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几句,邱芳怡得知她来重庆公干,方道:“明之也在重庆?”顾慎言曾听人说过,邱芳怡是唐睿的未婚妻,后来也不知是有意忽视还是真的忘了,从未与唐睿提起。此时听邱芳怡问,心里一冷,道:“唐长官就在那边。”邱芳怡转头看了看,又若有所思地望着顾慎言,道:“你还叫他……长官?”“邱小姐这是何意?”
邱芳怡淡淡一笑,道:“你该知道,邱家与唐家是世交吧?我和明之相识多年,他的性子,倒也知道一二。”她说话的时候,大眼睛宝光流动,是一脉精致的妩媚:“上次我把你砸伤,明之着急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他素来笃定,我原以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失措,可是……”她低下头,自嘲似地笑笑:“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庸脂俗粉,你才是清逸出尘的空谷幽兰。”
顾慎言低头不语,眉头越颦越紧。邱芳怡倒觉得她一副胜利者姿态,不由哼一声,道:“只是,这唐家的少奶奶,恐怕比黄家的少奶奶更不易当呢!”
顾慎言一阵气苦,周身颤栗,手中那杯冷饮,因为热,凝了一层水珠,顺着玻璃壁流在她的手背之上,像一滴晶莹的泪珠。
正在此时,邱芳怡抬头道:“明之!”
唐睿从顾慎言背后走过来,客套地与邱芳怡问好。邱芳怡笑道:“顾小姐,能让明之请我跳支舞吗?”顾慎言顿时窘迫异常,只能求助似的望向唐睿。看她脸色晦暗,唐睿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一笑。此时舞曲响起,他对邱芳怡道:“我很荣幸。不过我答应了慎言,今晚第一支舞要与她一起跳。”
说着,他把她手中的杯子放在一边,携起她的手,步入舞池。他知道她不会答应,所以连问都没有问,就那样紧紧攥着她的手,轻揽她的纤腰,带着她在银灯闪烁间、悦耳舞曲间、觥筹交错间翩翩起舞。
他的舞姿娴熟,她却生涩僵硬,放在他掌心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越来越冰冷。他不禁担心她不悦,低头道:“别紧张,我不会嫌弃你跳得不好。”她回过神来,怕他觉察什么,深吸口气,道:“我都成你躲着未婚妻的挡箭牌了,你该谢我!”唐睿皱眉,闷声道:“什么?!”她睨着他,道:“我额头上还有军座大人未婚妻留下的痕迹呢,你想不认都不行。”
听她这么揶揄,唐睿臂上一紧,她不由自主地和他贴在一起,看到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心里一阵紧张。他俯下头,贴在她的耳畔,呢喃似地细语:“我的未婚妻,只会是顾慎言。”
唐睿将她越拥越紧,她慢慢僵直背,紧张地透不过气,只能用力把他推开,道:“孟教授在那边,我去找他!”
向孟文雄求教之后,顾慎言见找他寒暄的人过多,便知趣地退到一边,继而走出大厅,来到花园,沿着仿白石铺地、冬青树环绕的夹道慢慢散步。园子里影影绰绰,虫声唧唧,花香袅袅,一阵风掠过,树木枝叶沙沙做响,如泣如诉。
后园池塘的并蒂白荷开得正艳,空气中有淡淡水腥气和清雅荷香。驻足池边,望着水佩风裳,顾慎言不禁想,如果真能“出淤泥而不染”,该是多么舒心的一件事。然而无论如何,经历的所有事,都会在身上留下痕迹,比如细川之于她,痕迹便似烙印一般深刻。

☆、鱼与莲花

她清楚记得,那一九三四年的夏夜里,跟细川回到锦椿街的住所,再一次见到他,已是两天之后——顾丽质补习完英文走出老师家门,便看到细川的汽车停在楼下。常峰下车走过来,还未及说话,她已急问:“我哥哥怎么样了?”
常峰略有迟疑,想了想,还是道:“应该已经没事了。”看她长舒一口气,常峰这才道:“大佐在等你。”
常峰将她带到锦椿街那幢欧式别墅。前天晚上她心绪难安,并没仔细看,别墅外的红砖围墙里,花园并不大,但景致妩媚,大团大团浓绿浅青中点缀艳色花朵,像色彩浓烈的风景油画。楼前还有个小小池塘,碧水锦鲤,菡萏初成,更给这浓艳院子增添绮丽风光。别墅三层小楼是德式建筑,外墙漆成漂亮的鹅黄色,乳白色大理石柱子上雕刻着胖胖的白色小天使。
她茫然地跟在常峰身后走进别墅,来到大厅西面的一间屋前。常峰敲了敲门,并没等里面有回应,就把门打开,道:“大佐,顾小姐来了。”
细川穿身墨蓝色和服,正在宽大的书桌后执毛笔写着什么,听到常峰的话,抬起头,冷冷看过来。
常峰等她走进去,便从外面把门关上,门锁轻巧的机簧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她吓着似地打了个机灵。细川放下笔走过来,道:“我在画你。”他的面色平和、眼神深邃。她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细川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揽在她的肩头,道:“你来看。”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他来到桌前,只见桌上铺着张极大的宣纸,上面以没骨法用胭脂红画着一朵半开的荷花,荷叶却是淡墨绘就。在一片墨色中,那花显得夺目至极。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细川。他轻笑起来,揽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滑下,停在腰上,稍一用力,便把她拥入怀中。他伸手拂开她面上鬈曲的刘海,道:“今天我看到池塘里有朵半开的莲花,就觉得很像你。丽质,你不知道你有多迷人,不用盛放,已经倾国倾城。”
他的手滑到她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脸,低头开始吻她的嘴。他的舌尖有烟草的苦涩味道,她嫌恶地侧开头。
细川在她耳边柔声道:“还在害羞吗?”他呵出的气息温热,喷在她的颈弯里麻麻痒痒。她又急又气,出了一身汗。
她曾经以为那天晚上就是与细川的最后一次会面。当时他仿佛带着深深怒意,对她极尽折磨。她疼得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却还是固执地把脸偏在一旁,不出一声。他本来缓和的脸色在看到她倔强的样子后更添怒意,起身离开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门摔得山响。
今天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表情依然浅淡,但语调很轻松很亲昵,看她着急,还扬起嘴角,道:“给我留下这么明显的伤口,就没想过要难为情吗?”他的左颊上有一道两寸长的细细的伤口,一直连到下颌,是那天晚上她疼痛中无意划的。虽然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此时经他说出来,她还是窘迫得快要落下泪来,负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边说边挣扎着推开他,逃命般跑到窗边。
“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茶,来尝尝。”细川过来拉起她的手,来到一楼后门外的大露台上。早有仆妇沏了壶茶端上来斟在杯中。她不想和细川多说话,便端起杯子,呷一口——的确是她喜欢的清甘的龙井。
细川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凝视那一片清绿,淡淡笑道:“你知道令兄日常都与什么人往来吗?”
虽不知道细川为何有此一问,她却明白,在他这样谨慎精明的人面前说谎,会很容易被识破,只道:“他日常课业很忙,我们都不怎么见面。”“那唐欣然呢,你们来往多吗?”她心中一紧,脱口道:“唐姐姐是晖哥的女朋友,我们自然亲近一些。”细川有些疑惑:“女朋友?”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细川一哂:“如果是这样,这件事看来可就有意思了。”
顾丽质惊异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细川道:“几天前,宪兵队接到举报,说令兄准备到城外参加游击队。你猜这个举报人是谁?”“难道是唐姐姐?”
细川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丽质茫然地望向远方。红日西沉,将天边的云都染成鲜艳明媚的颜色,有些地方像鲜血一样浓重。她喃喃道:“我哥哥不可能去参加游击队,他过几天就要到德国去了。”“令尊也是这么和石井解释的,但石井不愿相信。”
这几天张家上下一派愁云惨淡,连张世铭这样深沉的人都开始叹气,顾丽质便明白事情的确棘手。虽然常峰已经向她吐露一二,却还是不免担心。
看看已到晚饭时分,顾丽质思忖没和家里打招呼,便想回去。细川笑道:“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如果实在为难的话,我和张君解释好了。”她深深叹口气,没再坚持。
晚饭吃的是和食,一味松鱼刺身极地道,然而她心绪纷杂,食不下咽。细川也看出来,道:“令兄现在大约已经回家去了,不用这么担心。”她闻言又惊又喜,回首间看到细川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明白他早已知道这件事,一时又气又恼,低头不语。
细川把手搭在她肩上,凑过来在她耳边道:“再这样,今晚我可不让你走了!”说着移动椅子,人也贴过来,喃喃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顾丽质立时窒息,努力往旁边让,然而他的手已揽在她的腰上,哪里还动得了?
她无法,只能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他嘴角轻轻上扬,带着玩味的神情看着她,索性连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环在她的腰上,要把她拖到身上似的。她大窘,挣扎中还下意识地看站在一旁的佣人。细川却无视那人的存在,胳膊越收越紧。她忽然明白,那佣人大约也见惯他这样的举动,所以根本无动于衷。想到这里,她益发用力去抵抗,使劲掰他铁钳一样的手指。
细川却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正思忖他想干什么,却听他哑着嗓子道:“出去!”站在一旁的仆佣闻言鞠了一躬,转身出去,在外面把门关好。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觉得腰上的那双手力量巨大,拖着她向前扑。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还未回过神,人已经在他的怀里。她恐惧地睁大眼睛,看到他脸上的肌肉不断跳动,眼睛里有遮掩不住的欲望。
她颤抖着嗫嚅道:“不……不要……”然而他劫掠般地吻在她的唇上,让她发不出声来。她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后退着,把椅子踢开,一直退到墙边,餐边柜抵住她的后腰,这才退无可退。细川就那样压上来,她站立不稳,手撑在半人高的餐柜上,上面摆着的装饰品一骨脑被碰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碎响。
细川丝毫没有停滞,用力吻着她,呼吸越来越粗重。她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身上还有无数那夜留下来的伤痕,想到这里,她抖如筛糠。他却越来越兴奋,边吻边伸手解她旗袍上的扣子,不过片刻,扣子已被解开好几颗。她绝望至极,双手死死抵在他胸前,下意识地收紧。
细川皱着眉头停下来看她,眼睛血红。她气急道:“不!”然而细川根本不理,又吻上来,从双唇到脸颊,一路吻到耳边,她听到他沙哑着嗓音,用日语道:“你是个让人离不开的女人!”
正挣扎间,餐厅的门被敲响,细川随手抓起餐边柜上的一件物事摔出去,怒道:“滚!”那东西撞在墙上,砸得粉碎。巨大的声音似乎才让他略略冷静,喘着粗气道:“干什么?”
常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佐,军部急电。”
细川攒紧眉头,沉吟片刻,方才把抱着顾丽质的手收回来。看着衣衫不整、面色苍白的她,又不禁扬起嘴角,贴在她耳边道:“等我回来。”
过了很长时间细川才返回,已换过军服,拉着她的手道:“我有点急事,不能陪你了。”
顾丽质心里长舒口气,又不能显露出来,只是低头不语。细川道:“我先送你回去。”
他们并肩走到门口,细川见常峰等在那里,便道:“你不用过去了,早点回家陪陪太太!”他们大约很亲近,细川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里带着兄长般的关怀。常峰面色复杂,停顿半刻,才闷声道:“是!”
车子行到张家所住胡同外,顾丽质便说要下车。细川同她一起往胡同里走了几步,她道:“你不是还有事情吗?”细川停下来,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道:“丽质,我是军人,不会说那些温柔的情话。我只是想你知道,我想每天清晨醒来时,都可以看到你温柔的笑脸;想每次这样接到紧急任务的时候,都有你在家里等着我;想无论多晚归来,都有一盏温暖的灯为我点亮……”说着,他伸手轻拂她的脸颊,目光温柔如水。
这样热的天,她却出了一脊背冷汗:这本是他们交易的一部分,但她只以为他是说说而已,既然已经得到了她,应该弃如敝屣才对吧?
“令尊曾通过市长告诉我,不希望你这么小就出嫁。可是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丽质,我不能耐心等着你长大了。我会亲自去见令尊,请他允许你正式嫁给我。”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帽檐在脸上投下一块阴影,显得笑容十分诡异。她脱口道:“不!”
细川微扬的嘴角渐渐放平,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她硬着头皮道:“伯伯虽然是我的养父,可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希望我能到英国去读书,成为博士什么的。我不想让他太失望,能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自己对他解释这件事吗?”
细川的声音虽然不悦,却还平和:“只要你说,我都不会拒绝。只是,请别让我等太久。”她点点头,转头要走,细川却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俯下头吻她的双唇,久久不肯放开。
她越来越心惊,挣扎着轻声道:“有人……”细川这才把她放开,又贴着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方肯让她离去。
走过转角,顾丽质把背抵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喘气,心中满是绝望。只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箭在弦上,哪里还是她掌控了的?正在这时,顾丽质面前闪过一个高大的黑影,她吓得几乎惊叫。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顾丽质听出是张世铭,惊魂未定地道:“和……同学出去吃东西了……”这里斜对着张家大门,她说完才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张世铭面色铁青。
张世铭愤然道:“你同学是叫细川清一吗?”她心头一痛,垂眸不语,险些落泪。
张世铭痛心疾首地问:“你们在约会?”
顾丽质猛然摇头,嗫嚅着,终是难以解释。张世铭语带悲凉:“可我明明看到,你们……你们已经亲密到……亲密到难分难舍的地步了!”
那天跑去找细川,回来时虽已是深夜,但张世铭并未归来。张太太当时还在房里等她,听说细川答应帮忙,非常高兴,一副放下心的样子。她们虽然没有商定,但都默契地将这件事隐瞒住,没有告诉张世铭。
张世铭看顾丽质瑟缩着不言不语,更觉伤感,道:“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什么人?”顾丽质流泪道:“您说过,不许我们和日本人来往。可是……我……”“你喜欢他?!”“不是的!”
看到张世铭目光哀戚,顾丽质心如刀绞,只觉他这几天已经苍老许多,咬咬牙,颤声道:“伯伯,我并不敢瞒您什么……”不等她说完,张世铭一摆手道:“丽质,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些日本人,很多在日本本土都有家有室,在这里照样三妻四妾。细川是向你求婚了,可我也听说他是有未婚妻的,如果我真的同意你们的婚事,你明不明白会是……”
不等张世铭说完,顾丽质脱口道:“他有没有家室根本与我无关,只要晖哥能平安无事……”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失言,登时停下来。
“果然是这样!怪不得昨天去找石井,他的口气还很强硬,我猜想他不过是想要钱,但收了钱他依然坚持要把庆晖送到矫正院去。谁知今天去宪兵队,他的口气全变了,竟然同意释放庆晖,我还在想怎么他会一下子态度大变!丽质,你和我说实话,你和细川……你和细川……”接下来的话实在太难以启齿,张世铭努力许多次,还是说不下去。
顾丽质一边啜泣,一边小声道:“我……答应了他的求婚。”
张世铭低声问道:“就是如此吗?”
她当然明白张世铭的意思,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却强撑着点点头。张世铭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向来乖巧懂事,我相信你不会骗我。只希望你能答应伯伯一件事:以后不要再和细川见面!”
顾丽质心中一搐,瑟瑟道:“他……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张世铭看她一副恐惧表情,心如刀绞,叹道:“是伯伯没照顾好你!这些事你不必管,一切交由伯伯处理。”
回到家里,顾丽质随张世铭去看张庆晖。看到顾丽质两眼微红、粉光融滑的样子,张庆晖还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瞎担心,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这话气得张世铭直拿眼翻他。张太太忙道:“受了这两天罪,也该知道厉害了,以后可不许再和那个唐欣然来往了!”张世铭冷笑道:“还来往呢!你儿子被捕第二天,唐欣然就不知去向!要不你以为他怎么能这么顺顺利利地回来?”
顾丽质看张庆晖表情复杂,心中谜团越来越大,此时人多,只好先回房休息,准备找时间好好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迷朦中,顾丽质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张世铭的小声呼唤。她忙起身开门,只见张世铭面色憔悴,眼窝深陷进去,仿佛一夜无眠。张世铭道:“我想了一夜,还是让你回清河住段时间。”
清河是张太太叶宝云的家乡。叶家在清河拥有无数田产山畴,张太太的陪嫁里也有在清河的大片土地和田庄。张世铭叫了名叫张顺的老家人专程护送她回去。他们乘最早班火车到奉天,再转车到清河。天热,车上人又多,加上晚上睡得不好,一路上顾丽质都是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只见一尾样子古怪的蓝色锦鲤朝她冷冷地笑,笑容充满诡异。她吓得一机灵,醒过来,才知道已到奉天。
在奉天换马车到清河田庄,顾丽质眼前还是一直浮现那尾诡异的锦鲤。
她知道,自己是在恐惧细川。
他的胸前,纹着一尾与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的蓝色锦鲤。她知道,在把锦鲤称为“神鱼”的日本,那种颜色的锦鲤有个名字叫“绀青浅黄”,只是细川身上所纹式样与真实不太相同——虽然都是深蓝色,但他所纹的锦鲤鳍很宽很长,笔法极细腻,显得那鱼像生了翅膀腾空飞起似的。那个屈辱的夜晚,飞起的蓝色游鱼一直冷冷看着她——那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恐怖的场景。

☆、莲心知为谁苦(上)

一九四零年

林山官邸的晚宴次日是礼拜六,会议这天全部结束,唐睿决定礼拜天返回汾州,珍惜这难得的一晚时间,与顾慎言去外面吃饭、看电影,散步回去时,已是晚上十点多。
甫一进招待所大门,唐睿便看到大厅里坐着个四十多岁年纪、身穿灰黑色中山装的人。那人看见他们,迎过来道:“大少爷好。夫人等您两个小时了。”
唐睿听说母亲到来,回头看了看顾慎言,但见她面如白纸,攒着眉,点漆般眸子竟流露出些许绝望神情。
这时招待所的值班人员道:“顾副主任,这里有汾州发来的电报。”顾慎言马上接过来,道句:“长官,我先去译电。”便抢先上楼去了。
唐睿无奈,只好先回房间。进门时,唐夫人正抱着胳膊站在窗口。这间招待所原是达官公馆,后来收归政府所有,又改为军管,里面的装饰却没有大变,还是那种幽深的老房子格局,墙上的壁纸绛底绿花,配着黑胡桃木家俱,四处黝暗,大白天看人脸都仿佛有一团黑气。此时身着墨绿杭绸旗袍的唐夫人转过头来,脸上亦有那种沉郁之色。他含笑道了声:“母亲。”
唐夫人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保养得很好,满头乌发梳了贵妃髻,耳边两丸碧绿翡翠坠子在发脚时隐时现,衬得那丰白面容更加雍容。她亦含笑道:“怎么一个人?”
唐睿笑而不答,只是请唐夫人在西式胡桃木红色寿字织锦面高背沙发上坐下来,方道:“母亲来了许久?”“也不是太久,足够看到你和位小姐手挽着手从那条街转过来。”
唐睿若有所思,但笑不语。因不知他们已到了什么程度,唐夫人也不好深说,只道:“是谁家的姑娘,怎么都没听你提过?”“她……个性有点腼腆。”
听他语气极认真,唐夫人心中不免一沉。因为热,唐睿把衬衫的袖子挽起,唐夫人低头就看见他左小臂上有块青紫,一望而知是指甲掐过的痕迹,不禁攒起眉心,道:“那天你父亲过生日,人多,我也没提。上次邱家的小七到汾州去,你避而不见,就是因为她?”
唐睿道:“母亲,芳怡的事是父亲一厢情愿,我对她无意,就算见了又有什么意思?”
唐夫人想起关于顾慎言的种种流言,担心异常——儿子虽算得上百战名将,但那种独自闯江湖的女子实在不容小觑,一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恐怕一切都难以收拾。思及此处,唐夫人不禁道:“睿儿,你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张,母亲也不会多言。但母亲有一句话,你定要记住。”
唐睿走过去坐在唐夫人身边,笑道:“可是凡事三思而行?”唐夫也忍不住笑起来,拍拍他的胳膊,道:“你知道就好。外面人看着我们轰轰烈烈,其实是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勋儿现在也大了,连你父亲也说他颇有祖风,对他疼爱得不得了。韵琳逢人便夸,生怕别人不知道勋儿是你父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