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瑜听出了他淡淡腔调里的坚定执着,登时反应了过来,却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唐淙沛,你不要痴心妄想!七年前,你同蔡志伟的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回你们休想!她不是你的物品,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她突然冷静了下来,淡淡问:“唐先生,唐夫人可好?”
第九章 人间烟火 (下)
董瑜说出那句话,怒气再次上涌,不等他回答,站起来便走了。出得医院大门口,她的气还没消,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走得嗒嗒响,一只手上还拖着从飞机上一路拎到医院的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也咣啷当响。前方路旁一台车子连按了几声喇叭,她视若无睹,反倒走到另一边去挥手招车。
可是现在是晚上,车子不多,等了很久,只停了几台出租车,也都被从医院出来的其他人抢先搭上了。
她身后的那台车子仍然还在,车子前后灯都没有开,昏黄的街灯照在黑黝黝的车身上。车子里终于走出来一个人,夜色里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慢悠悠地靠在车门边。
又一台出租车缓缓驶来,在她身旁停下。这回,终于没有人抢先进车。司机降下车窗,见她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马上按下了后备箱的开关。她拖着行李箱走到车尾,刚刚要提起箱子放进后备箱,一只手忽然用力按在她的手上,另一只手也趁机夺走了她的箱子。
她想也没想,紧跟上去要夺回箱子。可是,他却紧紧提着箱子,快走几步到了驾驶室的窗边,伸手就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她不坐了。”
司机愣了一下,拿着那赛到手的百元大钞,还没反应过来。
董瑜忽然大声叫起来:“司机,我不认识他!”
这一下,司机瞪着眼睛,看看他们两人,越发糊涂了,下意识就把手里的百元大钞朝外面伸一点,犹豫着说:“这…”
“你闹够了没有?要闹回家闹!”他伸手拽住她的一只胳膊肘,像刚刚拎行李箱一样,把她狠狠往身边扯了一下,又调头对司机说,“别理她,把车开走。”
司机从头至脚打量了他几眼,反倒好心地劝了起来:“太太,您就跟先生回家吧,这大晚上的…”
董瑜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仍然在石板路上走得嗒嗒响。其实是因为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在重重使力,几乎是扯着她踉跄朝前走的。
到了车门边,他松开手的时候,她忽然反手一巴掌朝他脸上甩去,“蔡志伟,你无耻!”
蔡志伟像是一早就意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偏了一下头,她的手掌堪堪擦着他的脸颊摩挲而过,没有疼痛,倒像是暧昧的抚摸。他顺势抓住她的手,不怒反笑:“心疼你‘女儿’了?你怎么不为你‘女儿’给他一巴掌?”
董瑜气得一时说不出来话。他从来都知道怎么样打击她,怎样狠狠揭开她的伤疤,又慢条斯理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不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就是别人的,不过…”他笑着瞟她一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粟顺韬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让你肚子里也有块肉,何况他早已死了十几年,连灰都不剩了。”
董瑜忽然累了,筋疲力尽地说:“蔡志伟,你是妒忌他吗?”
蔡志伟怔了一下,却冷笑一声:“我妒忌一个死人干什么?”
“不是最好,放开我的手!”
“过河就拆桥?你‘女儿’为了一颗心脏急得吃不下也睡不着,你那天晚上来找我,好像不是这样说的…”
董瑜对他嫣然一笑,索性帮他补完这句话:“谢谢你告诉我唐氏在瑞士的心脏中心,也谢谢你告诉我他有夫人。”
“不用客气,我想白如意…哦,不,是唐夫人,她应该不会介意多一个‘儿子’。”
董瑜却没有生气,他想她生气,她偏不生气。反倒又对他嫣然一笑:“是么?唐淙沛刚刚亲口告诉我晓晓会同妈妈一起。”
“一家三口自然得团圆,就是不知道‘岳母’应该怎样才算是…”
董瑜终于打断他,麻木地说:“够了,蔡志伟。我累了,只想睡觉。”
他松开她的手,却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冷笑,总之,不会是可怜她。
第二天,直到中午,董瑜才来医院。蔡志伟在昨晚相同的地方停下车,在她下车之前,又笑了一下:“看在昨天晚上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董瑜顿了一下,却仍然伸手开车门。
蔡志伟不慌不忙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七年前,唐淙沛初见你‘女儿’神魂颠倒,眼睛里只有她,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她…”
董瑜停下动作,转过头来,打断他:“恐怕当年没有你,他也没那么容易。”
蔡志伟不以为忤,仍然慢悠悠地说:“他是势在必得,我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但你就没觉得奇怪,他那么入迷,简直是魔怔了,为什么突然就淡了,让她自己走了?”
董瑜冷笑一声:“你们男人从来喜新厌旧,始乱终弃,到手了还会珍若拱璧?”
“哦?那么我待你如何?有没有到手后珍若拱璧?”
董瑜气得又想给他一巴掌,捏紧了手掌才忍住了。她知道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冷静下来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蔡志伟挑眉,狭长深邃的丹凤眼微微掀起来瞟她一眼,却突然微微一笑:“说了这么久,我忽然记起来从起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昨晚又…”他咳嗽一声,顿在这里。
董瑜咬了咬牙才没骂出来,又系上安全带,“开车。”
等她陪他吃了午餐,车子再次停在医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候了。董瑜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病房的,可是在粟晓的床边,再次看见昨晚那曾经令她震动过的面孔时,却一脸平静。
粟晓欢喜地把手里的小提琴举起来给她看,“婆婆,你怎么现在才来?这是唐叔叔送我的小提琴,你看好不好看?唐叔叔还要教我弹小提琴哦…”
粟晓十分高兴,一边说,一边还把小提琴放到肩上,一只手举着琴弓搁在弦上,先校了校音,然后现场弹奏了起来。
他从前并没有弹过小提琴,可是大约是弹钢琴的原因,懂得旋律节奏感,又弹得及其认真,所以虽然是坐在床上,小提琴声也并不杂乱,反而恬静悠扬,汩汩流出。
粟晓停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她时,她终究笑了:“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是唐叔叔教的?那晓晓要好好学。”
“唐叔叔说这是弹给妈妈听的曲子,不过我弹得不好…”粟晓难得有点腼腆,看看床边的妈妈,顿一下,又神气活现地说,“不过有唐叔叔教我,我很快就能学会弹给妈妈听。”
馨仪对他笑笑:“妈妈现在也很喜欢听,不过晓晓要先吃饭。”
粟晓有点不大情愿,他好不容易得着一只小提琴,可以弹琴了,一时不舍得放下。
这并不是唐淙沛给他小提琴的目的,他是希望他快乐的。他摸摸粟晓的头,说:“晓晓先吃饭,吃饭了才有力气弹琴,我们明天还要学一只新曲子哦,晓晓不吃饭睡觉,怎么会有力气?”
馨仪这两天已经听惯了他这样柔声同晓晓说话,不觉得奇怪。在晓晓面前,他从来是宠溺亲近的,连那淡淡的伦敦腔也会有高低起伏的语调情绪,不再是内敛平静的陈述。
董瑜却没有想到他还会有这样温柔亲昵的声音,她看着他满含宠溺微微含笑望着粟晓的眉眼,那是一双与粟晓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浓黑的眉毛,黑漆漆的大眼睛,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目朗朗,又更像了。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馨仪,忽然静静地走出去。
馨仪在露台上找到了她,小心翼翼在身后拉拉她的手,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阿姨,你怎么了?”
董瑜这才恍然惊醒,知道她心思细腻,或许是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太久了,她不放心。于是回头对她笑笑:“没事,我就是有点想你爸爸了。”
馨仪默然半晌,终于还是说:“阿姨,爸爸已经走了很久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想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他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也不会高兴的。其实我觉得蔡叔叔很好…”
“他差点把你卖了还好?”
“不关他的事。”
“他自己都承认了,怎么不关他的事?馨仪,你别被他骗了,以后离他远一点,他没安好心…”董瑜越说越气愤,到后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生气,只可恨他不在面前,不能对着他把气洒出来。
只要一提起蔡志伟,阿姨就没好脸色。馨仪也知道,可还是不避开他,却忽然慢慢说:“阿姨,我爸爸已经死了十七年了,蔡叔叔也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要再跟他闹意气了。从前晓晓小的时候,我总觉得生命还长,他会慢慢长大,以后日子很多很多,所以很少陪伴他,后来他忽然就会说话了,会走路了,还病了…现在又病了,我才觉得日子并没有那么长,过一天少一天,我却用了那么多时间在别的事情上。如果唐淙沛要带走晓晓,我会同他一起。”
董瑜听到最后一句,既惊讶又忍不住气愤,一时顾不得去想其他,急急忙忙说:“那怎么可以?他欺人太甚!”
馨仪顿了一下,才说:“阿姨,晓晓有的已经很少很少了。孩子该有的健康与欢乐,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残缺的。但他至少应该有爸爸,也有妈妈,而且他的爸爸妈妈都还好好的在。我没有权利也不愿意再去剥夺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那点东西。上天给了他残缺的身体,我不能让他连爱也是残缺的。”
董瑜怔怔地听着,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无从说起,想到粟晓,又觉得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她何尝不明白粟晓的病,她也想让他快快乐乐。终于只是语重心长地说:“馨仪,阿姨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馨仪笑笑:“我同晓晓在一起怎么会委屈?可是剩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幸好还有蔡叔叔。阿姨,你把我爸爸忘了吧,不要再让蔡叔叔等下去了。”
董瑜没有说话。
馨仪想,终于还是说出来了。这话放在她心里许多年了,可是要到现在才说出来。她只是希望阿姨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送支曲子给蔡志伟:虽然岁月总是匆匆催人老,虽然情爱总是让人烦恼。…
蔡志伟:鬼迷心窍?你怎么知道我百听不厌?
颜:…
董瑜:求之不得的男人当然只能怪自己鬼迷心窍。
蔡志伟:我不是十七年前就得到了么?
董瑜:…
颜:怎么得到的?
蔡志伟:一个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自然有的是办法。
…
好吧,蔡志伟,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无耻。原来除了许景琰,沈家谦之流,还有更无耻的。
第十章 回家 (上)
在露台上与阿姨说出那些话之前,馨仪并没有真正做下决定。因为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粟晓的病,任何人都清楚。以后,那毕竟还是以后的事,要粟晓度过了这次的生死大劫,才会有。她只是想她不会与晓晓分开,即使他说他要带走晓晓。
她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或许是这两天粟晓脸上的笑还有刚刚病房里的小提琴声,让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那些话。
头一天晚上过后,馨仪没有再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因为唐淙沛叫人在粟晓的睡房里放了一张长沙发,第二天晚上他就睡在了上面。奇怪的是,粟晓也没觉得纳闷,每天早上醒了见着他,总是十分高兴,缠着他说话。他也是有问必答。有了小提琴,粟晓又开始缠着他要弹琴了。
馨仪睡在粟晓隔壁的睡房,于是每天早上总是在琴声里醒过来。她也不知道怎么能睡得着,也许是因为粟晓的状况已经稍微稳定下来,这几天也做了一回全面检查,特地从国外赶来的专家会诊后,结果并没有那么糟糕。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守在粟晓的身边。而一直焦急等到的心脏,仿佛突然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因为唐淙沛说:“万暗中,光华升。所谓希望都是人找来的。”
馨仪没有私下问他是否有消息,那天那句话后,他也没有再与她说过任何关于粟晓的病。早上他总是陪着粟晓,早餐后,即使在书房处理公事,也会时不时去看看粟晓。下午会外出,但总会在粟晓睡觉前回来。
连这几天查房的医生护士,有什么事情也是对着他说,让他拿主意。那位在韩奕去德国后,暂时接管粟晓的陆医生,更是心照不宣地在周一早上大查房后,请他去主任办公室。
馨仪本来想跟着去的,却听见他对晓晓说:“叔叔一会儿就回来,晓晓把早上的那只曲子弹给妈妈听。”
粟晓欢快地回答:“好。”
结果,一支曲子弹完,他还不舍得放下琴弓,又弹了一遍。这回,琴音刚刚落下,却有鼓掌声传来。
粟晓欢呼地叫:“顾朗叔叔!”
馨仪看着门口的人,却怔了一下。因为在离开三天的顾朗身旁还站着唐雪媚。尽管有七年没见,馨仪还是一眼认得那是她。
顾朗与她走了过来。
馨仪有点激动,可是因为粟晓的存在,也有点尴尬和无所适从,只是慌乱地站起来。
反倒是唐雪媚大大方方对她笑笑:“馨仪,好久不见了。”
馨仪在她的笑容里放松了下来。她们毕竟曾在一间宿舍住了四年,即使两个人都是半走读生,并不经常在宿舍碰面,也还是有漫长的四年在。
连顾朗仿佛也有点激动,对晓晓说:“这是姑姑,来看晓晓,喊小姑姑。”
粟晓睁着大眼睛先看了一眼妈妈。馨仪对他点点头,他立即高兴地说:“小姑姑,你是我姑姑?”
唐雪媚笑盈盈地答应:“是,我是晓晓的姑姑。”
粟晓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连手里一直舍不得放下的小提琴也随手放在床上。然而,他接下来迫不及待说出来的一句话却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因为粟晓问:“姑姑,我爸爸呢?”他显然懂得姑姑与爸爸的关系,一时又接着问:“我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
这一下,顾朗才知道闯祸了,既懊恼又担心,只得与馨仪对看一眼。馨仪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刚刚根本就没想到这个称呼会引得他想起爸爸。于是仍然像从前许多次那样,含糊说:“晓晓,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粟晓显然一点儿也不满意:“很远很远是多远?有伦敦那么远吗?顾朗叔叔和唐叔叔都是在伦敦,姑姑,我爸爸在哪儿?”
唐雪媚轻轻回答:“爸爸从前也在伦敦…”
“唐唐!”顾朗制止地喊了她一声。她却还是说了下去:“现在就在这里。”
粟晓追着问:“那他为什么不跟姑姑一起来看我?”
唐淙沛进来的时候,就是听见的这句话。粟晓一脸委屈,像个被遗弃的孩子,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他是不是不要我跟妈妈了?”
唐雪媚没有回答,却是回头对着身后的人甜甜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唐淙沛顿了一下,怔怔地停下脚步,望着粟晓。
病房里有短暂的沉寂,馨仪心里一紧,既担心又忐忑,只是看着粟晓,说不出来话。粟晓直愣愣盯着刚刚走进来的人,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很少哭,这样的哇哇大哭只一两岁时有过,连那回做手术都没哭过,这回入院这也是头一次。馨仪手忙脚乱地把他抱在怀里,只顾着哄他:“晓晓,妈妈在这里,晓晓不哭…”
“妈妈…”粟晓趴在她胸前,哭得声嘶力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想躲进妈妈的怀里。
馨仪听着他一声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心如刀割,又记挂着他的病,担心他岔不过气来,急得一边拍他的背,一边抬起他的脸,给他擦眼泪。
唐淙沛直到这时候才几大步走过来,伸手想碰触粟晓,可是又迟疑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个孩子,那天在医院她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在最初的怔楞过后,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定有事,要不然她不会追着他喊他的名字。可是几个小时后,在见到那些照片时,他仍然不敢置信。
有一个结合了他与她骨血的孩子在这世上七年,然而他从来不知道。
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手捧起粟晓的脸。
粟晓哭得抽抽噎噎,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他的手指上,却还记得问:“你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
“爸爸从来没有不要晓晓和妈妈。”
他说:“ 爸爸要带晓晓和妈妈回家。”
第十章 回家 (下)
粟晓哭了很久,最后那陆医生与心外科主任都来看过了,给他打了一针,他才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渐渐睡着了。馨仪不放心,一直忐忑不安地守在病床边。
顾朗劝慰了她几句,又像模像样地呵斥了唐雪媚一顿,最后没好气地赶她走。
唐雪媚大概也知道自己一时任性,欠缺周全,所以走的时候也惴惴不安,看看一直沉默的大哥哥,又向馨仪道歉。
直至吃晚饭的时候,粟晓还没醒过来。看护罗小姐来来去去看了几回,说是睡着了。馨仪摸了摸他的脸,却还是不放心,不由得想也没想,便寻去了书房。
唐淙沛坐在写字桌前处理公务,不经意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她,怔了一下。
馨仪急着说:“晓晓还没醒…”其实,她也不知道找他又能怎么样,所以欲言又止停在这里。
“我去看看。”他立即站起来合上电脑。
结果,他几乎惊动了整个心外科,连韩奕都得到了消息,从德国打回了电话。
馨仪十分不好意思,因为早上他来过电话说今天有一天的会议,会议结束后过两天就可以回来了。她又不知如何说清楚,支支吾吾,最后还是说:“晓晓知道是他。”
电话那头韩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不会有事的,镇定剂时效过了,晚上就会醒过来了。”
粟晓果然在晚上醒了,不说话,只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病床边的人。半晌,才说:“妈妈,我肚子饿了。”
厨房里给他煲了粥,馨仪连忙去捧了一碗来。自粟晓醒来后,一直沉默站在床头的唐淙沛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碗粥,拿起匙羹。
粟晓望着他还是不说话。唐淙沛在床边坐下,舀一匙粥送到他嘴边。等了一会儿,粟晓才张开嘴吃下去。这样他一匙粥,他一口,慢慢地一碗粥吃完了。
粟晓终归是个孩子,默然许久,终于又问:“你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在小小的孩子心里,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父亲是遗弃了他和妈妈的人,所以他一直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馨仪的心又提了起来,轻轻说:“晓晓,其实…”可是忽然又不知如何说。自他知晓这世上有父亲,他也有爸爸,她已对他撒过太多谎,到了要说真话的时候,反倒说不出来了。
终于,唐淙沛说:“晓晓,爸爸来晚了,是爸爸错了,可是爸爸从来没有不要晓晓和妈妈,爸爸要晓晓也要妈妈。”
粟晓望着他,隔很久,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你一直住在伦敦?”
“是,爸爸自小在伦敦长大,但后来因为工作,也去过许多地方。”
“你工作很多?”
“是,可以这样说。”
“你一直很忙?”
“是,但以后不会。”
“所以,你没有时间来看我和妈妈?”
他顿了一下,一大一小的一问一答停在了这里。
粟晓叹口气:“妈妈说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很多很多,很忙很忙。爸爸,你真可怜,以后我帮你工作,你就不会很忙很忙了。”
唐淙沛心头一酸,说不出来话,重重往事兜上来。他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刻。隔很久,他才小心翼翼伸手摸摸面前这张小小的脸孔,慢慢说:“谢谢晓晓,爸爸以后不会有很多很多工作,不会很忙很忙。”
粟晓像个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答:“爸爸不用客气。”
馨仪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原来生命是这么奇妙,叫人感慨万千。
这天晚上,粟晓问题多多,仿佛是要把此前心里所有关于“爸爸”的疑问与想象都说出来。爸爸这个名词,头一回以立体的人物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要认识这个活生生的爸爸。
唐淙沛十分认真,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认认真真回答,没有敷衍也没有含糊。在他心里,那些话并不仅仅只是孩子的童言童语。
最后,要睡觉的时候,粟晓仿佛是受到了他的感染,竟然老气横秋地说:“爸爸,今天晚上我一个人睡,你不要睡沙发了,你陪妈妈睡,妈妈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唐淙沛顿了一下。一旁的馨仪也怔了一下,却慌了起来,说:“妈妈是大人,不要人陪,妈妈在这里陪晓晓。”
粟晓一本正经:“妈妈,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小’,我已经七岁了,你怎么老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