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姑娘,”绯玉先开了口:“这二位是?”眼睛在凌雪薇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以绣帕抚着嘴角,露出一个风姿的笑容道:“不会是藏春阁新来的吧?”说着便伸手向凌雪薇的帷帽探去,一边笑道:“牡丹妹妹怎么不让这位姐妹展露容颜呢?”
凌雪薇后退一步,不急不恼地开了口:“久闻丽湖春色袭人,今日出来赏春,本来依了身份,不该应牡丹姑娘之邀抛头露面,但想不过是吟诗作对,品箫弄琴,皆是雅事,便出了礼数。不想却被这位姑娘误会。”语气里虽含着笑意,但不悦之意也显而易见。
绯玉只当不闻,只是一味看着白牡丹,语气中已有锋利之色:“我看藏春阁可以改名叫藏龙卧虎居了,牡丹妹妹不怕这位新姐妹之后抢了你了的花魁之位么?”又看凌雪薇:“看来辜娘是要让你一鸣惊人喽?”手再次伸向已退无可退的凌雪薇面前。
白牡丹正欲阻拦,只见一边的沈羲遥摇起手中淡黄底色绘墨竹折扇,不动声色地挡开了绯玉已伸到凌雪薇帽檐的手,语气淡然道:“这位姑娘,我们只是临时帮忙牡丹姑娘的路人,既然这位小姐不愿以貌示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绯玉的手讪讪地垂下,扫了一眼身边的紫絮,紫絮却装作不见,只看着自己手上一把障面的团扇不语。绯玉不甘地又看碧弦,只见碧弦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般温润,理了理鬓间的钿花,悠悠道:“这位姑娘文采真好,我素雅诗词,不知可否能向姑娘请教?”
凌雪薇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接受,就见碧弦一笑,带了揶揄的语气对白牡丹道:“听说徐公是姐姐的座上宾,昨夜还在藏春阁一度春宵呢,徐公挑剔之名京中皆知,甚少人能入得他的法眼,不过他对姐姐却是赞不绝口,姐姐不愧是花中魁首。”
她此言再加绯玉之前所说,无异于指白牡丹今日比试有作弊之嫌,而凌雪薇与沈羲遥是早就安排好的“帮手”。今日比试是徐公之意,而三项中又只有诗词一项是徐公出题,这样一番话,不啻于说凌雪薇是之前有所准备,其实并无甚高才情。
凌雪薇何等聪颖,当然听出她此话隐意,抿了抿嘴,点了点头道:“请碧弦姑娘指教。”
沈羲遥浮起淡淡宠溺的微笑,合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打在手掌心中,等待再次听到凌雪薇的佳作。
“不知姑娘要以何为题?”凌雪薇问道。
“不如以相思为题,可好?”碧弦道。
凌雪薇听得“相思”二字,不由忡愣起来,那边碧弦却已开口道:“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之后得意地看着凌雪薇。原来碧弦早先差人探知知徐公今日之题为“相思”,有所准备,不想所探有误,失了诗词那一项的机会。
凌雪薇低了头,慢慢道:“枕函香,花径漏。无意相逢,絮语瘦竹后。时节薄寒人病久,铲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未等碧弦说什么,抬起头又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说到“相对”二字,声音已低下去,似含了无限无可奈何之情,带了些微哽咽。
沈羲遥闭了眼,那日吴贵人在牢中所说凌雪薇有心上人,他听闻暗含了殷殷的期许,如今,他已确定,那个在凌家小姐心中占了很大分量的,就是他。当心中激动难言,心潮澎湃起伏,不知是高兴到了极致,还是得意到了顶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下撞着胸膛,似要跳动而出一般。他突然做出了自己也想不到的举动,一把拉过凌雪薇的手,就向台后走去。留下其他四人面面相觑站在台上。
那边张德海与徐征远相对一看,抬脚便要跟上,而皓月也与卢幽姌见到此景,也是吓了一跳,直直奔上前去。
凌雪薇似知道了什么般,没有反抗,任由他拉着,周围的人声、景致她都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只有手上传来的温暖,让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眼前的男子手掌温润干燥,身上散出幽幽清爽气息,她的心一下平静下来。
他不想再考虑那么多,什么皇帝尊严,什么帝相之争,什么后宫三千,他只要她。。。
她不想再顾及那么多,什么凌氏尊荣,什么身家背景,什么后宫之主,她只要他。。。
眼前是开阔的水域,他们站在水边,身后是姿态万千的依依碧柳,迎风舒展着嫩绿的枝条,轻轻打在两人的衣袍之上。凌雪薇低头,见自己的手还在沈羲遥的手中攥着,不由脸红了起来。
“我。。。”他开了口,要说出自己是谁。
“你。。。”她同时也开了口,要问他到底是谁。
“公子!”徐征远的声音传来。
“小姐!”是皓月惊诧的呼喊。
两人伸向帷帽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已站在面前的两个忠仆。片刻间,便被那两人拉开了。
也终于冷静起来,知道那些种种,是即使想抛开,也无法抛开的。心逐渐凉下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为何要在这样的事上,不能如意呢?
“轰隆”一声惊雷,不知何时竟聚集了大片浓云,接着“哗啦”一下,豆大的雨点从天空倾泻直下。
皓月一把拉过凌雪薇朝马车上跑,而沈羲遥也被徐征远半扶半拉地向另一边的马车方向走去。
之前的只言片语,不过尔尔,该说的还未说出,便失了说出的机会。风雨中,两人回头,她只看到他远远揭开面纱,容貌在大雨中依稀不清,无法分辨,却能感到那长久的一眄,清澈如水,坚毅如山。他只看到她掀开帷帽,睁目凝视,不忍眨眼。而雨声哗哗,视野里却渐渐空旷起来。
结局 梦中长忆误随车11
豆大的雨点从薄墨渲染般的天空坠落,穿过枝叶密网的空隙,连成一条条银线,打在棕黑的泥地上。前方树林的尽头外,一片宽阔的草地之后是一条汹涌奔波的大河,散出湿润的水汽,曲径通幽的苔痕上,散落着点点粉紫色的碎锦——那是紫藤萝和白菖蒲幽艳的花瓣。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停在草地上,其中一辆的车辙陷在一处泥坑中,半倾斜着,粗衣便袍的车夫一面挥着马鞭,一面懊恼地叹气,企图利用马儿的冲劲,将车从危境中解脱。
“刘大哥,慢些!”车猛地向前,又陷回原地,剧烈地震动了下,车内传来女子焦急的声音:“小姐受不了如此颠簸的。”一个女子探身出来又道:“那边是卢家小姐的车吧,请他们来帮帮忙好了。这车没人在后面推,肯定是出不来了。”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妙龄女子,双环髻上点缀着粉嫩的绢花,极是清秀动人。
“皓月,不如我们先下去好了。这样也方便些。”一支玉手掀开车帘,华衣丽服的女子轻巧地跳下马车,不顾及地的裙摆沾上斑驳的泥点,也不顾纷扬飘落的雨点,在雨中安静徐行。
“小姐!”随身的侍女打开一把黛色的绫伞忙遮在女子头顶,朵朵桃花盛放其上,在阴雨的天色下格外明艳。
“无妨的。”女子回头粲然一笑,仿佛突破浓云的绚烂阳光。她伸出手接着雨丝,仰头看着迷蒙的天空,眼睛里似乎沾染上了一线灰暗,带着几分惆怅之态,离开了伞下宁静的空间,向另一辆马车走去。
“卢姐姐。”凌雪薇站在另一辆马车前,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不过还是开口道:“外面的雨小了些,车里湿闷,我们不如在外面透透气,再回去。可好?”她那句“可好”带了些须疑惑小心在其中。
风挟着细密雨丝打在凌雪薇玛瑙红的儒裙之上,那春燕归巢的图案稍稍黯淡下来,仿佛沾上了落寂之色。之前一直随风飘荡的带了无尽风流的双股鸳鸯钿带也紧贴在裙上,少了摇曳之姿。
“小姐,”皓月撑着伞上来,也发出疑惑的声音:“卢家小姐怎么没应?咦,车夫怎么也不见?张大哥,张大哥?”她一面唤着卢家小姐的车夫,一面四处张望,对那边的静默也产生了怀疑,还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小姐,这。。。”她看了看那辆马车,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这。。。”她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声音都带了颤抖,慌张地对凌雪薇道:“这个。。。不是卢小姐的马车啊!”
偏了头想了想,又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马车,皓月道:“这马车与我们乘的如此相似,不过多了一个铃铛。啊,一定是刚才,那大雨突来,人群都是慌乱。我们的车夫不是府里的,让他跟着卢家小姐的马车,想来是认错,跟岔了。”
凌雪薇闻言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层惊慌,不过又很快被平静替代,只见她轻轻捋了捋鬓间的碎发,回头看了一眼仍陷在泥坑中的马车,带了无奈的微笑着道:“实在冒犯,不过可否行个方便,麻烦帮一帮我们可好?”
皓月离得近,可以听出她语气中微微的颤抖,镇定了下,也敛衽为礼:“还请行个方便了。”
“小姐不必着急,子由,你去帮忙。”车里传来淡淡的男声,十分和善。话音落了,便有一赭衣男子下了马车,此人身材魁伟,眉目间满是豪气。
乍见了陌生男子,凌雪薇忙抬了袖子障面以作回避。皓月也微低了头,指引眼前的男子前去马车处。
走开几步,却发现凌雪薇还怔怔站在原地,眼神间全是淡淡的疏淡迷离。她不由唤了一声:“小姐。”那边身子颤了颤,却没有回应。
结局 梦中长忆误随车12
“敢问公子。。。”凌雪薇的声音有着明显的激动:“敢问公子可是。。。”她却没有再说什么,一双美目充满了期盼,又瞬间黯淡,薄唇抿了抿,终化作一个凄凉的笑容,又化作了一个决绝的心意,静静转身,向那一江春水。
隔着车帘的一线缝隙,沈羲遥静静坐在车内,比起心里的痛,脚上的剧痛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张德海,”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但内心的翻涌却是明显:“你说,她会知道是我么?”
张德海一愣,有些不解道:“主子,难道您不会告诉凌家小姐么?”
几乎是看不见的幅度,沈羲遥摇了摇头:“她心中的男子,不该拥有九五之尊的身份。”停了停又道:“那个男子,应该只有她一人。而不是。。。”他踟蹰了下:“而不是后宫三千。即使只想取一瓢饮之,现实的残酷,又怎能容许?”他浮上一个无奈的笑容:“更何苦,她还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父亲。”最后一句,他说得极慢,又十分隐忍。
张德海点了点头,语气里也沾染上了身边男子的那份忧伤与悲戚,还有参透后宫争宠的淡然:“是啊,做为凌家小姐,她一定是希望有一个人,是真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吧。”他看着沈羲遥:“而帝王,却不能给她那些。”
那边,凌雪薇站在江水边,看着奔流不尽的碧波,轻声歌唱起来。
“细柳垂金缕,寄烟波,相思脉脉,问君知否?灵燕衔来春符字,相约黄昏莫误。渐月影、盈盈弦步,携手清风穿竹径,与闲云、共赴桃源路。境过也,不曾晤。残红满地游丝舞,泪轻弹,江南怨女,对池冲杵。愁雨纷然随槌落,凭借苹花结旅。只恐那、消息仍阻,纵是千山难隔断,盼归鸿,带去殷勤语,春不老,梦中叙。”
凌雪薇双臂斜斜展开,蓬松衣袖渺渺舒飞,似蝴蝶恋花;玲珑的脚尖轻点地面,悬空旋转如梭,俨然如凌波仙子踏水而来。骤然,一片寂静之中,有靡靡洞箫之音,飘渺回旋,牵引着她的舞步,指引着她舞动的身躯。时而高山云海,一波万顷滚滚涌来;时而流水含情,月色相随影徘徊。或是花枝轻颤,雾锁重楼;或是梧桐黄昏,相思闲愁。
张德海看着身边吹箫的帝王,乌眸含笑,情意潺潺,温润一如春水。
沈羲遥深情地望着,她潋滟的眉目,如云的乌发,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
而她,动情地舞者,当他如海市蜃楼般浮现,这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变得无足重轻,隔着红尘三千丈,她的灵魂踉跄着,朝他飞奔。
她的舞姿随着他的萧声,他的萧声伴起她的舞姿。。。。。。
你是金风,我是玉露;你是孤骛,我是落霞;你是楚风,我是暮云;你是青峦,我是秋水。。。。。。
“多谢公子。”不知何时,凌雪薇已回到马车前,不顾皓月疑惑的眼神,一个手势制止了她上前的脚步。
凌雪薇正了正衣饰鬓发,敛衽为礼,鬓间缧红珊瑚流苏金步摇轻微地晃,如同她此时拼力才稳住的荡漾的心。
“小姐不必客气,那是我该做的。”沈羲遥极力控制着自己颤动的身体,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个,”凌雪薇伸出一双素手,手心里赫然是那块绯紫玉佩:“还请公子收回。”又解释道:“我即将出阁,这样的东西,一定是一双一对的。不适合留在身边。”
“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隔着车帘,沈羲遥递出一块羊脂白玉所制的玉珏,上面刻着“双飞”二字。“在下能理解小姐的担忧,这个乃是另一块,小姐一同收下好了。”
两人的手,在虚空中隔着短短的距离,却是无法再向前。
“我。。。”凌雪薇定定地看着那只手,咬了咬牙,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滴:“不能收。”又似不舍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玉佩,终下了决心:“多谢公子相赠玉佩,可惜,不能成对。也多谢公子知己之情,救命之恩。从此一别,还望公子保重。”
沈羲遥含了笑,眉间却哀伤地紧皱起来:“恭喜小姐喜结良缘,相信小姐所觅必为佳婿,还望小姐从此夫妻恩爱,并蒂荣华。”顿了顿,似乎这是唯一表露心意的机会,又不敢言说般低语:“若是,世事不是如现今这般无奈,又没有那些牵绊该多好。我不会让你离开,不会。如有来生,我一定要在所有境况发生前,先遇见你。那样,便不会再有任何牵绊。”说罢,向已经回来的徐征远一示意,眼神决绝。
凌雪薇面上浮上一层淡淡粉色,带了小女儿的娇羞与成熟女子的决绝,轻轻道:“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马儿一声嘶鸣,车轮辘辘,他终于离去,她低眉相送。忆起他淡淡叮咛,她微微浅笑。他渐行渐远,她茕茕孑立。
凌雪薇站在原地,胸中突然大恸,无可言说的感激与爱意,又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仿佛人生已是尽头,哪怕这一生,或许还是那么长远。。。。。。
尾声 此情已自成追忆1
雨淅淅沥沥下着,如轻烟薄雾般笼在皇城之上。张德海站在城楼上,身上却是一身身出着汗。带了极焦虑的眼神,落在不远处那个身影上。几乎被夜色遮盖,沈羲遥手上仅松松提一盏风灯,豆大一点薄光,让张德海能辨出前方那个九五之尊的身影。
自傍晚回到宫中,皇帝就一直在这里,没有穿避雨的油衣,拒绝了宫人的撑伞,甚至没有让太医更换脚上的伤药,摒弃了身边所有的侍从,安静地,带了寂寞,带了绝望的身姿,静静地站在这里。雨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湿透,他却没有挪动一步。
透过细密的雨丝向远处看去。身前,是九城鳞次栉毗的城郭人家,是俗世的烟火缥缈。身后,是皇城金碧辉煌的金瓦红墙,是皇权的云烟幻化。一边,是他无双的爱情,一边,是他无奈的情感。而她,在两者之间,有着不同的身份,虽然,他能拥有她,却不是以她,或者他希望的方式。
她是凌相之女啊,又将是大羲的皇后。虽然,他可以与她做一对同心同德,凤凰于飞的帝后,可是,内心里,他却是向往与她那举案齐眉,鸳鸯碧合的俗世夫妻。
前朝的纷争,皇权的归属,他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粧无奈的婚姻。即使,对方是她,他一心求之的女子,可是,她的姓氏,注定了他不能给她宠爱,不能给她真相。
还有半月,便是大婚的吉日,他,只能选择,忘记那些前尘过往,就如同他从未遇见过她,就如同,他只是个帝王,纯纯粹粹的帝王。不能有爱,不能动情,只有玉露三千,而不能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而那些后宫女子的争斗,堪比前朝,甚至更甚。他自小目睹了那些美貌的妃子,如何为了争宠而使尽手段,不惜姐妹反目,不惜骨肉相残。那么多的鲜血,早就浸染了后宫秀极的每一寸土地。只要他不给她宠爱,如同他从未遇见她,如同他一直耿耿于与凌相的权力之争,这样,就能保护到她,不受到那些侵袭,也不会卷入那些阴暗的斗争之中,永远保持那份美好,如天人般的美好吧。
雨逐渐大了起来,张德海打了个寒战,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银白的身影,回头,竟是太后闵氏。
慌忙行礼下去,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只听见太后不急不缓的声音道:“皇帝白日里,见到凌家小姐了?”
张德海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回太后的话,是的。不过皇上和凌家小姐并未相见。”
太后点了点头:“遥儿他还是顾全大局的。”又看了看那边萧索的身影:“皇帝很倾慕凌家小姐吧。”
张德海垂了头,用轻微的声音道:“非常倾慕。”又鼓起勇气问道:“只是奴才不太明白,凌家小姐即将为后,皇上他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喜爱她了么?”
太后摇了摇头:“后宫中,宠爱犹如将女子置身炭火之上,这点,你我都看得太多。而前朝,宠爱犹如将亲眷置于得意的顶峰,恃宠而骄后的纷争是历代都不乏的。你想想,以凌家之势,如果其女儿入宫为后,又有皇帝无上的宠爱,还是皇帝真心实意的对待,能如何?”
张德海打了个冷战,其实他不是没有想到。而皇帝,也是如此顾及的吧。那么,以眼下之态,凌家小姐入宫,一定是会被皇帝弃之的。尽管,他爱慕她如斯。
“再过半个时辰,就让皇帝回宫去吧。这雨,越发大了。”太后留下幽幽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德海躬身施礼,见太后身影渐行渐远,终抹了抹额头站起来。
远处那点昏黄突然凌空跃入高墙之外,张德海一震,连忙奔上前去,只见沈羲遥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来人啊!快来人啊!”张德海尖利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凄凉惊心,脚步声纷沓而来,一道惊雷闪过,映照出沈羲遥紧闭的双眼,还有苍白绝望的面容。
尾声 此情已自成追忆2
“小姐,用些粥吧。今日回来,您就什么也没有吃了。”皓月端了一盅冰糖雪燕粥到凌雪薇面前:“那您用一些姜汤可好?”
凌雪薇定定坐在软榻上,手里轻握着那一块玉佩,目光落在窗外房檐滴落下的银丝上,若有所思。
“小姐,您这样,叫我该如何是好呢?”皓月有些着急起来:“您今日淋了雨受了风,不驱驱寒,病了怎么办?还有半月,就是您大婚的日子了。可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话音落了,皓月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提什么大婚,那可是小姐心中最不愿面对的伤啊。今日那个男子,就是小姐的意中人吧。她虽未听小姐细说起,但小姐言谈之中偶尔的流露,她还是能察觉的。以小姐的天人之姿,倾国之才,需要的应该是一个一心对她的男子,相知相守一生。而皇帝,却最是不能给她如此的人啊!
“小姐,”皓月再一次将粥递到凌雪薇面前,带了执着的姿态:“小姐,您一定要用一些。”
凌雪薇幽幽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只粉彩鹧鸪斑碗,用小银匙搅了搅,又撂下了:“我并不想吃,你去倒壶酒来吧。我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凌雪薇给了皓月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把一切捋清了,捋干净了,心也就死了。”
皓月看着眼前落寂的凌雪薇,胸口一颤,喉间涌上微酸,眼眶紧起来:“小姐,”她踉跄着上前:“您大可不必如此的。”她说着上前一步拉起凌雪薇:“您去跟老爷说,您不进宫了,那个男子,才该是与您共度一生之人啊。”
凌雪薇用茫然而奇怪的眼神看着皓月:“不进宫?”她喃喃道:“我如何能改变我的命运呢?如果我不是生在凌家,或者如果父亲只是一般小吏,我自然不会被礼聘皇家。可是,现实却非如此,我也没有选择。”她停了停又道:“你说让我去跟父亲讲,我不进宫。可你是否想过,我要是跟父亲说了,他又该如何去回了皇帝?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简单的政治婚姻,毫无爱恋可言,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想要的一心人。可是,我还是得顶着凌家的荣耀,一步步走进那个我根本不愿提及的地方。”眼前浮起一层雾气,终化作泪滴落下,静静淌在腮边。
“小姐。”皓月不知再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可是,这样一来,您不是太委屈了么?还有那位公子,你们。。。”
“不要再说了。”凌雪薇掷了手中团扇,声音清寒起来:“委屈?怎么是委屈?多少女子费尽心机都不能得到的荣华,我已握在手中,我将是皇后,要说我委屈,说出去岂不给父亲惹来大祸?”
皓月忙止了声音,默默看着凌雪薇:“小姐,皓月知错了。”
凌雪薇摇摇头,拉起她的手:“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可是,即使生在如此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是有更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不如意的。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那个人,就当。。。”她咬了牙,沉重地说道:“就当,我从未遇见过他。”
将手中的玉佩小心归在妆匮里,又仔细地落了锁,凌雪薇长叹一口气,看了看滴漏道:“不早了,我安置了。你也早些睡吧。”
第二天一早,卢幽姌便来了凌府,前一天她与凌雪薇在大雨中走散,又因着雨大不能来探望,于是一早便过了来。
“妹妹,昨日可吓坏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卢幽姌一袭杏子黄绫纱绉裙,因疾行那长长的拖尾稍显凌乱。
那边,一袭淡青色岁寒三友褶裙的凌雪薇,因晨起而简单梳妆的如意髻上只点了几枚翠玉钿花。正歪在贵妃榻上就着窗外明媚的晨光看一本《史记》。闻声而起,已是带了浅笑:“姐姐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端了新沏的普洱,皓月逆着春光笑盈盈道:“卢家姐姐,昨日大雨,我们那车夫不是府里的,不想跟错了车。可别说,那辆马车跟我们的一模一样,可是巧呢。除了。。。”皓月想了想道:“除了车前系了一只紫金铜铃,可是那么混乱的场面,如何能注意那么细小的地方。”
卢幽姌笑起来:“你们啊,我说还是要用府中的,可是你们偏让车夫在我那车上,昨天我到了凌府才发现你们没跟上来,可是着急呢。”
“是我的意思,怕被人认出。”凌雪薇端了一盏茶,慢慢地喝着:“不过,我还真感谢这场大雨。”
卢幽姌与皓月对视了一眼,慢慢把话题岔开了。
尾声 此情已自成追忆3
沈羲遥自那日淋了雨,便受了风寒,这一病来势汹汹,几日都起不来床,却还在前两日里强撑着上朝,不过总是少言,因为多说两句,便有剧烈的咳嗽涌上,十分不适。如此,三日后,早朝便暂停,除非紧要国事不能面圣。
太后那边虽焦急,但意外地没有治御前侍从的疏忽之罪。张德海心中明了,太后那日是有意放任皇帝随性而为,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病来的如此凶险吧。
“遥儿,可好些了?”太后亲自端一碗汤药到沈羲遥面前:“把药喝了,再睡会吧。”
沈羲遥几日来一直高热不退,可是吓坏了一班御医,纷纷拿出十二分的本事,细细照料。后宫妃嫔按皇帝的意思,无一可面圣,柳婕妤与众妃在养心殿外站了几日,都未得见,也只好作罢。
“母后,让您费心了。”沈羲遥就着太后的手饮着苦药,比起心中的苦,这药又算得了什么。“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他说着咳起来,惟面颊一线潮红,更衬得其他部位的苍白异常。
“又是何苦呢?”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就要进宫了么?”此时太后的心意也有了松动。
“进宫。”沈羲遥的目光透过事事如意绢纱窗纸,外面已是和风煦煦的春日阳光。他浮上一个与明媚春光截然相反的凄凉笑容:“母后,如果您同意,我就按自己的心意,给她前所未有的宠爱,视后宫三千为无物。可是,我能吗?”
他的目光炯炯直盯向太后,那边身子一颤,似乎很久的以前,也有一个人曾经对她说,他只要她,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他都可以不要。可是,她却在他那样明亮的眼神中,一步步走进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负了他。
“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帝,因为她是权臣之女。所以,为了社稷江山,我不能。”沈羲遥第一次没有称“朕”,此时的他,多希望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只要不是帝王,他便能与她携手一生吧。
“遥儿,”太后叹了口气:“那待她进宫,你又该如何呢?”
“我。。。”沈羲遥的眼里流过一丝温情,又被决绝替代:“我就当从未遇见过她,我,不会给她宠爱,也不会,与她相见。”他说到最后,声音已低缓下去,伴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重新躺回了御榻上:“母后,这样,她也能永远如最初一般,想着那个我吧。”
太后抬起袖子轻轻拭了拭眼角,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太后的严肃端正:“皇帝,只要你想好了,不介怀什么,那便好了。”她将沈羲遥身上的被角仔细地掖好:“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母亲相信你。”
之后调养了数日,沈羲遥身体已大致恢复。凌相那日回到府中,凌夫人自然关心大婚之日是否会因皇帝身体原因推迟。凌相摇摇头,“没有,皇帝身子已大好了。不过经了这场风寒,皇帝的声音倒是变了。”
“啊?如此严重么?”凌夫人正在帮凌相换上便服,听他一说,手上的藏青如意纹锦袍差点掉在地上。
“是啊,只是不知缘何得病。不过也好,以前皇帝的声音与裕王相似,现在却是不同了。还多了天子威仪在其中,庄重了许多。更是有天家气度了。”
凌夫人点点头:“女儿就要进宫了,不知皇帝,会不会善待我们薇儿。”
“善待不知道,毕竟。。。”凌相没有往下说,却回答了凌夫人的话:“但起码,不会亏待。”
凌夫人点点头,凌相之后去了书房,凌夫人走回内室,从床边的红檀五斗柜里取出一支玉簪,想了想,如果皇帝不善待自己的女儿,那么,她看到这个玉簪,多少也能记起往昔,也会好好待他的女儿吧。于是收拾起来,去了凌雪薇的“萋霏阁”。
“薇儿。”凌夫人带了和煦的笑意走进凌雪薇的书斋:“再过几日便是你入宫的日子了,你父亲准备了许多东西给你带进宫,母亲还有一陪嫁之物,你也带去吧。”说着拿出包在锦帕中的玉簪,对着女儿,撒了一个谎:“这碧玉木兰簪,是我出阁时我母亲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只望以后你见到这玉簪,能想起你父亲与我,想起你是凌家的女儿。”
凌雪薇郑重地接过:“母亲,您放心,不论我在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满城的张灯结彩,彩练漫天纷扬,沿街百姓的笑脸在不停地变换,仪仗队随着喧天的喜乐在缓缓行进……
紫禁城雄伟的城门“轰”地一声,那厚厚的皇宫的大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绝了她的……
眼前是龙凤红烛,是精美的喜宴。凌雪薇坐在床边,头盖喜帕,耳边隐约传来喜庆的乐曲,和着人们道贺行礼的声音。
悄悄撩起喜帕,这是她的大婚之夜,从此起,她便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姐,而是,大羲名正言顺的皇后。
有人走了进来,浓烈的酒味随着风一起飘进来。他的声音威仪,带了天子尊贵与矜持。凌雪薇攥紧了凤袍,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你就是朕的皇后?”还没等凌雪薇回话,这个声音继续说道:“你听着,朕不愿娶你,其实太后也是必不得已,你的使命现在已经结束了。所以……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宫妃来向你请安,朕也不会临幸于你,你更不要与任何人接触,你就在这坤宁宫里好好做你的皇后吧。这是你凌家要的,朕给了。”
没有人发现,沈羲遥的表情在酒醉的掩盖下那般痛苦,似乎每说出的一个字,都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下一刀,而待他勉力将那些绝情的话说完,心早已血流遍地。
凌雪薇木然地坐着,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甚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她起身向他行礼,隔着堆叠的喜帕,她看不见他的容颜,而天子的身份,更给他笼上一层拒人千里的薄雾,迷惑了她的感觉。
“皇上,臣妾会谨记的。”凌雪薇淡淡道,这样也好,不是吗,她就可以安全地,在不影响凌氏尊荣的情况下,想念一个人,倾慕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已经万里千山。
“皇上,您就真的不再见凌小姐了么?”张德海在前面打着灯,沈羲遥漫步在九曲长廊之上,远远的灯火通明,钟鼓和鸣,烟花璀璨,一切切大婚的繁华都似乎与他无关。
“如果,”沈羲遥站在烟波亭里,看着远处的牺凤台,露出淡淡而释然的笑容:“如果,我能再遇到她,在这寂寂深宫里,不是以皇帝与皇后的身份。”
凌雪薇卸去晚妆,皓月将那凤袍仔细地收好。“小姐,这饰品真美。”皓月摆弄着凤袍上的装饰,金垂头花瓣、小金叶、金如意云盖、金长头花、金钟、白玉云朵。没有人应,她回了头去,凌雪薇已闭上双眼沉沉睡去。皓月抿了抿嘴,将凌雪薇身上的被子盖好,将那凤袍小心地收进了衣箱之中。这套衣服,恐是除了极重要的场合,不会再穿了吧。而小姐,已被皇帝下了那样的旨意,恐不会再用了。
凌雪薇睡着,所以她没有发现,在本该缀着白玉祥云玎珰的地方,是一块羊脂白玉珏。正是沈羲遥那日,递上的那块。
也许,这样的错过,便真的是一生了。
---全文完---
猗兰霓裳
2010.2.14 13:00
后记
《此情可待成追忆》写了很久,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吧,这段时间,霓裳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为人妻,为人母。也终于在农历初一的正午,将全文结束。
最初想到这个故事,是因为众多亲们强烈的要求给遥一个美丽的故事,在一个雨夜,提笔写下了这个带了忧伤却自觉美丽的爱情故事。
没有后宫纷争,没有前朝斗权,有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简单而强烈的爱情。
虽然,最后他们不能“在一起”,但是拥有这样的回忆,便是足够了吧。
不会再写后传,前传的结局也许不能满足很多亲们的疑问,或者有些情节也不够圆满,但是还是要遵守原文的脉络,无法给遥一个全新的故事。
不过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样简单而纯粹的爱情!
这么多年来,感谢大家对霓裳的支持。
我自知自己属于“龟速”,还常常因为很多原因长时间不更新。但是大家给于了我很大的耐心,等待这个文的结束。非常感谢!
其实在《凤求凰》中,我本来是设定薇与赫的。
但是在写前传的时候,还是愿意给他们一个美满的(也许不是十分美满)
在这里,也就将《凤求凰》里大家一直疑惑的结局说明。
由于合约的原因,还是不能将结局放上来。相信大家已经从其他途径看过了。
结局是:轩儿因病亡故,薇的身体就此一病不起。之后赫在战场上牺牲,薇在为遥舞了最后一次之后,也香消玉殒。
不过看过《此花开尽更无花》的朋友也会奇怪,里面不是还有一个薇吗?
实际的设计是:
遥知道自己不能给薇她所要的生活,也知道薇的心中只有赫。便设计了赫假死的消息,在那夜的舞蹈之后,将薇送去与赫在一起,就是之前所说的“桃花源”。
年后会开新文,之前在博客出现过一小段《江山美人》,打算继续写下去。
同样是古代文,不过多了天上人间,美人江山的纠葛。
希望大家能够捧场和喜欢!(同样只发在博客和*讯原创上)
到时要投票哦~呵呵~
不过,因为有小宝宝的缘故,更新速度可能还是“龟速”,不过在休产假期间(到4月底止),应该还是可以多写写的。
祝大家新年快乐!
深圳的初一,有轻雾缭绕。微微的小雨,带了薄寒。
今天也是情人节。发文之后,将与LG去“过节”,其实就是去家隔壁的“锦绣中华”逛庙会。
这是霓裳第一次逛庙会哦。也许会有更多的灵感吧~
最后,也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感谢你们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