她面颊边的手一下子移到脖颈,掐在气管之上,另一只手则掐在她的后颈。双手用力,她顿时觉得脖子巨痛,一口气阻在喉咙间。
她下意识地将手拂在脖子上,触到张世铭冰冷的手指——瘦得像竹节,然而那样有力,而且在不断加力。她的脑子发木,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只余张世铭凄厉的目光。她忽然心灰意冷,只是将手按在张世铭的手上,没有丝毫反抗,喃喃道:“爸爸……”
张世铭手上的力量在那一瞬间有所放松,然而只是片刻,他轻声道:“我不能让你母亲失望!”说着,手上更加用力。她闭上眼睛,双膝绵软,慢慢倒下。
就在倒在地上那一刻,顾丽质感觉卡在脖子上的手略松动。她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细川发疯似地一边推打张世铭,一边失声叫卫兵。张世铭并不肯放手,而且越来越用力。她双手握紧张世铭掐在脖颈上的双手,睁大眼睛,将最后的目光留在这个给予她血脉男人的面容上。
多年以后,她回想起1935年1月31日的晚上,觉得或许只需要再多短短几秒钟,就可以不用承受接下来的种种痛苦。然而一队士兵冲进房间,最终还是让张世铭松了手。她倚在细川怀里,眼睁睁看着士兵将张世铭拖出去。喉咙虽然剧痛难忍,她还是奋力叫道:“不要伤害我爸爸,不要伤害我爸爸……”
其实根本无济于事,刚才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让张世铭松手,他已经不知受了多重的伤,脸上都是鲜血。然而他一点也不在意,眼眸中只有明显的痛恨和遗憾——他想她死,没有成功,空留余恨。
回去后,顾丽质在镜子里看到脖子上一道已经肿起且泛青紫的痕迹,表情淡然。细川的眸中则满含懊悔,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她说:我饿了。他便叫厨房准备宵夜。她说:我冷。他便拿件斗蓬给她披上。她坐在壁炉边吃完整锅粥,抬起头,对细川说:我要洗澡。
等细川把洗澡水放好,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他躺在她身边,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轻微的鼾声。她悄声翻身下床,赤足走在地毯上,像只猫般,没有半点儿声音。
推开浴室门,走进去,关紧门,把门栓插上。然后,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一片细川的剃须刀刀片。她把刀片握在手心,很锋利,已经能嵌进皮肉里。过去有同学反抗包办婚姻,闹家庭革命,打算用这个法子,给她们一班同学传授过,说是问过做医生的人,把腕上的血管割开,能让人流血致死,但这手腕必须一直放在水中,要不然血液不一会儿便会凝固。
顾丽质走到浴缸旁边,伸手试了试,刚才那一缸水已经冰凉。她安静地微笑,躺进去,转头望向窗外。黑漆漆一片,只有雪花打在玻璃上的簌簌声,听起来像音乐,让人不自觉地想起那些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
她把刀片在手腕上试了试,隔着水,倒也没什么感觉。停了片刻,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刀片在腕上割下去,很痛。她抖了抖,抛开刀片,伸手拂在腕上,感觉到汩汩而流的液体,心里很满意。
身体的热量渐渐溶进冷水里,寂静中,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断增大。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总怕她长不大,现在看来,她活不到十七岁,也真不算长大。
就这样想着,她的身体开始抽搐,眼睛发涩,反正也是一片黑暗,索性闭上眼睛,耳边只余北风呼啸怒吼——原来,人生的最后一幕,是漆黑一片。
☆、银字笙调(上)
过了八月节,几场秋雨下来,已是清寒瑟瑟。余照到唐睿办公室汇报工作,说完已是半下午,清冷的秋风吹进室内,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谈到人员调配问题,唐睿缓缓道:“仲光,当初知会过,小顾受重伤,完全是受我所累,我于心难安。你也答应我,会好好关照她。现在,是怎么回事?”
余照这段时间按照唐夫人的意思,对顾慎言所有工作进行调整。为使此举显得不那么刻意,还颇费一番心思。但唐睿是什么人,自然很容易能看出这些动作的深意。一边是唐夫人,一边是唐睿,弄得他这个外人左右为难,此时也只能拿捏着道:“明之兄,你以战功升任此职,本来无可厚非。然而在有些人看来,却未必如此。我们这些人所思所想所做,就是为了让你心无旁骛。”
唐睿皱眉看着他,没说话,但脸色已经很不好。
余照停顿一下,接着道:“有人见过,小顾最近和郁熹安走得很近。她身处要职,我不得不格外小心。”
唐睿这才道:“这些都是她的私事,你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这时有勤务兵进来,说四点钟在狐尾山上召开的会议此时该出发。打断了话头,唐睿便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时间有些紧,卫兵已将马匹牵到隆福寺后门,唐睿和余照过去的时候,同去开会的许多人都已经上马准备出发。他正准备上马,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从后门出来,定睛一看,正是顾慎言。她身旁是同样牵了匹马的郁熹安,看来两人是要结伴出行。
顾慎言抬头看到唐睿,明显有些意外,却还是照常行礼打招呼,翻身上马准备离开。杨维纲很不识趣地追上来问道:“你不是不会骑马吗?”顾慎言抬眼看了看一边的郁熹安,淡淡道:“郁长官是好老师。”郁熹安微笑地看着她,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顾慎言似乎能感觉到唐睿投过来的冰冷目光,心中悲苦,急急拨动缰绳,马便朝着旁边的一条小道飞弛出去,把一众人都甩在身后。
这条小路直通半山腰,只是道路崎岖,平素鲜有人迹。顾慎言使劲挥动马鞭,一口气奔到半山腰,放眼望出去,秋日的狐尾山一片葱郁,远处山间有浮起的白色雾气。
过了好一会儿,郁熹安才追上来,在她身边停住,笑道:“真没想到,你现在说谎话连脸都不红的。”顾慎言微笑道:“郁长官是好老师。”
其实想必刚才谁都能看出来,她骑马的姿态一板一眼,绝非数日之功——她的骑术,是经过细川悉心□□的。
由于小时候出过意外,她一直对骑马心存恐惧。流产之后,她对可能再次怀孕恐惧至极,却又无计可施,猛然记起书琳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也不自知,出去骑马后,回来就有流产先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没敢动,便也和细川提出要学骑马。
细川骑术精良,是贵族俱乐部“爱马社”的成员。“爱马社”的社长是曾在1932年奥运会上获得马术金牌的西竹一男爵,成员都是西竹一的崇拜者。细川一直都想成为陆军中的西男爵第二,练习向来刻苦。看她也对骑马有兴趣,便专门找来一匹骝毛的纯血马给她,悉心指导。她进步神速,很快有模有样起来。
郁熹安但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说找我有事吗?”顾慎言点点头,道:“这段时间承蒙郁长官照拂,感激不尽。不过也不必那么夸张吧,一个星期了,每天往我办公室送花?”郁熹安笑道:“夸张吗?我看那么多人缠着你,让你不厌其烦,帮个忙罢了,这么不领情?”顾慎言一哂,道:“哦?那真是多谢了!不过,我猜,郁长官不会屑于做这些无聊的事吧?”郁熹安笑容更深,道:“看你说的!我们可是老朋友!”顾慎言笑道:“老朋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郁长官手里的一张牌呢!”
郁熹安沉下面容,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顾慎言别过脸,把目光望向远方,道:“我眼里你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究竟是哪种人。”“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流。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吧?”
“阁下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什么。再说……”她淡淡笑着,像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当初想尽一切办法把我往细川身边推的时候,想过要向我解释吗?”
郁熹安没想到她会说这些,一时愣住,思忖良久,刚想说话,却见顾慎言转过头来,道:“当初,我一门心思想着救晖哥,就没仔细想,唐姐姐为什么会去告发他,他们明明要订婚的!后来唐姐姐又为什么失踪?这些,恐怕都是你精心算计好的吧?”
郁熹安到汾州一个多月,偶尔找顾慎言吃顿饭,品茗聊天,她从不谈过去的事,甚至是刻意回避。此时这样直接提起来,他既意外又疑惑,道:“其实,当初我也和你解释过……”
顾慎言不等他说完,已道:“可你不会告诉我,在善德女中的宿舍里,就想好要把我安插在细川身边,做一柄你插在敌心的匕首。或者说,是一张可以随时打出的绝杀之牌。所以,在我向唐姐姐表示,再也不会和细川见面的时候,你们就计划好,由唐姐姐去告发晖哥。以我的个性,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救晖哥。就算我不去也没什么,唐姐姐失踪了,等于死无对证,而且有我父亲在,晖哥也不会有事,对不对?”
她清泠泠的目光逼视过来,郁熹安声音里不免带了冷峻之意:“我这样做或许有错,但如果你不在细川清一身边,我们在荣乡能做那么多事吗?你是做了牺牲,可你的牺牲换来了多少人的平安?人不能只想自己。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顾慎言淡淡笑道:“我可以牺牲。但是,你不应该替我做出选择。我可以为了我们的国家牺牲,但是,我不想为了你的理想和事业牺牲!”
他们曾经因为相似的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她对他的多种做法都不甚赞同,他也无法接受她的种种拘泥之处。想到此节,郁熹安不禁道:“我的理想,就是把小鬼子打出中国去,赢得这场战争!”
顾慎言别转面孔,将目光投向远方,山风已冷,直冷到她的心尖上。她记得有一次,细川说起,在张家门外遇到她的时候,是他到荣乡的第二天,张世铭是他正式拜访的第一位荣乡政要。她听起来心中一凛,因为那时于京生亲口告诉过她,是从报纸上认识细川的,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他是从哪里的报纸上认识细川的?于是她问细川到荣乡之前在什么地方?细川说曾在哈尔滨待过一年,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中国。
“你应该知道,我曾经有机会接触机密文件。”顾慎言望着西沉的落日,缓缓道:“我看到过,民国二十一年和二十二年间,也就是1932年到1933年间,你在哈尔滨负责组织地下抵抗运动。那个时间,细川也在哈尔滨。”说着,她回过头来,道:“不知道我的判断有没有错,民国二十二年,你被调派荣乡。当时荣乡的抵抗并不是无序的,你之所以被调过来,是因为在哈尔滨待不下去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