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轿内传出了随堂太监冰冷的声音,“既然还有这等规矩,便排着去。”
那个长随认得他的声音,也认出了常言笑,目瞪口呆地悄悄指了指轿子,一来这里人声鼎沸,二来他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剩下几个口型能勉强让常言笑分辨:“里头是曹公?”
常言笑促狭,也不出声,一样留下几个口型让他分辨:“不错,正是曹公。”
“唉哟,”那个长随还过神来,上前亲自打起帘子,连忙亡羊补牢,“奴婢一早便打点好了,预备着伺候曹公牵马坠蹬呢,万没想到曹公竟然没骑马来,用了这个代步。奴婢一时昏了头瞎了眼,曹公看着印公的好日子,千万恕罪。”
“曹公怎么来你管得着吗?司礼门前七品官,我看你考了满之后,可以改科道去了——你倒是操的心多。”常言笑一边扶持曹少钦起身,一边和他斗嘴,毕竟是金英的家奴,又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好大发作。
“哪里哪里,奴婢是说,奴婢不过是肉眼凡胎,曹公要是驾着龙驹过来,没叫这层宝帐遮了真容,奴婢也就不至于有眼无珠的犯上了。便是有眼无珠了,也还能够给曹公充个下马石作个补救,没想曹公连这点赎罪的余地都不留给奴婢,奴婢怕是得着实惶恐上几日了。”内官大多会说话,这个长随也立刻有了一大套说辞。
曹少钦厌恶的皱了皱眉,饶舌的长随住了嘴,又忙着点头哈腰:“印公和夫人在内等着曹公呢,曹公快请进去。”
“怎么,”常言笑不忘刺他一句,“不用排了?”
“常公公是和我说笑呢,”长随尴尬笑笑,“外头排的先后就是这些人在印公心里排的先后,曹公到了不直入,谁还能够直入?”
曹少钦跨出入朱门门槛,冷哼一声:“常公公是和你说笑呢!”
常言笑自悔多语,忙也闭上了嘴。
尽管这个长随将金英和曹少钦的关系描摹得如此热忱,但是谁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曹少钦作为他的私臣径入内堂,带着几个人给金英磕过了头,寿星只不过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你过来了?宫中没事了?”
“是,奴婢来了,宫中本无事。”曹少钦也是一个字也肯多回答。
还没有叫起就冷了场,是常言笑等人始料未及的。好在金英的夫人在,王瑾带着两个夫人也在,黄赐也在,不管是敌是友,人多嘴杂打起哈哈来便容易得多。
“金哥,”王瑾指着曹少钦等人呵呵笑着,“下一辈孩子们,如今就属你带出的最有出息。我还一直琢磨我手底下的几个怎么就是比不上你的呢,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到底是我一片雌心,太过纵容他们,家法不及你森严的缘故。少钦已经是随堂太监了,万岁爷尚舍不得让他跪这么久呢,我看他这个寿拜得诚心,你至少可寿延一纪。”
今上从小就养在王瑾家中,他当时权势之盛,绝不亚于金英此时,但是居官时为人十分和气,宫中内臣皆十分敬重他,他既然说情,金英不能不给他面子:“好了,都起来吧。”
常言笑等跟着他一道起身,又忙张罗着将寿礼奉上。掌司和典簿劳力劳心许久,进献的最要紧的寿礼是一尊十七八寸高迦南香木雕的药师光琉璃如来像,佛像端坐莲台之上,右手结施无畏印,左右配侍日光、月光二菩萨【5】。产自安南的迦南香是沉香最上品,珍贵过黄金,而且小件尚可觅,大材极难得,这尊佛像尺寸既大,质地乌黑油润,雕工圆融曼丽,其后的光环、祥云、远山,佛像螺发间髻珠,眉心白毫,左手上无价珠以及两菩萨璎珞,皆嵌八宝而成,委实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连惯见富贵豪奢如王瑾者,也不禁啧啧称奇。
“万岁爷的内承运库未必有这东西,你一年俸禄几十石,又是怎么得来的?”金英却皱眉看了片刻,冷言嘲讽,“我不敢替你惹祸,你也休给我寻事。我的庙小且穷,摆不下这么尊贵的菩萨,你还是带回去吧。”
常言笑们原本谋划得全面仔细——他既礼佛,且年高,又出身自安南,这件寿礼投其所好也好,祷其康健也好,慰其乡情也好,都是八面玲珑无可挑剔的,便不得赞誉,也不至于没脸。没想到唯一漏算的,便是“好生毛羽恶生疮”这个道理。
虽然也明白,掌印摆明要挑随堂的毛病,送也挑得出,不送也挑得出,但是既然没有让曹少钦过目,又是是自己一手张罗的,常言笑只能挖空心思想着办法补救,打破这一室内难堪的僵局:“印公,这个……就是看着大,其实里头是空心的。”
这话一出口,不单王瑾笑了,几位夫人也各各笑出了声来。
“老爷,钦儿也是一片孝心。”金英的夫人开口解围,她是宫中旧人,也是眼看着曹少钦长大的,对二人的过往纠葛略知一二,至今尤不改对曹少钦的称呼。“我最近总觉得胸闷,龛上恰又缺个供养,正想请一尊药师佛来供奉。这可不真是巧了,老爷身子健旺用他不着,我倒还想多活两年,我只当是钦儿孝敬我的罢了。”
金英夫人权氏是朝鲜人【6】,永乐七年时随后封贤妃的工曹典书权执中之女权氏入明,在宫中很早便与当时地位尚低的金英情谊相投,互相扶持,未尝轻易离弃。所以后来宣宗皇帝赐给王瑾二宫人,又想起来给金英赐妻的时候,金英甘冒大不违一心求娶了她。两人相守近四十载,也处成了至亲,虽然金英其后纳妾,但是对权氏夫人的敬重一向不变,她的话,金英也不能不给面子。
他不说话了,众人又皆松了口气。
“青梅,过来。”金夫人发言唤来侍婢,要她们将佛像小心收起。
气氛稍微活泛了一些,话也便多了起来。
“太夫人康健长寿,印公自然欢喜,自然也就千秋万岁了,奴婢们的孝心也就尽到了,福分自然也就有了,” 到了常言笑他们的身上,称呼是要自动升一级的,“奴婢们多谢太夫人成全。”
“言笑这张嘴还是这么甜,”金夫人看着他们笑道,“言笑,小川,我看你们办事比从前牢靠多了,总不至于再动辄挨你家曹太监教训了吧?”
“太夫人不问,奴婢还不敢说,”常言笑诉苦,“今日给印公和夫人拜了寿,回去就是一顿好打等着奴婢呢。求太夫人再发大慈悲,帮奴婢化了这一劫吧。”
“那定是你淘气,我早就有话,可再不管你们的事的。”
金夫人又笑着向缩在后面的雨化田招手,“这孩子又是哪一个,怎么看着这么眼善?——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们可不许当笑话看。”
“不是夫人记差了,这是奴婢刚收进来的,今日头一遭带来给夫人请安。”她既然问起,这话只能由曹少钦代答,“化田,上去给太夫人磕头。”
雨化田入宫以来,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各色各样的人磕头。此刻离了随堂太监的庇佑独自小心走上前去,再度行过礼,低低叫了一声:“太夫人。”
“嗳,好孩子。”金夫人随手抓了一把蜜饯给他,雨化田暂不敢收,回头去请示曹少钦的意思。
随堂太监无所表示,小答应左右为难。
金夫人看着曹少钦,突然一笑:“怎么?你要是瞧着眼红,我也另与你一份。”
“夫人讲笑了,”曹少钦难得流露出一丝轻微的尴尬,“化田,谢太夫人赏。”
常言笑和路小川板着脸,佯装不察,却实在忍不住嘴角的抽动。
雨化田这才双手捧了:“奴婢谢太夫人的赏赐。”
“这孩子生得真是漂亮,把赐儿都比下去了,之前真的不曾见到过?”俊美可爱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像金夫人这样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子更是加倍如此,拉着雨化田仔仔细细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日,一边看一边思索,忽然恍然大悟,“老爷,你看他是不是有三四分钦儿小时候的样子?”
金英和曹少钦同时将脸色沉了下来,金夫人才发觉失言,也甚感后悔。黄赐则因她适才那句点评也很不满意,在一旁撇着嘴偷偷朝不知所措的雨化田扮鬼脸。
余下的几个人,包括王瑾和常路都不知道缘由,也不知该如何去化解了。
没料到最终助众人脱困的是金英的嗣子金福满,二十多岁的人兴冲冲跑过来,还没进屋就叫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全哥和金善来了。”
“全没些规矩。”金英低声呵斥了一句。
“哦,侄儿给王伯父请安。”金福满不以为然,他今天其实已经见过王瑾,便无需再行大礼。
还没见过的是曹少钦,但是金福满素来对冷面冷心的随堂太监没太大好感,少年人也不藏心事,只是淡淡一揖:“曹太监一向少见。”
为难的是常言笑和路小川,他们辈分低金福满一级,可是福满却无职事,总不好以官身拜白身。而对于金福满,也不愿意向他们施礼,索性彼此装作没有看见。
“父亲大人,全哥来了。”金福满不理会他们,再次报道。他说的全哥自然是金英的养子,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理南镇抚司事的周全,年纪要大他十来岁,但既是养子,金夫人没有回避的必要。金善是北司的百户,因为过去是金英家奴,夫人也无需忌讳。
正四品的锦衣官员进屋来便跪倒向金英叩首:“儿子恭贺父亲大人千秋寿诞,恭祝母亲大人吉祥安康。”
金善则是另一种亲热言辞:“小的给老爷请安,给奶奶请安。愿老爷千岁,岁岁四季平安。”
“全儿来了?衙门里头没事了吗?”同样的一句话,问周全和问曹少钦,语气是大不相同的,效果也是大不相同的。
“衙门里便是有事,儿子又怎会不来,怎敢不来,别的不说,不怕落个不孝的罪名,被采出午门去廷杖么?”周全笑言。
“还有,吕佥事再三叫儿子代他请罪,今日恰恰有旨意,遣他亲自出差。他说了完差之后,是一定要来给父亲大人磕头的。”锦衣卫作为二十六上直卫之首,和他卫一大区别便是堂上官地位尊。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官阶并不固定,譬如吕贵所任的指挥佥事,在他卫是正四品,而他却带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勋位。他和金英的交往还没有太久,便以三品衔大言不惭的说要给金英磕头,亦没有人觉得奇怪。王振既然已经打破了禁忌,虽对他个人大加挞伐,但是有些他的开创却可当做先例、当做成例、当做惯例保持下来的。
所以常言笑想的只是,他又算错了一着,他信誓旦旦对曹少钦说吕贵一定会来,但是吕贵偏偏没有来,不过既然是天命难违,也只好说这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只要替万岁爷尽了忠,我就比什么都高兴,”金英居然长者,“他的心意到了,倒不在乎他那一两个头。”
“父亲大人固是宽厚,却只怕吕佥事心里要不安得很。”周全替他人多心,“不过吕佥事没来,孩儿给父亲却带了另外一个人来。”
“什么人?”金英问,先问清楚了,如果是外人,女眷便要避开,不过周全还不至于没轻没重的把外人带到后堂来。
“回父亲的话,是孩儿新收的义子,也就是父亲的孙儿。”周全笑道,“本来是吕佥事北司的小旗,孩儿看他人物英俊可喜,更兼熟谙兵法,武艺上也颇看得过去,更巧的还与孩儿同姓,一时喜欢,便收他到了膝下。未尝先向父亲禀告,还请父亲恕罪。”
“既是孙儿,我今日定要见见。”周全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粗人,他说的这人有这些好处,那总也不至于全无着落。
“夫人也看看吧,总是孩子们一片心意。”金英吩咐。
从门外入内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水红色道袍,头戴飘巾,长身玉立,一张容长脸形,轩眉秀目,眼带桃花,虽是武官,颇有几分儒雅气质。果如周全所言,人物十分清俊济楚。
他进屋来,撩袍跪倒:“印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金英十分高兴:“好,好,起来吧,叫做什么名字啊?”
“淮安,”年轻的锦衣校尉回答,“小人周淮安。”

九、金杯

兴安、阮安、阮浪等人没有和王瑾、金英在一起,主要还是为了回避二人的内宅。虽说都是内臣,但是内外有别的话,也不是空话。此刻他们几个在外厅,尚有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的掌印太监、王瑾带来的曹吉祥和司礼监另外几个品级较高的太监如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人作陪。再外面,便是尚铭、牛玉等品阶不算高的司礼监和别监内官了。
人一多了,气氛自然就会热烈,大家说说今天的来客,点评点评室内的装饰,赞赞金英的宅子,但是有个话题是别人插不进嘴去的,那就是几个安南籍内臣的回忆。
“想想初到咱们大明的时候,正是如他一般的后生班辈呢。——怎么样,萧小哥儿,还没有进阶吗,可是你家李太监偏心的缘故?”兴安问的是御用监掌印太监身后站着的答应萧敬。
十五六岁的少年,颇有几分温雅书生气,也不像一般内臣那样爱说话,闻言只是浅浅一笑。
几个人在大明渡过了一生,自然而然早已经把大明当作了正经家乡,安南的岁月就像一个早已褪色的带着隐痛的前尘旧梦,偶尔想起,可以用来引发感慨,可以用来对比今朝,却永远不可也不愿再次咀嚼追寻。
他们入明后第十一年的永乐十六年,黎利自称平定王起事,乱世绵延十载,最终于宣德三年称帝,建立黎氏王朝。大明撤交趾布政司,承认黎利在安南的帝位。盛败荣萎,沉浮消息,处处皆然,并不止大明一家而已。对于几人来说,旧曲听来未必仍有恨,但是故园归去确实已无家了。
“没有想到今日哥儿几个还能凑在一起给金哥贺寿,只可惜范哥看不着了。”
阮浪是几人中年纪最小,最没才能,最没出息的,但也是最老实忠厚的。他说的范哥是和他们同籍同年一同入宫的范弘,也是宣宗非常宠爱的内臣,还曾与金英同时获得过免死诏令,但是在去年随扈土木堡时殉难。
阮浪一直没有显达,这便是原因。他太重情谊,也太不见机。人家的寿诞,偏偏要提已经过世的人,而且进一步勾引得大家又想起了土木堡来,想起已死的王振来,众人的心里总是有些丧气不痛快。
“都是过去的事了,范哥是为了给上皇护驾才辞世的,也算得其所归,不枉了列朝爷爷的重恩。”其实当时瓦剌大军杀来,众人大多死于乱兵,王振还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护驾一说根本无从谈起。
“好在天佑大明,灾星已退,劫难已化,依旧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今上万岁爷圣明,玉体康宁,我们也还能太太平平坐在这里,再讨金哥一杯寿酒喝,范哥泉下有知,怕还不是大欢喜吗?”兴安接着说。屋外正在铺毡结彩,遮围屏搭布棚,抬铜锣鼓架子,人声脚步声遍传室内,正是一番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对,对,待得上太上爷爷再回来,喜事就全活了,范哥也就可以瞑目了。”阮浪点头。
这是个极敏感的话题,众人都不再接口,转而评论客室中挂着的一副沈度的楷字。文书房太监曹吉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若有所思。
时近正午,外面已经传来了零星锣鼓点声,众人知道筵席将开,三三两两起身,准备去迎接金英入宴。曹少钦那边也已经换过衣服,路小川拣了个空当,偷偷找到兴安。
“里头没事吧?”兴安问有没有事,自然是问金英和曹少钦有没有事。
“还不至于。”路小川道,“兴公,印公早膳后升堂,朝臣们来参拜,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别的没有,就是徐元玉被骂了回去。印公见了是他,拍桌子大怒说,要依着你的话,今年我这家宴便不该摆在北京城内了,等到哪年真在南京设了席,徐侍讲再下顾也不迟。我们再三劝不住,直说得徐元玉面如死灰,带着贺仪趔趄而去,我看了都替他难堪。”
徐珵去年时力主南迁,并且引天象危言耸听的说“唯南迁可纾难”,在朝上遭到于谦和金英的痛斥,其后京师得保,正人君子原本看不起他,原来赞同南迁的人为求掩饰,亦对他大张挞伐,在朝中他算是受尽了鄙夷。今日还非得抛首露面的钻营,脸皮也着实厚得可以。金英的恼怒可知,其后自然而然发泄到曹少钦身上也就不是没由来的。
路小川要问的是另一件事:“兴公可曾留神,今天来的六部堂官中,有没有兵部项侍郎?”
“不错,我在门外撞到他了。”兴安点头,“他来了,又走了。”
“他和兴公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是说于大人最近在忙团营操练的事情,他要辅助,也忙得很,拜个寿便回兵部衙门,不留着吃酒了。”
“他怎么了?”兴安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在出门时,路小川托了他一把:“他没什么,不过是常掌司要遭殃了。”
内臣们以看戏为美事,也以饮酒为美事,如果在看戏时吃酒,便是两全其美。今天的寿筵,这两样自然都是少不了的。席上摆放的是大内著名的御酒金茎露和太禧白,台上做的是周宪王的北曲《瑶池会八仙庆寿》和《河嵩神灵芝庆寿》。酒是上好的酒,戏是大俗的戏,两者配合起来的效果,妙不可言,可以符合大多数内官的口味。
曹少钦偏偏两者都不喜欢,不但不喜,而且可说是厌恶。他既讨厌吵闹,又从不饮酒,所以年年金英生辰,常言笑和路小川的一大职事便是替他挡盏。不过除此外年年还有另一桩要务,两人在席前为这个偷偷争吵了起来。
“我不去。”路小川说,“我留下来伺候恩主。”
“凭什么?我也不去,要论酒量,你比我差远了。”常言笑大发牢骚。
“侍值大夫别忘了,说好了的事情,去年便是我去的。”路小川记得清楚,以理服人。
常言笑无语了,气鼓鼓问:“东西呢?”
“交答应官人拿着呢。”
“化田,”常言笑道,“你跟我一起去。”
“你又何苦拉他下水?”路小川问。
今年幸而有了三个人,常言笑不愿意单身独往,雨化田虽然没用,总还算是个人气:“都是恩主门下,本该有难同当。何况他又不能喝酒,留他在这里有什么用?”
从门外答应的手中取得了两个包裹,常言笑将其中一个便交给雨化田捧着,包裹不很大,却非常沉重,二人前往的是适才去过的内宅的方向,但又不是适才去过的内宅。
“我们还在说着呢,常公公也该到了。”叩开门来,一个侍婢引二人入内,闺中传出的是一个娇媚的女声。
常言笑悄悄吸了口气,拨开了珠帘。
“哟,这个又是谁?常公公年纪轻轻,就有了干儿子了么?这样喜事,也不先告诉我们一声。”室内是两个满头珠玉的靓妆女子,一个大常言笑六七岁的模样,一个不过大他二三岁,年长者姿容尤其美艳,下面系着官绿色销金拖尾马面裙,上面却只穿了一件东方晓色的纱衫,素丝单层,轻薄如烟雾,连内中一排金纽扣的大红色主腰和主腰上的胜雪明肌都若隐若现。这是大明妇人消夏度暑的清凉打扮,只在内宅穿着,从不以见客。她不回避常言笑,显然是没有把他当外人。
年少者的衣着倒中规中矩些,二人都在靠窗的炕上坐着,炕桌上除妆镜台外,尚摆放着一盆红梅,开着十几朵花,这不当时令,雨化田好奇细看,才发现花朵皆是映红宝石妆的。
“错了辈了,他只能算是我兄弟,这是我家曹太监新收的,”常言笑同门外判若两人,已经换了满面笑容,“化田,快见过小太夫人。”
小太夫人这个称呼拗口怪异,但是雨化田还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金英的两个宠妾。
常言笑命雨化田将包裹奉上,就在炕上打开来,里面是一模一样两个黑漆炝金嵌螺钿的匣子,再打开来,宝光耀目,各是一整套镶宝嵌玉的金头面,查字梵文的挑心,满池娇的分心,顶簪侧簪倒插鬓和细碎草虫簪子,耳环耳坠一应俱全。
“这是照着南边新样子打的,小太夫人可还能看得过眼?”
“年年都是老一套,也没点新鲜东西。”二人饶有兴趣的拨弄下这个,拨弄下那个,但仍旧抱怨。
“小太夫人们可算吐了真言了,旧东西尚且如此,年年都是旧人,想必小太夫人心里,也早就厌烦了奴婢了吧。罢了,奴婢明年可不敢再露脸了。”
“人不一样,”年长的大妾整了整裙摆,其上是一圈忙着东走西顾的奔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那这个呢?再不入小太夫人的目,奴婢也就无计可施了。”常言笑又拈起一朵上百颗胡珠穿的掌大的牡丹花,花叶皆是点翠作法,确是宫里京里没有的款式。
“你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大妾媚眼如丝,含笑问道,“这个倒还不错,只是这一头都插戴满了,却不知道该安放在何处?”