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笑一声:“你终于知道他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从前七年你又做了什么?”
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到了这时候,只是固执地重复:“你不能带走他。”
他又倒了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透明水晶杯里微微荡漾。他顿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我说过,假如你愿意,你可以同他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那个唐先生在求婚,一天求了两次,难为他了。大家听出来没?
忽然想起了沈家谦怪声怪气地念:“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公子,这样背书来告白没用的。学学人家沈奈奈:妈妈,我爱你。
第八章 微光 (上)
馨仪以为她不会睡着,可是在沙发上躺了许久,许多画面纷至杳来,回忆如漫长岁月里风干的果实,又干又硬地卡在喉咙里,叫她不知如何安放。
结果,她还是卡着干果睡着了,还睡了这几天以来最漫长的一觉。
她走进病房时,粟晓已经醒了,床头也已有人坐下了。大约是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只听见晓晓说:“那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一抬头,看见了妈妈,立即又说:“妈妈,唐叔叔说他认得你好久好久了,那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唐叔叔?”
面对着单纯依赖一脸期待的粟晓,馨仪登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唐淙沛忽然也回过头来定定望着她,仿佛是特地等着她回答。
在两双相似的漆黑眼眸的注视下,她笑了笑,说:“因为唐叔叔从前不在这儿啊。”
很显然,这个答案,两个人都没有满意。唐淙沛笑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不以为然,重又掉过头去。粟晓却紧跟着问:“那唐叔叔从前在哪儿?”
“伦敦。”
“那伦敦里这儿有多远?妈妈是怎么认得唐叔叔的?”
“伦敦里这儿好远好远…”馨仪觉得吃力,索性又笑了笑,岔开话题说,“该吃早餐了,晓晓想吃什么?”
唐淙沛却淡淡地说:“厨房已经在准备早餐。”
馨仪怔了一下。昨天晚上说完那句话后,他就起身迫不及待地走了。他们应该算是不欢而散,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幸得粟晓接着说:“妈妈,唐叔叔说早上吃三文治哦,还有鸡蛋羹。”
“好,好,妈妈去看看。”馨仪答应着。刚刚睡醒的时候,她惦记着来看粟晓,根本没有留意到厨房有人,于是便借故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确有人,还不止一个厨师。见着她进来了,却异口同声喊:“太太,早上好。”
馨仪怔了一下,虽然知道这个称呼也可以是任何已经结婚的女子,而她已经有了粟晓了,外人自然会以为这是位“太太”了。可她还是非常不自然,尴尬地答:“你们好…我叫粟馨仪。”
他们却只是微笑,仍然有人过来称呼她“太太”,说:“您早餐想吃什么?”
馨仪并没有胃口,他们太客气,她登时也非常局促,只是随口说了两样,便离开了厨房。
早餐是在饭厅吃的,唐淙沛抱着粟晓一直把他安放在饭桌前的椅子上。这回粟晓没有别扭不自然地搂着他的脖子,低着头不做声,而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看着他的脸,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吸引了他的兴趣。直到在椅子上坐下,才忽然惊喜地说:“妈妈,唐叔叔也是双眼皮哦,而且眼睫毛跟我一样长!”
馨仪愣了一下,而还弯腰站在粟晓近前的唐淙沛也愣了一下,旋即又回头看一眼。馨仪怔怔地对上他的视线,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欢喜的粟晓。
粟晓还沉陷在自己刚刚惊奇发现中,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抚摸近前那双眼睛。可是他太高,他抬起身子也没够着。唐淙沛终于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蹲下来。
“唐叔叔,你要闭上眼睛。”
他果然听话闭上了眼睛。
粟晓伸出一只手来先摸摸他的眼睛,也摸摸长睫毛,然后手指沿着眼皮双层的缝隙慢慢划过去。最后,自己也闭上一只眼睛,同样的手指沿着自己眼皮的缝隙划过去。大约觉得这样很有趣,他一边划着一边自己也笑了起来,说:“妈妈,你看我和唐叔叔的双眼皮谁的深?谁的眼睫毛长?”
馨仪说不出来话,这样的游戏还是她教给粟晓的。她曾经无数次伸出手指沿着他眼皮的缝隙划过去,像一弯新月,深长皎洁。粟晓问起来,她就说:“妈妈摸摸晓晓的双眼皮有多深,睫毛有多长。”
结果,唐淙沛说:“一样深,一样长。”
那个早上粟晓非常高兴。他自从住院以来,胃口就不好了。说是要少量多餐,可几乎每餐都没好好吃。馨仪也知道,天天这样躺在床上,天天也都是药,那么多药这样吃下去,想吃的东西多数又不能吃,怎么会有胃口。所以总是想着法子哄他吃下去一点东西。今天早上却不要人哄,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唧唧哝哝不停。最后,馨仪倒是担心他吃多了。
吃完早餐,顾朗就来了,还带来一堆东西。不仅有小孩子喜欢的变形金刚,遥控飞机,车子,泰迪熊等等各式玩具,还有一只PSP。
粟晓其实很少玩游戏,也许是环境使然,也或者是天性,并不像通常的男孩子那样好动。他从小就喜欢图画书,在白纸上涂涂抹抹,后来馨仪教他弹钢琴,他非常喜欢,钢琴渐渐就成了他最爱的玩具了。最初拿着那只PSP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可是在顾朗这个大小孩的带领下,渐渐摸索出来了一点门道,一大一小两个小孩玩得不亦乐乎。也许是有个人一起玩耍的乐趣比游戏本身还要有趣。
馨仪一直想要他更活泼一点更快乐一点,哪怕吵闹闯祸都不要紧,只要像同龄的小男孩那样欢笑着满头大汗奔跑在阳光下。现在看着他与顾朗头挨着头,两只手握着PSP不停地按动,嘴里说着话,还时不时溢出一声惊呼,她渐渐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也许不久的明天,粟晓就能与正常的男孩子一样,欢快地奔跑在阳光下。
长窗外,阳光正好,朝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微风拂动,窗帘缓缓飘起。像是在黑暗中跋涉许久的人,看见了一线微光,虽然是那么远那么不确定,可是这一刻,馨仪还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唐淙沛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起初,他也只是静静看着粟晓玩游戏,他不会玩游戏,或者说不会把时间花在这上头,至于PSP更是从来就没碰过的,自然插不上手。记忆里也几乎没有那样的童年时光。七岁的时候,外祖父带他去会议室,那时他已经懂得看财务报告,会在会议上,清晰准确地念出一连串利润与成本数字,会要求财务长解释为什么这个月的固定资产维修费比上个月多了5%,为什么现金流低于正常标准。
他不会盛气凌人,更不会质问,甚至连语气也是平静内敛的,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人。可是会议室从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财务长更是谨慎冷静如同面对他的外祖父,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最严谨专业的回答。
其实,他未尝那么早就懂得那一沓一沓厚厚的文件具体代表什么,只是天生的记忆力与理解力,还有外公的点拨讲解,让他根深蒂固地记下了而已。
外公一直说他少年老成,外婆怜惜他没有同龄孩童的玩乐。
他只知道,他的外祖父母头上已经有了白发,而他的弟弟还在蹒跚学步,妹妹睡在婴儿床上终日哭泣。他是哥哥,也是这个家里最强壮的人。
他在床边看了许久,其实是有点担心的,最后看着粟晓脸上的笑,也只是轻轻叮嘱了一句:“顾朗,玩一会儿就好。”
顾朗本来嘻嘻哈哈和粟晓在说话,立即一脸严肃地保证:“哥,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他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粟晓,最后视线就不经意移到她身上了。她偏头望着长窗外,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她的侧脸,虽然仍旧憔悴苍白,可是柔和沉静,隐隐似乎还有笑。
第八章 微光 (下)
粟晓玩了一会儿游戏,又被顾朗花言巧语地哄着吃了一份水果沙拉。中午的时候,他又哄粟晓睡觉,说睡觉醒了才可以继续玩。
唐淙沛一直守在病房,等到粟晓睡下了,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确定他已经熟睡了,与顾朗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馨仪去药房给粟晓拿药回来,在病房门口却遇见了正要离开的他。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你有事情忙,下午就不要再过来了。”
其实,上午她也曾经提过一回,说他不用一直守在这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的一组沙发上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她知道时间对他来说有多么宝贵,纵然至今也不清楚他是做着什么,可是记忆里他总是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文件。
他望了一眼她手里的药。刚刚吃完午饭,她就出去了。
馨仪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照例是不会回答的了,于是侧身经过他走进门去。身后却忽然传来他的声音:“粟馨仪——”
她顿了一下。
“万暗中,光华升,所谓希望都是人找来的。”他并没有回头看她,背对着她说完这句话便朝走廊那头走去,仍旧是走的安全楼梯。
馨仪在原地怔怔站了半晌,才又抬起脚步朝前走去。
下午的时候,病房又热闹了一回,因为董瑜回来了。那时,粟晓刚刚午睡醒来,非常高兴,几乎像从前一样下床奔到她怀里。还是顾朗一把按住了跃跃欲动的他。
董瑜几步快快走了过来,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摸摸他的脸,笑着惊讶一声:“哎呀,晓晓好像瘦了,想婆婆了是不是?”
粟晓搂着她的脖子缠在她身上连连摇头,说:“没有瘦没有瘦…”
馨仪在厨房里听见了声音,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走了进去。
粟晓已经在介绍顾朗,说:“婆婆,顾朗叔叔从前是妈妈的好朋友,现在也是我的好朋友。”
董瑜看住他,说:“顾先生,谢谢你来看晓晓。”
顾朗朝她笑笑:“董小姐不用客气。”顿了一下,又补一句:“谢谢您把晓晓照看得这么好。”
粟晓不懂大人们为什么谢来谢去,看见妈妈走过来了,立即报告似的说:“妈妈,婆婆回来了。”
董瑜这才回头看见了背后的馨仪。
馨仪在一旁听着她与顾朗说话,本来有点紧张的,被粟晓这样一打岔,松了口气,于是问:“阿姨,你怎么回来了?”虽然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明白恐怕是得到消息了,连夜赶回来的。她原本与韩奕一起去的德国,昨天晚上电话里,韩奕说还得几天才能回来。
董瑜摸摸粟晓的脸,笑道:“回来陪晓晓啊。”
晚饭前,董瑜还是把馨仪拉到图书室里去,直奔主题:“他要带走晓晓?”
馨仪默然。
董瑜愤愤不平,一迭声说:“他凭什么?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他照顾过晓晓一天没有?现在见到了孩子就要带走,就像当年见到你…”她终于顿了一下,没有再朝下说。
“阿姨,我不会让他带走晓晓的。”馨仪的确是这样想的,无论多难,她都要把晓晓留在自己身边。
董瑜怕又引得她想起从前的那些事,顿了一下,转而提起粟晓的病,说:“我看晓晓的脸已经消肿了,韩奕也说这周能稳定下来,你别太担心了,我们还有时间找到合适的心脏。而且我去德国看了看后,觉得那人工心脏其实也还行得通。”
馨仪忧心忡忡:“可是…”
董瑜何尝不明白前头的难关,忍不住嘲讽地接口:“唐氏在瑞士建立了全世界最大的心脏中心,难道连一颗心脏都找不到?他母亲就是因为心脏病才…总之,粟晓有病也是因为他们家。”
馨仪头一回听说他母亲的事,不由得怔了一下。
董瑜收敛了一下脾气,说:“他母亲当年手术应该是成功的,大概是后来生他妹妹出了意外,所以粟晓不会有事的。”
也许是从阿姨那里知道了那些关于他的事,虽然也只是一星半点的传闻,馨仪晚上再看见他却忽然觉得并没有那么陌生。仿佛是有什么无形的长久搁在他们之间的东西被打破了一条缝,他不再只是模糊记忆里隔着重重往事的那个沉默寡言,深沉难测的黑色影子,却也是一个人。也是同粟晓一样一点一点长大起来。他有弟弟妹妹,也有全天下孩子都有的父母,只是他们很早很早就离开了。或者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爸爸也很早就离开了,所以总是下意识对经历相似的人觉得亲切。仿佛是在他们身上见到了某些相似的影子。
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陪着粟晓吃过晚饭了,才收拾完餐桌。她于是顺口问了一句:“你吃饭了没有?”
唐淙沛刚刚走进粟晓的起居室,怔了一下,望了望房间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说话就没有称呼了。大约是早上,那时她还称呼他“唐先生”,粟晓听见后就一脸奇怪又不解地问:“妈妈,唐叔叔叫什么名字?你们不是认得好久好久了吗?”她向来是顾着孩子的,所以后来再也没有称呼过他了。
他说:“没有吃饭。”
粟晓却立即不满,一本正经地教导他:“唐叔叔,妈妈说不按时吃饭胃会痛。”
他觉得好笑,柔声问:“那妈妈还说了什么?”
“妈妈还说,挑食不是好孩子,会长出犄角哦,像牛和羊只吃草,所以他们都有犄角。”
屋子里的人都在粟晓的童音朗朗里笑了起来,他望了一眼那个给粟晓讲出这一番“大道理”的妈妈,也煞有介事地说:“所以要按时吃饭,不能挑食。”
馨仪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去了厨房。
粟晓又小大人似的开始了介绍,说:“婆婆,这是唐叔叔,你认得唐叔叔吗?他是妈妈的好朋友,认得妈妈好久好久了。”
董瑜本来自他走进来猜到他身份时就没有好脸色的,顾着粟晓没有当场发作。她从来没有当面见过他,但感觉是坏到不能再坏了。他当年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何异于强取豪夺,而且手段之狠辣,莫过于禽兽。她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正眼都不想看这个人,所以只是淡淡地答:“不认得。”
粟晓仿佛有点失望,声音都低下来了:“哦。”
董瑜到底不舍得,又补了一句:“不过听说过。”转而朝着他,却是面无表情:“唐先生,久仰大名。”
这话不是不讽刺的,配上她冷淡的语气更像是有了另一层意思。唐淙沛只是望着她,一双眼睛仍旧沉默专注,说:“董小姐,谢谢您照看粟晓和他妈妈。”
董瑜冷哼了一声,然而不其然抬眼却怔了一下,不由得又去看隔得不远的粟晓。结果,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人间烟火 (上)
馨仪做的炒饭,饭是晚饭时候剩下的,加了青豆玉米火腿,也叫扬州炒饭。对他来说,恐怕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晚饭,但这也是目前能做出来的最齐全的了。厨房里并没有什么食材,为了新鲜,食材大多是当天的。因为粟晓很喜欢吃青豆和玉米,冰箱里倒是备了一点,随时可以做给他吃。这里毕竟是医院,厨师与其他人都是早来晚归。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但并不像临时找来的,因为那厨师与其他两个人都很专业,连微笑都仿佛是一种制式化的亲切。一个厨师专管做饭,还有一个负责其他杂事,另外一个却是护理人员,看得出来极其严谨专业,尤其是对粟晓的病,一点一毫都懂得如何处理,心外科高级护士都难得有这么精通的。
她把炒饭起锅盛盘,一转身却怔了一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望着她。或者是因为夜晚的灯光,他的眼神专注,深沉,仿佛是暗夜里沉静的海水,仍旧是波澜不惊,可是却并没有冷漠。或者是因为另一双同样的宝珠似的眼眸,这一刻,他的眼眸也是一样清澈,微微漾着光。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望着她。也许有很多回,毕竟曾经有好几个月,她身边只有他,不敢亲近,可是不得不接近。然而,多年前的那时,她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总是匆匆一瞥,慌忙着去躲避。究其原因,连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年龄小太胆怯,而他又太深沉专注。在她眼里,他是同学的哥哥,却也是离得她很远很远的人,如同他那疏离冷淡的伦敦腔,妥帖合身的西服衬衫,永远是那样衣冠楚楚,芝兰玉树似的偏偏贵公子。他不会像同学那样陪她在学校的操场上打羽毛球,在宿舍里一起吃苹果喝麦片随意闲话;也不会像阿姨那样听她絮絮叨叨;更不会像爸爸那样一面看文件一面抱着她坐在腿上。所以,他不属于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
当那种躲避根深蒂固以后,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怕他,还是因为不得不与他朝夕相伴,生活在他的掌控下。此后,人生也因为他而支离破碎。
然而,隔着重重往事,隔了多年,她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那些被风化淹没在尘土风烟里的过往再次支离破碎。终究尘归尘,土归土,而过去仍旧是过去。
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多年深沉专注的眼眸下,慢慢崩溃坍塌。
往事并不如烟,那段被岁月模糊的过往纵然难堪,也还是有好的。——那是她这一辈子最最珍贵的宝贝。
唐淙沛其实进来有一会儿了。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她站在料理台前的样子,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厨房里,看着她做饭。她系着围裙手持锅铲专注地翻炒锅里的炒饭,锅铲摩擦锅底不断传来清脆的“噼啪”声。那声音并不好听,只是没有旋律音调单纯重复的摩擦声,可是在此时此地,却又有一种最妥帖的和谐,仿佛是人生天地之间,理所应当有的,这世上本应有的。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成了背景。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加调味料,拿盘子装起炒饭,而对面的窗户里,遥遥望得见远处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尘世万家灯火。
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七年前看着她一步一步踏上飞机,哪怕过去七年,他无数次想或许他错了,或许不该让她走,却从来没有找过她。
然而,他终于还是后悔了,可是七年已经过去了。
炒饭刚刚起锅,还氤氲着热气,那热气丝丝缕缕漂浮在空气中,人间烟火袅袅升起。从来没有一刻如同此时,他也从来不敢奢望此生此世还有这样的时候。从她手里接过炒饭的时候,他突然平静了下来。
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在医院的安全楼梯,他走出安全门,只是一眼就知道那是她。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年,尽管往事已经褪成模糊的淡白色,她却仍旧孤零零地坐在那儿,背影单薄瘦弱得可怜,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孩子。命运终于又一次把她带回到他的身边。岁月已经抹去了她的眼泪。这一回,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他以为他能够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也应该从她身边走过去,就像过去七年那样没有她,七年都过去了,只是走过去。可是,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把那盘炒饭吃得干干净净,连那碗她后来送来的玉米浓汤也喝了。说是玉米汤,其实就是玉米粒与牛奶一起煮的。她还解释了一下:“厨房里就只有这些东西了。”
放下汤匙,取餐巾的时候,他才望见了饭厅门口站的人。
董瑜到底还是不放心,尤其是在粟晓的房间不其然对上他的脸后,终究还是找了来。
唐淙沛知道她有话要说,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开口的头一句却也是:“唐先生,你不能从她身边带走晓晓。”
他顿了一下。
“孩子不是你生下来的,你没有见过她是怎么带着晓晓走过来的。我在上海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晓晓已经三岁了,在医院等着手术。那段时间,她吃不下也睡不着,总是担心自己闭上眼睛后,晓晓就…晓晓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那回感冒后病发才确诊。她一只怪自己,在晓晓出生的时候没有检查出来,从前还经常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手术成功后,有半年她都不敢让晓晓离开她的视线。”董瑜停了一下,定定看着他,“唐先生,她不能没有晓晓,你要是想要她的命,你就把晓晓带走。”
他的视线定在桌上那只炒饭盘子与汤碗上,一直不做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隔很久,却听见他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分开她与晓晓。”
董瑜愣了一下,他已经抬起头来静静望着她。她看着那黑漆漆的眼睛,宝珠似的眼眸,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孔,不由得心里一动,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