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便是印公的寿辰,奴婢们已经将寿礼预备好了,烦恩主看看可有不合适的?”捧着一份早已预备好的礼单,常言笑也像做错了事一样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随堂太监。
不出所料,修长的手指厌恶的弹了弹,常言笑不敢强求,只好将精心准备的礼单又收了起来。他们的长官有时候是极任性的,他们除了迁就,别无他法。
迁就归迁就,事情最终还得由他和路小川去操心,就在值房西厢刚给雨化田收拾出来的房间中又核对了一遍,两人确认无大误,方从炕上跳下,各自准备回去。常言笑一边抻着懒腰一边看房中摆设,不以为然的撇嘴:“多大个人,还值得专门给他备间屋子?”
“他不回廊下家时可以宿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祗应方面。我也刚交代过掌班,既然要上学,他每日的考勤便从申时二刻开始计算。把他安置好了,也算是结了一桩事。”路小川管人事久了,凡事都设想得很周密。
“恩主对这小子怎么这么上心?”常言笑问。一般来说,本管内臣对隶属于自己名下的小宦者有督责教养的责任,但是具体是严是宽,是疏是密,则各人不同。以他们的认知和经验,至少曹少钦从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兴趣和耐心。
“恩主好容易得了个新的玩具,难道于你我不是好事?”路小川脸上是一副以邻为壑祸水东引的不怀好意,他的年纪比常言笑尚小两岁,偶尔忍不住也会露出顽皮的一面。
常言笑很赞同的点头:“是了是了,浮事新人换旧人,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
二人说得愉快,全然不顾他们评论的对象就奄奄一息的呆立在一旁,连流泪的气力也没有了。
曹少钦当日对倪谦和吕原说雨化田没有什么根基,倪谦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的是,曹少钦说的话竟然毫无半点自谦的成分。
授课的第一日,侍讲学士便看出了端倪。讲授仍旧从《四书》开始,《四书》又以《大学》居首。小内臣们已经在内书堂学习过,此时不过是更深一步的讲解。其中既包括原文,也包括朱子的注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吕原先诵读了一句原文。
然后读的是朱熹的注:“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这都还是些云里雾里的说话,难以使人昭昭,倪谦接着用白话解释:“这一章是孔子的经文,这一节是经文中的纲领。孔子说,大人为学的道理有三件。一件在明明德,上明字是用功夫去明他的意思,明德是人心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本体。但有生以后为气禀所拘,物语所蔽,则有时而昏。故必加学问之功,以冲开气禀之拘,物欲之蔽,而使心之本体依旧光明。譬如镜子昏了,磨得重明一般。这才是有本之学,所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当推以及人,鼓舞作兴,使之革去旧染之污,亦有以明其明德。譬如衣服垢了,洗得重新一般,这才是有用之学。所以大学之道,在新民一件。在止于至善,是事理所当然之极。大人明己德,新民德,不可苟且便了,勿使己德无一毫之不明,民德无一人之不新,到那极好的去处,方才住了。譬如赴家的一般,必要走到家里才住,这才是学之成处,所以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这三件在《大学》如网之有纲,衣之有领,乃学者之要务。【1】 ”
绩学无讲义,前面的东西书本上都有,但是后讲的既重要且好懂的却没有,众人也有边听边记录描写的。只有一人低头无措的呆呆坐着。
“雨化田,”倪谦讲完这段,放下手中书册,皱眉问他,“听不懂吗?”
雨化田摇摇头,不知道是听不懂的意思,还是否认听不懂的意思。
“先生讲课,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倪谦再次发问,既然收了曹少钦的东西,自然也对他的人格外关注一些。
这次小答应点了点头。
“刚才都讲了些什么,你起来说说看。”雨化田尽量不开口,是因为不想让黄赐等人嘲笑自己的口音,但是在倪谦看来,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所以也稍稍有些动怒。
“倪先生,奴婢听了的。”雨化田低声回答,座上又有了窃笑声。
“那你来讲讲大概的意思就行。”倪谦循循善诱。曹少钦和他说过雨化田学官话的问题,而他深知,除了多说以外别无二途。
雨化田涨红了脸愣了半晌,终于在倪谦鼓励的注视下开口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吕原和倪谦两人讲解的原话,除了最后一二句,居然被他复述得一字不差。二人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半晌后倪谦才发问:“你之前读过?”
雨化田怯怯的摇头,这应当不是谎话,即使他背诵过朱子的章句,倪谦的讲解却是没有人事先知道的。
众所周知,倪谦以记忆力特佳而闻名,读书不敢说过目不忘,但也到了一目十行的程度,所以他二十四岁得到乡荐,二十五岁的韶龄便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被点了探花,进入翰林院。然而面对小答应这样的天赋,正统四年的探花郎仍旧不能不感叹——曹少钦说他聪明,原来也毫无半点自夸的成分。
“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或许现在能记得,到明日后日便忘了。”倪谦的口气温和下来,善意的提醒。
雨化田的头愈发低,脸愈发红,而声音愈发细小:“奴婢不会写字。”
在文华殿绩学这样的要紧位置上,曹少钦竟然荐来了一个不识字的生员,可谓胆大,这就跟旧书上说的“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没什么分别。若是真叫天子得知,尚不知是什么结果。但是倪谦既然受人财,又爱人才,已经决心将这事遮掩过去。他咳嗽了两声:“你坐下,我们接着讲下一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次日授课结束,倪谦特意留下了雨化田,将一个红格的本子交到他手中:“你还未到对句的程度,不必和他们一例,每日就先照着这个写仿吧。旧话说一写当十读,无事时能多写要尽量多写,你家曹太监字写得好,外廷都闻名,日后你也可以多向他请教。”
侍讲学士将剩下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你的基础比别人差,就该比别人格外努力才是。”
“多谢先生。”雨化田低头向倪谦深鞠了一躬,捧着书本离去。
倪谦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吕原也还没有走,笑问:“克让兄感慨什么呢?”
倪谦摇了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吕原亦摇头:“未必,未必。”
两人话都没有说完,但既然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也算说完了。就此揭过,不再提起此节。

八、药师

四月廿八日,倪谦和吕原照例先事早朝,然后去翰林院点卯,再入文华殿,准备接着前日的内容继续讲解,如果顺利的话,《大学》是可以提前讲完的。
坐在位上的只有覃昌一人,倪谦疑心是自己记错了日子,问他:“今日可是到了假期?”
“先生,今日不是假日,”覃昌回答得也有些无奈,“但是今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寿辰。”
这不难理解,司礼监掌印的寿诞,司礼监四人自然要前去趋奉的,内廷首揆的寿诞,御马监和御用监的二人自然也要前去趋奉的,奇怪的是居然还能剩个覃昌在这里。
“你怎么没去?”吕原问。
覃昌笑了笑没有答话,但是答案在他的衣着上明摆着,他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会的。
“散了吧散了吧,”倪谦突然想起来刚才回衙的时候,自己的正官翰林学士也不在,想必都是殊路同归了,遂向覃昌挥了挥手,但是转而又思及只下剩一个人,说散了也是可笑,又改口说,“回去吧。”
覃昌并没有欺诳,今天确是金英寿诞的正日子,黄赐等人是昨天散了学便出宫去的,雨化田则是今日一早跟随曹少钦和常路二人出宫去的。
除了河边的居所外,金英在京中另有几处私宅,年事愈长,比之在大内和河边,他留居私宅中的时间就愈多。几处宅子中,他最得意的是位于东安门外南熏坊烧酒胡同【1】的一座前后五进的院子。大内再怎么豪奢,河边再怎么豪奢,毕竟地方有限。但是这里有正房,有厅房,有厢房,有客室,有内宅,有花园,有池塘,有怪石竹木。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妻二妾和嗣子福满也住在此处,换言之,这里有家的感觉。
金英年内刚用了八千余两银子重新将这栋宅子整修过,此次寿筵也就摆在了这个家中。
按照前几年的惯例来说,曹少钦作为他一手带出的,且是跟随他最久的私臣,是要早几日便出宫,住在他宅中,替他陈设筵席、安排戏乐;飨宴后还要盘桓数日,替他察纳礼品、接待客人。但是近年来二人参商渐深,金英既不愿他再插手这些庶务,曹少钦自己也不甚热心。是以最后便当日去当日返,寿礼送到人露面了事,竟与其它祝寿的人客无异。
因是颂寿,曹少钦在值下难得中规中矩穿了一身大红织金的曳撒,结金镶宝带钩,也没有骑马,乘一顶四人抬小轿前往,看上去并不张扬。
他不愿威风八面,受累的自然是常言笑等人,从五品的高位,只好押送着预备好的寿礼随轿步行。烧酒胡同在东安门外东北,从东华门开始步行,路不算远但也不算近【2】,天气又热,走出一身的汗来。只有雨化田一人很兴奋,也不觉得辛苦,在随堂太监看不见的地方忽快忽慢,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言笑,水。”曹少钦用折扇打起轿窗的帘子,忽然传唤。常言笑连忙用手帕拭了拭额上汗水,命从人取出随身带着的熟水奉入轿内。
随堂太监连饮了两盏,将金杯还给掌司,左右路上无聊,随口问道:“知道各部衙门中今天都有谁会去吗?”
这算是闲谈,也算是考校,常言笑还是打叠了几分精神伺候,就在轿窗外边走边想边说。
“二十四衙门不必说了,除了各衙门掌印外,兴公、王公、两位阮公都是要出席的。”兴公是兴安不用说,王公则是御用监的太监王瑾,两位阮公一个是内官监的太监阮安,一个是御用监的少监阮浪。这几人中,王瑾虽已经致仕居家安养晚年,但是他在朝时受几朝天子的宠爱甚至远超王振金英等人,便是出宫了恩荣同样不减,家中光“忠肝义胆”、“金貂贵客”之类的褒美银章便不知有几枚。而阮安以善于工程作法著称,他先后主持修建过京城九门、护城池壕,监督过三大殿重造、通济河河堤加固等工程【3】,颇受官员和世人的称赞,也颇受几朝天子的宠爱。常言笑称他们一声“公”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阮浪不然,他入宫四十多年,素无成就,一个少监的职衔,也纯粹是混年头混到的。常言笑所以对他使用尊称,以及这几个衙署地位各异的人所以会共集一堂,是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几人和金英一样都是交趾人,也和金英一样都是永乐五年新城候张辅发兵攻占交趾,并设立交趾布政司的时候一批送入宫的。同年同乡的生日,无论在朝在野,是达是穷,他们没有不到场的道理。常言笑先捡了最容易的分析和回答。
“内阁中么,苗阁老病得厉害,自然不会去;陈阁老,高阁老虽然没病,但是只会下帖送礼,或者昨天到,或者明天到,但不会今天去。”阁臣们是外朝领袖,金英是内廷领袖,他的生日阁老们自然不会无所表示,但是这不是王振专政的时代了,列位文人首长既不必在帖上自称晚生,也不必非得在众部下济济一堂的时候再凑这个热闹,徒降身份。
“不错,陈循确是昨日便遣人登门了。”曹少钦点点头,不言嘉许,“接着说。”
“六部之中,谁不去大司空都会去。”工部尚书有二,已入阁仍带工书衔的高毂和真正掌管部务的石璞。但是他只说大司空,也无人会误解。石璞和金英交往甚密,他在正统年间依附王振得到了工书的职位,王振族灭后,他担心牵连自己,遂用重金厚贿金英,最终得保其位未受处分。金英的这处宅子,便是石璞的奉献之一,他自然是要去的,去的自然是他。
“六部之中,谁去大司马都不会去。”兵部尚书也有二,已经入阁不视事的苗衷,他不来是身体的原因,刚才就已经说过;另一个便是总部务的于谦,他不来的原因似乎天下尽知,王振时尚不能从他处索得一针一线,何况是现在。
“厂卫当中,厂公自然会到,吕佥事自然会到,周佥事自然会到,剩下的虾兵蟹将跟来的也就少不了了。”提起厂卫时常言笑的口气有些不屑。厂公或督主是朝廷对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称呼。其时有掌东厂太监卸职后升为司礼监太监的,但是无司礼监太监直掌东厂的,东厂督主的身份尚在司礼太监之下,所以他一定会来【4】。 至于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两个指挥佥事吕贵和周全,一个是金英新近收纳的亲信,一个是金英的养子,他们必去也是可以肯定的。
“风宪官中么,两个都御史会去一人,但应该不会是陈总宪。”总宪是国朝对都察院正官左都御史的称呼,陈镒正是二总宪之一。他不去,自然是另一个总宪王文去。他不去的原因,也是因为另一个总宪王文要去。——二人私下不愿会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王总宪来倒未必是自己真想去,一是只好由他代表都院,二是兴公要去,”常言笑说顺了口,一鼓作气接着分析下去,“何况王总宪为人,表面严肃正经,道学气足,但是内中柔媚,走这么一遭也无损于他。而陈总宪正相反,面上轻浮,内里却很有些修正风度。”
内阁、六部、都院、厂卫既然都数过了,在京要紧些的衙门只剩下六科和翰林院。他们都是属于添秤的角色,去与不去,各随其便,没人会介意。
他难得奉旨光明正大的滔滔不绝,说得十分得意,曹少钦一直不置可否,直到他终于住嘴,才说了一句:“不如我与你打个赌。”
“恩主要赌什么?”曹少钦今天看来心绪不错,常言笑自然也乐得趋奉。
“你说大司马不会来,这个我赞同。”曹少钦翘起左手的小指,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精心保养的修长指甲,“但是少司马一定会出席。”
“于谦妾会来?”常言笑吃了一惊,无遮拦的冲口而出。
“掌嘴!”曹少钦脸一沉。
常言笑看出来他并非真生气,笑嘻嘻提起手在自己嘴上敷衍了事轻轻击了一记。
“这又是什么典故?”路小川一直在旁听,这时候才忍不住插口发问。
常言笑问他:“你还记得先前王振儿的故事吗?”
“这个谁不知道?”路小川说,“原来的少司农王佑,既与王振同姓,又谄事他如父。佑貌美无须,一日振行到户部,问他:王侍郎何故无须?佑答:老爷无须,儿子岂敢有须?时人以此为笑乐,称他为王振儿。”
“哈哈哈哈,不想到时隔多年,终于有了个上联和它凑成了个对子,”常言笑乐不可支给他宣教普及,“现今的兵右侍日日在衙内和大司马行坐不离,朝参待漏时也附耳密语,便是我就亲眼见过多次。朝中有好事者便赠了这位少司马一个美名:于谦妾。”
兵部右侍郎在俞纲外尚有项文曜,文曜为人清秀美貌而善于度长官之意,成长官之美。宣德年在兵部为观政时,便颇得当时的尚书王骥看重,后来于谦主了兵部,他的缘法和于谦似乎更大一些,说话办事都很合于谦的心意,于谦将他推举为右侍,待他的亲密也别于旁人。兵部正官和卿贰相处和谐,过往甚密,这在朝廷看来,未必是坏事,也未必是好事。
“这种好事者,除了你还会有谁?”曹少钦冷笑着看了轿外的常言笑一眼,这种促狭的风格确实是常言笑的风格。
“恩主,奴婢冤枉!”常言笑立刻叫屈,“奴婢知道恩主看重大司马,奴婢也从心底里敬重大司马,哪敢胡乱议论他的人?况且项侍郎的才干是放在桌面上的,和那些只会说不会做的小人大不一样,修马政,使西洋,征麓寇,饬边备,他那桩差事没有办好?不过是和大司马多说了两句话儿,说话的时候又挨得近了些儿,奴婢就值当顶着被恩主责罚的风险去编排他么?不瞒恩主,这是兵科几个素日爱嚼舌头的给事中说起来的,奴婢也斥责过他们,他们不肯听,谁想到就传开了。”
路小川边听边笑:“你就不是始作俑者,也定然当了推波助澜的帮凶。你会阻拦,那才真正是我大明的新闻。”
常言笑扯了扯路小川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火上浇油。就算随堂太监今天心情好,但是玩笑真要开大了,雨露雷霆本是一瞬间的事情,就是哪天想起来秋后算账,这个险他也是冒不起的。
路小川知道他的用意,觉得今天自己也轻浮了些,遂扭转话题:“恩主适才说和他打赌,奴婢愿意当个干证。恩主说赌些什么,奴婢记下来,免得他回来赖账。”
“少司马若不去,我也不大赏你,至多今后你在我面前再贫嘴滑舌,我捺着性子多担待你两回。少司马若去了,我也不大罚你,回去领五十板子,好好治治你这嘴上的毛病。怎么样,常掌司?”曹少钦问。
“恩主,”这条款分明是不公平的,但是要跟曹少钦讨公道,谁都又没那个胆子。常言笑愁眉苦脸,“奴婢并没说要和恩主赌啊,再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和恩主您老人家赌啊。”
“枯鱼过河泣,晚了。”曹少钦嘴角弯了弯, “常掌司,下次想好了再说话。”
“恩主,少司马真的会去?”路小川担忧的则是这件事情。项文曜是于谦的心腹,也善于揣摩于谦的心思,他若为金英祝寿,其含义便不是表面上这点事情。他去了,究竟是于谦不便出席而授意呢,还是于谦不便出席他揣摸上意为上官描补呢,还是于谦不愿出席他揣摩上意为上官描补,不管是哪种,都是很值得玩味的举动。
“大司马是聪明人,他看中的人自然也是聪明人,你又操那份心干什么?”曹少钦似笑非笑反诘,“我只说和常掌司打个赌,路典簿,你莫不是也想加进来?”
“恩主饶过奴婢这一遭吧,留着奴婢还要给恩主做证人呢。”年轻的典簿对着长官一笑,笑容异常温驯柔媚,“恩主嫌人不多不够热闹,这里还有现成的呢。”
“雨答应!”路小川笑容可掬地向后面的雨化田招手,“来,过来,你来猜个迷,说对了恩主有好东西赏你呢。”
小答应走上前去,匆匆行礼喊了句“恩主”,但是还是不敢和他靠得太近。
“嗯,”曹少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并不阻拦属下偶尔的调皮。
“你来说说看,少司马会去还是不会去?”路小川问。
“谁是少司马,什么会去还是不去?”雨化田全然摸不到头脑。
“管那么多干什么,你选一个就是了。”路小川接着诱骗他,目的不过是为了博长官一乐。
雨化田察看他,再偷偷察看随堂太监,警觉了起来:“恩主说去便去,恩主说不去便不去,奴婢听恩主的话。”
随堂太监在轿内终于忍不住浅浅一哂:“你们日后可要当心,他的心思比你们厉害多了。”
“嗨,”常言笑十分懊恼,在雨化田脖颈上兜了一掌,“没看出来,你才是最滑头的那个。”
小答应还是没有明白前因后果,摸摸后脖子,神情十分委屈。
一行人在东安门守军处出示半印同符,填写了出入勘合,按制带金帛出宫者都要登记查搜,不过有曹少钦和常言笑在,这道手续自然免了。出了东安门,再行一刻钟便可到烧酒胡同。常言笑和路小川都自动敛容噤声,规矩行于轿侧,不敢再出一语。雨化田也不敢再张望,老老实实跟着随行。入宫一年多,这点上他仍旧没有适应——宫中人人变脸都比变天还快,适才还在言笑晏晏,顷刻间便又摆出了满面冰霜的模样,中间一点回旋过渡都没有。
常言笑犹记得当年王振在时做寿的热闹,曹少钦从不肯去,也不允许他和路小川等人去,但是听衙内同僚说多了,也可以想象。三阁下、六部五府、大小九卿、二十四衙门,从胡同口一直排到尾,多少大员捧着珍玩求见一面而不得。待到今日眼见的盛况,想来也相差无几,何况这尚不是整寿。金英门前有三四个提着清道藤条的长随正在忙不迭把人往道两旁分,忙昏了头,也没细看路小川和常言笑,走到曹少钦的轿前用藤条敲敲轿杠吆喝:“哪来的不懂规矩的,靠后靠后,没见都排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