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偷来的?”
“什么偷,我在街上的二手店买的啦。”
“我不会玩游戏机。”
“不是吧,这个好容易的!”小龙兴致勃勃,把我拨过去,自己坐到床上,说:“我来教你,保证让你三分钟内学会。”
“我不想学。”我不耐烦地皱眉,把小龙挨过来的身子用力推开,我怕他靠得太近,一个不小心发现了重大的秘密,岂不要我功亏一篑。
“沈翰云,你这人就是这样没趣。”小龙看我不领情,不肯理我了。跳下床去,把游戏机丢在柜子的抽屉里。
“麦小龙,我肚子饿了,快去下山去买点东西来吃。”我叫。
“这里不是还有面包吗?”小龙打开柜子看。
“天天吃那个才真正闷死,我想吃饭。”
“你忍两天吧,我以后带你去吃西餐中餐自助餐,随你喜欢。”
小龙说什么也不肯下山,他才刚回来,如果我拼命游说他定会起疑,我只得不再说话,静待下一个机会。
可是我耐性好,小龙的耐性更好。我们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居然可以不离一步,连厕所也不用上,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人类。
眼看天也快黑了,小龙伸了个懒腰。
“无惊无险,又过一天。”小龙对目前的平稳状态甚感满意,他看了看窗外,说,“阿翰,你看今晚天气真坏,说不定会下雨呢。”
“那你还不赶快下山去买几只盆子,准备去接屋顶漏下来的水。”
“这屋子不会漏水的。”小龙肯定的说,然后抬头看了看屋顶,又说:“应该不会吧?”
“麦小龙,我真奇怪,你自己在东区都到处被人追杀,为什么还这么多力气去管别人的事?”
“我没管别人的事呀。”小龙微笑地说:“你又不是‘别人’。”
“对,我不是别人。”我也对他微笑,嘲讽地:“如果我不是跟小四长得一样,你又怎会来接近我。”
小龙的笑意僵住了,他说:“沈翰云,我说过我没有。”
“小四都已经死了,你在东区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问。
“我不想跟你说小四。”
“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小龙突然气愤地转过身来,他对着我大叫:“为什么你就不能公平一点?小四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我不会后悔自己拿着枪对准他,如果有一百次机会给我选择,我还是会这样做!我只后悔没有亲手杀了他,沈翰云,小四罪有应得,他比在你面前表现的还要邪恶一百倍!你能不能清醒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小四丧失本性,坏事做尽,该下十次地狱!”我也失控地大叫起来:“有本事你可以发动全世界来征讨他!但是为什么你要利用我?!你明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明知道我就只剩下这一个弟弟,你却安排让我出卖他!麦小龙,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要选中我?!”
“我说过我没有利用你,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小龙趋近一步,几乎要扯起我的衣领对我大吼:“情况发展到后来那样我想也没想过,我承认我恨小四,所以我没有阻止事情这样发生!但这不是我安排的,不是我!”
“你说谎!”
“我没有!”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接着是轰轰的雷声,我们一高一低,在相隔不到一寸的距离目光交战。
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而屋内的风暴却已经触发,不可收拾。
“麦小龙,为什么你要约我去东区码头?”我悲痛地问:“因为你知道小四会跟着一起来,你利用我引他出现,你让他看到漏洞,你让他疏于防范,你让他草率行事,一步一步踩进你的圈套!你别告诉我你没有这样做,字条是你写的,字迹也是出自你手,你不能抵赖!”
“字条是我写的。”小龙一边点着头,一边眯了眯眼睛,他的话自齿间迸出来:“是我约你去东区码头的没错。你失踪了两个多月,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在小四身边,我差点以为你和小四是一路。我约你六点在码头等,你八点才出现,身后还跟着小四!你叫我怎么想?我怎么就没怀疑是不是你联合小四来对付我?!”
没想到他居然恶人先告状,我寒心地瞪着他,道:“是,是我联合小四来对付你。你那么聪明,所以一早就猜到了!所以你也联合华老板来对付小四吗?所以一切都按你希望的发生,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联合华老板,我不晓得那家伙是什么时候跳出来的,我也不晓得事情怎么会扯到他身上去,我没有骗你!”
“哈哈哈!”我倒在床上狂笑不已,我说:“麦小龙!你的情报不是通晓天下吗?居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这真是太好笑了!”
麦小龙被我轻蔑的笑声气得脸红耳赤,青筋暴现,他握紧拳头,就差没有挥到我脸上来。
“沈翰云,你实在不可理喻!”他大叫:“我做那一切全是为了你,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扭曲事实,硬派我一个罪名?”
“我冤枉你?我有冤枉你?!”我叫得比他更大声:“你还敢说做那一切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当初小四追杀你,你就把我摆在身边当挡箭牌,直到我失踪两个多月,你才发现没有了我多么不方便,因为小四不会再对你客气!你被追得很惨吗?你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我吗?你那么急需要用我来堵住小四的枪头吗?麦小龙,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我真不相信你会说这种话。”麦小龙倒退一步,呆呆地看我,他轻轻地,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这样想?难道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难道我付出的就那么毫无价值,蔽履不如,被你厌恶被你憎恨,不屑一顾?沈翰云,枉我一直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是兄弟!”
“我知道,你只把小四当兄弟!他给了什么药你吃?他完全把你洗脑,小四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对的,他的话就是圣旨,你那么尊敬他爱慕他崇拜他,甚至不能让别人来恨他?如果你还有一点理智,就该知道自己到底在被谁利用!”
“沈翰云,别以为你有多了解小四!”
小龙急燥地在屋中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床尾指着我,叫道:
“我一直不想说,是怕你会受刺激。你以为小四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你以为他真心要把你当作兄弟?你以为相隔了这么多年的小四仍然对你充满感情?你真是天真得可笑!我告诉你,小四早就计划好了,他极力培养你,让你加入他的势力,是为了方便让你做他的替身,他期望你早日接管东区,好让他在后面全盘操控,你才是他一心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挡箭牌!他还……”
“够了!麦小龙!”我厉声喝止他:“你别胡说八道,顺口雌黄!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以为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一个死的人就可以推卸全部责任?”
“我胡说八道,顺口雌黄?”小龙点了点头:“你不相信我,你宁愿相信小四,很好!我才是笨蛋,我才是疯子,我没事就巴巴地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去救你,巴巴地东跳西窜,一边逃亡还得担心着怕你出事,巴巴的留在东区就为偷一个机会接你走!我真是蠢才,原来你享受其中,乐而忘返!是我,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多管闲事,沈翰云,算你狠!”
“我真是不明白,小四用什么方法让你如此信任他?别告诉我你从没怀疑过他的企图,你是不愿意想,还是不肯承认?小四是什么人?他自己家族里的兄弟一个一个被他亲手解决,他也没有手软过。小四早就没有感情,你又以为你是谁?他会为了你立志向善,洗心革面?你不过是一个在小时候陪他玩过游戏,给他分过零食和玩具,刚巧和他一样姓沈的罢了!他把你遗忘了十数年,直到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来你还有这种作用,可以……”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忘了伪装,手铐脱手而出,小龙果然住口了,因为他的眼睛傻傻地盯着我的手腕,以为是什么超常的爆发力让我产生了不可解释的力量,刹时变得力大无穷,连手铐也撑得断。
时间骤停半秒,我和他居然陷入一种反常的沉默对峙状态中,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我已飞身越过他逃向门边。小龙即时回魂,伸手拦截,他的手指差点就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倾身一侧,险险避过,至他发现时,我已冲到门外跑至屋子前的空地上去了。
小龙并不迟疑,飞身自窗子翻身而出,大声叫道:“阿翰!你听我说……”
“你别说!我不要听!”我转眼看他,情绪混乱,语无伦次:“你不要过来!”
一道闪电横空掠过眼前,直似要划开天际,劈山开地,一声响过一声的雷鸣令这个夜晚充满神秘且诡异的霸气。
滂沱的雨点跌碎在地面,化成一滩滩泥浆水洼,暴雨来了,小龙来了,末日来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毫无选择,跳上空地摆放着的其中一辆车子里,还没定神,小龙已飞闪至车边,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几乎魂飞魄散,疯狂地摇上车窗,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小龙犹自敲打玻璃,大声地说:
“阿翰!你冷静一点!快出来!”
“你走开!”我当他是瘟疫,是细菌,是禽流感。他是我最大的威胁,无比可怕的敌人,总之我脑子里唯一的指令就是逃跑。我害怕自他口中再听到任何一个字,我怕我的心脏有能力承受之前,在下一秒休克。
车子咆哮如雷,是一支离弦的箭,原地弹射而出,小龙被抛开数步,我盲目地,不择目标,横冲直撞,一直撞到小路上去。
我混身湿透,头发上还滴着水。双手颤抖的我费力地上路,只是徒然地希望抓住些什么,却辨不清方向,只得极速驰骋,胡乱闯荡,只望闯进一个不为人知的极乐世界,道路从此康庄,不再诸多险阻。
数分钟后,小龙的车子自后而上,他不停狂按喇叭,我一概听不到,紧闭思想,紧闭知觉,仿如堕入五里云雾之中,不知身处何方。
我和小龙的车子飞驰在暗黑的半山上,如一场没有赌码的非法赛事,不过要与小龙攀比车技,我大概还得闭关修练几个世纪。他轻易地就越了上来,与我并排在侧。
洒豆似的雨水自另一边敞开的车窗和着夜风一涌而入,灌进车里,灌进心里,灌进我的五脏六腑里,连同小龙的声音,在剧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小龙摇下车窗,对我大喊:“阿翰,快停车——”
我怎么可能听他说,神经兮兮地看着他,忙不迭加高几档,鸡手鸭脚地全速逃跑。
小龙全不放松,紧贴着我的车身,控制随心所欲得就像自由裸奔,他甚至还作出高难度表演,试图跳进我的车里来。
我看到他就像见鬼似的尖叫不已,他被我吓了一跳,这一跳让他跌回自己的车中去。我用抽筋般的力气和角度,踩尽油门,车子似吃了兴奋剂,居然抛离了麦小龙!
这项创举并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死心不息的麦小龙又缠了上来,他冤魂不散,整条路上都是他留下的怨气,间中还伴随着几声粗俗的叫骂。好不容易再度与我并驾齐驱,他冒着风雨,继续对我超高音量地做心理辅导:
“阿翰,有事慢慢说!你这样子开车很危险,快点停下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坐小龙的车这么多回,都坐出经验和心得来了,难得这次给我以身效法,我简直变成拼命三郎,开着小龙的车子誓要冲上云霄。
天雨路滑,山中又没有照明,乌漆抹黑的弯路像一个个等待吞食猎物的血盆大口。我逆风而行,理智失控,情绪高烧,全部判断光凭直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晚豁出去了:感情,回忆,生命,前途,希望,绝望,失落,得到的,失去的,如意的,不如意的,快乐的,悲伤的,期待过的,和永远无法得到的……
“阿翰!阿翰!你听不听得到?我叫你停车!”小龙的声音似索命梵音,萦绕而来,“喂!阿翰——阿翰——!!”
雨越下越大,前面的路越走越难,冰冷的水流在我的脸上,滑进我的脖子里,淌在胸口,结成冰。我在风中无法自持地颤抖,麻木的手指失去知觉,只紧紧握住方向盘,仿似是唯一出路。
小龙的声音近似哀求,他叫:“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这好了没有?你快停车呀!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我对小龙的大呼小叫全不理会,只顾专心致志,全情投入,向着前方一意孤行。
谁也不能打扰我,谁也别想阻止我,就算是自诩车技了得,出神入化的麦小龙,也显得无能为力,他还得努力保持着某个特别的距离,既不能放松对我的监视,也不能把逼我走出奇怪的路线来,跌到山下去。
两辆车子以极速辗入黑暗前方,迎着风,迎着雨,似两尾穿游水中肆意追逐的鱼,怎样也冲不出这封闭了所有出口的鱼缸。
这一晚,我和小龙在作生死博斗,决要以车子分出一个高下,小龙的纪录里没有败绩,眼前我就是他最大的挑战。小龙呼吸急促,惊出一身冷汗,看着我危险驾驶,九曲十八弯蛇行环走,他的声音越来越恐怖,越来越不安:
“阿翰!不要走那边!那边没有路,喂!你听我……这是真的——我没骗你!我没骗你!阿翰!你听听我说好不好!阿翰——”
我是一个走在边缘上的狂徒,面前是一条不归的路。
小龙紧追着我,飞入了无限的未知。
我在风雨中深受寒意侵袭,牙齿格格打战,颠簸的路震散我的神志,我从未试过如此坦然地享受着速度带来的乐趣,原来那是堪比受用销魂蚀骨之毒品,更至高无尚的快感,会让人上瘾,会让人迷失本性,会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怪不得小龙深陷其中,我在一瞬间懂得,寻找一个精神的寄托,安排感情的去处,原来还可以有这样意想不到的美好选择。
车子自进入另一境界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飞起来,眼前的景象早就白热蒸腾,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夜晚的景色。它混杂着千奇百怪,五光十彩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紫,一会儿绿,像极小龙难看的面色。
“阿翰!快停车,前面没有路!再走下去就是断崖了,你不要吓我!”小龙急急地用车子碰击我的车身,他努力唤醒我沉至底层的知觉和反应,那个熟睡如死的灵魂,早就出窍不知神游至何处去,“阿翰!你快醒醒!看看前面!”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那个断崖的缺口像个细小的亮点,隐隐约约闪在远处,像在启示,也像在招引。
我睁着一双青白的眼睛,明明看到危险就横亘在面前,依然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阿翰!阿翰!阿翰!沈——翰——云!!”小龙大叫。
他的声音绕响在山间,回荡不停,或许这只是幻觉,我的心有什么流下来,一直流下来,如止不住血的伤口,但失去痛觉。
一切都结束了。在今晚,在这一刻,在这里。
真好。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乐,释放出一切不满,释放出一切怨恨,释放出一切深深困扰我的情感。终于自由。
终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向我张开双手,恳切而温柔,它让我看到天地间最初,最原始,最纯真的那个世界。
在我以虔诚的心直接投奔而去的同时,小龙自另一世界拔云扫雾,冲闯进来,他驾着车子,毫不留情地撞向我。
所有意外发生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钟,小龙孤注一掷,在最后关头以全身的力量,把我逼向山边,我受到一阵剧烈震荡,车子强硬地撞上旁边的山壁,我眼前金星闪闪,脑里一阵晕眩,头失重地撞到方向盘上,天旋地转的黑暗漫开眼前。
雨水从我额前流下,混着一抹温热的深红,淌进我的眼里,化成一片火光,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脑海疯狂燃烧。
我栽倒在这场车祸中,身体不听使唤,微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哼不出来。
这是一场自梦中延续出来的场景,我枕在方向盘上无力转动的头,直直地看着前面的断崖,我的视线记录着我亲眼看到的一切。小龙的车子越过我,越过障碍,越过命运,飞出山崖。
我无法闭上我的眼睛,无法缓止暴跳的心。小龙用尽办法改变我的轨迹,却不能及时控煞自己的车子。他腾飞一般,飞向另一个我看不见的遥远地方。
我想大叫,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冲向他,全身却发不出一点力量,我只能呆呆地,死尸一样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像个被肢解的木偶,在弥留的仅有意识下,目睹着一切发生。
大雨并没有停。它狂嚣地洒向大地,混沌的夜晚只有浓浓的黑,没有光线没有希望没有将来,它清洗着历史,清洗着回忆。
而回忆,却又是那样的顽固。
从小时候开始,到每一个成长的阶段,小谦的离开,小龙的出现,惊险的旅程,逃亡的生活,被追杀的日子,混乱的黑道,冒牌的小四,怎样也无法满足,不能安定的人心。
小龙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小谦也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们不过是被卷入洪流中不能自主的浮标,不争扎上游就要沉没下去,在这个早就脱离了规则的世界里,很难说到底是谁比谁更不幸。
回忆变得黯淡,我睁着干涩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小龙消失的地方。
小龙的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都活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无论是他的出现,还是离去,都那样深深地撼动着我的心。
雨声渐渐远去,那是我的听觉渐渐变弱。在我完全昏睡之前,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地,默默念着没有人听得见的名字:
“麦……小……龙……”
22
一切真的结束了。
当我半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手中的报纸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的假日下午。
体贴的护士小姐为我检查,她说:
“你还在看这个新闻呀,都过了好几天了,新的报纸在那边,要不要我拿给你?”
我没有理她,继续盯着手中的报纸看。
对于没有礼貌的病人,她或许见怪不怪,倒不生气,轻哼着歌,整理着药品。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仿如天使。
不知麦小龙现在所看到的,是否与我一样的景色。
窗外的阳光和暖,浅浅照在床铺上,透过我的双手遗下一片阴影。报纸上大篇幅地报导着一则关于东区的新闻。一个星期前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警方接获有力线报,全军出动,封锁了东区各大重要出口,作出历史性的清洗行动。据称,多名警员在该事件中英勇殉职,当晚场面壮观简直不能一一尽述。
警方透露,东区罪恶历来已久,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集中盯梢其间的重要人物,掌握到不少宝贵资料,只在等待时机成熟,一举成擒。
警方负责人在接受访问时提及,东区在这次彻底清洗的行动里,成功抓获多名黑道重要高层,受事件影响的帮会门派无法枚举,部分相关人物仍然在逃,毕日已发出通辑令,期望尽早逮捕归案。另,警方所得资料涉及范围甚广,他们已与相关的国际警力达成一致协议,组织跨国罪案研究小组,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在整个反黑行动中,警方并未提及他们所得的“重要资料”出自何处,也没有人会关心这种小眉小眼的地方。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自是好猫,黑道白道,事非曲直,正义邪恶,永恒的争斗自有主题。
当然,在这样伟大的反罪恶先锋队中,自不能少的,是时势造就的英雄。
多个接受正式勋奖的秘密警员,穿着整洁的警服站在台上,一一领过荣誉奖章和锦旗,在东区反黑事件中,他们功不可没,因为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这种混迹在黑白道中的边缘人,被通称为“卧底”。
我把报纸抬高细看,照片里的人物显得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卧底。我突然不自觉地苦笑,为什么我之前竟没想到。
照片上的英雄们皆是重要人证,他们也将为指证东区黑幕不遗余力。
东区元气大损,这一次,是真正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合上报纸,躺在床上。
这则新闻我已重温过无数遍,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我几乎可以背下来,我看着玻璃窗子,里面有一个隐约的倒映。
我轻轻地说,小四,你可看到。
你的东区,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东区。
它由你一力支承,也由你一手毁败。
我合上眼睛,躺回床上,我又沉沉地坠进梦乡。最近,我特别渴睡,却又在特别的时间醒来,断断续续,且会做梦。
梦中,我反复看到同一景象。那是小龙的车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飞过,前方是万丈深渊,他英勇而决断,凌空飞出。
自这里惊醒之后,迎接我的,便是一整个无眠的夜晚。
恶劣的精神情况,伴随着恶劣的身体,躺在床上,像生了根,结了蒂,不愿离去。小护士每天来看望我,她说:
“奇怪,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但为什么面色总是这么差呢?”
她给我抽走插在手中的点滴,又说:
“你应该多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这样才好得快。”
我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言,状极痴呆。但小护士一点也不介意自说自话,相反,她对像我这种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病人还相当感兴趣。她用她的爱心,挑战世间的冷漠。
小护士领来医用的轮椅,积极地要把她对生命的热情传染给我,她推着我的车子,走过医院的空地,来到阳光普照的草坪上。
因为我总不说话,于是她就不停地努力向我灌输语言,企图以外界的信息牵动我封闭的情绪,大至社会时事,小至生活细事,她都一一述说。
每次看着她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在想,或许倾诉真的会使人心境开朗,延年益寿。
她说:“你应该珍惜你自己眼前的东西,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每天早上醒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新鲜的花啦,草啦,树木啦,你不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对了,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事这样想不通呢?别老是苦着一张脸。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比你不幸的人太多太多了,就说住在你隔壁房间的那个人,他一样是出了车祸,一样和你同一天送进院来,可是就没有你这般走运。”
小护士的话如水般在我的耳朵里流走,唯独卡住了一句。我微微地张开口,自言自语地道:
“车祸……和我一起……”
“是呀。”小护士见我有反应,蹲了下来,仰望着我放得遥远的视线,她说:“他脑部受损,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就是躺在床上,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搏,却不能像你一样,到草地上晒太阳的人。所以,你该感谢上天,你还有健全的人生。”
我闭上了嘴。缓缓地把视线调回打量眼前的小护士,她的眼睛亮闪闪,充满爱心和关切,我说:
“我想回去了。”
她笑了笑,对自己今日的成绩尚感满意。站起来,她把我推过中庭,绕了个圈子,最后送我回房间。
小护士离开之后,我自床上下地,悄悄地打开房间的大门。
扶着墙壁,我一步一步,缓慢而紧张,一直摸索着来到另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动至床前。
上面躺着一个人。我慢慢地俯下身去,像是确定般,我伸出手,不太肯定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没有一点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看见,他与他的车子,一起消失在悬崖后。
跪在床前,我不敢转动目光,我的双手从他的额上一直落下。
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小护士的声音带着惋惜。她说:就是躺在床上,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博,却不能像你一样……
我的手终于放开了他,掩住自己的脸孔,掩不住的眼泪,滴落在床单上。
“麦小龙……”我伏在他的床上,呜咽着低声说道:“我一个人疯就够了,为什么你要陪我一起疯?”
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麦小龙……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小龙。”我跪在他的床前,把脸埋入双手,就算现在忏悔,都来不及了。我知道,却仍然阻止不住悲伤宣泄:
“你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何尝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肯在你面前承认。自小四告诉我真相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我欠他太多,小四会变成今日这样,有一半是我害的,我必须为他承担遗留的罪名。我想你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但我必须这样做。”
“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我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小龙,我拼命否定你,激怒你,我希望你会放弃,我是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怎么值得你以身犯险,舍命相救。你太笨了,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这么多,你真是太笨……”
“小龙,其实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或许你很后悔,今时今日,我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向你说这些,枉你一直把我当成是兄弟。我一直想说,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说,抱歉,我不能把你当成是兄弟,我不能。”
“小龙,我喜欢你。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但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我们或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你那么讲义气,你那么的真心诚意地来交我这个朋友,我却怀着这种念头,我想你一定会很气愤,如果你早知道一切,你还会不会这样毫不思索地救我?”
“麦小龙,其实我……”
我泪流满面,抬起头来,下面的话仍未出口,已硬生生地和着眼泪倒吞回肚子里去。
麦小龙自床上,大大地睁着一又眼睛,惊讶地瞪着我。
我以比他更大十倍的惊讶瞪着他。
时间被突然阻隔在一个异样的空间中,秒钟一下一下清晰地计算着我们相互抗衡的沉默,然后是我爆发般地跳起,极失礼地倒退后去,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这一下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陌生的护士小姐破门而入,她生气地打量着室内狼狈的场面,看着我说:
“你是哪个房间的?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忘记回答她严肃的问题,只晓得指着床上的小龙,哑着声音,像在喉咙里塞了个榴莲:
“植……植……植物人?!”
她听了我的话后,像我侮辱了她本人似的斥责起来:
“他跟你有仇?这样咒他。他断了三根肋骨,刺伤了肺部,才做手术没多久,现在还不能面客!你要找的植物人在隔壁,探病也摸错房间,真是!”
小龙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里有不可言喻的愤怒,或许不是愤怒,而是激动,又或许不是激动,而是惊愕,当然也或许不是惊愕,而是其它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更可怕的情绪。
总之,他的表情告诉我,我刚才所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被他听到了!
我大惊失色,三魂不见七魄,飞也似的冲出房间,如果我能叫的话,大概会一边尖叫着一边狂抓着自己的头发,还伴随着间歇性抽筋,跌倒在医院走廊。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堆垃圾,立即自动消失在这个空间中,被人扫走!
麦小龙一定恨死我了,他的样子像要吃人。
我以当日跟他一起逃亡似的速度,卷回自己的房间,小护士正奇怪我到哪里去了,一看到我,惊喜莫名地,盯着我说:
“你的脸好红,气息不错。”
我没空跟她废话,转头对她说:“我要出院。”
“什么?”她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准她,大声地,出尽所有力气大吼道:
“我要出院!现在!马上!立即!”
三个月后。
仍然是阳光普照的下午。
我坐在河堤旁的人行木椅上看着报纸。远处传来游船的鸣笛声。聚集在船上的游客们向河岸上的路人拼命挥手,他们的笑声暄闹而纯挚,带着某种盲目的亲切,每个陌生人,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简单的快乐。
我放下报纸,看着他们微笑,他们高声地对我吹口哨,在船上卟卟地爆响纸做的礼炮,漫天的彩屑,飘落船上。
“喂。”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转过头去,那人把手中的红茶递给我:“给你。”
“买个饮料花近半小时,你跑到外太空买?”我抱怨。
“没有你要的那只牌子嘛,你知道你多难伺候。”
小龙呵呵地笑着,抬起头来,沿河远走的船上笑声不断,有人在喝彩,于是小龙也吹出漂亮的口哨回应。
船上有婚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幸福。我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思想随着船行走的方向,一路飘远。
小龙看着我,暧昧地笑着说:“怎么,羡慕?我们搞一个如何?”
“神经病!”我转过头去,“谁羡慕。”
“喂,说起来,我还真好奇,那天你不是没说完吗?”小龙的视线追过来:“在医院里的那次,记不记得?你说,‘麦小龙,其实我……’,其实你什么呀?”
“我不记得了。”
“怎可能不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得声泪俱下吗?你还说……”
“喂!”
“我好想知道呀!你不晓得,你跑了之后我几晚睡不着,就猜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都说了我不记得!”
“一看就知道你撤谎,让我来猜猜,我猜你要说……”
“麦小龙!”我站了起来。
他仰头看我,说:“你这么生气干嘛?我还没说答案呢。”
“其实我想你死!”我掉下报纸。转头就走。
“有没有搞错!”他跳起来抗议:“那天你都不是这样说的!”
“那天我说什么?”
“那天你哭着向我示爱呀。”
“你是不是梦游?我几时哭着向你示爱?”
“沈翰云,你就是这样,没有人逼你永远不会做,做了之后又不敢认。我的记忆力可是好得很,你说:麦小龙,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说多一次又不会死。”
“麦小龙!你去死吧!”
“我死了你还不是要哭成猪头,切!”
我坐上车子,狠狠地关上车门,麦小龙自另一边上车,他说:
“请注意安全守则,记得系好安全带。”
“我真奇怪你那天跳车怎会成功,你还是比较适合跳崖。”
小龙啧啧地摇头笑着,他说:“我跳车可是经过专业训练,你就不行,你比较有潜质被人扔出车去。”
“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把你扔出车去。”
“你凶我有什么用,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
在我爆发之前,小龙已经踩动油门,哈哈大笑,车子向前呼啸而去。
小龙说:“对了,今天有什么新闻?”
“东区最后的颠覆,在逃黑道成员陆续逮捕归案中。”
小龙的车子转了个弯,他嘴角上扬,心情大好。我说:
“小龙,在东区事发之前,你就知道阿星是卧底?”
“你当我真是马丁叔叔?什么都知道。我之前只和他暗中交换情报,公平买卖而已。”
“怪不得你对小四了如指掌。那次你混进小四的会所,也是阿星帮忙?”
“他当看我不到也算是帮忙吧。”
“真奇怪,他为什么要帮你?”
“我怎么知道,你何不去访问他一下。”小龙笑嘻嘻地:“不过他花了五年时间潜在小四身边,可以掌握的东西还不够你几个晚上打包的资料,不知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自己是帮了他还是连累了他,阿星原本有更多的时间部署,却因为我的鲁莽被逼提前行动,他一定很矛盾,五年的心血可不能轻易付诸东流。”
“你管他干嘛?你喜欢他?”
“麦小龙,你发什么神经?”
“喂,我们现在那么多时间,不如去旅行。”
“去哪里?火星?”
“我不会给你机会回乡探亲的,我们去卡萨里。”
“卡萨里?”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你说那里风景最好呀。”
“噫,你自己去吧,那里我真是去到怕了。风景一点也不好。”
“那去哪里好?”
“对了,你不是有很多的金子吗?”
“我哪来金子,那可是国安银行的东西,早被没收了啦。”
“被谁没收?”
“你以为?”
我笑:“怪不得你那么讨厌阿星,原来如此。”
小龙不以为然:“我早知他是卧底的话第一个把他摆平了!”
“人家没把你送进警察局就给足你面子了,赶快向西边跪三个响头,以谢阿星大人宽宏大量,放你一马。”
“喂,沈翰云,你到底是谁的人?你怎么老帮着阿星?”
“麦小龙,你别想岔开话题,你还欠我一栋别墅。”
“啧,慢慢砌给你行不行?”
“慢慢砌?砌到几时?”
“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小龙的车子一直远去,前方又是新的旅程。
我回过头去,后面的街道变得细小,慢慢消失在视线中。夕阳西沉的美丽黄昏,东区的景色渐渐隐藏在消退的光芒下。
终于,消失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