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老李一句:“嗯,东晟公司的那个女翻译你认识吗?”
老李正在喝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了一下:“那个女孩好像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是他们在翻译公司聘的。”
“哦,能查到是哪一家翻译公司吗?”
“这得问东晟那边的人,我估计也是刚毕业不久,现在干翻译可不轻松啊。”
“像她这样翻译一场能赚多少钱?”我突然很想关心那个女孩的生活。
“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应该不多,因为不是东晟的正式员工,而且翻译公司算是一个中介,估计也会抽一部分钱。翻译的工作量肯定也很大,我听说给他们翻译还要兼职当文案,真是剥削劳动力。”
“看得出来那个潘总抠门,跟我们做生意竟然聘一个这么年轻的翻译,看起来像个没毕业的学生。”我说。
“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老李打趣。
“现在的女孩可不行,跟我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可不一样,特别是这些外语系的,整天在生意场上穿梭,很多都已经变坏了。”画家妻子插进来说。
老李添了一句:“可那女孩看起来挺老实的。”
“嘿…可不是越老实的就越不可靠吗,不能再以貌取人了。”画家妻子又说。
“瞎说什么呢,尽会扯。”老李打断她,说,“怎么这么不爱护妇女的形象,看把天牧吓的。”
我的确是有些被她说慌了,含苞待放的女孩难道真像她说的那样吗?看起来那么可爱纯洁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带着这个问题去了饭局,和潘笑天一同迎接我们的翻译变成了一个男的,看着就是老手,老道且精明。没有见到她让我失望不已,但这却彻底打消了我对她道德品质的怀疑。整个饭局上我对觥筹交错都是草草敷衍,老李屡次瞪我,可我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临走的时候,我憋不住问了王助理一句:“那个女翻译呢,她也算出力了,怎么没来?”
“那个女孩是翻译公司的。”王助理说,言语之间似乎察觉到了我对那女孩的欣赏,“她不翻译饭局的。要是马先生需要翻译,我们可以帮您联系她。”
我突然间意识到在这个人面前流露个人感情是不必要的,我礼貌地回绝道:“哦,不用不用,我只是随便问问。”
不翻译饭局?
我心花怒放,对这个女孩又多了一份敬佩,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孩,标致、清纯、自爱。爱一个人的时候,她所有微小的优点都会被放大。
时间到了2003年的元旦,我独自一个人在六环外看燃放的烟花,手机里塞满了祝我新年快乐的短信。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的街道上,累了就打车回家,在与北京近距离的相处中,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根,甚至根已经稍微地触碰到了北京的泥土,就算仅仅是一点点。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孩,我对老李说我对她一见钟情了,老李一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都会说成语了。”我说:“可不是吗,我跟她就这样擦肩而过了。”老李回答我:“中国的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啊!”
我在深夜的MSN上向小白问起这句话的意思。小白告诉我这源自于一个故事,大意是一个男孩为了见到自己爱的人,请求佛祖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等待了五百年后被凿成了一座石桥,心爱的人从他身上走过;男孩又请求佛祖让他能够触碰到心爱的女孩,佛祖又把他变成了一棵古树,又过了五百年,路过他的女孩在他的树荫下靠着他睡了一觉。
这个故事让我在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很久的呆,小白说得对,千年的等待只换来了片刻的相遇。我决定珍惜这片刻的相遇,我相信在人山人海的北京我会再见她一面。
不工作的时候我就研究各式各样的古玩,从前在海上漂流时,我就喜欢在靠岸的时候前往各个国家收集古董,总觉得带着过去印记的东西显得那么的可贵。我喜欢在阳光下举起那些古旧的东西,透过上面的痕迹去猜想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
在北京的古董市场里,我的大名很快就传开了,小摊小贩们都知道有一个俄罗斯青年傻里傻气,知道自己常常被骗却仍然乐在其中。我只享受着发现的快乐。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常常有火辣的女孩接近我,生意场上更是不断有人投怀送抱。见多了,看多了,周围的人司空见惯的事情,让对中国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电影里描绘的那个阶段的我感到诧异,我逐渐开始怀疑是否有我所期待的中国女子,更怀疑我被看过的书和电影欺骗了。当这样的事情出现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开始明白老李的画家妻子的话,于是就更加怀念那个初次见到的女孩。
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国贸大厦的玻璃窗前看着北京的东边,这里几乎和一个西方的城市无异。我感觉到孤独和苍白,每天练习着普通话,了解关于北京的一切。我不习惯,有些想回到海上或者回到那个更为寒冷的俄罗斯国度。
千年换来的女孩,你又在哪儿呢?
季雨
又下雨了…
我们只是那么单纯的少女,会为了一场雨感伤或抱怨的少女。
我第一次站在窗前看夜雨的时候才七岁,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还能听到院子里荷塘的蛙声。雨哗哗地落下来,我趴在卧室的窗子上,伸出手去接那些顺着屋顶的琉璃瓦落下来的冰凉的水滴,那些顽皮的水滴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沿着我的手指一直钻到我的睡裙袖子里,然后再沿着我的腋窝流到我的肚皮上。
我的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淌,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上就湿了一大片。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只比窗台高一些。我穿着爸爸给我买的那件有些不合身的粉红色宽大睡裙,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就是那样倚着窗子,看着雨水落下来,空气里漂浮着一些泥土的腥味。可是没有人发现我站在那儿,二楼的书房还亮着灯,爸爸还在那儿吗?他在看书还是一如既往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奶奶一定早就睡着了,方婶大概也已经睡了吧,她明早还要给我做早饭,送我去上学。于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儿,靠着窗子,有点凉。妈妈呢?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她只存在于那个水晶相框里。
相框摆在我床头的柜子上,她在水晶相框里微笑着,事实上我从未刻意去看过她的微笑。
只是今天我突然间意识到了某些异样。
白天放学的时候我站在校门口等方婶,我看到了肖燕的妈妈来接她,她的妈妈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穿过马路停在我和肖燕的面前,她的菜篮子里堆满了绿色的蔬菜和装在塑料袋里的生肉,她拉着我问了一句:“小雨,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我看着她文得黑黑的眼线“嗯”了一声。
“哎哟,你爸不是古董收藏家吗,多有钱啊,怎么你妈还这么忙啊?”我背过身去不再理她,肖燕跨到后座上坐着催她妈妈快走。
她蹬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跟肖燕嘀咕了一句:“你同学怎么这么没礼貌,跟她说话呢…”
那天我第一次跟方婶发脾气了,我冲着她大喊:“你为什么迟到!”方婶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顶了一句:“我妈病了,刚去打针。”那是方婶的女儿方秀秀。
我突然间觉得,我是那么孤独的一个孩子,尽管我一直隐忍地不去想我的生活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我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爸爸从欧洲专程给我买回来的黑色牛皮鞋,穿着这所重点小学里每个小朋友都穿的深蓝色裙子和白衬衣,只是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跟肖燕、方秀秀她们都不一样,我没有妈妈。
从那时起,每当下雨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妈妈。她是很美的女人,相片里的她梳着两条大大的麻花辫,穿着格子衬衣,永远都是那么甜美地微笑着。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是不老的,跟这个时代里的所有女人一样,穿过连衣裙、烫过头发、穿过套装,我想象着她跟这个时代一起前进着,即使我对这个产下我的女人已经毫无记忆。
我想爸爸也是很想念她的,否则他不会每天早晨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时,还不忘冲着厨房里的方婶道:“方婶,快出来帮小雨梳辫子,要不来不及上学了。”爸爸喜欢看我梳着两条麻花辫,像照片里的妈妈一样,奶奶总说我和妈妈长得特别像。
可我不喜欢梳麻花辫,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喜欢,但爸爸喜欢,他就要求我这么做。我曾一度讨厌他,讨厌他的脾气,遇到什么都只是沉默,不动声色;我讨厌他的工作,他把家里当成了一个古玩博物馆,到处都是他的收藏品;我讨厌他的名气,我从来都只能活在别人羡慕或者嫉妒的眼神里。
我和爸爸很少说话,虽然我知道他对我好。我总是特别想念妈妈,我把这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归结于妈妈过早的离世。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期盼着下一场雨,然后我就能看着雨想起妈妈,进而安静下来。我知道我是个很懦弱的人。
“没事,我坚强就行了。”何铮总是这么说,然后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满是胡楂的下巴扎我的脸,“你是女孩啊,女孩就应该这样,我老婆就是小鸟依人,你乖乖的就好了。”
何铮
我又听到你起床的声音,虽然动作很轻,但我还是醒了。侧过脸看见北京灰蒙蒙的清晨,我知道你将要出门了,你对我说过你今天要去北京饭店翻译一场新闻发布会,就是那个相貌很猥琐的潘老板的贸易发布会,你昨天晚上临睡前对我说你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要挣钱。
小雨,现在我眯着眼睛看着你,你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在家里走来走去,准备着上班的各种材料,嘴里喃喃地道:“名牌,中俄文资料…”你披散着长发的样子很可爱,你还是年轻的,即使我离开你,你还是很年轻。
你过来吻了我的额头,我用余光看见你换上了那一套我陪你去买的藏蓝色套装,然后扎上粉色的领巾。你吻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你身上淡淡的香味,这是你的味道。我听见了你关上防盗门的声音。
只是,今天过后我就要回到宿舍住了,这是我们昨天晚上谈判的结果。我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很多东西我不想再带走,我不知道我要带走什么。季雨,我心里已经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我走后,你究竟是坦然还是黯然神伤,我感觉不出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承认这个事实让我很痛苦。分居对我们来说,也许会好一点。昨天晚上我们又争吵了,仅仅是因为我决定用曾经喜欢过我的女孩秀秀做我毕业电影的女主角,你就在客厅里大发脾气,瞪着大眼睛狠狠地摔杯子砸花瓶。我知道这一年你过得很辛苦,你爸爸的离世和成姨的病情让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我都能理解。但是你变了你知道吗,你不再是那个乐观可爱的季雨了,你变得让我害怕,你忘了怎么笑。你的目光总是灰蒙蒙的,你每天都活得像一个幽灵,只有在与我争吵的时候才像是个人。
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安静的环境,现在离研究生入学考试没有几天了,我要复习,我还要筹拍我的毕业电影,现在这一切还是毫无头绪。时间等不了我,所以我说我想回去住,你坐在沙发上对我暴躁地吼叫着:“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是吗?”
我不喜欢你这样,季雨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变了,生离死别都是正常的,你爸爸的死已经过去了,不要再用这个当作你的借口。你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年,我开始觉得我妈妈当初反对我们的话是对的,我们都太年轻了,我们都太冲动了。
导演系的研究生对我来说很重要,季雨,你知道这是我的梦想,从高中开始就执着的梦想,我无法放弃。昨天晚上我们吵完了以后你抱着我说,我离开你你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太多,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们之间的障碍太多,季雨,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那种简单的恋爱状态了,我想冷静一会儿,所以我选择暂时离开,即使你不理解,我也要这么做。
学校里的梧桐花又绽放了,落英缤纷。你说你喜欢那些密密地浓烈地聚在一起的花儿,但现在的我只觉得怒放的花容易使人疲倦,最初的美看久了,只剩下喘不过气来的疲惫袭上全身。
中午,我即将从这个小家离去的时候,接到了白晓的电话,她在圣彼得堡一切安好,并见到了她梦中情人的和蔼可亲的妈妈,她问我:“季雨还好吗,情绪有没有好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季雨你为什么总需要别人担心你呢?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大四了。我们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白晓、闻佳、李瑞,所有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再继续宠着你。即使我是你的老公,但你并不是我的一切。
也许,今天傍晚你回家见不到我时,会很难过,但是我执意要这么做。你需要独立,我需要空间,我知道,这样对我们都好。
季雨
回到家的时候,何铮已经走了。屋子里很干净,干净得一个人也没有。这样干净的感觉像是某种情绪一样,就好比现在看到我的人不会知道我的青春曾经黑暗而残酷,没有人知道我的爱情曾经天堂一般纯美,没有人知道我过往奢侈又腐败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曾与这个世界最温暖的亲情格格不入。
我常想起十七岁那一年,我和成姨在凌晨时分跑到市中心的咖啡吧去看电影,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带着笔记本赖在沙发上看《西北偏北》,看《第三十九级台阶》,成姨那么喜欢看希区柯克的悬疑片,她靠在我身边对我说:“观众知道线索而影片中的人物不知道的片子叫作悬疑,观众和影片里的人都不知道线索的那叫惊悚。好比你提前知道火车座位底下有一个定时炸弹而影片的男女主角不知道,你会为这个悬而未决的事情感到紧张;而如果你和片子里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炸弹就爆炸了,那就是恐怖片。我喜欢悬疑而不喜欢恐怖。”我常常想起这段话,有时候觉得这句分析希区柯克电影的话就好像是在说爱情的,不论是我们自己身陷其中,还是只是作为一个观众,都一样。此刻的无怨无悔也许最终会沦为旁人的笑柄,而我们此刻执着的也许只是一个悬念,一个永远未决而别人已经看得很透彻的悬念。
我也常常怀念那些我和何铮一起坐在车顶看高楼拥衾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没有悲伤的,因为我们拥有所有值得快乐的东西——物质和爱情,似乎沉浸在葡萄美酒夜光杯里。我会很快乐,不会再哭泣。
爱是美丽的,像是深夏的碧草之色;爱又是伤感的,像是枯黄的秋草之色。草长喻怨深。
两个星期前我就已经彻底没有课了,却仍然怀念那些上课的时光。人都是犯贱的,总是奢望那些你无法想象、无法倒退的时光。
我点了一根烟坐在窗前,风吹过来,香烟燃烧得更快了。我想起从前那些只要闻佳一抽烟我和白晓就会恼怒着把她推出门外的日子,现在我嘴里也叼着一根烟。
女人抽烟,吸进去的是寂寞,吐出来的是哀怨。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迷恋吵架,吵架似乎变成了我放松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两个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小吵、大吵、大闹、彻底闹翻…我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上一次跟何铮彻底闹翻是什么时候?
是大学最后一堂课时候的事吧,我们都哭了。
那天坐在教室里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似乎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上课了。
46号楼的暖气仍然热情过头,班主任谭老师在讲台上准备着幻灯片,我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用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了闻佳大大的微笑。
“闻佳!闻佳!”我大喊着冲上去抱着她,白晓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跑过来抱着我们。
闻佳回来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妖娆,穿着高筒的黑色皮靴,涂着黑得发亮的指甲油,眼神里还是同样的放荡不羁,只是脸上多了一些旅途的疲惫。这是一堂大课,媒介经济概论,英文授课,似乎是整个北辰大学都要上的那种公共课,不知道为什么排到大四才上。其实我们有很多课都是和播音系的人一起上的,没办法,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只能这样拼凑成一个大班。
闻佳进来的时候,我们班上的男生都看着她,所有人大概都两个月没有见过闻佳了。我拉着她在身旁坐下,故意用不屑的语调说:“死女人,怎么想着回来了?”
“谭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的,我就赶紧买了车票从河南回来了,今天…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堂课了。”
闻佳翻开包,在一大堆化妆品和饰品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这是我们的课本。
闻佳说这句话的时候,谭老师已经把幻灯打好了,上面是他上节课留的作业,我上节课出去打工了,没有来,自然不明白幻灯片上的那些语句究竟在说着什么。
我的脑海里翻腾着闻佳的这句话:“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节课了。”
真的,我要毕业了。谭老师点了白晓,我看着白晓站起来,很流利地念着这一段我听得不明不白的英文,之后翻译成中文:“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特质。”白晓说完之后定定地站在那儿,等待谭老师的回答。
“很好,但有一个小错误。”谭老师指着一个单词对我们说,“不是特质,是本性。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本性。”
谭老师没有再继续论证这句话,而是翻开课本。课程已经讲到最后几页了,但我的书大部分是空白的。谭老师继续着他一贯的讲课方式,自己先朗读一遍,然后讲单词和句型的含义,之后翻译,不断重复这样的步骤。等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发现周围已经有女生在小声地哭泣。最后一节课了,我们三十个人再也不会这样整齐地坐在一起对着黑板,再也没有机会在课堂上睡觉睡到手脚麻木。我看了看坐在我前面的人,熟悉的脸和熟悉的背影,有着青春的张扬。
结束了,当我开始意识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湿了,四年的最后一节课,在大四上学期第三个月的时候结束了。谭老师终于停止了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这一堂课所有的人都来了,在这三十个人中,有些人与我形同陌路,有些人常见但是从未说过交心的话,但今天看来都显得非常友好。大家等待着谭老师说些什么,他不是最能说的老师吗?我还记得入学第一堂课他喋喋不休的那个烦人样。但是谭老师只是看着我们,像我们都看着他一样,终于有几个女孩忍不住开始有点失控。白晓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在眼角聚集成一大滴滚烫的水珠,掉落在我手肘旁边。闻佳是失控得最厉害的人,她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谭老师静静等待着下课铃声响起,大宝在后面喊:“谭老师,咱们以后再出来喝酒啊!”
谭老师笑着说:“好啊,以后你们回来,我们一起大吃大喝…”他的声音也开始哽咽,这个真正的东北汉子低下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这四年他为了保护我们,付出了太多。
“谭老师最后给我们说点什么吧…”不知道谁又在喊。
谭老师指着幻灯片,我知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要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他从不是那些客套的老师,更不是那些披着教师外皮的混子,他是真的对我们好。
在那一年我冲动地决定要嫁人的时候,谭老师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慈祥地问我:“你爸爸对你不好吗?”
我摇头:“他对我很好,就是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才想离开他。”
“你爸爸破坏了你对他的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信仰破灭的感觉,就好像我觉得他会像我一样永远爱我的妈妈…”
“可你爸爸也是人…”
“所以我要离开他,但离开他我会很孤独,所以我要拥有爱情…”
“你好好想清楚,年轻人。”谭老师看着我,已然很诚恳地看着我,可我已经忘了他说的所有话,最后我倔强地把结婚请帖递给他的时候,他脸上是那么的愤怒。
有时候我常常想,或许我会这样选择,就是因为我缺乏安全感。我想要看看妈妈和爸爸没有完成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我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我离开爸爸,想让他好好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或者说我想惩罚他对妈妈的不忠,我始终不明白他对待我、对待妈妈、对待成姨的真实态度,所以我要离开他。但我不能独行,我是那么恐惧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即将属于另一个女人,我需要另一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仅仅是恋爱还不够,我要永远、永恒的爱情,因为我是那么胆小,那么敏感。
我想谭老师是不懂我的,他不懂我的感受,他跟我们不一样。
“你们就要走上社会了,也许有的人能做主持人、能做翻译,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选择保研…不论怎样,你们都即将跨入社会,我想对你们说,社会竞争激烈,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即使是爱也不能,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强,话说得有点重,但是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