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太好了。”我激动地说。
“真的,从今以后请叫我研——究——生!”
这是白晓盼望已久的事情,从年底开始我就看着她为出国废寝忘食地准备,那股劲几乎到了视死如归的地步,她要去圣彼得堡大学念研究生了,好运终于降临了。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这漫长的一年,我几乎没有遇到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年前的夏季,在另一座城市,那里温润、湿热。接到爸爸病危的消息,我和何铮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那是我向何铮描述过无数次的城市,那儿有我的家。
就在那个医院里,爸爸离开了我,死于突发性脑溢血。爸爸走的时候是很痛苦的,当时只有成姨在场,她坚持不让我守夜,那个夜晚对她来说太残忍了,因为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我的爸爸,却让他独自承受了死亡前的痛苦。那个夜晚是黑色的,爸爸突然止不住地剧烈搏动性头痛,频繁地呕吐。我在半夜接到成姨发着抖打来的电话,然后浑身颤抖地和何铮一起下楼打车飞奔过去,一路上我想我必须尽快见到他。但当我呆呆地站在病房门口时,我只是惶恐地拉着何铮的手不敢进去,全身呈现水肿状态的爸爸躺在那儿,那一刻我的喉咙里哽着一股滚烫的热气,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成姨说:“季雨,你来,你爸爸要跟你说话。”
我走到床前,爸爸颤抖地抓着我的手,他的瞳孔已经混浊,但他仍然用他的眼睛看着我说:“我要去看你妈妈了。”然后他就微微地笑了。
“不会的,真的不会的,爸爸你会好的。”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突然觉得病房里的灯似乎都昏暗了下来,我不敢闭上眼睛,僵硬着眼皮看着他,我害怕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阎罗王派来的小鬼,青面獠牙地站在我面前带走爸爸的灵魂。
“何铮你来,”爸爸喊他,“要对小雨好,要对她好。”何铮点头,他又看着我,“小雨,书房的抽屉里有两件东西你要收好了。”
在这句话结束以后,爸爸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安静地躺在那儿,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总喜欢逼我午睡,那时我就躺在他的怀抱里假装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眼睛看着他,听着他打着疲惫的鼾声沉沉地睡去,然后就噌地跳起来钻到自己的房间里看喜欢的书,心惊胆战地希望爸爸不要醒过来,千万不要醒过来。
现在,爸爸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也再没有机会躺在他的怀抱里。
我记得那一刻我没有哭,在那些巨大的悲伤面前我的眼泪恐惧了,它们在我的身体里畏畏缩缩地不敢出来,它们聚在一起在我的身体里作乱,就是不愿意出来。那一刻我知道干号的确不是小说家创造出来的动词,可没人教会我要如何号叫。
我握着爸爸冰凉的手,感觉那些温度正在渐渐离开。有人说当一个人的身体没有温度的时候,他就不会痛苦了。也许对爸爸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是种解脱。
爸爸这辈子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件事,他没有给我妈妈一个完整的婚姻,据说这是我妈妈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死去的原因。奶奶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用了一个词,郁郁而终。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个词的意思,现在我懂了,爸爸也是这么死的,郁郁而终,我就这么看着他郁郁而终。
“收好…”爸爸最后那个微弱的声音,在我身体里晃荡了很久找不到停留的地方,最终遇到了挣扎许久的眼泪,一同淌了下来。
我才想起,也许我应该对爸爸说些什么,至少我应该对他说,我都懂,我什么都懂。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爸爸就死了。
爸爸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成姨一直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得见她的心。我明白其实爸爸爱她,但爸爸更爱我,我了解爸爸不愿意伤害我对妈妈这个词语的感情,我理解他的愧疚。
所以爸爸即使在弥留之际,也不愿意在我面前坦诚他与成姨的感情。
尽管我知道他们爱得有多深。而成姨在这面沉重的墙面前选择了沉默,那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沉默。
爸爸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见成姨伸出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包mildseven。那是成姨最喜欢的烟,她背过身走出病房,我还是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许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幕,突然觉得成姨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真挚,也最可怜的女人。
爸爸葬礼的那天也下了雨,成姨穿着深黑色的呢子大衣,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细雨飘在天空,灰蒙蒙的。
在我出生的那个南方的小城,爸爸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古董商人。
但当他离去的时候,前来送他一程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对何铮说,那也好,反正爸爸不喜欢热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干涩得疼。
当人群里的哭声渐渐停息的时候,爸爸的遗体被送去火化,我突然间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尖锐地叫喊着扑上去抓着爸爸的手,刹那间我意识到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他将变成一罐灰烬。然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消失在我的面前,有一种透彻心扉的冰凉。
何铮搂着我用沙哑的声音说:“宝贝别哭了,你还有我,还有成姨。”
可成姨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披散着她美丽的长发。当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我看见迷蒙的细雨里满天飞舞的黄色梧桐叶。我们都没有打伞,成姨抬起头说了一句:“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
那天的光线是惨白的,映在成姨已经开始衰老的脸上,雨水落在她的墨镜上,我过去抱着她,突然觉得她又瘦了,呢子大衣包裹的身体显得那么的单薄,她的肩胛骨硌着我的胸膛。那年成姨四十六岁,她一直是那么美丽的女人,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她老了。
我说:“成姨,爸爸走了你还有我。”成姨却轻轻地推开我,还是那样喃喃地说:“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我仓皇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何铮上前去拉她:“成姨你怎么了?”
她戴着墨镜,墨镜下接踵而至的泪水沿着她皮肤的纹理往下滑落,她重复着那句话:“今年的秋天特别凉,叶子落得特别多。”
当我摘下她的大墨镜时,我看到她无神的双眼和空洞的灵魂。后来医生告诉我,成姨疯了。
我知道,爸爸死了,那个美丽的成姨也跟着一起死了。
白晓
小雨,我站在老西门的黑色铁门后面偷偷看着你,天气真的越来越凉了,藏红色的夕阳在大学生公寓那几栋楼的中间苟延残喘,跟我们即将毕业的心情一样伤感。
你穿过西街走到一个菜摊前,蹲下来挑选着西红柿,你穿着廉价的灰色毛衣,裹着土黄色的大围巾,显得那么瘦小,但还是那么好看。你知道吗,你不管穿什么都能穿出名牌的效果,因为你永远都是大收藏家的女儿,是我们的公主。最近我常常在这儿看到你,你总是一个人走,苍白的脸上显着一些疲倦。我想你也许昨天又没睡好,你的脸上带着一种又疲惫又年轻的感觉,就像你挑的西红柿一样,上面沾了一层灰,轻轻抹去后还是鲜红的色彩。
小雨,最近我常常想,我们都还有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那就是青春。所以可以毫不在乎,可以肆无忌惮。
你慢悠悠地走着,用很缓慢的步伐,手揣在口袋里,你瘦多了,我是那么心疼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也要离开北京了,告别你们,告别这里的所有人。
最近我常常想起一个画面:在学校的饭堂里你红着眼睛对我说,白晓,今天晚上何铮又不回家了。然后我就会劝你,何铮这小子最近比谁都拼命,他们公司里的全职员工都被他这个兼职打工的学生感动了,但是他还要考研,他准备把工作辞了。
其实何铮变了好多,季雨,你有一种魔力,能改变周围的人。
让我想一想我最初认识的何铮是什么样子吧,那个何铮很朋克、很尖锐,他染着栗色的头发,烫成玉米穗那样的头发长到肩膀,左耳朵上穿着两个闪亮的银环。
而现在的他,穿着规矩的T恤往返在校园里,头发剪得很短很短,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凝重。
他需要工作。我想告诉你,让何铮这样自我的人在一个小公司剪辑一些粗俗不堪的后期带子,这本身就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如果不是为了你们的生活,现在的他不需要这么做。季雨啊,这些道理你应该懂的。
你知道何铮找到这份兼职有多么不容易吗?当时学校附近的一个电影工作室正在招人,何铮去的时候一群人正讨论着新广告的方案,何铮就站在门口意气风发地说了一句:“你们好,我叫何铮,在北辰大学学电影剪辑的,我想来你们这儿兼职。”
工作室的头儿抬起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撂下一句话:“谁让你进来的?”
“我自己进来的,我的特长是剪辑和拍摄,这是我的作品。”何铮穿着切格瓦拉头像的大T恤,递过去自己的东西,也不管他们是不是要看。
“我们这儿不招兼职,只要全职。”
“你看过之后再说吧,里边有我的联系方式。”何铮说完就走了。
带子被人扔了出去。
第二次何铮去敲门。
“进来。”
他摸着后脑勺道:“那个…我想来这儿工作…”
“怎么又是你?”
“我真的特别需要一个工作…”
“你行吗你,年纪轻轻的,专业学好了吗?”
“这是我做的后期带子,麻烦你看一下吧。”
“行,放下走吧。”
第三次。
何铮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说:“各位领导,请问上次我交来的带子你们看了吗?”
“什么带子啊?”
“就是那盘。”何铮指着角落里一盘布满灰尘的带子,跟几个饭盒放在一起。
“哦…行,一会儿就看,你先走吧。”
事实证明,何铮的确行。那些人看了那盘带子后,他得到了那个一个月薪水并不多的工作。他做的短片很先锋,画面一直以高速剪接,那些跳跃非常真实。那时何铮才大三,能有这么高的水准让人不敢相信。
小雨,从小到大我都一直认为何铮是个天才。对不起小雨,我们一直瞒着你,我和何铮早就认识。但在你第一次指着他问我“你觉得那个电影剪辑专业的男生怎么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你说过,何铮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没错,任何时刻只要有他在,场面一定是欢腾的、热烈的,他总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话让大家笑开了怀。你总说从他身上能看到希望,对未来充满确定性的希望。
我和何铮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对彼此有多么熟悉你想象不到。你很敏感,所以我们总是故作陌生。
我们从小一起光着脚丫奔跑在北戴河的海滩上,在海边废弃的别墅里捉迷藏,在露天的烧烤摊上喝啤酒、吃海鲜,在东山大下坡的街道上大撒把飞车…我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一个尖锐而善良的男人,看着他爱上你,看着他骑着机车载着你在文化广场的大街上呼啸而过。
但我想,我们之间这份熟悉其实什么也不是。我从来没有彻底了解过他,从来没有。
拿到去俄罗斯签证的那一刻,我想,我终于真的要逃开这座城市了。这种想逃离的心情,在几年前就曾经有过,那时候我在北戴河那座小小的城市里待烦了,总想着快一点离开家乡。
你去过北戴河吗?你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小吗?我就是在那个小小的地方长大的孩子。我熟悉那里所有的街道,所有的房子,几乎所有的人,我闭上眼睛都能数出那座城市的红绿灯。
那时的我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梦想,在我看来,所有的爱情、友情都像是风花雪月的电视剧一般可笑,我的梦想就是能考上北大,我要坐在未名湖边看着那一汪寂静的湖水。我曾对何铮说过,我要做一个文学家,研究张爱玲,研究《红楼梦》,研究《百年孤独》…
那时我们已经高三了。谈理想总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生活应该回到那个被老师规划得看起来很完美的轨道上去,我应该放弃我暂时的文学家梦,变成一个只会背诵傻得不能再傻的小事例,然后引用到高考作文里的好学生。
虽然从小到大我都是个现实的小孩,但那段时间我很困惑,何铮的困惑不比我少。至少在所有老师看来,我和何铮都是很优秀的好学生,我们就应该照着这个完美的轨道继续我们的人生,而没有人问过我们是否在乎人生被他人规划这件事情。
那些日子是很压抑的,何铮总是喜欢坐在海边的围栏上看着海天的尽头说这么一句话:“思想不会流血,不会感到痛苦。”
“什么意思?”
我永远记得他回过头来看我的眼神,他说:“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他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一团火焰,我看着那团火烧起来。他看着天的尽头说:“我要拍电影!”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何铮天生对影像有一种领悟力,从小到大的美术课他都能拿最高分,他信手乱画的东西总能让人看出点意思来。他从初一开始迷恋摄影,曾经有一次他决定要去海边拍日出,连着几天都是四五点起床,为的就是等到他想要的那个太阳。我知道,那是何铮的天赋和执着,我不会看错,绝对不会。我从未见过像何铮这样迷恋电影的人,他家里的柜子上摆满了他热爱的电影,他跟所有的男孩子都不一样,他不喜欢电动游戏,不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踢球。他只喜欢电影,只要他的肩头扛着黑乎乎的摄像机,他就会专注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北戴河高中文科班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在高考前的四个月来了北京。我永远记得我们俩背着书包奔跑在冬天的大街上,怀抱着希望奔向班车站的那个早晨,我看见何铮的脸上写满了希望,他的思想带着他冲破了一切的阻拦。
何铮瞒着所有人去了北京,他一共填了两个学校的导演系和摄影系,电影学院和中戏。报名时那些黑压压的人群让人恐惧,那一刻我感觉无比的寒冷,我知道何铮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他如果考不上怎么办,他还能回到学校里好好上课吗?
“不如去考考北辰大学吧,那儿可能简单些。”我说。
在北辰大学,何铮报了导演和电影剪辑专业,北辰大学的摄影他看不上,总觉得电视摄影太过于媚俗。最后事情总是这样叫人厌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电影学院和中戏都没戏,反而是北辰大学寄来了电影剪辑专业的面试合格证。但这不表示何铮不好,只是我们势单力薄。
后来我也去考了北辰大学,像何铮一样瞒着所有人。我考的是小语种,很轻松地就被录进了俄语系,成为了你的同学。
妈妈很生气,拍着桌子问我为什么,我沉默着不说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意离开何铮,哪怕是四年都不行,我要看着他,我要和他在一起,因为我爱他,我在电影学院的寒冷里明白了这一点,我爱他。我看着他走进考场里,我站在门外瑟瑟发抖,但我知道我不害怕,因为我突然发觉我那么爱他,爱让我必须一直靠近他。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爱他,季雨,就连你也不知道。到北辰大学之后,他成了电影剪辑专业的学生,但他说他要考导演系的研究生,从进北辰大学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他要考导演系的研究生,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有多么强烈我想你比我清楚。
季雨,其实你很幸福。就算你现在日子过得不好,爸爸死了,成姨疯了,你仍旧让人嫉妒。你有何铮啊,这小子的才华一定会大放光彩,就像他喜欢的那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台词一样:有些鸟儿是永远都管不住的,它们的羽毛上沾满了自由的光辉。
我知道,何铮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而你一定会随着他去往那个湛蓝的天堂。
但这一年,我发觉他离这个理想越来越远了。这一年你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叫人变得很脆弱。我们是朋友,我一直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希望你们俩都好起来,所以我一直想我一定要尽快离开你们。在大学里学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其实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情,我不得不每天面对一大堆厌恶的东西,即使是为了爱情来到这个学校,我也无法爱上这些破玩意儿。但我还是很刻苦地学习,我知道我必须在这个学校里得到我应该得到的东西,比如奖学金、保研,或者是户口。
我就是这么世俗,原谅我。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一个富有的古董收藏家老爸,我没有你那张漂亮得叫人嫉妒的脸,我只是我自己。在北辰大学是很容易懒惰的,那些小资情调的爱情在一定程度上毒害了大多数人的心灵。好吧,既然我没有爱情,就让我走吧。
季雨
家里好安静,挂了白晓的电话我突然胃口全无,是离别的彷徨让一切变得乏味吗?我不知道。我回到房间坐在地板上,习惯性地拿出床头柜里的东西,那是爸爸嘱咐我收好的东西。
我曾想过人为什么会选择收藏。
当你珍藏初恋情人送你的吊坠,当你收好一夜情的女人留给你的发簪,当你藏起旧时同窗写过的信,当你在书柜里锁上儿时玩过的变形金刚…是因为曾经的爱,一定是。
爸爸是个收藏家,他对于古董收藏异常醉心,甚至不惜走私,在这方面他是个偏激的疯子。爸爸的确是因为文物走私而接受检察机关审查的,也是因为这样他才病倒的。
也许喜好收藏的人都是怀旧的,当他们发现已经没有可怀念的东西的时候,就是他们该走的时候。
爸爸死后,他所有的财产都被查封了,包括万荷堂。妈妈的名字里有荷字,所以爸爸造好这座别致的中式园林后,亲自把万荷堂的牌子挂在外面。在那个家中,我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
他留下的东西只有两件:一件是晚清时期的怀表;另一件是一个别致的收藏,爸爸一生最看重的珍藏——一大册子结婚证书,历朝历代皆有。
那个怀表是他曾经要送给妈妈的结婚礼物,而他们却阴差阳错地没能走到一起,没能领到那一纸薄薄的婚书,于是爸爸开始收藏各种结婚证书。我知道他曾幻想着要办一个关于结婚证书的展览,这是他这辈子都没能拥有的东西,却可以收集起来给大家一个机会去缅怀过去,忏悔爱情。
“我爸是不是很奇怪?”回北京的飞机上我问何铮,何铮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云朵,半晌之后回答我:“你爸很执着,而你很自私。”
“其实后来我已经接纳了他和成姨的感情,只是他们没有再提他们俩要结婚的任何事。”
何铮手里捧着我爸爸的遗物:“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这么伟大的人。”他耸耸肩膀,“我答应了一个伟大的人要照顾好他的女儿。”
“你也很伟大。”我说。
成姨靠在我肩膀上的头动了一下,我问她:“醒了?”她没有回答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座椅。
那一年的秋天,我把疯了的成姨接到了北京的家里。这个房子现在是我所有的财产,绿叶新洲小区1201房间,我大二那年爸爸给我买的房子。
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何铮没有考上导演系的研究生,他的梦想在第一次出发时就搁浅了。而接下来的整整一年,我都活在爸爸离世的惶恐中,面对死亡我感到无以言表的恐惧。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变得很消沉。爸爸离世后这一年对我来说非常漫长,那是情绪上漫长的煎熬。从不愿接受爸爸去世这个事实到对此习以为常,从情绪低迷颓废到逐渐找到生活的正常状态,我用了整整一年。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照顾好成姨,但事实上照顾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不久之后,成姨被迫离开我们的生活。何铮最终还是受不了成姨的精神状态,成姨没日没夜地在家里抽烟,半夜的时候大喊大叫把头发塞进马桶里用水冲洗。我和他一起把成姨送到了香山附近的一家疗养院,临走的时候成姨惶恐地看着我,我第一次看见她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那么萧索的样子让我害怕。
疗养院的价格昂贵,但是我必须忍受,而何铮也要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
我要毕业了,我常常想,若是换了以前,爸爸一定早就替我安排好了工作或者是催促我考研究生。但现在再也没有人管我是考研还是就业,我曾反感受到管束,可是现在真的没有人管我了,当生活的压力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只觉得无助,但无助对我而言无济于事。
何铮
去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考研失败。
拿到成绩的时候我有些发蒙,我耸耸肩膀告诉你,没关系,我不难过。但我又怎会不难过,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我要考的那个研究生导师拍过的电影,在你不在家的短暂时间里窝在沙发上叹气,面对挫折我们都会心生恐惧。在每个你想爸爸想到痛苦的夜晚,我无论多么困都不能睡,当我站在你身后抱着你的时候,我心里也是一样的害怕,可我不能哭,我只能让你扑在我的怀里,告诉你要坚强。
把成姨送走的那天,你站在香山疗养院的大门前,看着换上了蓝白条病人服的成姨目光呆滞地站在铁门后面,我拉着你冰凉的手说:“走吧,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她。”你挣脱我的手臂往回跑,隔着铁门你伸出手招呼她过来,成姨被护士带过来,你摸着她的脸,吻着她的手说:“我们会再把你接回去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