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雀也跟着央求,最后三个人都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哭哭啼啼一阵,擦干眼泪,“迎儿,我早就做了准备,你要是真想帮二姐,那我先告诉你该怎么帮。”
她跟蓝雀不禁都呆看着我。
将我的打算说了一遍,迎儿不禁瞠目,“姐,这行吗?”
“放心,一定行,不过等事情结束了,你最好跟父亲回帛城,也免得他老人家再听些风言风语。”
“小姐,那我留下来陪你。”蓝雀双手擦擦眼,哝哝而语。
“你还是跟迎儿回去,等回了帛城后,想见面还不容易。”
轻言打发了他们两个人先回去,心里惦记着小妹跟尉迟跋的事,想着以后回了南方,他们二人再见到,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小妹早就看穿了深闺大院的苦楚,尉迟跋这样一个嗜权的人怕是不适合她,她需要的是自由,尽管为此吃尽苦头,她不像大姐那般柔顺,也不像我这样寸心忍耐,她擅于拒绝,可以说更加执拗,这样的性子在这样的世道只能让爱上她的男人对她敬谢不敏,我几乎可以确定尉迟跋即使真得爱她,也摸不透她要得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要的是没人能给得起的,而尉迟跋这样一个嗜权,并打算在乱世之下功成名就的男人不可能将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他们真若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放弃些什么,可是谁又会这么豁达?
还记得在京城,我还是申屠家名义上的当家主母时,那些宗亲笑呵呵地旁敲侧击,打听着我是否愿意出钱为家族的宗亲买官赌权,当时我手缝太小,对谁都哭穷,可真算是“六亲不认”,结下了不少怨,如今大概要一并将欠得怨恨全部还清了吧?
申屠家的人几乎将这方小院子挤满,如果他在,见了这种场面,怕不是要提着刀,哪个敢出半句声,便一刀砍过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时而正经地让人觉得他是个大英雄,时而又不正经地像个地痞混混,我好笑地想着那个男人。
“夫人,要不要多叫几个兄弟们来?”一名军士看罢院子这态势,退后几步凑近我身边。
“不用,今天这是申屠家的事,你们只管看着,不用插手。”
那军士愣神一下,“可将军出城时交代过,我们得保证夫人您的安全。”
“你听我的没错,只站在一边就行。”
四名军士听话地退到两旁。
这时二爷跟父亲也到了,二爷依旧一副神态泰然,父亲却是一脸病容,瘦可见骨,可见这段时间没少为我的事发愁,想一想,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顷刻间被我毁得一分不剩,就像是忙了一辈子,突然变成了徒劳无功,我对不起他,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难过的呼吸不畅。
“哦”见我微微福身,二爷抬手想让我起身,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
“二哥,这事咱们得先请苏老爷发话!”宗亲甲凉凉地提醒,令父亲蹙眉。
二爷看看一旁的父亲,干咳两声,“话是一样说的,这事也不就是她一个人的错,那逆子占多半——”话说到一半,父亲已走到我的跟前。
微微抬头与父亲对视,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对视良久,他转开眼,转开那一瞬,扫过我隆起的肚子,双拳紧握一下,从我身旁走过,“跪下!”
我抚着肚子勉力下跪,对着院子里所有人,跪下那一刻,也就说明我承认了自己是个该被天下人唾弃的女人,可我心里知道,我跪下是因为我不想让家族继续为我承担太多骂名,不想让我的孩子没看见这片天地便匆匆离去,更不想等他回来时是个伤心的局面,如果自尊可以换得这些东西,我会宁愿把自尊拿出去让世人践踏。
二爷看我一眼,匆匆跟上父亲的脚步,站到正屋的台阶上。
“苏某身为人父,未尽职教导,给亲家带来如此羞辱,自知无权开口,今日不管亲家怎么处置此女,苏某都无怨言。”
此言一出,院子里静悄悄的。
“咳——”二爷打了下嗓子,“今日宗亲聚集,都是因申屠氏第六代长孙犯下了这种大错,为了申屠家的声名,还请在场的各位叔叔伯伯,兄长弟弟们一起商量下,如何处置这个忤逆不孝的子孙!”
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苏老爷既然也把话放下了,我看紧急的是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孽子出世为上。”有人如此说。
“就是!”
众人附和,之余,还有人觉得该严惩我这个勾引男人的淫妇,申屠家再不能留下这样的媳妇种种,更甚者,众人一致觉得我根本没有再活下来的权利。
跪在那里,眼睛瞥过这些人,放眼南天上盘踞的大鹰,轻轻抚摸着肚子,淡淡笑着,流言能害人性命,但是我若偏不愿意寻死呢?
因我的笑意,众人愤怒了,这让我罪加一等,因为我不但不知错,反而还变本加厉地笑起来。
众执一词,认为我跟我的孩子必然不能继续留在这世上,对付不守贞洁的妇人,乡野民间或者可以宽松一些,但深闺大院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尤其我们这种明目张胆的人,是非要拉出去正法,以兹证明这世道还是守规矩为好。
依照申屠家的家法,棍罚是首选,就像当时打申屠破虏一样,众人信誓旦旦地认为这法子可行,看我的那眼神,像是想等着看我还能笑到什么时候一样。
那四名军士看众人打算对我棍罚,不免手握军刀,对众人虎视眈眈,要是今天让我吃了一棍子,怕是他们都不好跟他交待。
眼看着情势有点胶着,明清、明华急匆匆跑了进来。
“父亲!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能冲到大哥的私宅行凶!”明清厉声呼喝,“大哥正带兵深入塞外,苦战不止,我们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还能来伤人!”
“明清贤侄,我们就是为了破虏着想,他拼命搏出的功劳,纵不能毁在这个不守贞洁的女人身上,我们申屠家的百年声名也不能就此败落啊!”宗亲乙言辞恳切。
“就是啊,贤侄,你总不想见破虏就此毁在这个女人手上吧!”宗亲丙亦是言辞恳切。
明清还想说话,却被明华一把拽到一边,“两位叔叔,这么说你们是非要趁我大哥不在,杀他的骨肉,害他的女人,灭他的后院,绝他的后了?”
这一句话不轻,众人一时语塞。
明华过来扶我起身,因为胎气所致,身子有些浮肿,跪了这大半天,膝盖处已经没了知觉。
良久后,自然有人不忿。
“明华贤孙,先不说这宗族大事你不该插言,单说破虏带兵出赛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们申屠家身为大梁武军的责任,为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危,我大梁朝的塞北安稳,如今天下纷乱,身为申屠子孙自然要以安国平乱为准,若是因为这么一个女子失去了带兵的权利,与国,我申屠家不忠,与祖宗,我申屠家不孝,难道你想看着你大哥成为不忠不孝的子孙?”这是一位长者,说话的分量很重。
明华还想反嘴,我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再吵下去,怕是还要把明清、明华扯进来,“他的确不该为了我们成为不忠不孝的人,我愿意认错,我愿意领家法。”
明清、明华惊呼,“你疯了!”
“二爷,请家法吧。”实在弯不下身。
“嗯,到内堂吧,总是不能让破虏太怨恨,这腹中的孩子虽来得不对,可也总是我申屠家的子孙,总不能让他毁于这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此话一出,就见一旁的父亲踉跄一步,倚到了门框上,眼神怆然。
俯身朝父亲三拜,“女儿不孝,应有此罚,只望父亲好好保重身子!”
二爷一挥手,小二子等几个人扶我起身。
明清、明华以及那四个军士见状就想往上冲,不期然,军士四人倏然倒地,明清、明华也悄然双膝跪地,再看二爷,神清气爽地收势。
“跪下反省,再忤逆,饶不了你们!”
“父亲!你想没想过,大哥回来会疯的,他要是疯了,谁能管得住他做什么!”明清大喝。
众人哑然,怕是也想到了申屠破虏的野燥脾气。
二爷伸手拿过仆人手上的棍棒,“那就我亲自动手,他要怪就对我来好了。”
众人神色这才安下来。
路过明清、明华,路过父亲,我知道是非要害他们难过一阵子了
“二爷。”到了后堂,对二爷微微福身,“劳烦您陪我演这一场戏了。”
“话不必多说,你赶紧出城去吧,记着一定要护好身子,要是有什么不是,我担心那小子还真敢跟我动手,他回城那晚可是对我威胁加利诱了大半夜。”
“原来他真回家见您去了。”
“是啊,冲他那个样,我也没敢把你的打算告诉他,这小子要是知道有这阵仗,怕也不会让你留下来。”
“给二爷惹了这麽多麻烦,也让申屠家受辱,我们”
“做都做了,再说无义,申屠家的功绩不会因为你们俩的事受辱没,要是真能这么轻易就失了功绩,那这种功绩也不必要。我现下担心的是你回颖川这一路上的安全,真没事吗?”
“我三个月前就跟凤家联系好了,他们正好有商队回南方,再者,方先生也安排了两个人来接我,两天前就到了。”方示之所以会瞒着申屠破虏帮我,只因为我那封信,他算得上我们俩的媒人,当时帮申屠破虏对付我,总也要还些债来的,“只是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家父跟舍妹还劳二爷多照顾了,我们这事连累了他老人家。”
“这事你放心。”
匆匆出了后门,别过那场闹剧,小妹跟蓝雀已经帮我收拾了包袱,正在马车旁等我。
爬上马车,这时却远远看到父亲从巷道口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小妹吓得赶紧盖上车帘,挡在马车前。
透过帘子的缝隙,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
“你怎么在这里?”父亲的脸看上去老了许多,嘴唇苍白。
“我——想来看看二姐。”
父亲微微摇头,低下头,继续前行,“回去吧,不用看了。”
“哦。”
父亲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望了一眼小妹手里的包袱,那包袱皮正是我出嫁时候的,我苦笑,还是没逃过父亲的眼睛。
小妹也发现了这个马脚,想把包袱藏到身后,可是已经为时已晚,父亲慢慢又走了回来。
车子里的蓝雀咬着手指看我。
“真要进去的话,跟你二姐说,爹这辈子对不起她,要是她能活下来的话,让她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一辈子不要再回来了。”
我捂嘴,眼泪不停地跌落在肚子上
四十一 南行北往 二
他一生中结交了很多朋友,这些人脉他未曾用过几次,反倒是为了我们母子,用了个遍。
回到颖川,再见到那片紫竹林,去年今时,就是在这座山上,我认识了这个男人,从此便走上了万劫不复,我至今仍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或者真如瑶夕所说,我真是运气好吧。
山上的宅子本已在叛军占据时毁了大半,幸亏方示有心,在我到来前已经修缮好,还送来了好几个女侍,我没收,不想再欠他太多,偌大的宅院只有我跟一对母子——那孩子还是我去年亲手接生的。
我没有地方打听他的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到哪里打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从繁华的尘世退居山间,骤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必须要养活我的孩子,曾跟他发过的誓言,我不会忘记。
四年过去了,四年间我们的儿子从呱呱坠地到满山蹿,从对他的思念无法自拔,到形成了等待的习惯,我坚信着总有一天,他会站到我的面前,告诉我他回来了。
为了那一天,我必须要让自己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只有这样才会在见到他时让自己看起来饱满些。
方示是他最好的朋友,每年都会来见我们一次,不管他是否忙得连觉都没得睡,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暗示我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天,我依旧高高兴兴地送他出了紫竹林,虽然我依旧坚持申屠破虏一定会回来,可还是忍不住抱着路旁的紫竹嚎啕大哭,山雀被我的哭声吓得扑棱棱从林间蹿上了碧空
“阿娘,为什么我们要修桥?”儿子挽着衣袖,小脚丫踩在淤泥里,轻轻晃动着。
“因为等阿爹回来好回家呀。”
“阿娘,阿爹是谁?”
“阿爹是打匈族的大英雄。”
“阿娘,大英雄是什么人?”
“大英雄是好人。”
“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好人是什么人?”
“阿娘,阿娘,阿娘”喊阿娘已经成了他的嗜好。
回身将他抱到岸上,“宸儿注意看草丛里是不是有好多蚂蚱?”
点头。
“那就抓多多的蚂蚱,回家给‘大将军’(一只大公鸡)吃。”
“不要,阿宝说‘大将军’是他娘喂的,养大了就吃掉它。”所以不喂它,“大将军”就不会被吃掉。
放任他蹲在草丛里瞎琢磨去,转身回到淤泥堂子里。
这几年尉迟跋的势力逐渐扩大,俨然变成时下的五大诸侯之一,颖川一带在他的庇荫下,百姓们安居乐业,民风富足,他没忘记申屠破虏,这山外方圆几十里地,本是肥沃的良田,却无人耕种,那意思很明显是赠给我们母子的,为了不使这些良田荒废,无奈我放给了山外的农人耕种,并没有要求收粮,但每年秋后,总是会有农人赶着牛车,绕过弯曲的山路,把粮食送到庄子外。
“阿娘,阿娘”岸边再次传来重复的呼喊声。
抬头望过去,儿子正站直身子看着我,“阿娘,大黑熊,大黑熊!”
这山里没听说过有大黑熊,再说就是有,他应该也没见过,怎么会突然这么喊?
见我站在原处不动,小家伙倏得跳进了水塘,可惜没膝的淤泥让他行动十分不便,这时,我才陡然往身后看,一道黑影正伫在半丈之外,暮夏时分,却浑身裹着露着棉絮的破旧棉衣,头发乱糟糟的盖了半张脸,正一步步往我这里走着
等他走到跟前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哈哈”对方却骤然大笑起来,把我从淤泥里抱了起来。
伸手拨开他额前的乱发,除了脸上一道深红的疤痕,他什么也没改变。
他仍旧是他,光溜溜地去了边关,如今又光溜溜地回家,没有夹带任何权利、利益,任何尘世杂念。
“这次不再离开了吗?”抚摸着他的脸庞,既然连方示都骗了,看来是早有了打算。
“还愿意我出去吗?”
摇头。
“我一身光净地回来,生不生气?”
摇头。
“你跟别人密谋,瞒着我,对不对?”
边哭边笑,摇头。
“愿不愿意受罚?”
都是他在说话,都是他的声音。
儿子好不容易爬来救他那被“黑熊”抓住的母亲,半路被“大黑熊”又给送到了岸上,因为“大黑熊”要“啃”他母亲的脸。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儿子便与他对上了,他们相互较着劲,一个生来就独占母亲,一个从没与人分享东西的习惯。
那一夜,宸儿再不能睡在我们房里,因为有只“大黑熊”需要发 情的时间,需要弥补近五年的思念。
“你在山凹里住了半年?那个大当家收留你?”他简略地将过去五年的经过简短做了个缩略,自然是报喜不报忧,之后便埋在我的颈项间不再抬头,像是恶狼终于找到了食物。
“你见过二爷他们?”
“”
“他们几时回的帛城?”
“”
“你没有错怪二爷吗?”
“你能明天再问吗?”
抚着他的眉角,笑吟吟,明天再问又有何不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四十二 山里的月光 山外的阳光
同里元年秋,也就是他回来的一个月后,终于将他全身上下整理地能见人,他那身上,旧伤旧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般,我不懂行军打仗,但有一点我还能想明白,一支没有支援,没有粮草供给,却深入敌腹地的军队,它遭遇的可能是世人无法想象的艰难,他只字没提边疆的事,甚至于光头他们的去处,我知道有的东西可能就算是夫妻也未必就会相互告知,所以不用问,也不必问。
就在这一年,大梁皇帝被人围在了逃难的路途中,乔装潜逃之际死于乱马之下,哭坏了多少忠仁之士,可眼泪换不来任何东西,大梁朝依旧还是灭亡了,接下来也并没有太平,五大势力仍旧你争我夺,大鱼食小鱼,势力并化融合。
秋末,一位诸侯顺利占领京都,以为从此可以华盖遮顶,独享天下,但刚起好的年号尚未传出京城,就已覆灭,“同里”——一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年号。
京城再度失陷后,尉迟跋几次让人带了重礼来山上,也许是听到了风声,知道他还活着,想拉他出山相助,最后自然是毫无结果。
他说过,今生不再入官门,无论那帝王是千古名君还是商纣暴君,他不会再辅佐任何人。
最后一次,方示亲自登门,他依然不打算见——
“哎,十几载云山挚友,到头来不过一根雀毛,看来方某真是为人失败了。”方示在竹林外长吁短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破虏听得,我只笑不答。
直到他踏步上桥,破虏才从林中出来,换上一身淡青儒袍,少了初回来时的那股戾气,雅与暴戾在他身上出奇地达成了一种怪异的和谐,以前常说他没有豪门贵族的贵雅之气,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不愧是申屠家的子孙。
“行了,别吟词诵经的,牙都快酸掉了,不就是想让我出来嘛!”路过我身边时,一把把儿子从我的腿边提起来,“要是真交不了差,把这小子拎回去给尉迟跋,就说送他了。”
我心一提,这人怎么当自己儿子玩耍一般。
方示到也不示弱,呜呜啊啊,假哭了半天——半滴眼泪也没有,先“兴奋”他没死,后佯怪他连他也骗了。
“真不打算拔马天下,横扫中原?”方示笑意盈盈,将宸儿接过去,并又送回我的怀里。
“横扫中原?你还有这个打算?”
方示呵呵大笑,“如此大业,非你我兄弟成就不可啊!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动心个屁!乱世已久,十室九空,荒野千里,百姓早已疲惫不堪,男丁也打得没剩几个,这种状况下,如何横扫天下?靠你我身上这几两骨头?我看你还是赶快帮尉迟打块地方做山大王吧,再等个百八十年,老不死的话,再出山捣乱。”
方示摇头苦笑,“哎,你就是这么不给我鼓励。”拍拍他的肩膀,“生不逢时啊,看来也只有指望百年之后中原一统啦,不过那已经是你我见不到的事了。”
笑,“祸害一千年,你这个‘一统’狂,搞不好可以活上几百岁,干吗这么悲戚。”
“以后打算干什么?”方示如是问他。
四下转头望了一圈,最后胳膊一伸,揽过我跟儿子,“挣钱养活老婆孩子。”
方示看我一眼,伸手弹一指宸儿的脑门,道:“好志向!”
就这样,我们送走了方示,从此再没人来找他,申屠破虏四个字刻在了边界的碑文上,与那些曾经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一起,石碑伴随着呼啸的北风一直伫立在塞北,直到尘埃将他们淹没。
大魏建制是七八年后的事,这七八年间发生了很多事,父亲的离世,迎儿的姻缘,申屠氏的彻底没落,明清的婚娶,明华的入道修行,种种种种,我知道,当我要跟大家说我的故事就此停止,也许所有人都会很气愤,为什么没有结局?我只能回答,故事是永远也讲不完的,我所要回忆的就只有那段与他相识的日子,因为剩下的时间我们不必再分开,就像全天下的夫妻一样,走入家庭的我们与普罗大众毫无两样,当然,他是个好男人,好丈夫,虽然不喜欢别人反抗他,但懂得了迂回取胜的道理后,我便不再计较。
当我们的第四个孩子会走路后,大魏元年,他单独带我回了一趟边城,出了杨潼关,站在界碑前,上了一炷香,香气袅袅间,他眉头微蹙,说,老头子们(我猜想应该是申屠的先祖们),兄弟们,不用打仗了,可以跟我回家了。
我们向界碑西北的土坡下跪,因为那是他母亲的魂归之处。
“有件事我刚刚发现。”离开界碑时他如是对我说,“原来你跟我母亲这么像!”
“长得像?”
“都像。”
“所以你才非要喜欢我?”
“生气吗?”
“干吗生气?”
“那就好。”勾住我的腰拉上马,“娘子——回家!”
属于我跟他的故事尚未结束,可既然已经没有东西阻拦我们的幸福,也不必再说下去。
偶尔想起亲人们的事,不得不记述几句,也许我这些话还会牵连着后世的某些脉络,诸如,迎儿成了尉迟跋的女人——这并不令人惊奇,一个能得到天下的男人,自然不会放弃任何该是他的权利,只是执拗的迎儿永远也没让这个男人尝到征服的快乐,我说过,她是个极度执拗的人,她想要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就像我跟申屠破虏这样的,但那个男人不可能放弃天下,也就不可能让她如愿,所以他们不得不相互折磨,执拗的女人碰上强势的男人,总是会生出不可预期的虐恋,不是谁不爱谁,谁更爱谁,而是他们都爱上了彼此的倔强,不愿意幸福。
迎儿最终也没在魏宫住下,那个占据了大片土地的皇宫,塞满了各色佳丽,却唯独塞不下这么个小女子,尉迟跋是真得爱她,才会愿意将她幽禁在皇宫外。听说内宫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他晚间不与任何一位后妃同食,原因为何,只能由着世人猜测了
终其一生,我也没能见几次这个可爱的妹妹,尽管苏家大大小小的六亲九族,都因为她的关系鸡犬升天,大姐夫更是两朝高官,那时,我突然有点嘲笑这所谓的皇朝,来去轮回,不过是今天你笑我,明天我笑你而已,身为布衣,大福!
而方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人生的顶峰处,设下一盘迷局,陡然隐居,带着两袖清风,只有我跟子延知道,那棋局的来由——那是他不能实现的梦想,他想九州一统,可现实没有办法实现,只能寄予后世的能士,不知道到时又会引来怎样的血雨腥风。
玉士,多少年后,在东四国建立起了自己的庞大势力,他的儿子步其后尘,建制大金,改回金姓,从瑶夕的来信中,知道她过得很好,能打听到我们的住处,可见她夫家的势力不小,想想也是,既然同姓金,势力自然不可小视,至于到底是谁,我也没想继续打听,只知道她跟忆烟过得好即可,关于忆烟,瑶夕说她的夫家为她取了个名字——出云。
出云为何?金高皇帝有语流传民间:相扶与伴三十载,玉辇辞行未归来,摇铃依旧,虞不再,出云何期可待,待朕归来。
没想到只是边城那偶然一遇,竟造化了玉律儿与忆烟几十载的姻缘,只可惜了那丫头寿数不足,空让那个对方苦楚了下半生,青梅竹马的情分,怕是怎么解也解不开了
撇下儿女情缘,俯览中原,东四,西魏,南北诸国,星罗排开,似乎正等着合起来的那一天
月光下,偎在丈夫的怀中,他问我,没能给子孙后代留下大权高位,我有没有一点后悔?
笑,世上人都做成人上人,又何来人上人?
享用着山间的月光,偷瞧山外的阳光,“夫君,是不是你自己后悔跟我留在山里了?”
他默不作声,我抬头望上去,“真后悔了?”
“没有,我只是在算我们到底生了几个孩子,我怎么都记不起老五叫什么了?”
笑捶他一拳。
他俯身而来,下巴贴在我的耳垂上,“娘子,我们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怎么会聊起这种话题?”
闲——多好的字眼,不用再为谁的王权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