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淙沛说:“会,一定会。”他终于走过去,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柔声说:“你忘了吗?他是我们的小王子。”
可是她依然惶恐不安,不屈不挠地问:“那还要多久?”
“很快,馨仪,你相信我。”他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抚她。过了很久,等她平静下来了,他才告诉她:“我们明天就去苏黎世,晓晓会喜欢那里的。”
馨仪惊讶地抬起头来:“可是晓晓不能离开医院…”
“你放心,我和医生商量过了。我们自己乘飞机去,晓晓有舒服的床可以休息,韩医生也会跟我们一起。”
馨仪没有想到这么快,可是又知道去了那边对晓晓好。心里一团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怔怔地。

 

 

第十四章 (上)

晚上的时候,董瑜知道了他们要走,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心静气地说:“他对晓晓倒是上心。”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单从他在医院耽搁这么久,守在粟晓身边就知道。馨仪没有做声。
董瑜并非蛮不讲理是非不分的人,这几天虽然对唐淙沛仍旧没有好脸色,可至少当着粟晓的面没有由着性子来。而且他那样一个人,绅士得不得了,她冷眼旁观了几天,也没见到一点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或者强势霸道的纨绔气。偶尔她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睛,总会忍不住想,这样一个人,几年前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渐渐地倒是愿意相信他也是上心了。
她们在粟晓隔壁的卧室里说话,董瑜四处看了看,忽然记起来了,问:“这几天你睡在这儿?他睡在哪儿?”她本来是无心的,可是馨仪一时却回答不了。踌躇了一下,才含糊说:“在晓晓那儿。”
董瑜是何等通透,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只比她大十几岁,这么多年相依为命,说不是母女,早已比母女还亲密,待她亦姐亦母。只看她这样子,忽然就明白了。她顿时不由得急怒攻心,忍无可忍,一迭声说:“他凭什么?卑鄙无耻,只会仗势欺人!难道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以为他是谁?他怎么回回都这样,只要看见了你就昏了头!他想要就要,他把你当什么了?他难道忘了他有…”她顿了一下,却依然不甘心,愤愤不平地说:“馨仪,你不能再像上回那样由着他,不清不白的跟他在一起。这回他是不是又拿晓晓威胁你了?他连生病的晓晓也不放过,还拿来算计——他既然是晓晓的爸爸,他还能不给晓晓治病不成?晓晓要你,他又能有什么法子,他能要晓晓不要妈妈?我看他也未必忍心…”倒是只顾着不能让馨仪再一次受到伤害,既然说开了,索性一直说了下去。她当年接到那个电话,在上海见到躺在病床上即将手术的粟晓时,什么也没有说,这么多年馨仪不提那些事,她也不问。然而她终究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多年的沉默一旦找到了缺口,便躁动急涌而出。
馨仪起初涨红了脸孔,只觉得难堪。可是渐渐却又没有任何感觉了,像是麻木,又像是无动于衷,只是钝钝的。阿姨说她由着他,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拒绝过他。或者是那时候的他太强势,或者更多的究竟是她没有用力去拒绝。只是稀里糊涂的,又像是木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那样。即使再亲密如母女,这时候对着阿姨,那些话还是说不出来的。她低着头,忽然呐呐地说:“阿姨,他不是坏人…”
董瑜又急又快说了一通连自己都不大记得的话后,听见她的声音,终于顿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这样敞开来说,对她何尝不是又一种伤害。顿时不管不顾发泄后满肚子的不平没有少一点心里也没有任何快意,只是怅然。她忍不住叹一口气:“馨仪,是阿姨连累了你。你爸爸要是知道了,肯定再也不会理我…”
“阿姨。”馨仪轻轻喊了一声,看着她说,“爸爸知道你待我好,爸爸也知道你想他,爸爸永远不会不理你。
董瑜苦笑了一下,“可是他已经好多年不理我了。”
馨仪听出了阿姨语气里的酸楚与落寞,一时惘惘然。想说点什么,可是又找不到话,只是又喊了一声:“阿姨。”
董瑜对她笑笑,收拾起心里的百转千回。隔了一会儿,又惦起了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去瑞士对晓晓是好的,可是馨仪,你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带着晓晓跟他一起。晓晓现在小还不明白,等他大一点,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跟他说?我一直指望着你能够跟韩奕好好在一起,晓晓喜欢他,你那时候也…可是他回来一年多了,你们却正正经经地成了老朋友。我知道你是因为有了晓晓,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可是我看韩奕未必在意。他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他对晓晓那么好,连这回晓晓病了,也跟着急得吃不下睡不着,跑上跑下。馨仪,你也该为自己想想——”她停了一下,虽然知道行不通,却像是临到头了犹自不甘心孤注一掷,最后试探着说,“要不,你想一想…”
“阿姨,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馨仪笑了笑,可是声音又干又涩,“我同他这一辈子都是朋友。他值得更好的人。”
董瑜这半辈子活在过去里,可是也未尝不明白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所以怅然失落,一时默然。
馨仪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这些事了,我只想晓晓好好的在我身边就满足了。”
董瑜自然知道这是她此时内心最深处真正的渴望,终于无可奈何。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而后,爸爸和奶奶又相继离开。在亲情上,她永远欠缺。那是任何人也弥补不了的空洞,却只有粟晓可以填补。
馨仪是在香港转机时,被送往医院检查出来有了孩子的。因为她在伦敦飞往香港的飞机上吐得一塌糊涂,最后昏昏睡去。空服员发现了异常,于是飞机降落后,她被紧急送往医院。馨仪永远记得那时候在急诊室恢复意识后,医生问她:“有先兆流产迹象,孩子要不要?”
她躺在病床上,并没有感觉,只是愣愣地看着头顶上说话的人。那一身白色的大褂近在眼前,刺目的白光,白得透明而又飘渺。她有一刻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那医生似乎担心她听不清楚,又抬高声音说:“要,我们会尽力保胎。不要,现在可以做手术。这里有两份同意书,请你看一看,马上做决定。”
在最初的怔楞过后,她清晰地只说了一个字:“要。”怎么可能不要,在最绝望而又茫然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礼物。生活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
后来,她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每天躺在床上时,想的统统是肚子里还未成形的那个孩子——怎么留下孩子,怎么守住孩子。
所以,她最终没有照他的决定回到阿姨身边,而是独自带着还未出世的晓晓去了上海。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孩子带来了一片新天新地,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訇然展开。他的一哭一笑,都牵挂着她的心,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在他甜糯糯地喊着妈妈时,一天一地的灯光照下来,她的天空五彩斑斓。生命又重新有了支点。生活这么好,人世这么热闹。

 

 

第十四章 新天地 (下)

第二天下午,馨仪才知道他所说的“我们自己乘飞机”,原来是他自己的私人飞机。粟晓很奇怪为什么飞机上座位那么宽敞,还有舒舒服服的床可以睡觉,可是只有这么少的人。上了飞机就开始追着爸爸问。要是从前,他肯定喊妈妈,可是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问题先找爸爸。就好像她也已经习惯了由他来决定粟晓的治疗方案还有那各种各样的花样繁多的药品。是药三分毒,她本来就一直拿不准吃哪些药,每次碰上要自己拿主意签字的时候,饶是身旁有韩奕各种专业的意见,也有阿姨的支持,仍旧会忐忑不安。因为生病的是粟晓,她的任何决定,皆是与晓晓相关的,直接关乎到他的生命。即使再完善的决定再有用的药,仍旧会怀疑。而唐淙沛却不是别人,他是粟晓的父亲。他叫她相信他,其实他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相信他并且把粟晓交给他了。
馨仪一直担心粟晓坐长途飞机,身体会吃不消。其实唐淙沛十分谨慎,一早已做了妥善的安排。飞机上有各种应急医疗设备,不仅韩奕一路随同,还有一位来自苏黎世的医生。他介绍说是:“李医生。”李医生是外籍华人,可是一口中文说得纯正地道极了,待粟晓非常亲切,笑眯眯地说:“你叫晓晓是不是?长得同你爸爸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粟晓乖巧地回答他:“爷爷,我叫晓晓。”接下来就忍不住开始追问了:“爷爷,你见过我爸爸小时候?小爸爸长得是我这样?那小爸爸忙吗?会不会有很多工作?”他病发后还没离开过医院,这时候上了飞机,又知道了是去苏黎世,爸爸妈妈一起陪着他,本来就很兴奋。现下听见说爸爸小时候,自动觉得那是小爸爸,孩子天生的好奇与对父亲的亲近,令他精神焕发,没完没了地打探起了“小爸爸”。
馨仪一直看着他,忍不住莞尔。连韩奕也忍俊不禁。却只有唐淙沛怀抱着粟晓软软的身体,静静地摸了摸他的头。
李济同也忍俊不禁,非常配合他,学着他的口气说:“小爸爸长得和晓晓一样,但是小爸爸可无聊了,又正经得很,像晓晓这么大的时候,跟着外公去开会,还会看法律文书,财务报告,小孩子的玩耍都不会。”
粟晓转过头看着身后怀抱着自己的人,满含期待地问:“爸爸有没有去过迪士尼?有没有抱过唐老鸭和米老鼠?有没有坐过海盗船?妈妈说坐在船上一直漂啊漂啊,就可以找到汤姆的那座小岛哦。爸爸知不知道汤姆?他可厉害啦,他会抓坏人还会打弹弓哦。”
唐淙沛老老实实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挨着回答:“爸爸没有去过迪斯尼,没有抱过唐老鸭和米老鼠,没有坐过海盗船。不过爸爸知道汤姆,爸爸看过书,他很可爱。”
粟晓亮晶晶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来,可怜兮兮地说:“爸爸真可怜。”
就是这一瞬间,唐淙沛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可是心里却涨得满满的,仿佛当中这七年的空白被补得一丝缝隙也没有。他的整颗心都软了下来,都是怀里软绵绵依偎着他的小小孩子,而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他笑了,说:“爸爸不可怜。爸爸和晓晓一起去迪斯尼。”
结果粟晓倒是不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了,还嚷着说不累,兴致勃勃地要和爸爸一起讲汤姆的故事。粟晓是三岁就看过英文图画书的,起初馨仪教他英文,一句一句讲给他听。后来他自己会挨着认单词,也会查字典,一本书倒是大半会背了,自然讲得头头是道。最后好不容易听爸爸的话,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还说:“爸爸,我要睡着了。”唐淙沛照例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一抬头却又见他睁着乌溜溜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他忍俊不禁:“晓晓睡醒了?”
粟晓眯起眼睛,笑得无比欢欣愉悦,认认真真地说:“爸爸,等我病好了,我和妈妈带你去迪士尼,我们坐海盗船去找汤姆。”
粟晓许完诺后,心满意足地重又闭上眼睛。灯光下,他小小的面孔晶莹剔透,如同这世上最纯净的珍宝。隔了很久,唐淙沛低声说:“好。”
馨仪一直到这时候,才轻轻转身,走出卧室。韩奕与李济同坐在小酒吧间里低谈,两个人都看着手提电脑荧幕,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文件还有酒杯。听见脚步声,韩奕抬起头来问:“晓晓睡了?”
“已经睡着了。”馨仪在一张空位坐下。
李济同忽然叹息一声:“一晃眼也这么多年了…”馨仪和韩奕同时朝他看过去。他倒是又笑了,放下手里的文件,感慨地说:“晓晓长得几乎和他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看见他就想到他爸爸小时候,已经二十多年了。”
韩奕非常赞同,实事求是地说:“就是现在看着也像极了。”而馨仪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笑。
李济同指指桌上的醒酒器,问她:“能饮一杯无?”
馨仪立即想起来了那首诗,忽然放松了下来。她素来极少喝酒,这几年更是滴酒不沾了,可是为了他的雅兴,点了点头。韩奕去取来了一只酒杯,李济同倒了一杯酒给她。馨仪端着酒杯,先啜了一小口,只觉得味道并不浓烈,反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诱人沉醉。她忽然来了酒兴,一仰脖子,把一杯酒都喝了。
李济同笑:“味道还不错吧?淙沛这里的酒是真的好,我就说要喝酒非得找他要,他家里的好酒更多。”
其实馨仪晓得,在他伦敦的屋子里,也有一间地下酒窖,里头琳琅满目皆是各地搜罗来的珍品。她曾经以为他很爱喝酒,可是后来又觉得不是这样,因为除了用餐的时候,她极少见他拿起酒杯。除了那回,她也再没有在他身上闻见过酒味。后来想不通了,渐渐就不觉得奇怪,大概玉树琼枝皆作烟萝。
在这一趟飞机上,馨仪喝掉了他的一瓶烟罗。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昏昏然躺倒在座椅上,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只觉得绵软舒服,一扭头便望见大片大片碧蓝澄净的天空,近得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摘下一朵云彩来。当然,她没有伸手,只是定定地看着天空。这段时间的悲痛难过,惊慌恐惧渐渐飘走,到了天的那一边。未来人世浮沉,世间种种,也许前面等待她的还有更艰难的日子。可是,她已经平静下来了。

 

 

第十五章 孩子(上)

在苏黎世的头二个月,日子非常平静。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宁静的小城,蓝天白云,背山面湖,每一天的过去都如同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湖水,幽深而静谧。而又因为有了等待,日子仿佛漫长悠远,一直一直延伸到远方,明明只有二个多月,却像是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粟晓没有继续呆在医院里,他们住在唐淙沛在苏黎世的家里。那是一栋花园别墅,廊前檐下长着一丛一丛的兰花,花园里也有一间玻璃花房,里头白色花架子上也是摆满了一盆盆的兰花,漫天漫地的兰花,一直逶迤到尽头。
馨仪初见时不由得怔住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母亲喜欢兰花。那时是在晚上,粟晓已经睡下了,馨仪背着光站在露台栏杆旁,脚边的荼靡架上藤蔓纠葛缠绕,团团簇簇的蔷薇月季。视线前方正是花园里的玻璃花房,夜色里漾着暖黄的光,皎洁如珠玉,映得头顶上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他忽然走过来,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腰,从身后紧紧抱着她。也许是因为已经渐渐熟悉的气息,她没有一丝挣扎,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急促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微微炙热,而她的后背贴在他的前胸处,紧得一丝缝隙也没有。其实有点难受,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环在腰前的双手,这一瞬间,突然觉察到了他不安。她下意识就想到了粟晓,终于挣扎了一下,颤声问:“晓晓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晓晓很好,你不要担心。”他略微松开了一点双臂,依然抱着她。等她渐渐平静下来,他才低声问:“馨仪,你喜欢兰花吗?”
馨仪怔了一下,没有做声。
他说:“我母亲喜欢兰花,这房子是我父亲设计的,我母亲自己布置的。我记得她晚上倚栏杆看下面的玻璃花房,一边守着兰花一边等父亲回家。”夜色里他的声音静且远,仿佛是回到了那样的日子,站在母亲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馨仪轻轻问:“你爸爸很忙?”
“是,他原来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可是他同妈妈结婚的时候答应了外公一些事,这是他设计的最后一栋房子,可是外婆说他其实一直只喜欢建筑。”
馨仪可以想象这样的故事,可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只是觉得悲哀——这世间终于容不下这样的一对眷侣。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爸爸,从没见过面的妈妈,一直活在过去的阿姨,还有永远不远不近在一旁的蔡志伟。或者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哀,可是也并不是没有幸福。她怔怔地,隔了很久,思绪又兜回来,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馨仪,你会等我回家吗?”可是很快,他又说:“我不要你等我回家。”他亲她的耳朵,月光下她小小的耳朵莹白如玉,他咬住她细软柔嫩的耳垂,轻轻吮吸啃噬。
馨仪忍不住颤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仿佛是难受,又像是酥麻,从耳根一直到传到脖子下面。她偏了一下头,无助地想要伸手格开他的头。他却顺势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叉紧扣,呼吸急促而又炙热地贴着她耳后的肌肤。他越发抱紧她,沿着她的耳朵亲下去,在她耳后与脖子上洒下一连串细密的吻,又转过她的头来急切地索吻。她倚在栏杆上,仰着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月色下空出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栏杆上爬满了各色月季,密密匝匝地逶迤下去,沿着一面墙壁挤挤挨挨地开满了花,一蓬一蓬,姹紫嫣红开遍。她的手抓在一截花蔓上,手心里也有一朵花,细碎的小花瓣被揉捏成了一团,汁液细细地在手指缝间流动,黏黏的稠稠的,和着绿叶的芬芳。这芬芳一直流到了床上,床单上也沾染了一抹糜烂的绿,一直印上去。最后那团胶着在一起的残花败叶落在了枕畔,如同她的气息,软软的绵绵的,教人沉醉不可自拔。
他伏在她的身上,在一阵激烈快速的撞击后,终于缓下动作停下来捧起她的脸。昏暗的灯光下,她闭着双眼,发丝零乱,仍旧是细细的眉,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卷起,脸颊洇着胭脂红,像是从来没有长大的小女孩,可是又似乎是有哪里不一样。他亲她的眼睛,喃喃说:“馨仪,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馨仪抵不过这样温柔缠绵的近似于低声下气的恳求,睫毛微颤,终于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他。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脸,他的眼睛很大,眼神沉静而专注,只是望着她,在灯光的阴影里,那双眼眸宝光灿烂,透明清澈得如同水晶,没有一丝杂质,纯粹而干净,那双眼皮的折痕仍旧弯得似一弯新月。她几乎魔怔似的伸手触摸他的眼睛,沿着他双眼皮的折痕划过去。
唐淙沛一震,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脸上摩挲,呢喃而出:“馨仪…”他想和她说话,他也有许多许多话想和她说,情潮翻涌间,千言万语却只是说不出来。床头柜上有一只小小的银色古董钟,指针咔嚓咔嚓一下一下走过,那么多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那背后却是他们所有的时光。
他看着她,终于说:“馨仪,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寝室里,你看上去那么小。那时候,你坐在书桌边看书,我记得你看的是《小王子》。”
馨仪是记得那回的,却不记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可是她在他这么几句话里,思潮飞得老远,一直飞回去飞回去,仿佛看见了那时候的他和她。其实那一天,她根本连他的样子都没看清。
他又亲她,从她的额头,眉毛,眼睛一直亲到嘴角,在她的嘴边辗转缠绵很久,流连不去。馨仪终于忍不住呻吟一声,颤动着张开嘴唇。他再也没有等待,长驱直入,深深地吻下去,缠住她的舌头纠缠厮磨。情动中,他伸手抚摸她的眼睛,忽然停下来,抬起头看过去,她果然睁着眼睛望着他,黑色的瞳孔晶莹剔透,因为情爱,又染上一层迷濛。他心里一荡,身体最深处仿佛有一团火重又点燃,摧枯拉朽地烧上来,淹没了他。

 

 

第十五章 孩子(下)

馨仪看见自己走在一个迷雾重重的森林里,一直走一直走,仿佛一直找不到路。她急得大声叫:“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团一团重重的烟雾。忽然浓雾又散去,只见湖光山色,远山青黛,翠林在望,仿佛走入了人间桃源,景色美极了。她终于又看见了晓晓。他站在她前面,撅着嘴巴不满:“妈妈,你是这世上最笨的妈妈!我和爸爸在这棵树后面站了好久好久你都找不来,爸爸说我们再不出来,你要迷路了 。”馨仪笑:“妈妈现在不是找到晓晓了吗?”晓晓只是看着她笑,一脸欢喜。
馨仪醒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要过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梦。可是她知道那个地方,她和晓晓昨天早上还在那里的湖泊边散步,那却又不是梦。身后有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她轻轻地拿开搁在自己腰上的手,穿上睡衣,走出睡房。

粟晓仍然睡在隔壁的卧室——其实也是为他特地准备的家庭病房,照例医疗设施齐备。起居室走进去后,有两间连通的睡房,粟晓睡在其中一间,另外一间李济同住下了。每天早晚李济同都会亲自给粟晓做一次身体检查,必测血压心跳。每周粟晓也会去医院做一回检查。饶是馨仪根深蒂固觉得医院还是妥当点,在见到了这样的安排,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家里比医院更适合粟晓,也更令人安心。毕竟没有人肯长期住在医院,尤其粟晓是一早就闹着要出院的,住久了只会令他不安。只要他能够好好的静心把身体养好等到手术的那一天,馨仪是什么都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