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晓本来不是很黏人,可是自从昨晚过后,早上起来了便一直缠着爸爸,做什么都要同爸爸一起。馨仪起初听他口口声声都是爸爸,尤其早上吃饭的时候根本就忘了身旁的妈妈,不免有一种失落的怅然。却很快又想回来了,那是因为祈盼渴求而又等待得太久了,所以才会在最初紧紧抓着不放。这样想,可是又觉得愧疚。
唐淙沛自是欢喜,到了儿童活动室也没放下粟晓,仍旧抱着他坐下来和几个小孩子一起搭积木。粟晓坐在他的腿上,起初大概是不习惯,扭着身体动了几下。唐淙沛又何尝有过这样的经历,粟晓动一下,他也动一下,想找到最好的坐姿。终于粟晓觉得舒服了,搂着他的脖子,顿时又惦记着问:“爸爸,你是不是再也不走了?”
唐淙沛笑着安抚他:“爸爸不走,爸爸带晓晓和妈妈回家。”
馨仪默不作声站在他们身旁,只理着粟晓面前的积木块。
粟晓却十分高兴,于是一边搭积木,一边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爸爸给小朋友们,说:“这是我爸爸。”又说:“爸爸要带我和妈妈回家。”仿佛马上要走了,同大家道别。馨仪一概笑盈盈地附和。其实他现在哪儿也去不了,连离开医院都是奢望,每天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住院楼下的花园。
儿童活动室有十几个孩子,大多有家长在一旁陪伴,因为来到这里的孩子都不是小病,医院不敢大意,也有二位护士走来走去看护。
粟晓难得走出病房,搭完了积木,又兴致勃勃地和几个小朋友一起拿着彩笔胡乱涂鸦。唐淙沛仍然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馨仪看见墙角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拼图,身旁却没有任何人。那女孩戴着圆圆的花边帽,一身粉白色的衣衫,小小的一团,仿佛是在哪儿见过,不由得走近了几步。那小女孩在拼一幅扑蝶图,正专心致意地补上蝴蝶的翅膀。她在她身旁站了好一会儿,小女孩也没有抬头望一眼。这时,馨仪身后一位陪着孙子的老奶奶忽然叹了口气。馨仪回头看过去,那老奶奶忍不住低声说:“怪可怜的,一家人好好的出去玩出了车祸,父母都走了,就剩下她了,本来还有个奶奶,可是这两天听说也病了,没来医院了…”
馨仪愣了一下,下意识又朝那小女孩看过去。老奶奶却苦笑了一下:“她听不见,听说醒过来后还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还不知道以后好不好得了…”
那边有护士走过来,柔声对小女孩说:“晴晴,我们该回去了哦,陆哥哥要来看晴晴了。”那小女孩果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坐在地上,在一堆拼图里翻来拣去找着蝴蝶翅膀。护士蹲下抱起了她。走到儿童室门口的时候,那小女孩却怯怯地从护士肩头探出头来,定定地朝地上的拼图望了一眼。
馨仪怔怔地看着那张小小的脸孔,忽然晓得是在哪儿见过了。她脸上迷离而又茫然的神情像十岁那时候的自己,她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馨仪慢慢蹲在地上,在一堆拼图里找着了蝴蝶的翅膀,地上折翼的蝴蝶又长出了一双翅膀。
那边粟晓画完了一张画,兴高采烈地举起来给她看:“妈妈,快过来看我画的画!”馨仪看着他脸上满满的笑容,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那双眼皮的折痕仍然像一弯新月,月色如水,照进她的心底。刚刚那一刻的怅然与酸楚渐渐淡去,她笑着走过去:“来,给妈妈看看。”
到底也还是被看出来了。晚上在卧室的时候,唐淙沛忽然说:“她并不是好不了。”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怔了一下,从书里抬起头来。他站在床前,才刚刚沐浴自浴室出来,身上仿佛还氤氲着水汽,头发只有半干,大约只是拿毛巾擦了擦,额发软软地垂下来。而水晶灯盏下,他眉目朗朗如画,饶是简单的白色睡袍穿在他身上,仍旧衣冠楚楚,玉树临风,可是突然仿佛并没有那么遥远。她恍惚里却想,或许许多许多年后,粟晓也会这样站在她面前,总会有那样的一天的。
他本来提着手提电脑,也许是还有公事,要去书房。 顿了一下,却又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掀开被子上床。他没有再看她,却说:“她的听力正常,身体已经恢复健康,自闭症并不是一种病,她只是呆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不想出来。”
馨仪轻轻问:“那她什么时候会走出来?”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他理智地回答。顿了一下,却忽然又说了一句法语。她并不是头一回听他说法语,后来依稀知道,除却伦敦,他的外祖父母亦常年居住在瑞士,他自童年起,亦自然是伦敦瑞士往来穿梭。所以除出华语,英语,法语和德语亦是母语。而他的法语发音低沉优雅,如同他教给粟晓的那首小提琴曲,古典而华丽,有一种古老岁月沉淀下来的高贵。
馨仪懂得那句话,小王子说:“时间治愈一切伤痕。”
他吻她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发愣,怔怔地问他:“那么晓晓也会好,晓晓也有时间,是不是?”他在情动里,模糊不清地“唔”了一声,说:“他是我们的小王子。”
可是小王子是孤单而忧伤的,她不想晓晓也一个人走遍那么多地方。她却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他堵着她的嘴铺天盖地吻下来,仿佛是急切热烈又仿佛是惶惑不安,哪怕她已经在他身下,唇齿里也有了她淡淡的气息,却还是觉得不够。
床头留着一盏壁灯,他在朦胧的灯光里,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连带着一双四处游移的手,仿佛无处不在,抚遍她的全身。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可是却又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这些。他素来待人绅士而疏离,所谓世家公子的优雅,可是到底也是一个男人。碰触她的时候,狂热而迷乱,有时兴致来了,不分日夜纠缠不休,只是一个陷在□里荒淫放荡需索无度的男人。起初的时候,她只觉得疼,每一回都疼,她那么疼,可是他却还不放过她。她在他身下闭着眼睛流着眼泪的时候,总是想爸爸想奶奶也想阿姨,他们那么好。后来渐渐不疼了,她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僵硬麻木地躺在他身下,任他碰触。他有时候会在她发愣的时候,猛然用力挺进去,直到她皱起眉头呻吟出来,才细细吻在她的眉心。他也有时候会放缓步调,慢慢地逗弄她,听她在情动里的呻吟,看她娇美如花洇着胭脂红婴儿似的晶莹剔透的脸颊。可每每到了那时候,她却只觉得比折磨还苦,他折磨她令她疼痛还不够,还要那样对她,令她那么难受那么难堪,霸道地揭开她只想深深埋藏的屈辱,赤*裸*裸地敞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最终也只是觉得比疼痛还苦涩。
然而,这回却没有疼痛也没有苦涩。她全身战栗,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皮肤都能感觉到他。昨天晚上她也没有这样过,她只觉得羞耻难堪,一双手抵在他胸前,不自量力地想要推开他按熄那盏床头灯。他在情*欲里是完全蛮横的霸道,抓住她的手,强迫她与他十指交叉紧扣,紧紧把她的双手按压在枕头上面,身下动作却不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还想要去咬他。本来想要咬脖子的,因为觉得那里最脆弱,咬在那里应该会很痛。结果没有够着脖子,努力仰起头却是咬在下巴上。
他重重喘息了一声,她吓一跳,空气里浓烈的情*欲交合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传来,她又想要闭上眼睛。他却捧着她的脸不许她扭过头去,低喃:“馨仪…”
她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却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忘了要躲开。
第十三章 天空 (上)
馨仪再怎么样也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要带走晓晓,确切说是她与晓晓。
韩奕是在第二天早上回到医院的。查房的时候,粟晓见到了他,十分高兴,喜孜孜地告诉他:“韩奕叔叔,我爸爸回来了,爸爸说要带我和妈妈回家。”
韩奕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早说了爸爸会回来的,现在知道叔叔没骗你吧?”这才抬头对站在床边唐淙沛说:“唐先生,晓晓经常提起你。”事实的确如此,那时候还没有见过爸爸的样子,他就满口都是“我爸爸”,我爸爸怎样怎样,几乎都是自己想象中爸爸的样子。亲近的人,每个人都听过粟晓的爸爸经。
唐淙沛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韩先生,谢谢你照顾晓晓和他妈妈。”他的语气恳切,一双眼睛也静静地望着他。
饶是韩奕进病房的时候已经与他打过照面了,当时的震荡与惊讶已经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对着面前这张脸还是怔了怔。他从来都知道粟晓身上有父亲的影子,能够有粟晓的这样的孩子,父亲自然非常人所能及。即使董瑜在寥寥几回提起那个人时,从没有好语言亦没有好脸色,他也不认为粟晓的爸爸会是那样。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却又超过他此前所有的想象。
韩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自认为博览全书却一时找不到好的词汇来描述面前的这个人,说英俊说出色都是敷衍将就,太浅了太浮了。他身上有一种古典与优雅,五官深邃如华美的雕塑,却又温文如玉,是漫长岁月沉淀下来的深沉与内敛。最难得是他的眼睛,粟晓长得像他,尤其是一双眼睛,漆黑如墨,耀如宝石。而他的眼眸沉静,纯粹而又干净,眼底最深处一片清风朗月,却还是孩子的童真。 韩奕想,所以粟晓的眼睛才最像他。
他终于定了定神,说:“唐先生,可否请你去我办公室坐坐?”
“那么打扰了。”因为查房已经结束了,唐淙沛在床头躬身摸了摸粟晓的脸,柔声说:“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晓晓把今天学的曲子弹给妈妈听。”
几乎是与上回周一大查房后一样的话,只是称呼改了。粟晓满口答应:“好,爸爸,我们等你。”馨仪却紧张了起来,看着韩奕手里的病历夹,惴惴不安:“韩奕…”当着粟晓的面,她不便多问。而他也懂得她的担忧,到底这么多年,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后面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就知道了。他轻声说:“你放心。”
可是又怎么能够放心,粟晓的病他清楚,她也再清楚不过,多一天就是多一份风险。然而现在除了等,什么法子也没有。每天早上醒来看见粟晓的那一刻,又是新的一天,而她除了暗自祈祷,最多的还是心酸与难过。
唐淙沛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却没有做声,静静地走了出去。她脸上凄然的神色令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晚上。那天晚上她也是那样望着她,凄惶却又期待。而他却强迫自己视而不见,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冷静清晰地说出自己最终要说的话,也只有那样他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他从来没有后悔,他只是不肯再等下去,他只是想要她在他身边。然而,去韩奕办公室的路上,他到底还是心痛了。那时候他知道那是机会——唯一的仅有的机会,而且稍纵即逝,所以他紧紧地抓住了。他以为她在他身边就是一切。可是事隔多年,他还是会因为她脸上凄然的神色而忍不住想,或者那时候不一定只有那样才可以。他可以有许多许多途径慢慢接近她,他也可以慢慢等她亲近他,或者她最终会得愿意,即使他明明知道这是奢望。他只是厌恶自己偏偏选了最差的方式,可是又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也是此生仅有的一次机会,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幸福。
韩奕要说的是粟晓的病,他其实都知道。在得到粟晓的完整病历后,他强迫自己冷静理智。所以粟晓的病历与造影几乎这世上所有最权威的心外科专家都看过了。就在几天前,他从世界各地请来的医生,在仔仔细细做过会诊后,不仅告诉了他各种治疗方案,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可以预知的结果。
他仍旧问韩奕:“我们最多还有多少时间?”
“六个月。”
“那么用人工心脏呢?”
“最多三个月。唐先生,你知道粟晓的情况…”韩奕顿了一下,只说,“人工心脏只能搭桥,我们担心排斥反应。”
“我知道,那么我们还有九个月。”
他的镇定在韩奕的意料内却也在意料外。从医以来,韩奕接触过许多病人家属,哭泣哀求,纠缠闹事的都有,可是一旦关乎到孩子的生命,从没有父母到了这时候还会如此平静。 作为粟晓的主治医生,所以他亦平静地说出下面的话:“如果能够在三个月内找到心脏供体,进行手术,这是目前最安全的治疗方案。”
唐淙沛忽然认真地问:“韩医生,你愿意参与粟晓的手术吗?”
韩奕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粟晓并不是他接到的最复杂最难的病例,心脏移植手术对他来说也仅仅是一台需要专注完成的手术。他在德国有过多年的临床医学实践,大大小小的心外科手术参与过许多例,甚至业内传说他为医学天才,拥有与自己年龄并不相称的裴然成就。带他的老教授是国际著名的心脏移植权威专家,他带去了粟晓的病历与造影给老师看,请求他答应一旦有了心脏供体,接下这台手术。那老教授仔细看了病历也听了他的口述,最后冷静地说:“这是个机会,你完全有能力主刀完成这台手术。”是,他亦知道,他是医院特地邀请回国的心脏移植专家,医院给了他最大的信任与最好的资源。上个月他主刀完成的一台心脏移植手术,病人已度过术后危险期,安稳地在进行术后养护治疗。这回手术成功后,他会扬名国际,他会有更多的机会,参与更多更复杂的疑难杂症。
可是韩奕知道他做不了这台手术,甚至连助手都做不了。粟晓对他来说是病人却又不仅仅是病人。他希望他得到最好最完善的治疗,他希望有最好最优秀的手术团队来完成粟晓的手术。作为粟晓的主治医生,粟晓是心外科郑重交予他的病人,他不是不信任自己,他只是做不了。
过了很久,韩奕才说:“唐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的信任。您是粟晓的父亲,您也有能力为粟晓请到这世上最优秀最权威的手术团队。为了粟晓。这也是我的建议。”
“但是作为粟晓的父亲,我希望您能够协助参与手术全过程。”唐淙沛说,“韩医生,你可以考虑我的提议,我愿意把粟晓交给你,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韩奕看了他一会儿,低头翻开手里的病历,不再做声。唐淙沛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到底只是一己私欲。然而作为父亲,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假如可以,到了那一天,他愿意进手术室去守着粟晓。他看过心脏移植手术的全过程,他知道那是怎样残忍与危险,手术过程中只要有一点点意外,任何环节出现一点点差错,病人都难以活着离开手术台。取出病体心脏,植入一颗健康心脏——所谓换心,却只是一场不得不拿生命来押注的赌博。因为了解,所以害怕。再好的医生到底只是医生,而粟晓还需要真正爱护他的人在身边。
韩奕终于说:“我会认真考虑。”
“谢谢,非常谢谢你,韩医生…”唐淙沛忽然有点语无伦次,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不知不觉,已经是初秋了,从这十几楼的高空看出去,底下的花园仍旧郁郁葱葱,绿树婆娑。而远处的天碧空如洗,湛蓝的天上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树木这样绿,天空这样美。他想,等会儿可以带粟晓去楼下花园画画,他肯定会喜欢的。
隔很久,他才回过头来,轻轻说:“不要告诉她。”
韩奕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第十三章 天空 (下)
唐淙沛回到病房时,粟晓又在吃饭了。他每天都要吃五六餐,可是每餐也都只能吃一点点食物,担心吃多了心脏负荷不了。因为一直在吃药,粟晓大多数时候没有胃口,可是偶尔有胃口了想吃了也不能多吃。每每到了这时候,他看着粟晓咬着嘴巴渴求的眼神,就会深深觉得无力,也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孩子的愿望并不大,只是想要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还能够尽情吃饱。可是他不能满足他。
馨仪在喂粟晓吃饭,其实就是几粒馄饨。为了便于消化,厨房做的是素馄饨,小小的一粒,只有指甲盖大小。馨仪一粒一粒慢慢喂给粟晓吃,一边还叮嘱:“慢慢吃,不要急。”
粟晓撅着嘴巴:“妈妈,我吃得很慢了,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怎么会呢?细嚼慢咽才能吃出味道哦。”
粟晓不同意:“这么慢,怎么会有味道?”
馨仪不忍心,想了想,说:“那这一粒你吃快点,尝尝是什么味道。”
粟晓果然吃得快了,其实也只是像正常那样吃下去了她送到嘴边的一粒馄饨。然后得意地说:“妈妈,有香菜,我喜欢吃香菜馄饨。”
唐淙沛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这时终于忍不住说:“爸爸也喜欢吃香菜馄饨。”
粟晓高兴了起来:“妈妈,那你也给一粒爸爸吃。”
其实碗里只剩下一粒馄饨了,唐淙沛说:“晓晓吃,爸爸吃过早餐,现在不饿。”
粟晓哪里肯,一定要他也吃。馨仪顿了一下,犹豫着是否要把碗给他。粟晓又开始催了:“妈妈,你快给爸爸吃呀!”她一慌便拿银匙舀起那一粒馄饨。幸得唐淙沛从她手里接过去小小的银匙,自己送到嘴边吃了。
“爸爸,好吃吗?”粟晓眼巴巴地看着他。
唐淙沛笑:“好吃,香菜很好吃。”
粟晓抿了抿嘴巴,仿佛是自己吃下去了那一粒馄饨一样,心满意足地说:“爸爸,我们明天早上再吃香菜馄饨。”
唐淙沛说:“好。”
他带粟晓去了楼下花园,粟晓见到画板与画笔时,惊讶得叫了一声,很快就高兴了起来,果然画了一幅水彩画。那幅画是他取名的,叫天空。在粟晓的眼里,天空蔚蓝如琉璃镜,镜子里有青山绿树,还有木头做的小木屋,一个小人儿走在父母中间,两只手被父母各牵在手里,朝着小小木头屋子走去。
他把那幅画放在了书房,下午粟晓睡觉了又拿出来看。画上面的颜料还没有干透,越发显得鲜艳斑斓,那绿色直逼人眼里来,活泼泼的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放下画板后,他抬起头来,却怔了一下。
馨仪站在书桌前看着他。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大约就是刚刚他看画的时候,所以才没有感觉到。他站在书桌的另一端,与她只隔着一张书桌,几乎伸出手探身就可以触摸到她。粟晓不在,他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昨天晚上,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声音低低的说:“你也去睡一会儿。”
馨仪脸上一热,不再看他,低头说:“我不累。”
怎么可能不累,她眼睛四周都有青黑色的影子了,只要一碰上了她,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动作。她睡觉从来浅,即便一再克制,最终她仍旧几乎一夜没合眼。
传真机忽然“咝咝”吐出纸来。而书桌上的一左一右两台桌面液晶电脑都开着,他朝左边那台看过去,显示屏右下角有新邮件提醒通知。馨仪也在看传真机,大约意识到他的忙碌,迟疑了一下,呐呐地说:“你工作吧。”
他看着她慢慢转身,又要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突然就忍不住叫住她:“馨仪——”他顿了一下,在她回头看过来时才说,“可以给我一杯茶吗?”
馨仪愣了一下,其实他从来没有叫她做过任何事,哪怕是送一杯茶给他喝。从前当然轮不上她,只要他在家,他的生活自然有人打理得好好的。现在住在医院里,没有那么便利,许多事他会自己来。他喜欢整洁干净,她有好几回碰见他在厨房洗杯子,动作缓慢而细致。她反应过来后,却还记得拿书桌上的茶杯,然后快步朝厨房走去。
唐淙沛坐下查收邮件,伦敦总部的秘书长在邮件里向他汇报今日工作,提醒他有一份合作协议需要签署,请他查阅传真件。他取来传真机上的文件,没有细看,只大致浏览。在听见有脚步声走过来时,便收起文件放在了一边。
馨仪把茶杯放在了书桌上,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终于说:“你不要担心,我会找到的。”他难得主动开了口提起来,可是她越发忧心忡忡,眉头都皱了起来,却说:“晓晓不喜欢吃药。”
唐淙沛脸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夹杂着一丝无力,低声说:“我都知道。”虽然粟晓从来没有说出来,总是默默吃下去送到嘴边的药,可每回吃药后,也总有一会儿,脸上少了笑,只是静静地不说话。可是药却是万万断不了也少不了的,即使手术后也还是要吃药。他双手捧着茶杯,茶水还是刚刚煮开的滚水,整个杯壁都是烫的。他手心触电似的一麻,然而那一点点热渐渐从手心传至全身上下。他放下茶杯,一瞬间又多了一丝坚定,静静地说:“馨仪,我们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愿意晓晓生病,可是现在他病了。这世上还有许多孩子和他一样,并不是他没有得到眷顾。他病了,我们就给他治病。我们陪着他,让他快乐。你要相信晓晓,你也要相信我。”
馨仪心里一酸,无边的酸涩狂涌而来包围了她。她不知道她可以相信谁,这么多年,她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开。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令她害怕,而他的话压断了她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她忽然看着他问:“晓晓会等到心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